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没有那么难解。」铁天弋说道。
孟怀璃也点了点头,「是啊,只要你不理那些江湖俗事就行了。」
狄霄看著师姐夫妻俩一搭一唱,仍是愁眉不展,「她的仇家不只我一人。」
「你到现在还将她视为仇人啊?」孟怀璃白了他一眼,「血案发生时,玉儿又还没出世。再说,她不过运气不好,被亲娘出卖丢进了五毒教,难不成这也得怪她?」
「她还是五毒教徒。」
「那又如何?」盂怀璃翻了翻白眼,「所以我说你死脑筋嘛!要杀光五毒教徒替狄家报仇是你自个儿说的,又没人逼你,现在你不想报仇,又有谁能逼得了你?」
「江湖事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铁天弋摇头,「依我之见,你一刀杀了她会快些。」
「铁天戈!你说的是人话吗?」孟怀璃瞪他。
「不是人话,难不成是鬼话?」铁天弋示意妻子噤声,微笑地看向狄霄,「现在外头把你传得很难听,但你若取了五毒教总坛的机关图,再奉上玄玉的人头,别说谣言立散,说不定还会有人推举你当下届的武林盟主呢。」
「我不想当盟主。」狄霄闷著声回道。
「不想当盟主也就罢了,但玄玉这个妖邪,还是非死不可。」
「玉儿不是妖邪!」狄霄愤怒地低吼。
铁天弋微微一笑,「不是妖邪,为何你定要她死。」
是啊,为何呢?因为她是五毒教徒,即使不得已,也残害过不少生灵?
还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武林同道的责难?
狄霄静默不语,转身凝视著窗外雪景。
以前下大雪的时候,元傲风总会待在丹房里炼丹,而他便会站在大雪中一遍又一遍地练剑,好早一日达成师父所说的「剑风断树,而积雪不坠」的境界。元傲风每每看著几乎变成雪人的地,总会不解地问,复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按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狄霄已经不确定了,这些年来死在他剑下的五毒教徒不知凡几,然而他的心却一直平静不下来。不记得有多少回,他梦见一家人聚在一起,父母弟妹仍如生前一般他说话嬉笑,睁开眼楮才发觉是一场美梦,他还是孤单一个人。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围墙上的那一点红影,风雪纷乱,红衫在墙头上飘荡,像是随时准备离去。
狄霄翻出窗口,飞快赶至围墙边,大手将她用力一扯,愤怒地道:「你做什么?」
玄玉猛然跌入他怀中,骇了好大一跳,眸子眨了眨,「我……我……」
「准备逃跑?」他将她紧锁在怀中,凶神恶煞般地看著她。
「我干嘛逃跑?」玄玉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音,挣脱他的怀抱,一双美目飘呀飘的,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楮,「不过是一道围墙,我还用得著卖力‘逃’吗?」
狄霄深吸了口气,弄不清心中那突如其来的空虚是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的确打算离开?」
他问这话是不是舍不得她走?
玄玉狐疑地眯起眼,看了他好半晌,忽然又撇撇嘴轻喃道:「别作梦了。」
「什么?」狄霄不解。
「没什么。」
她摆摆手,正想回房,他一把扯住了她,「说清楚!」
「说什么?」玄玉瞪著他,意兴阑珊地道。
说她不是真的想离开,说她不是想丢下他一人,说她心中有他的位子。
狄霄倔强地不肯说出口,手劲却不自觉地加重,她不停地挣扎,是真的想走。
「狄少爷!你在做什么?」刚回来的禄伯见状。赶紧拍开狄霄的手,「快放开!玉儿小姐的伤口又要裂了!」
「伤口?」狄霄这才惊觉掌心的湿黏,急忙放开手。
玄玉一得到自由,忙将手背凑到嘴边吸吮著,都快疼死她了。
碌伯白了他一眼,「玉儿小姐不过到外头溜达一圈,你犯得著发这么大火吗?」
「你是从外头回来的?」他低头看她。
他早该发现的,玄玉的秀发衣裳上沾满了雪花,看来便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模样,他怎么会一见她出现在墙头,便直觉以为她是想离去?
「可不是!」禄伯代为答道:「玉儿小姐跟著我上街,想给你买些做腊八粥的材料,谁知道竟踫上一群无赖,拿了刀便猛砍。」
狄霄脸色一沉,拉过玄玉的手一看,才发觉她手背上的伤口竟深可见骨。
她见他神色不豫,硬是抽回自个儿的手,藏到身后,低垂著头焦虑地说:「我……我晓得他们是你的朋友,我不是存心伤他们,我是为了自保,一时不小心,才……」她忽然抬眼,「不过你放心,他们只是皮肉伤,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这话什么意思?她与人对决时,还惦著不能伤他的朋友?
狄霄深吸了口气,又再吸了口气,仍是抚不平心头的震惊。
空慧号召天下群雄,欲灭五毒教,镇上这些日子聚集了多少要她性命的江湖好手,他不会不清楚,玉儿伤势未愈,又没带武器,遇上了任何一个都是危险,更何况是一群人?而她,居然只惦记著不能出手太重,不能伤他的朋友?
玄玉等了半晌,听不到他的回答,只见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不禁更加焦急。狄霄原本便认为她作风阴邪,这下他只怕会更加笃定她是个妖邪。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说对不起?她居然向他道歉?
「笨蛋!」狄霄怒斥一声,伸手一搂,将她带回自己房中。
禄伯微微一笑,提著食物,正想回厨房,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串轻笑,他恭谨地回身,「小姐,姑爷。」
「办得好啊!禄伯。」孟怀璃笑道。
以禄伯的武功,应付几个江湖后辈简直就像吃饭一样,怎么可能会让玄玉受到一丁点伤害?分明就是他故意放水。再说,玄玉一向蒙著面纱,那群江湖汉子怎么会晓得她就是狄霄藏在青云山庄的五毒教妖女?想来想去,都是禄伯在搞鬼。
狄霄一向精明,若不是深陷情网,又怎么会瞧不出破绽?
「小姐过奖了。」禄伯微微颔首,转身走回厨房。而雪地之上,竟是不留半点足迹。
狄霄低著头,专心替玄玉处理伤口。剑眉斜飞入鬓,星眸半垂,读不出思绪,紧抿的薄唇却毫不保留地泄漏池的不悦,冷峻的脸庞显得冰冷异常。
她咬了咬下唇,小心翼翼地道:「你还在生气?」
「嗯。」他没有抬眼看她。
原以为翻墙进来,狄霄就不会晓得她曾出山庄,更不会知道她又伤了人,没想到……
早知道她就听禄伯的话,大大方方地从门口进来。
她懊恼地蹙起秀眉,「我已经道歉了。」
狄霄无语,默默地包扎她的伤口。
玄玉不禁气闷起来,「刀剑无眼,你不能全怪我啊!」
「你也晓得刀剑无眼?」他终于出声,语气却是凶恶。
「我——」
「在湖州时有一夜你遇到少林寺僧回来后,我对你说了什么?」
「啊?」玄玉想了好久想,还是摇头。
「我说,该反击就要反击,我要你平安!」狄霄瞪著她。她居然将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你那时并不知道我就是玄玉,也不记得你和五毒教有深仇大恨。」她一脸无辜,「你还说过我不是妖邪,说要娶我为妻。」
「我——」狄霄一时无言以对。
「你当时神志不清,说的不能算数,我明白的。」玄玉硬是挤出一朵笑靥,没将难受表现在脸上。
他永远不会晓得她听到他的话时,有多么开心,她有多希望他说的全是真的。可惜她早晓得当他得知真相时,一切全做不得准。
狄霄不是没看到她笑容里强抑的黯然,可是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他对她说过很多的承诺,却没有一件是他真能办到的,怎么能怪她听过就忘?怎么能怪她不当一回事?
房间里充斥著难堪的沉默,玄玉抽回包扎好的手,「镇上来了一营骑兵,听说是太子道源派来的,年后便要一举攻入五毒教总坛。」
虽说五毒教为祸地方甚烈,但是狄霄明白,朝廷早不介入晚不介入,偏选在这个时候介入,不是为了为民除害,而是为了杀玄玉灭口,顺道拔去五毒教这根道源背上的芒刺。
狄霄拧起眉头,「这样你还打算回去?」
怎能不回去呢?五毒教现在乱成一回,她身为总执法,又是下任教主,怎么能不回去?再说,她回去了,对杨婉好,对狄霄……也好。
玄玉跪坐起身,直视狄霄的眸子,眸光如水宛转柔情无限,「我帮你报仇好不好?」
「你帮我?」
「是啊。」她微微一笑,「地热谷地形奇特,而且机关密布,若无内应,道源即使派了百万精兵,也未必伤得了五毒教的一草一木。」
「你要为我灭了五毒教?」狄霄瞪大双眸,难掩惊愕。
玄玉点头。
「但是你是五毒教总执法,你的师长朋友俱是五毒教徒……」
她的嘴角漾起一抹邪笑,阴风顷刻间环绕她一身,「妖邪哪来的师长朋友?就算有,我也不在乎,只要你高兴,别说五毒教了,就算要屠尽天下生灵,我也——」
她蓦然住了嘴,因为她发觉狄霄脸上阴沉。
「你也如何?」
玄玉垂下眼帘,暗恼自己又露了邪气,「我……我……」她一时找不到话来转回,心头又急又恼,突然一股不甘心带著怒火窜了起来,「我便杀了他们!我生来就是要毁天灭地,谁生谁死都没有差别!我也不懂你那劳什子的仁义!反正你说了元傲风不能死,少林寺僧不能伤,我便对他们客气!你说要亡五毒教,那我就亡了五毒教!天下要有人恼著怒著你,那便全都留不得!」
狄霄闻言,不禁哑然。
玉儿确实浑身邪气,但她炽热不保留的情感却仍是教他动容。
在湖州时,了智不过辱他一句,她便要和了智拼命;在修德寺中,他气她是五毒教徒,她不闪不避由他取命;在京城里,他心急草儿病况,她不顾朝廷重兵埋伏在左右,硬是现身为草儿解毒。
他伸手轻轻拭去她唇上的血痕,那是方才她吸吮伤口留下的。
「你知道我是要杀尽五毒教徒的。」
「我从没忘了我也是五毒教徒。」玄玉巧笑嫣然,言下之意竟是早已准备将性命赔给他狄家。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被人这般地爱过,也不晓得自己是该心疼她的痴、还是该气她的傻?
如果她今天遇上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她会不会也是这么毫无保留地爱著他?
狄霄突然发觉这个想法让他非常不舒服,不愿多想,他俯下头,唇瓣贴上她的。
他的吻很轻很柔,就像只是为了感觉她的温度。然后慢慢地加深加重,由吸吮变成啃咬,由缠绵转为狂烈,像是要夺去她的气息,更像要夺走她的魂魄。
玄玉并不明白自个儿的身体为何会这般炽热,也不明白他的这个吻为何和上一回在京城树林中的不同,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愈乘愈软弱无力,狄霄的手环上她的腰际,将她紧紧扣在怀里,她本能地微启芳唇,青涩又不安地学著他的动作,舌尖与他纠缠。
她的热情融化了狄霄的理智,他愈发贪婪地索求著,企图用她的甜美填满心头无边无际的空虚,企图沉溺在欲望的迷障里遗忘难解的恩仇交炽。他将她放平在床上,大手仿佛有自主意识般地解开了她的衣裳,纱帐随即也跟著落了下来。
玄玉隐隐觉得不安,却没有阻止他,燥热的身子似乎也期待著他的抚触。他的吻似火,他的手如水,勾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突然,狄霄的动作顿住了,她睁开迷蒙的眼楮,才发觉他正盯著她的胸部发愣。
她俏脸一红,急忙伸手要挡,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手轻触上她胸口才愈合的剑伤。
幸好当初出剑时偏了一寸,没伤到心脏,否则……他不敢再想下去,凝视著伤口良久才问:「痛吗?」
「不……不痛。」玄玉有些不自在。
雪白坚挺的玉峰上盘了条丑陋的疤痕怎能不痛?他皱起眉头,忽然吻上那道剑疤。
她倒抽一口冷气,感觉他的唇划过了她胸口的伤痕仍嫌不满足,放肆地游走她的身躯,来到了腹部的伤疤,又是一串怜惜的轻吻。
「狄霄……」她禁不住申吟出声,下意识地想推开地。
狄霄挟住她的手腕,看向她迷乱的眸子,声音瘠 地说:「我从没真正拥有过什么,现在我想拥有你。」他吻了下她的唇瓣,「可以吗?」
她眨了眨眼,还未会意过来,狄霄又再度封住她的唇。
其实,他不过是问问罢了。
满室风光仍旧旖旎……
夜色深沉,初识雨露的玄玉早已倦极而眠,狄霄却是了无睡意。他微动了子,不小心让几丝冷空气钻进被窝里,玄玉抗议地嘤咛一声,娇躯不自觉地靠向他取暖。
他微微一笑,铁臂将她再搂紧一些,毫不吝啬将自己的体温分给她。若是说出来,大概没人会相信习武之人竟也有如此怕冷的,不过话说回来,玉儿看来也不像江湖人。
清灵绝美的容貌人间少见,甜美的笑靥惹人心悸,含嗅带怒时又是另一番风情。直率的性子可正可邪:可柔可狂,万般姿态只为他一人展现。一双美目看尽天下事,却只他一人入她眼。
世间男子若能得佳人如此,金屋藏之怕还诉不尽自己万分之一的爱怜,怎么会舍得她入江湖武林,受这腥风血雨的折腾?
玄玉似乎感觉到他的凝视,修长的睫毛眨了几下,伸手揉著惺松的睡眼,「狄霄?」
「醒了。」
「嗯。」她点点头,突然发觉自个儿一丝不挂窝在他怀中,睡前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记忆重回脑海,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一瞬间窜上脸庞。
狄霄铁臂紧缩,扣紧怀中羞得想挣扎的人儿,低笑道:「现在才想要躲?」
「我……」
玄玉一张小脸羞得红通通地,看得狄霄心神荡漾,一时忘情,再度吻住她的唇,辗转留恋良久,才离开那甘美的泉源。
她喘息著,脸蛋整个埋入他胸膛,不敢看他。
好一会儿之后,两人气息渐稳,她又开始不安分了,「我……我还没穿衣服。」
她暗示他该放开她了,不料他粗喘一声,「别乱动!我不想累坏你!」
「哦。」玄玉就算听不懂他的话,也感觉得出他身体不正常的紧绷,赶紧乖乖地将头倚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动。
室内流转著一片温馨的静谧,不到一刻钟,玄玉便耐不住沉默的气氛了,「你在想什么?」她轻问,仍不敢随意乱动。
「我在想我或许应该带你远走高飞,不再想复仇之事。」
「可以吗?」她惊喜地抬眼看他。
可以吗?狄霄也问著自己。
这些年他惦惦念念地便是报仇雪恨,让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得以瞑目,然而杀光了五毒教徒又如何?惨死的亲人不会复生,他还是孤独一人,连玉儿,他也得割舍。
他轻吻著她的额头,无语。
玄玉看出他的迟疑,眸光黯淡下来。
她明白他的为难,也晓得他或多或少是爱著她的,但他不愿也不能承认,因为他是世人眼中仁义为怀的冷面仁侠,而她却是个胡作非为的邪魔。
她伸手玩弄看他挂在胸前的木佛项链,她原以为丢在京城的草丛中了,没想到他却将它拾了起来,还贴身藏著。这表示他是在意著她的吧?这样就够了,她不该再贪求了。
「咱们明儿个便拜堂成亲。」狄霄突然道。
「成亲?」玄玉讶异地抬眼,没料到他会说这话。
他将她赤果的娇躯贴近自己,「你既是我的妻子,名分便不能缺。」
她就晓得,狄霄会想与她成亲,不是因为爱她的心强烈到不再在意她的身分,而是因为他烙遵礼教的守旧脑子容不得他占了她的清白后,拍拍一走了之。
但她岂狠得下心要他日后为此痛苦一生?
「你别忘了我是五毒教徒,是你的灭门仇人……」
狄霄捂住她的唇,「朴月已死,我无仇可报。」
人生至长不过百年,他想要对自己好一些,想要对玉儿好一些,相信爹娘在九泉之下会原谅他的私心。若是爹娘不能谅解,他情愿来世堕入牲畜道,偿清此生罪惩。
狄霄眸中翻飞的思潮,一滴不漏地全看进玄玉眼中。她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得花他多大的决心,但是她自私得想名正言顺地拥有狄霄全心的爱怜,哪怕只有一刻也好,哪怕明天他就会改口也无所谓。
她拉下狄霄的手,水亮的眸子盈满无悔的深情,「好啊,咱们明儿个便拜堂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