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璃从早上痛到下午,娃儿还是折腾著她不肯乖乖出来。铁天弋急得在房门外走来走去,禄伯几乎被他晃晕了头,最后只好躲回厨房里。
而狄霄和空慧则搬了桌椅,沏了壶奈,好整以暇地对弈。
狄霄扫掉大片黑子,暗暗瞧了眼强作镇定的空慧,语气平淡地询问:「大师有心事?」
空慧回过神来,随意落了颗黑子,微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心事之说?」
狄霄侧头看向窗外,这个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孟怀璃的房间。
只见铁天弋不知道向房里喊了什么,房门被拉了开来,玄玉一脸焦躁地说了他几句,又猛力关上房门。
狄霄的嘴角不自觉地浮上温柔的浅笑,回眸,才发觉空慧正凝望著他。
「大师想说什么?」他安下白子,转瞬间又攻下大壁江山。
「阿弥陀佛,老袖有言,不吐不快。」
「但说无妨。」狄霄提起茶壶,将两人的茶杯斟满。
「你可听过柳朝贤?」
「禁军统领,玉儿说他待她有如亲女。」狄霄端起冒著白烟的茶水。
「但最后却是死在她手里。」
端著杯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狄霄的剑眉成一道,「大师,谣言莫信。」
「若说是老衲亲见呢?」
狄霄缓缓放下杯子,专注的眼告诉空慧,他正准备仔细聆听。
「柳朝贤是老衲俗家的亲弟弟,每两、三年总会见上一面。十年前,老衲接到他捎来的信说他准备到湖州办事,顺道探望故人之子,言词间颇为沮丧。正巧老衲有事也要往湖州,于是便约在莲湖相见。不料船期延误,待老衲到时,只见那妖女已将匕首刺进他胸口。」
不可能!
玉儿向他提过柳朝贤种种,言语间对他颇为孺慕,不可能会辣手害他。
「或许是别人——」
「老衲到时,匕首还握在她手里。」空慧愤恨地道,仍在为自己来不及救弟弟而自责,「况且尸身焦黑,那匕首分明抹著五毒教惯用的冰蛛毒!」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了!玉儿不可能会如此。
狄霄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十年前,玉儿才七岁……」不会有能力伤害武功高强的禁军统领。
「就是因为如此,朝贤才没有防她。」空慧忿忿地说:「老衲称她妖邪,并不是因为世俗所言,而是亲眼见过,她小小年纪便杀亲灭祖,毫无悔意。」
狄霄想起他与玉儿在京城近郊的对戟,想起她视伦常为无物的言行举止,心脏猛然一阵紧缩。
她真的是妖邪?
不会的!玉儿或许是邪魅了点,但绝不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
「狄大侠,老衲不会看错的,当年她身著男装,但那眼……是邪魔才会有的!」
「哇——」
婴儿嘹亮的哭声晌彻了整个青云山庄。铁天弋兴奋地拍打房门,「生了!生了!快让我进去!」
「你做什么?」
房门内突然传出孟怀璃的喊声,婴儿的哭声随即转为凄厉,三人同时一震,铁天弋一脚踢开了门板,狄霄和空慧也从对房飞窜过来。
一进入房间,只见稳婆倒卧在一旁,玄玉怀抱婴儿浑身是血,孟怀璃大吼:「快救孩子!」
狄霄想也不想,辟邪剑抽出便往玄玉招呼过去,她本能地侧身闪开,刚逢剧变的心绪还未反应过来,便又遭逢丈夫毫不留情的袭击,她既是茫然又是心痛,伤势初愈的身子护全了怀中的新生儿,便顾不了自己,不一会儿已接连遭险。
「狄霄,你做什么?」玄玉怒斥。
他没有回答,剑风凌厉裹住玄玉周身。
他还想著空慧对她定然是有所误解,或许他所言属实,她定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
可是眼前所见哪还有假?她居然伤了师姐的孩儿!她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邪!
他的剑招愈乘愈狠辣,早已失去了理智,心里只想著与她同归于尽。
「狄霄!小心孩子!」玄玉大吼。利剑终于顿住,剑风斜削过她的衣角。
狄霄对她大喝道:「妖邪!还不将孩子交出来!」
「狄霄!是玉儿救了孩子!」缓过心神的孟怀璃赶紧大声澄清。
狄霄闻言一愕,呆呆地望著玄玉,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玄玉搂紧了新生婴儿,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叫她妖邪!他居然叫她妖邪!他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心头剧痛之下,她喉头一甜,呕出了口鲜血。
「玉儿!」狄霄急忙想拉她。
玄玉身影一飘,闪了开去,凄楚绝望的苦笑从唇畔逸出,「好个狄霄,好个世间人!」
「玉儿——」她的模样好可怕,像是心神俱失,对世间再无留恋。
玄玉眼神闪过一抹邪魅,突然高举婴孩,「妖邪是吗?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作妖邪!」
「不要!」
「不可以!」
惊恐的叫喊纷迭而起,屋中四条人影同时扑向玄玉。
但是她并没有真的摔下婴儿,红衫卷起,她抱著婴孩冲出屋外。
玄玉漫无目的地跑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也不晓得自个儿掳走铁天弋和孟怀璃的孩子做什么,她只是跑著,记忆仿佛又坠回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又恨又慌的感觉是如影随形的魔障,甩不脱、丢不开。
等到她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坐在狄霄幼时的秘密圣殿中了。
怀中哭闹不休的婴孩,小小的脸蛋己变成漆黑,哭声也转为低泣,玄玉微皱著的柳眉在查探完女婴的伤势后几乎打成死结,「这人真狠,伤不了我,便将浴血毒使在你身上!」
浴血毒不是不能解,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只能先将毒过到自己身上,再求解药。可是毒若引到第二人身上,毒性发作的速度会快上一倍,若有个差池……
她看著四肢僵硬,兀自哭闹的婴孩,心中怜惜之情生出,轻拍著婴孩哄道:「乖乖,别哭了!别哭了哦!」
说也奇怪,小娃儿竟像是听得懂似的,咽下哭声,圆滚滚的黑眼珠好奇地盯著她瞧。
罢了,反正这世间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若真为了救这婴孩而死,也算是她的命。
玄玉柔柔一笑道:「你可真听话,不要怕,姐姐是玄玉,说起解毒,我称了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不过你长大后,可别怨我救了你哦,还笑啊?你该哭的,这人间没你想像中好玩,这人间苦得很……」
她盘膝坐上床铺,将婴儿放在身前,一手搭在婴儿百会穴上,另一手放住她的心脉,将毒性导入自己体内,聚在丹田上方。
约莫过了一炷香左右,玄玉忽然听到洞口传来衣裳磨撩的悉卒声,心头一惊。若来人是敌,此刻自己绝腾不出空去对付他,而且连这个小婴儿恐怕都陪著她丧命。
丙不其然,来人一入洞穴,凌厉的掌风便向她扑来,她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又怕掌风会误伤女婴,于是全力护住女婴心脉,任由掌风打上后背,凝在体内的毒霎时冲散开来,混著掌力震痛了五脏六腑,腥臭昧冲上喉头,她呕出一口污血。她忍著剧痛立刻将女婴抱进怀中,退至床铺内侧。
空慧本欲再补一掌,忽然发觉玄玉的手掌正贴著婴儿的百会穴,不禁脸色大变,「妖邪,你想对这婴孩做什么?」
玄玉闭著眼楮,内力源源不绝输送到婴孩体内,无暇理会空慧的问话,也没空打理自个儿体内扩散的毒性。
浴血毒还没清除干净,若她此刻撒手,这女婴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玉儿,先将孩子给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原来狄霄也来了,或许便是他带著空慧来取她这妖邪的性命!
玄玉心头一痛,内息差点走叉了筋脉,她急忙收敛心伸,冷冷地道:「若是不想她死,就别靠过来!」
「你这妖邪竟连小小婴儿也不放过。」空慧斥喝道。
「她中的可是浴血毒啊,空慧大师。」玄玉缓缓睁开眸子,许久不见的阴森冷笑又重新回到她绝美的脸上,「如果天下人都晓得向来自诩侠义的空慧大师伤了个无辜小婴儿,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罢踏进洞穴的铁天弋一听此言,立刻愤怒地瞪向空慧,「真的是你?」
空慧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那名稳婆确实是他派的侠女假作,为的是混进青云山庄,对趁玄玉不备,了结她的性命,却没想到会误伤了新生婴孩。
空慧呐呐地说:「或许是这妖邪拿孩子当挡箭牌。」
铁天弋见他如此,心中已有答案,手掌扬起便想发动攻势,狄霄连忙拦住他,「此事定有误会,别太冲动!」
他会劝别人不要冲动,会为别人考虑误会的可能性,为何就独独看不出她再凶再狠也不会伤害初生稚儿?
玄玉既是不平,又是痛心,浴血毒本已无内力压制,加上她心神激荡,在体内更加疾速地窜流,她却置之不理,只是盯著狄霄看。
他感觉到她控诉的悲痛目光,回眸看向她,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心肠纠结成一团,「玉儿,你……」
「到底为什么……」黑血自她的嘴角流下,苍白的脸蛋已无半分血色,曾经美丽勾魂的眼楮只剩空洞。
她也中毒了!
狄霄急著想上前,玄玉却又向后缩,「你不想要她活了是不是?」
铁天弋急忙拉住狄霄,对她说:「你别紧张!」
「都出去!」她冷冷地命令。
「老衲岂能——」
「你要这孩子真死在你手上?」玄玉不悦地打断他的话。
铁天弋明白她想为孩子解毒,立即将空慧请了出去,转身看向狄霄,「走吧。」
狄霄摇了摇头,目光仍紧紧依恋在玄玉身上,「我留下。」
「你想亲眼看我怎么死的是不是?」她笑,阴风顷刻间充满了整个洞穴,「好啊,你就留下来看个够!」
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狄霄握紧拳头。他想上前将她搂进怀中,想带她去找大夫,可是又怕会影响她的运功,只能著急地在旁边观看。
铁天弋和空慧相继退出石洞,玄玉周身开始蒸发出白色烟雾,又过一盏茶的时间,烟雾渐消,忽然她喷出一大口黑色浓稠血液,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玉儿!」狄霄急忙扑向前,将她搂进怀中。
「孩子……没事了。」她喘息著,黑血仍不住从嘴角溢出。
「你呢?」他不断地替她拭去污血,心头乱成一团。
「我一生……玩毒,怎能死在……毒物手上?」她气若游丝,仍然微笑著。
狄霄听她如此言道,心下略安,抱起她,疾步便往洞外走,「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可还在意著她的生死?可还在乎著她?
玄玉想问,却又不敢,怕他的回答会让她心碎,她没有力气再承受另一次的心碎了。
「孩子……我抱不动……」
他这才发现她直到此时仍是紧紧抱著婴孩,而他却误以为她会伤害师姐的孩儿。
「咱们等一下再来带她,」他放下她,一手搂著她,一手抱过婴孩,便想放回床上。
「不,带著……当我的……护身符……」她虚弱地倚著他,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你狠不下这个心。」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想要再次抱起她,玄玉却不依,「她一个人……危险,我还有力气……抓著你……」
狄霄看了她一眼。他是不能将师姐的孩子丢在此处。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一手抱著婴孩,一手扶著她,走出了洞口,「咱们要下去了,你抱紧我。」
身子缓缓下降的同时,狄霄温暖的气息也吹拂在她脸上,她觉得有些恍惚,有些心痛。她好想永远赖在他的怀中,可是回到地面后,他很快会忘了她的好处,很快又会收起他的温柔,当她是个万死难赎其罪的妖邪。
别说她没有把握能治好自己身上的浴血毒,就算她真的能解,她也不要活著再受这种罪,她是他的妻子,是拜过堂圆过房的妻子!她不许任何人改变这个事实,连狄霄都不许!
她不会给他机会改变!
玄玉抱紧他的颈项,眼中已看不见任何东西。「莲……莲湖之上……你说过……」
「不要说话。」狄霄负著她和婴孩的重量,攀著凝著霜雪的光滑树枝,已嫌吃力,又见黑血趁著她说话的时候愈冒愈多,忍不住阻止她开口。
她却误会他的意思,以为他不愿再提起那夜的誓言。
泪水委屈地在她眼里打转,「我好想……再听……一次……」
他说她是他的妻,他说她不是妖邪!
她哽咽的声音让狄霄心疼,他想开口说话,却见玄玉吃力地将青色的荷包塞到他怀中,正疑惑她为何急著现在给他,玄玉已抬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记住我!」
搂著他的小手忽然松了开去。
「玉儿!」狄霄骇然待叫,右手同时松脱,急著想抓她,但却只抓住她的衣角,丝帛撕裂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中,两人不住地往下坠落。
怀中婴孩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狄霄回过神,急忙拉住手边的树枝。他不能连师姐的孩子都害死了。
红云疾速飘落,忽然勾了下突出的树枝,仍是没能止住冲势。
不远处的铁天弋和身旁的白衣男子见状,双双施起轻功,飞奔过来。
而狄霄一稳住身形,立即抱紧婴儿,踩踏著任何可能的施力点,尽速地往下滑,一心想要拉住玄玉。
但是她落下的速度实在太快、太急,他与她的距离愈拉愈远,眼见她便要落地,白衣男子突然大吼一声,整个身子向上飞起,在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地抱住玄玉,然后双双撞进雪堆中。
狄霄一下树,便将孩子塞给铁天弋,不由分说地把玄玉从白衣男子怀里夺了回来,「玉儿,你没事吧?玉儿?」
玄玉没有回答,她紧闭著双眼伏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狄霄难以置信地轻触她毫无血色的容颜,一颗心已无知觉。
这是他的玉儿吗?她为何这般冰冷,这般苍白?为何不张开眼楮来看看他?昨夜她还在他怀中说笑,就连方才她也还提起湖州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想在湖州觅一栋屋子,他想一辈子陪她游湖赏荷,她为何就不理他?
道鸿撑坐起身,滚烫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玉妹妹走了。」
方才跌进雪堆时,他便已探过她的气息。
「胡说!」狄霄紧紧抱著玄玉,颤抖的手探向她的胸口,「还热著!我带她去找少爷!」
少爷说过,只要心口还是热度未褪,便有机会回魂!
狄霄抱起玄玉,便要冲向雪幕之中,铁天弋急忙拦住他,「傲风远在京城,她撑不了那么远。」
「撑得了!」
狄霄大吼,身影己然飘出,突然白光一闪,却是道鸿拦住了他,紫色光芒自他的手指缝隙中钻出,他缓缓地摊开手掌,「紫晶珠。」
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紫晶珠?
狄霄一把抢过紫晶珠,「怎么用?」
道鸿瞠大眼楮,「你也不晓得?」
玉妹妹不是说紫晶珠来自狄家,所以才要他取来还给狄霄?
狄霄蹙起眉头,幼时父亲得到此珠,曾拿给他看过一次,言语间对此珠功效半信半疑。因为天下没人用过此颗珠子。有回师父和少爷谈起此珠也说它并无起死回生的功能,充其量只能有个保命,只是如何固、怎么保,却是谁也不知。
只要玉儿胸口热气不散,少爷便能救得。
狄霄一咬牙,将珠子贴上玄玉心口,紫光突然散射出万丈光芒,形成一个半圆形,映出雪地一片奇异的紫红。
众人见状皆是一喜,以为玄玉有救,但不过转瞬间,紫光突然敛尽,变成一颗寻常模样的珠子,玄玉的身体却愈发冰冷。
狄霄不肯放弃,右手将紫晶珠紧压在玄玉心口,左手搂著她,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进她体内。「你动一动,我求你动一动!」
「狄霄,她走了。」铁天弋不忍心地开口。
「她没有!没有我的允许,她哪儿都去不了!」狄霄抱起怀中人儿,颤巍巍地走向青云山庄,「她独自一人,哪儿都不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