***
万毅元感觉自己睡了好久好久。
朦胧之中,他虚虚实实的飘浮著。
他看见了十岁的她、十五岁的她、十八岁的她。
他在八岁那年认识她,她总是下巴扬得老高,不肯喊他一声小舅舅;可是她姊姊杜小玲就左一声小舅舅,右一声小舅舅,亲切地唤著他。
他在心头烙下了杜小月的身影,那时他非常讨厌这个不懂礼貌又高傲的女生。
她国三那年,大考失利,没有考上她心目中理想的学校,他的姊夫只是一句温言的安慰,就惹来她的泪水泛滥。她哭得昏天暗地,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世界末日降临。
她是大人们捧在手心的宝贝,考试考坏了,不但没被怪罪,反而还要让她的父母来安抚她。
而他呢?从小无父无母,没有双亲疼爱,又有谁可以来安慰他?她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丑死了。」她的眼泪让全家人都束手无策,而他的一句话,就有效的制止她的泪水。
「小万,你说什么?」她的大眼蓄满泪水,口气却是爆炸了。「有种你再说一遍!」
「丑死了,比钟馗还丑。你这张脸可以贴在大门上当门神,我看连鬼都不敢靠近。」
「你这个死小孩!你嘴巴这么坏,居然说我可以避邪,我要拿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她气得跳到他面前。
「你知不知道哭久了眼楮会瞎掉,还有可能因为喘不过气而窒息死掉?」他继续冷言冷语的酸她。
「你……你这个臭小万,你诅咒我!」
「那就不要再哭了,难听死了。」
他看著她的暴跳,唇角微勾。
她的眼泪停了,怒瞪著他,说他不明白她的痛苦,叽叽喳喳说著都是运气不好,怪妈祖没有保佑她、怪天气太热、怪那一天没吃饱,怪东怪西就是没有怪她自己。
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没有女生该有的矜持,更没有如同杜小玲那种温婉的气质。
她总是喊他小万,她说这样就跟他同辈分。他嗤之以鼻,一个名字就能改变辈分吗?
不过辈分的确是假的,她从来不把他当小舅舅。
自从她喊他小万之后,像是感染般,他的同学朋友全都喊他小万,这个喊法从小到大跟随著他,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是第一个喊他小万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年她考上台北的国立大学,敲锣打鼓的到处宣扬自己的好成绩,完全不害臊、不隐瞒,整个人就像飞舞的蝴蝶,转动一阵又一阵的春风。
他只是远远的看著她。
她那黑白分明、水灿灿的大眼弯起满满的笑意。
只果红的双颊,映照白皙的肤色,让天地都为之黯淡。
因为她的笑,少年懵懂的心,不懂那股悸动是什么,只知道她讨厌他,一颗倔强的心也就跟著避开她。
他一直知道她的故事,隔著距离看著她。她交了男朋友时的意气风发,论及婚嫁时的羞怯开心。
那个白少安有稳定的工作,人品好、学识好,跟她非常的适合,十年的恋情终于修成正果,他为她感到开心的同时,心头却闷闷的,像是被大雷劈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心酸。
案亲因为太爱母亲,无法承受母亲过世的伤痛,最后仍是过不了情关。
情关既然难过,因此他立誓要当个无情之人。
不要被感情控制,就怕步入父亲的后尘;没料到命运早就自有安排,爱情的种子早深埋在心中生根发芽。
这是一场结实的恶梦,他伸长手却没有即时拉住她,害她被那股深不见底的漩涡给卷进潭水里,他甚至看见白少安苍白的脸上那股温柔又满足的笑意。
他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双眼努力调适刺眼的白光,待他睁开双眼之后,原本的虚幻不切实际,却真实的呈现在他眼前。
怎么可能?真的是她送他来医院的!
杜小月就坐在他床边,她没发现他醒来,她的眼神遥远又空洞,一看便知魂游太虚,人在心不在。
昨天淋雨回家,尽避他有冲洗热水澡,替双手的伤口包扎,直到睡前身体都没有异样,怎料一觉醒来,病症来得如此之猛,几乎让他失去意识。
他的身体一向强壮,即使身体不适也只是小病小痛,从未有过如此凶猛的症状。他拧眉深思,有著不确定的想法闪进脑里。
昨天溪边的煞气太重,值浑身感觉到不对劲,难道是……
他静静的看著她。
何处是梦?何处是真实?
要不是她来,他是不是会死在家里,在几天之后才会被发觉?
想想真是好笑,他居然记得她如何损他,却不记得她是如何走进他家的。
他讨厌医院。这种生死之地,总是让他的头皮发麻、全身颤抖,非不得已,他不想靠近医院半步。
半晌,直到护士走过来调整点滴瓶,杜小月才从椅子上惊跳起来,原本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在看见万毅元时,霎时清醒了过来。
护士替万毅元量体温、脉搏及血压。「三十七度五,目前体温正常。不过药效过了之后,可能会反反复复烧个几天,要按时吃药,也得按时换药,请拿这张单据去结帐和领药,这样就可以出院了。」
「还有可能再发烧,这样就可以出院吗?」杜小月有些担忧。
「药里都有消炎成分,如果再高烧不退,请立刻再回来医院。」护士小姐甜美的笑意安抚了杜小月的心。
万毅元从病床上坐起来。发了汗之后,热气消散,他的身体感觉轻盈许多,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下午四点了,难怪他感觉到饥肠辘辘。
看著护士小姐离开,杜小月才不安地问:「你还好吧?」
「还好。」他勉强扯起一抹淡笑。
「你快吓死我了。」
「不会有事的。」
「你那副惨样,好像随时都会……」死这个字揪痛她的心,她含在嘴里没有说出口。
「我没事了。」看出了她的担忧,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运动长裤,记忆些许回笼,他好像抱著她跌倒。
「你一身汗,得赶紧擦干净。」
她掏出皮包里的手帕,直接替他擦拭额际的汗珠;他微微闪避,拿下她手里的手帕。「我自己来。」
她放开手帕,一脸愧疚。「都是我不好,你是为了拉我一把,才会摔得这么惨,我却跟你在溪边胡扯八道,才让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知道自己不好,就要表现得好一点。」
他果真有小舅舅的架势。明明她的年纪比他大,但老是被他说教,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想想他是病人,也只好吞忍的乖乖受教。
「别告诉大人昨天发生的事,好吗?」她淡淡的请求,有著难堪。
「大人?」他挑眉,代表他的疑问。
「就是我爸妈还有我叔叔婶婶,让他们知道了,他们会担心,对吧?」她恳求著。
他点头,认同她的话。「嗯。」
她松了口气。「那就好。昨天的事、今天的事,我们都别说。」
他再次点头。
「奇怪了,你昨天话明明很多,说话的口吻比我这个老师还像老师,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我……」
「唉呀。」她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真是猪头,你感冒发烧喉咙痛,当然不爱说话。你饿了吧?我们去医院的餐厅吃点东西,然后我再送你回家。」
「嗯。」他的确很虚弱,从昨晚到现在他没有吃进任何东西,根本无法抵抗病毒。
他没阻止她搀扶的动作,此刻的她需要忙碌来填满生活。
如果能够暂时让她转移注意力,那他这场重病,病得还真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