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再度转醒是因为一阵阵的颠簸牵扯出伤口难忍的剧痛,她疲倦地张开眼楮,发觉周遭俱是蓝色布幔,还没来得及认出自己身在何方,一阵晕眩袭来,她又昏了过去。
就这么睡睡醒醒好几回,忽然一个剧烈的震动,一切恼人的摇晃全部停止。玄玉想睁开眼,却是无比地疲惫,睫毛软弱地扇了几下,还是放弃了。
「喂!还不下车!装死啊!」
粗鲁无礼的声音闯进玄玉的意识里,她几时曾被人如此吼过,不禁恼得想出声喝斥,终究是提不起力气来,只能咕哝了一声。
突然,一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响在耳畔,「玉儿,你醒醒。」
玉儿?是在叫她吗?谁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唤她?玄玉往那团温暖偎了过去,却仍没有睁眼的打算。
狄霄用脸颊触了下她的额头,不禁为她的高热蹙紧了眉头,他里好她身上的毛毯,将她抱出马车,「了智大师,麻烦你去请个大夫好吗?」
「这妖女死了倒还干净,请啥大夫?!」了智冷哼道,仍记得玄玉曾害得他差点命丧黄泉。
「了智,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可说出这等浑话?」空慧瞪了他一眼,「还不快去!」
「是。」了智不敢再说,转身便走。
空慧步向狄霄,「烧还没退下来?」
他点点头,「她伤得很重。」而且不适合行远路。
苞了医术超群的元傲风这么多年,他不会连这么简单的常识都不晓得,但是他却不得不带著她千里奔波。一来是京里追捕她的官兵搜查得紧,二来是空慧怕他因情误事,竟函告天下,他,冷面仁侠狄霄,将在年后一举歼灭五毒教,请道上兄弟齐至东北助阵。
他是顾不得她的身子,但这也怨不得他,谁教她是五毒教徒,是世人口中的妖邪。
走进一栋无人住的木屋,狄霄将她放在床上,半个时辰后,了智领著大夫前来。
大夫诊过脉后,摇头叹息,「姑娘躁怒积郁,伤口受创又深,若不立时休养调理,怕这病会愈来愈沉。」
「没有别的法子吗?咱们还得赶路呢。」了智问道。
大夫皱了下眉,「老夫是可以开几帖药方,不过效用不大,还是让她休养些日子,才是良方。」
「狄大侠?」空慧转头询问狄霄的意见,
他们才出京城未久,官兵仍在后头追赶,玄玉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应是无妨。
狄霄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痛下决心,「开药吧。」
但是玄玉服了药以后,并没有好转,反而一日昏沉过一日,原本偶尔还可以张开眼楮和他说上一两句话,到后来根本已经是茶药不进了。
然而顾不得玄玉的伤势,一行人仍不停赶路。
这天,他们落脚在借住的民宅中,狄霄仍尽心的照顾玄玉,当他看著黑褐色的浓稠药汁再次从她的嘴角流下,终于忍不住抱起她,飞奔出房。
空慧等人见状,急忙也跟了出去。
他们明为结伴,实是监视狄霄。
打从出京起,防的就是这一天。
只是他们已到东北,再一日路程,便是传说中五毒教总坛所在的地热谷,他们渐渐放下戒心,没想到狄霄竟在这时有了动作。
「狄大侠,你要上哪去?」
「青云山庄。」
空慧等人愕然地交换一眼,青云山庄是狄霄的师父青云老者孟宗翰所居,就如庄名一般,没在青云深处,无人领路是寻不到的。
但是既然狄霄知道青云山庄便在附近,为何今夜他们错过宿头时不提,反要借宿民宅。
狄霄步伐不停,飞林掠树而去,最后停在一栋平凡的宅院前,他用力叩著红漆木门,三长两短,候了一会儿,门内才传来苍老的探问声,「谁啊?」
「狄霄。」
「狄少爷?」木门很快地拉了开来,出现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你怎么回来了?」
「禄伯,师父在吗?」
「三更半夜的,是谁啊?」孟宗翰的声音紧接著响起。
「师父!」狄霄抱著玄玉急忙闯了进去。
孟宗翰披著外袍,捻著长长白须,「原来是你。这娃儿可是傲风信上所说的玉儿?」目光才落到玄玉身上,他炯然的眼楮冒出一团火焰,「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让你弄成这样?」
狄霄不敢辩解,乖乖地抱看玄玉跟著孟宗翰进内室,将她放在床上后吊著一颗心,垂手立在一旁看师父为她诊治。
十岁时,他跟著少爷一同拜入孟宗翰门下。他心急报仇,是以专学武艺,以剑术扬名江湖,少爷倾心医术,在江湖行医赢得美誉而被称为「赛华佗」。两人各有擅长,而师父却是一人兼有两技,医术武艺俱是名家,只是行踪飘忽难寻,今日是玉儿命大,师父正巧在家,否则……
狄霄心头一紧,不敢再想下去。
「真是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是禄伯老眼昏花看错了呢!」
孟怀璃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狄霄身旁,骇了众人一跳,他倒是习以为常,「师姐。」
「哼!还是这么冷淡。你的玉儿呢?我瞧瞧。」她挺著大肚子,亭亭地移步向床畔,一看之下,不由得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狄霄,你上哪找来这样一个人间绝色?可真是漂亮!只可惜福薄命短,一生颠沛。」
孟怀璃嫁了个擅观面相的丈夫,是以也学了几手。狄霄听得她说,心头更加揪紧难受。
「去去去!有我孟宗翰在这儿,她能短命到哪去?」孟宗翰斥了一声,转头瞪著狄霄骂道:「幸好傲风曾替她里了伤,否则从京城熬到这儿,我看你送具死尸来还快些!」
师父会骂人,料是玉儿无妨了。狄霄心下略安,低垂著头,没有作声。
了智听了却是不服,但碍著孟宗翰的名头,只敢小声咕哝,「反正活著也是个祸害。」
没料到孟宗翰却听到了,他大眼一瞪,「谁许你们进来的?」
空慧急忙迎了上来,「贫僧少林寺空慧见过孟先生。」
狄霄深知师父不喜与生人打交道的个性,加上自己也不愿再与空慧等人多有牵扯,于是听命向前,歉然地将他们请出了山庄。
「咱们还要不要去五毒教的总坛地热谷?」了智嚷道。
狄霄迟疑了一下,「你们先至前头镇上等我。」
空慧看出他的犹豫,唱了句佛号道:「阿弥陀佛,狄大侠大仁大义,世所称扬,切莫为一女子堕入魔道。」
狄霄闻言,冷汗不由得冒上额头,父母惨死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滚。「狄霄谨记在心。」
送走他们,他转身回到山庄,孟宗翰已候在厅中,「京里有首歌谣是形容玄玉的,你听过没有?」
「听过。」狄霄颔首。
「唱来听听。」
「妖灵皇子,辣手弑亲,一日登基,亡国虐民。」
「你可曾想过玉儿就算能扮男装,瞒得过世人,也不可能以女儿身假作皇子,欺瞒圣上?」
「想过。」狄霄点头,「但是——」
「但是无论如何她还是五毒教徒!」孟宗翰瞪著他,话锋一转,「听说你和傲风决裂?」
「嗯。」狄霄没多做解释,知道元傲风在信上已经将来龙去脉说得分明。他也是为此缘故,才会经过青云山庄,却不打算登门拜见师父、师姐。
「那他月底成亲,你去是不去?」
他和草儿要成亲了?!总算是苦尽笆来,有情人终成眷属。
狄霄沉默了半晌,「不去。」
「也不打算放过玉儿?」孟宗翰突然又把话题绕回玄玉身上。
狄霄抬眼看他,默然不语。
孟宗翰知道狄霄心中惦念的就是灭了五毒教替爹娘报仇,这决心是立了十几年,任谁也劝不得的。
他叹了口气,实在拿这固执的徒弟没办法。「你的事我不想管,不过你可得记得,我不许任何人死在我青云山庄里!你既将人送了进来,就只能等她伤愈自个儿走出山庄再做了断。」
「徒儿明白。」
「去休息吧。」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身吩咐,「没我的允许、不准去打扰病人。」
等玄玉恢复意识时,冬风已经吹起,当她能下床时,纷飞的大雪已将大地染成一片雪白。
她披起外衣,推开窗户,凝望著纷落的雪片,任由凛冽的冷风抚平她心头的烦躁。
狄霄会将伤重的她送至青云老者处医治,是表示他对她还存有一丝怜惜,还是他怕她若是一命呜呼,便无人能领他至五毒教总坛?
「怎么开著窗子?当心著凉!」孟怀璃伸手关起窗户,玄玉被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步伐这么轻的孕妇。
「你走路还真像只猫儿。」她轻声道。
「还是只怀孕的母猫。」她将毛裘披到玄玉身上,「穿上吧。」
玄玉穿好毛裘,「你也快生了吧?」
「是啊,希望孩子的爹赶得及回来。」孟怀璃温柔一笑,拉著玄玉赞道:「没想到那愣小子挺会买东西的,你穿了还真是好看!」
「真是他买的?」玄玉抚模著柔软的皮裘,心中流过一般暖意。
「你身上用的、穿的,哪样不是他买的?他就怕我会饿著、冻著你,反倒是自己衣服破了,都不懂要补。」
说起那个傻狄霄啊,她简直不想承认他是自己的师弟。明明就是在意得要命,偏又碍著她父亲的一句命令,不敢过来探玉儿一眼。要是她父亲真严格把关的话也就罢了,偏偏她爹向来不安于室,一待玉儿的伤势稳定了,想著山庄里有狄霄打理照顾,一拍又四处云游去了,压根就不记得他曾下了什么禁令。就只有那个傻小子死心眼,至今仍不敢越雷池一步。
玄玉看著孟怀璃一针一线缝著衣裳,不禁有些羡慕,「你在给他做衣裳?」
「是啊,以前他和傲风的衣服都是我做的,那时候老嫌他们好动,衣服破得快,现在想想还挺令人怀念的。」
玄玉闻言,心情不由得一沉。
孟怀璃会怀念那段岁月,狄霄想必也会想念元傲风,若不是自己一时冲动揭穿了霍草儿的身世,他与元傲风也不至于……
「你要不要试试?」孟怀璃打断她的冥想。
「啊?不要。」玄玉急忙摇头。
「你没做过是吧?没关系,很简单的。」孟怀璃不理会她的拒绝,从篮子中挑出一块青色碎布,「绣个荷包给他做生日礼物吧。」
「生日?」
「十二月初八,快到了。」孟怀璃将针线交给她。
玄玉迟疑著,不敢接过。
她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教养,从来就没踫过女红,再说,就算她做好了,狄霄会接受吗?她还记得他曾将她送他的木佛抛到地上。
孟怀璃硬是将针线塞进她的手中,「你就算是陪我做吧。顺道陪我说说话,不然可是会闷坏我这个孕妇的,至于要送不迭,到时你再自个儿决定。」
孟怀璃抓准了玄玉吃软不吃硬的弱点,玄玉只得穿针引线,跟著孟怀璃有些笨拙的缝著。
两个女人手上忙著,嘴巴也没闲著,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著天,日子也不是那么难挨。
至少对玄玉而言,便少了很多时间去想狄霄。
但是对守在屋外的狄霄而言,这样的日子是种折磨。
师父治病时规矩颇多,他不敢挑战他的禁令,怕他一怒之下会撒手不理玉儿。直到玉儿伤势好转,师父出门云游,他更加不敢去见玉儿,他拿不定主意,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她。
他只能远远看她的巧笑倩兮,看她的娇嗔颦怒,让胸口从不离身的木佛将他的心烙出一个洞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待续到孟怀璃的丈夫,「神相」铁天弋回山庄,带来五毒教主古鹰病逝,教内无主,教徒四散作恶,为祸百姓的消息。
「这消息打哪听来的?」狄霄蹙眉问道。
「我回来的路上,亲眼所见。」五毒教自从朴月死后,便虚悬圣女之位,现在教主一死,执掌教规戒律的总执法又告失踪,剩下的左右护法忙著争夺教主之位,无心打理教务,教徒群龙无首,乱成一片。江湖上不少人都在奇怪,你既说要一举歼灭五毒教,现在正是大好良机,何以未见动静?」
狄霄没有回答,心里明白这也是他再见仍候在滨河亭的空慧等人时,会面临的问题。
「这大风大雪的,当然是待在家中好,谁喜欢出去打打杀杀?」孟怀璃的声音从内屋飘了出来,「你回来也不来探探我,净跟著狄霄嚼舌根!」
铁天弋回了孟怀璃什么,孟怀璃又说了些什么,甚至铁天弋是如何扶著大腹便便的妻子坐下,狄霄全没看见。
他的一双眼里只有玄玉的身影。
她跟在孟怀璃身后,红色衫裙外披著他买给她的白色皮裘,映衬得她妍丽的容颜更加飘逸出尘。
他怔愣地痴望著,却不敢向前一步,怕自己筑起的堤防会在瞬间溃决,让情感淹没了理智,做出对不起惨死的家人的事。
玄玉见他迟疑,知道他还是在意著她五毒教徒的身分,心难受地揪痛看,却也不敢主动和他说话,怕无端讨了个硬钉子踫。
她收起情绪,走向铁天弋,福了一福、「铁兄方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是?」铁天弋先是为她的美貌吃了一惊,然后本能的替她观起面相来。
「她是玉儿,也就是你说的失踪已久的五毒教总执法玄玉。」孟怀璃介绍道。
「这便没错了。」
铁天弋立起身子,欲向玄玉行礼拜下,玄玉赶忙扶起他,「你拜我作啥?」
「草民不知公主殿下驾临——」
「公主?」狄霄和孟怀璃俱感惊愕。
孟怀漓更是怀疑自个儿的相公是不是在外头撞坏了脑子,「喂,我说她是五毒教总执法,可不是说她是公主耶!」
「玄玉的出身你听过没有?」
孟怀璃点头,「妖灵皇子——」她蓦然住了嘴。
啊?可能吗?
铁天弋微微一笑,搂著妻子,唤住正被狄霄拉扯出门的玄玉,「公主殿下,草民劝你一句,情根不断,命难久长。」
情根不断,命难久长?!
玄玉一愕,不由得抬眼望向狄霄,只见狄霄脸色一黑,一把将她紧搂入怀,恶狠狠地瞪向铁天弋,「妖言惑众!」随即转身,奔出了大厅。
「他骂你妖言惑众那!狄霄耶!」孟怀璃惊愕地目送他俩离去,嘴里轻嚷道。
「你看来好像挺高兴的样子。」铁天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难得嘛!你难得被骂,而狄霄也难得骂人嘛!」孟怀璃娇柔地倚进丈夫怀里,「玉儿真的得断情根才能活命?」
「若有贵人相助,那倒也未必。不过此次情关确实是她的一个大劫,度不度得过去,全凭她自个儿的造化。」他在妻子的脸上偷得一吻,轻问:「有没有想我?」
「别这样,大白天的……」她不断拨开丈夫不规矩的手。
「咱们回房把门窗关起,谁会晓得……」
狄霄搂著玄玉施展绝妙轻功,疾往后山而去。
有人要抱著她跑,玄玉也乐得轻松,安稳地赖在狄霄怀中,一双美目半眯著他,见他刚毅俊美的脸宠冒出细细的汗珠子,才有些不舍地道:「放我下来,我自个会走。」
虽然有些舍不得这个暖炉,但也不能就让他这么抱著她一直跑下去吧。
狄霄低头看了怀中人儿一眼,见她鼻头冻得通红,本该嫣红的唇瓣却无半丝血色,他忍不住拉紧皮裘,将她里得更为严实,又再奔跑了一阵子才停了下来。
「你怕不怕高?」
「什么?」
玄玉挥开遮住视线的雪花,昂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两株合抱的巨树,枝叶盘根交错,树皮满是皱折刻纹,最神奇的是树干只有一半是暴露出来,另一半则完全没入山壁里,包括全部的根部。换言之,它是从山壁里续出长成的。
「好奇特的大树!是一株还是两株?」
「两株,是夫妻树。」他将她的双手揽到自己的颈子上,再度拉好皮裘,尽量不让冷风吹拂到她,「准备好了没?」
「准备什么?」玄玉迷惑地眨了眨眼楮,「你要攀上去?」
话声才落,他的身子已窜飞上去。狄霄一手搂著她的腰肢,一手握住结冰的树枝,一路往上攀升,雪花不断地飘落,落在他的脸上融成雪水,落在他的发上结成银霜。
他看来有些狼狈,有些憔悴,有些……令她心悸。
「抱紧,我要放开你了。」他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
「啊?」腰上的铁臂松开,玄玉本能地揽紧他的颈项,低头一看,发觉两人已离地丈许有余。
如果摔下去,怕是神仙也难活命吧!
她回眸,才发觉狄霄一手攀著树枝,一手敲著树干上的积雪,自己则被紧紧地压在他的身子与巨树之间,玄玉看著他冷肃的俊脸,柔柔地泛开一抹笑,「如果我就这么松开手,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不许松手!」他立即将她的身子压得更紧一些,怕她真的松开手去,右手扳紧枝扭,低头看她。
安在她身上的皮裘略微松开,雪花染白了她的发丝,她绝美的笑靥就像一株雪地中盛开的雪莲。
狄霄的心头狠狠一震,他喑哑著声音说:「你若松手,我会一辈子恨著你的愚蠢。」玄玉一笑,「那也算是记得了——」
「闭嘴!」左手恰好传来不一样的闷叩声,狄霄掌力一吐,打落积雪,接著飞快地将其余雪块除去,先将玄玉塞进洞中,自己才钻进去。
「原来这儿有个树洞啊!」玄玉轻呼。
树洞的宽度仅容一人,狄霄紧贴在玄玉身后。大掌在黑暗中模索著握住她的小手,「往前走。」
不过四、五步距离,玄玉便感觉洞口突然扩大,狄霄也站到身侧,喀喳几声点亮了打大石。
「都没变。」
「啊?」玄玉打量了下四周,惊讶的发现树洞竟是通往一个石洞,洞里置著一张小床,床上整整齐齐地折叠著一条棉被和几件男孩的衣裳,地上则散落著几本书册。
狄霄在角落的木材堆里抽出几根木头,轻易地点燃了火炉。
「你以前常和元傲风来这儿?」玄玉问道,从这洞里的摆设看来,不难清出这是他们儿时的玩耍之地。
「嗯。」狄霄转为她撢落身上的雪片。
玄玉微微一笑,也踮起脚尖顽皮地拍去他发丝上的积雪,「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带她来。
狄霄忽然想起那年他们无意中发现这个洞窟的情形……
「狄霄,」小元傲风兴奋地在洞中转了一圈。「以后这就是咱们的秘密圣殿,只有咱们能进来,除非那人是比师父、师姐还重要的人,才能进来。」
她不是比师父、师姐还重要的人!她只是——
只是这个地方十分隐密,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瞪著火炉,努力地说服自己。
玄玉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你是想告诉我,我有多该死,竟说破霍草儿的身边,害你和元傲风决裂?」
不!他没怪过她。
他抬眼,只见玄玉将小手偎近火炉取暖,娇美无瑕的脸庞透著一丝感伤,「朴月是五毒教的叛徒,和她的丈夫先后死于五毒数的格杀令。严格说起来霍草儿和五毒教也有不共戴天之仇,和你算是一路的。这么想,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狄霄凝望著那双注视著他的水亮眸子,其实他比较在乎的是她和他之间。
「你呢?」
「我是五毒教的总执法,等我回到总坛,便会是五毒教的新任教主。即使我脱离了五毒教。」她的瞬光黯淡,「你说过,我也还是个妖邪。」
「你真是皇室公主?」
玄玉冷笑,「不过是个皇室弃婴。」
狄霄拧起眉头,「到底怎么回事?」
「说了,有人会没命的。」
「我保证绝不泄漏。」他看得出来她亟欲保护某人,否则以公主之尊,何苦假扮男装,浪迹天涯。狄霄不自觉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告诉我你所有的事。」
如果此刻他眼中闪动的柔情是出自于真心,那么教她立时死去,她也甘心。
玄玉垂下眼眸,情愿当他是真心真意地怜惜著她,想了解她的过往。
她微启芳唇,幽幽说起后官嫔妃为了争宠是如何的勾心斗角,皇室成员为了帝位是如何的心狠手辣,杨婉李代桃僵,五毒教主瞒天过海,让她以一介女流,假扮男子,坐上五毒教总护法的位子。
听完后,狄霄心慌意乱地一把将她搂进怀中。
「别说了!」本该是帝王捧在手心的娇娇女,甫出生却被亲娘丢进腥风血雨的武林里,易钗而并混在一堆嗜血为恶的邪魔歪道中。对外要谨言慎行,以防朝廷追杀灭口,对内要要强斗狠,免得有人欺她孤苦,这一切的一切,她是如何撑过来的!
「其实没你想像的那么糟,还有个柳叔护著我。」玄玉顿了一下,略过七岁时那可怕的一幕。「柳叔死后,江寒也常来探我。」
「江寒?」狄霄想起在湖州见过的那张慵懒笑脸,「他是谁?」
「柳叔的徒儿。」道鸿向来不愿让人知晓他的真实身分,她避重就轻地略去不提,反正她也从没当他是皇室中人。
狄霄点了点头,「你不想恢复身分吗?」
玄玉在他的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子,「我这趟回京见过她。」
她没明指「她」是谁,但狄霄晓得她说的是皇后。
「她后悔了?」他的身子微僵,既希望她脱离苦难,又怕她恢复了公主身分,以他一介平民,如何匹配得起。」
她苦涩地笑了,将脸蛋埋进他的胸膛,「她希望我回总坛接教主之位,好控制道源。」
到头来,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不折不扣的五毒教徒,是他的仇人。
「你要我回去,她也要我回去,我猜大半的五毒教徒也希望我回去,我想等我伤好就回去。」
狄霄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师父不许青云山庄溅血,只要你不出山庄,我们的冤仇就得搁下。」
他是要她割断过往,永远留在青云山庄。
玄玉抬眼,知道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介意她是五毒教总执法,也不表示他不再将她当作仇人看待。」
她幽然叹息,试探地问:「逝者已矣,难道你就不能——」
「不能!」狄霄猛然推开她,愤怒地道:「五毒教徒皆该死!」
玄玉胸口一窒,「可是朴月已死,你拿听命行事甚至未曾参与的教徒们出气,根本就不公平。」
「当年,你们杀我家人可曾想过公不公平?我娘甚至不会武功!」狄霄深吸口气,「不提我狄家庄,五毒教中哪个人不为恶作乱?哪个人不滥杀无辜?哪个人手上不沾满血腥?他们个个死有余辜!」
她低头瞧看自己的手,恍然又看见浓稠腥臭的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身。她也伤过不少生命,原来她也该死。
「你还是认为我是妖邪是不是?」
他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玉低垂著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邪;我早就该死了……」
「我没有这样说。」
「你是这样想的!」她烦乱地拉扯著发丝,「我是个妖邪,我只会污了你的名声,根本就配不上你。」
狄霄既是心疼又是愤怒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凌虐自己的发丝,「是谁教你这样想的?」
「我不笨,我明白你的意思。」玄玉悲伤地看著他的眼楮,「你将我藏在青云山庄,不是不把我当仇人了,只是你还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我,不晓得怎么去向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解释,你怎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妖邪!」
狄霄站起身来,他没有否认。
师父的禁令其实是留给他一个喘息的余地,他真正过不去的是自己这一关,他不知道该如何将玄玉当成一个妻子般地带到武林同道面前,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惨死的爹娘交代,他们的儿媳是五毒教的总执法……
狄霄握紧拳头,又舒张开来,然后再度握紧,「我没有爱上你,我不会爱上——」他倏然背转过身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就算我爱上你,也不会因此不报父母血仇!」
他不爱她,可是她好爱好爱他,爱到心都拧了。
玄玉闭起眼楮,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心头斟酌颇久的计划就此决定。他要报仇,她就替他报仇!只要狄霄能得偿所愿,哪怕她得弑师灭祖,哪怕她得背上万千杀业.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这一身早已被血腥污得不能再污,反正在狄霄眼个她早就是作风阴邪的五毒教大魔头,永远也割不断抹不去妖邪形象。
她走到狄霄身后,伸臂环住了他。
背脊明显一僵,她暗叹口气道:「你能不能暂且把我当作玉儿?那个在莲湖之上,与你无冤无仇的玉儿?」
湖州相依的旖旎时光一幕幕在狄霄的脑海中翻掀而过,他回身,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玄玉漾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疲惫地闭上双眸,「我好累。」
「睡一下。」
狄霄将她抱上床,正想要离开,她却拉住他,「你就这样抱著我好不好?我晓得出京的一路上,你都这样抱著我坐马车的。」
他拉过床上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既是歉然又是心疼地亲吻她苍白的面容,「你怨我伤你这么重吗?」
虽然他出剑时并不知道她就是玉儿,但这一路上,看著她痛苦的模样,他仍忍不住自责。他总想,换作他是玉儿,他不只会怨,他还会恨。
玄玉摇了摇头,仍然紧闭著双眸,嘴角却扯开浅浅的笑意,「霍草儿老爱说她死了不打紧,只希望老天怜她,来生能让她与元傲风相守。我不信天,也不信来生,我只知道能死在你的怀中,便已了无遗憾。」
狄霄心头撼动,久久不能自己。
再次回神时,她已沉沉睡去。
情根不断,命难久长!
铁天弋的警言忽然闯进脑海,他有些心慌地执起她的脉门,见她脉象平和,才松了口气。
石洞外风雪纷飞,石洞内狄霄高燃炉火,怀抱佳人,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