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弦五十 第十章

十月,苍凉的秋。

枯坐于八角小亭中,似麻木无党,似若有所思,谁能知她冷漠的面容下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皇上留她性命,在别人眼中是特例、是奇迹,曹锦瑟自己却觉得这是痛苦的开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即便供俸减半,侍人远离且处处被人监视,但日子仍然这样过。是一世囚徒?是行尸走向?她就这样困在这突然变得冷寂凄凉的宫院等待皇上要加诸于她身上的折磨。但一日又一日,皇上始终没来,而她已成为另一个靠回忆过日子的女人。想到开心时,纵声大笑;想到伤心时,号陶大哭。她知道在那些闪烁的目光里,她已成疯女,但是她不在乎,就算是疯了都比现在这样好呵!

原来,世上最痛苦莫过于想死却死不成,想疯疯不了。而曾经的轰轰烈烈、炽热狂情都化为蚀骨腐心的毒药。

或许,皇上囚禁著她却不以刑痛折磨她,就是等著她被自己的痛苦逼疯吧?

她终于痴痴地笑出来,看得刘妙莲、关秀梅胆战心惊。虽然这些日子来也见惯了她的痴痴狂态,但仍禁不住怕呀!

对望一眼,刘妙莲俯身低声道:「娘娘,天凉了,奴婢去为娘娘取披风来吧!」

听得她低声「嗯」了一声,关秀梅也忙跟了出去,回首见她仍是眼神发直,面无表情,不禁低叹:「看娘娘这样子,好像不大好呢!」

「别胡说!难道你也不想活了?」刘妙莲低斥,慌张看去,却见曹锦瑟仍是呆呆地坐著,也不知听没听到。

听得两个婢女的声音越去越远,她的嘴角不觉微扬。她也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够疯掉,却偏头脑越来越清楚。

她缓缓抬头,看见走向她的人不觉呆了呆。虽然这里守卫也算严密,但杨金英能够进来,她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这些御林军总还是墨窸的旧部。但她身后那面笼黑纱的女子又是谁?

「别来无恙。」黑纱女子看著她,忽然娇笑,笑得花枝乱颤,娇媚惹人,但曹锦瑟却觉她面纱后的目光与笑声中俱是阴狠怨毒,「没想到连你都不认得我了!」低低一叹,却是无尽的哀怨伤。

「你——」不眨眼地看她,曹锦瑟霍地站起,惊道:「王宁嫔?怎么……怎么会是你?」她疑惑地看她,然后忽然苦笑,「也是,这么大的笑话,你焉有不看之理?」

王玨瑛笑著,举手欲理凌乱的发,但方举起即垂下,令得本优雅曼妙的动作僵硬异常,这瞬间曹锦瑟已瞥见她原本嫩藕样的手臂上狰狞纵横的伤痕。

勉强笑笑,王玨瑛回身,目光再现犀利,「人家都说端妃已经疯了,但今日一见,看来头脑依然清醒。正好,咱们姐妹也可好好地谈谈。」

曹锦瑟微怔,不解这向来与她交恶、深怀敌意的人怎会在她落难之时如此大量。按常理看,痛打落水狗出胸中闷气才是她这种人会做的事呀?「两位请入内详谈。」

见了杨金英二人,刘妙莲、关秀梅亦是惊疑不定,稍一迟疑仍衽裣道:「奴婢叩见宁嫔娘娘。」

「两位妹妹快请起,今日的王玨瑛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宁嫔了。」王玨瑛上前扶起二人,谦和得竟似换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全找不出昔日的半点心高气做。

「很奇怪吗?人——总是会变的!」低语,她突然取下面上黑纱。刘、关二人乍惊之下,不禁猛退两步,就连曹锦瑟也黯然垂首。

她的脸该——还算美丽!但也因此才显得那道横过鼻梁的伤痕愈显狰狞可怖,仿佛是一条丑陋的蛆虫俯在白玉上,只会让人感到恶心。

「你瞧我这张脸。曾经笑过你貌丑,但现在却连你的一半也比不上。」王玨瑛低语,竟还能笑得出来。

「你、你若有什么话要说就尽避说好了。」曹锦瑟垂著头,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一眼那令她愧疚的脸,「妙莲和秀梅都是我的心腹,你尽避放心好了。」

「我怎么会不放心呢?」王玨瑛扬眉,忽道:「你一定以为我会很恨你对吗?」

曹锦瑟牵牵嘴角,却没有说话。别人的爱恨与她何关?这世上她最在乎的两个人已经离她而去,一切都对她再无意义。此时尚存的躯壳不过是为他人而活罢了!

「情敌固然可恨,但负心人更可憎!」她半侧身,目光犀利,「其实,现在你我可算是同病相怜——不!你该比我更恨那个暴君,因为他杀了你这一生最爱的人。」

退一步,曹锦瑟强忍揪心之痛。墨窸死了,是熄杀死了墨窸——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实,却被她逼得不得不再想起。

好恨!好恨!即使她根本没有资格、没有立场去恨,但每每想起,却禁不住恨意满怀。她真的不想去恨聪——他对她已经够仁慈了!

「你不必掩饰自己的恨——因为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恨他的。」王玨瑛逼近,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坚决,「恨他的无情无义,恨他的另宠新欢,恨他的冷落,恨他的荒婬兽行,更恨他从不把人当人看的肆虐!」

她的眼湿了,声音颤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秀梅妹妹额上的伤是被暴君用酒杯砸破的。而妙莲妹妹却早在服侍洪妃之时就被那个的暴君强夺了童贞。至于我,不说你们大家也知道了。」

看关秀梅低头,刘妙莲更是面如死灰,曹锦瑟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你今天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非要剥开所有人的伤口,让大家再痛一次吗?」

「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妹妹应该很清楚的……或许,你已经在心里想过一千遍、一万遍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曹锦瑟望著她阴森的笑,只觉得心寒。

「你明白的——哼!既然你不肯说出口,就让我来说好了。我要结束所有人的痛苦!」王玨瑛直视她的眼,冷冷的声音像寒风过耳,让她禁不住颤抖,「杀死暴君!」

跌坐在椅上,曹锦瑟娇喘吁吁,额上冷汗细细。许久,她猛地抬头,定定地看著杨金英,「这也是你的意思?!」

「不单只是我的意思,还是许多姐妹的意思。」杨金英冷冷地看著她,「墨窸死了,为他报仇是我活著惟一的理由。」一旦大仇得报,就是她相随之时。

「许多姐妹?」曹锦瑟摇头苦笑,「你们疯了!」

「疯?是,我是疯了!当我奢望墨窸会爱上我时,我就已经疯了。我若不疯,又怎么会任狂喜冲昏了头,陷入不真实的梦呢?我若不疯,又怎么会让你摆布却还把你当成恩人呢?我疯,知道墨窸爱的是你,看著墨窸死,我更是疯得彻头彻尾,不可救药!」

曹锦瑟摇头,「你不该来找我,更不该告诉我这些话。」

王玨瑛笑了,「我们本就没打算还能活著。就算你不加入我们,我们也一样会照计划进行的。」

「既然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为什么还要来找我?难道不怕我泄密吗?」

「若不能接近那暴君,再好的计划也是枉然!」王玨瑛笑著,眉间仍有嫉妒的阴影,「惟一能靠近皇上而又使皇上毫无戒心的人只有你一个呀!」

「你错了!皇上现在连见都不屑见我,又怎会来‘融馨宫’呢?」曹锦瑟冷笑,「你们走吧!我会当你们今天没有来过,我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果你想用这件事会讨好皇上,尽避去告密好了!」杨金英撇嘴斜脱她,「这对坠子的承诺,你自然也不打算遵守了!」

曹锦瑟倒吸一口气,颤抖著手接过耳坠子,声音虚弱,「你到底要怎样呀?」

「杀朱厚熜!」杨金英再逼近,气势汹汹,「杀朱厚熜!」

曹锦瑟退无可退,只握紧了椅背,指甲泛白。

「好了,别逼她了,我看妹妹是要好好想想的。」王玨瑛轻轻拍著她的肩,「你也不想囚禁在这儿任寂寞、孤独、痛苦折磨一辈子吧?」看她苍白的脸色,情知已略打动她的心,「暴君不除,不止你一个人受折磨,就连你的亲人也会随时受到威胁呵!」

曹锦瑟身子一震,只呆呆地望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妹妹好好想想,若想清楚了就于十九日到冷宫来见我。」王玨瑛细语而去,脸上犹带得意的笑。

丙看著晃动的门,她的身子僵得连手指都无法动一下。

「娘娘!」关秀梅急了,「娘娘,咱们快去告诉皇上吧!」

「住口!」

一声断喝惊醒曹锦瑟,她茫然抬头,见一向温婉寡言的刘妙莲柳眉倒竖,满面怒容,不禁轻喟:「妙莲——」

「那样的暴君死有余辜!」胸膛起伏,刘妙莲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触到曹锦瑟明了的目光,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如泉涌出,「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谤本就不把我当人看……」

曹锦瑟缓缓张开手,掌心的珠坠似她未流出的泪——美得让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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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廿一年十月十九日,夜。

没有灯光,她只借著月光行在布满落叶的小径上。身后两个宫女粗粗的喘息,让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只要想到王玨瑛森森冷笑的脸和怨恨的眼神,她就不禁手脚冰凉,汗湿衣襟。

自古来,弑君篡位的人多得是,但宫女弑君倒真是今古奇闻。她无法开口指责任何人,因为她知道即使是最软弱的人,一旦被激起深埋心底的仇恨,也会由绵羊变成老虎。尤其是女人——狠起来的时候绝对更胜男人百倍。

杀一个暴君,她会紧张,会害怕,但绝不会愧疚不忍。但那暴君是聪,如果她下得了手,那她真是恶魔转世了!怎么可以呢?毕竟不管他对别人做出过怎样残忍无情的事,在她心中,他始终都是那个对她很温柔,很体贴,很仁慈的聪呀!

尽避如此,她还是来了。

走进冷寂的宫院,她们立刻被引入了一间黑暗的小屋。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她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却无法看清她们的面容。

「你终于来了。」王玨瑛的声音透著得意,「这位端妃娘娘,大家也都认识了!」

「端妃娘娘——这宫中哪个不知端妃娘娘呢?」低低的嘲笑带著怨恨,待她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知那是杨玉香。

王玨瑛转身看著她,「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烦请妹妹开门即可。」

曹锦瑟没有说话,一双眼只盯著她手上的黄绒绳。看来,她们是打算勒死皇上!

「妹妹可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曹锦瑟恍惚了下,于惨淡的月色下看清众人阴森古怪的神色,心里只觉毛骨悚然。

「妹妹当知殉葬一说吧?那些皇帝,根本就不把我们这女人当人看,只一个微不足道的赐号就轻易地取了一条性命!当年,那些被赐死的嫔妃贵人就是在这儿,站在小木床上,把白绫套进自己的脖子……」森然的低语,仿佛来自地狱的诡异神情,扫过众人畏怯的表情,她突地厉喝:「不杀暴君,你们就等著吊在这儿让人收尸吧!」

粗重的喘息声中,一人颤声道:「不杀暴君,誓不为人!」

「不杀暴君,誓不为人!」一言方出,群情激昂。黑暗的斗室中,回荡著久久不散的怨恨。

低喊声中,王玨瑛低语:「今日你我姐妹誓杀暴君,若违此誓,当如此玉!」绿玉佩环掷落在地,碎成数片。王玨瑛执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划破中指,鲜血滴入面前的酒杯中,「诸位姐妹,今日歃血为盟,从此命运相系,永不背弃!」

愤怒与仇恨是极富感染力的,而人一旦被愤怒的气氛包围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冷眼看著众人一一上前划指滴血,再看王玨瑛愈见清明的眼眸,曹锦瑟不觉苦笑。

或许,别人是被仇恨与愤怒蒙敝了心神,丧失了理智,但王玨瑛没有,她冷静得像个思谋远虑的棋手,在棋局开始前,就已经布好了每颗棋子,只可惜百密一疏,她终究还是料错了她的心思而输了这一盘棋,毁了这本可流芳百世的壮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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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吹灭了宫灯,朱厚熜顿住脚步,竟有几分情怯,「小埃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不去‘融馨宫’了?万岁爷,您可也有好久没见端妃娘娘了!」小埃子一心想劝皇上回心转意,玉成美事,「难得端妃娘娘请皇上去呢!」

「放肆!朕要去便去,还用人请吗?」朱厚熜怒叱,却已心思百转:为何竟主动请他?莫非想与他重修旧好?若真是如此,可要原谅她?可要原谅她!

「绀云分翠拢香丝,玉线界宫鸦翅。露冷蔷薇晓初试,淡匀脂,金蓖腻点兰烟纸。含娇意思,形貌人须是,亲手画眉儿。」

新妆试娥眉,镜中朱颜依旧,却再无当日「靓妆刻饰博君笑」的心情。曹锦瑟回身看面青唇白的两人,不禁摇头,「你们两个下去吧!若无传唤莫出来,便是日后有人问,也说什么都不知道。」

看她二人慌慌张张地退下,她低叹一声。

这一生注定要负他,就以这最后一夜的欢愉作为回报吧!

当叩门声传来,她盈盈起身,脸上流出千般妩媚,万般柔情。

当门开的一刹那儿,朱厚熜只觉天地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眼里只有她妩媚的笑脸,温柔的眼神,脑中、心中仍是依依爱恋。让他迷惑的笑呀!一切曾有过的怨气融在她温柔的眼眸中。

小埃子暗自窃笑,挥手屏退所有的侍卫,含笑看两人进房后才悄然离去。

「锦瑟敬皇上一杯。」举杯相敬,柔情款款却让他不得不疑惑。

「为什么敬朕?为什么请朕?为什么如此深情对朕?」低语相问,半真半疑。

「皇上问太多为什么了。」她含笑凝眉,软语娇柔,「良宵苦短,皇上何不尽欢?」

「朕不该问吗?女人的心真是易变……」他低低感叹,却终饮下杯中酒。

「皇上说女人心易变,是因为皇上不了解女人——锦瑟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只是皇上没有看透这颗心罢了!」曹锦瑟低语,眉目笼上轻愁一片。

「难道你想说自己是爱朕的?」朱厚熜冷笑,眼中尽是嘲弄之色。

曹锦瑟抬头看他,明眸似水,如碧空无云,澄澈无比。

「我爱皇上,不仅男女之爱,更是夫妻之义,主仆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话未说完,已被他紧紧抓牢双肩。

「夫妻之义,主仆之德,感恩之情,愧疚之心?!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呵!既知我对你千般呵护,万种爱怜,为何还将我一片深情践踏脚下?」

「若是感情能够由人控制,皇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了。」哀叹婉转,她忧伤地望著他,「遇到墨窸,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就已注定我这一生都无法放下他。皇上对我的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我感激过,也心动过,甚至想要忘记墨窸——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她凄然微笑,是令人心酸的悲凄。

「我爱皇上,不是一个谎言。」只是爱得还不够深——不足以让她忘却墨窸,与他同生!

她没有说出伤人的那句话,只合上眼,献上颤抖的红唇。

他的无动于衷只维持了半秒,然后疯狂地吻她。霸道而激情的吻带著强烈的占有欲,几乎吞噬她的灵魂。

这是最后的一夜,因绝望而疯狂的引燃了满室春情。在这最后的夜晚,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毫无保留地坦呈在他面前。

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就是瑞霙叫爹的那天,瑞霙在,墨窸在,他也在,她这一生重要的人都在她身边,阳光灿烂里满溢著欢笑……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身边的男人犹在熟睡,她却自梦中醒来,悄悄坐起。

昏然烛光中,他的睡脸带著满足的笑。此时,他不是霸道的帝王,不是妒恨的男人,反似单纯的孩子。

她无言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星光如水泻,天边的北斗星闪烁如他含笑的眸……

「你晚了!」一声低低的抱怨引她皱眉。看清众女凌乱的衣,披散的发,面上的血痕犹存,显是相互厮打过一番,个个郁著怨气怒火——王玨瑛果然深知哀兵必胜之理。

低叹一声,她退了一步。让她们进来,却又故意重重地撞了王玨瑛一下。在她跌倒在地时趁机调换了掉在地上的黄绒绳。

王玨瑛真不该找她做内应的,因为她实在没有她所想的那样恨熄。不过,这却是她求得解脱的机会。

王玨瑛站起身,狠狠地瞪她,却不敢说话。

曹锦瑟只淡淡一笑,要出去却被她一把扯住,「你要上哪儿去?」

「不过出去透透气。」曹锦瑟忽地一笑,「你怕我去告密吗?」

「告密?别忘了要是泄了密你也活不成!」王玨瑛压低了声音,冷冷的,眼中却分明是火热的炉恨与威胁。

「是呀!」曹锦瑟笑笑,慢慢走出去。那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可惜,她的死注定要有人殉葬。或许,这就是天意吧?她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

「娘娘怎么出来了?」一声低问让曹锦瑟回首。留外把风的竟是张金莲。也好,金莲素来胆小怯懦,正好吓她去搬救兵,或可救得一条性命。

「我很怕——若皇上死了,他的鬼魂一定会化为历鬼,整日纠缠不去……」转目看著抱肩发抖,面色如纸的张金莲,她的脸冷森森的,声音也冷森森的,「你怕吗?我听说被勒死的人很可怕。脸色发青似猪肝,双眼凸出像死鱼,就连舌头都……」

「啊!」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即性发挥,张金莲的脸因极度恐慌而扭曲,只放声尖叫:「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看她狂叫著奔出,曹锦瑟只幽幽低叹:「或许这样可留你一命。」

站在门前,在昏暗光线中看著忙乱的场面,她只觉是在看场闹剧。

「娘娘,这绳子拉不紧呀……呀!是死扣!」

「怎么会呢?糟了!是那贱婢……快!快用力——来不及了!」王玨瑛大叫,想控制混乱的场面,心里却也知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时不再来!远处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曹锦瑟一叹,转身遥望天边闪亮的星辰,唇边含著解脱的笑,眼角却有一滴泪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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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烈烈,古今仅有的后宫起义最终还是失败了。所有参与其事的宫女嫔妃皆打入天牢。而惨遭缢杀的嘉靖帝虽一度昏迷,濒临死亡,最终却还是从鬼门关爬了回来。被囚在天牢,曹锦瑟却始终保持平静,甚至嘴角一直挂著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知道方皇后正在亲审犯人。那些惨烈的叫声几乎响彻整个紫禁城,任何长耳朵的人都会听得清清楚楚。

这样接近死亡,她不是第一次。对于那些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喊她不害怕,更无暇予以同情,因为她知道轮到她受审的时候,所受的折磨可能比这更惨一百倍。

死亡,并不可怕,对她而言只是去赴一个她早就渴盼的约会。

被押上大堂,面对满堂手执皮鞭的执法太监,她只觉好笑。她们这些已遍体鳞伤的女子,也值得这么大的排场吗?

不过与王玨瑛、杨金英相比,她这点伤倒是轻的了。拭去嘴角的血迹,她看向站在方皇后身后有小埃子,「皇上好吗?」

「皇——」看一眼凤眼含威的方皇后,小埃子垂下头。他可以暗里使钱给执法太监让他们手下留情,可不敢在皇后面前稍有异动。

「天佑吾皇!怎容你们这些阴险毒辣的贱人猖狂——任你们再多阴谋诡计也是枉然!」方皇后扬眉斥喝,「跪下!」

仍强撑著站直的曹锦瑟竟笑笑,「只怕又要让皇后娘娘失望了!」

「好,你是硬骨头!」方皇后冷眼看向杨金英,「那你也是不跪了?」

杨金英低低一哼,也不回答,只别过头去。

方皇后柳眉倒竖,气得直咬牙,「王宁嫔,想来你也是不肯跪了?」

王玨瑛抿了抿嘴角,也是满脸笑意,「既然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跪与不跪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方皇后冷喝,「你们这些贱人都不肯跪是吗?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板子硬?」

「娘娘,」小埃子勉强笑道,「奴婢看她们三个都已遍体鳞伤,只怕,只怕是受不得大刑吧!」

「受不得又怎样?便是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斜睨小埃子,方皇后漫声道:「倒是你——竟然为弑君大逆求情,莫不是……」

一句话未说完,小埃子已扑通一声跪下,「皇后娘娘,小埃子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呀!这几个弑君大逆是死不足惜,但娘娘此番是为获取口供,若此时严刑逼供,只会浪费时间——说不定反给她们串供的机会了!’」

方皇后扬眉,沉默片刻后问道:「你们三个若是识相的话,就从实招来,也免受皮肉之苦。」

「皇后娘娘尽避问好了!玨瑛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玨瑛抿唇而笑,盯著曹锦瑟的眼俱是怨毒。

方皇后倒是吃了一惊,「你真的肯说?!」

「为什么不肯说?反正娘娘也该从那些宫女口中知道个大概了,说与不说又有何不同?」王玨瑛的笑暗藏狡桧,「若不把这桩惊天动地的壮举一一道明,岂不是埋没了那位替天行道的巾帼英雄。」

方皇后的心一阵狂跳,却故作轻慢,「这么说,你并非如众逆所供是罪魁祸首了?」

王玨瑛一笑,轻瞄了曹锦瑟一眼道:「娘娘想以我的才智想得出如此周密的计划吗?何况计划再周密,若无人相助,我们这一大群人又怎么能够接近皇上呢?呀……玨瑛说得太多了,几近失言。」她不怕曹锦瑟当面辩白,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正是方皇后最想听的。宫中争宠多年,又岂会猜不出方皇后的心思?怕是在她心里,曹锦瑟反比她这个已失败的女人更加可恨吧?

方皇后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

她母仪天下,尊荣在女子中无人能比,却几乎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册立她为后之初,倒也风光一时,但时日不长便受冷落,她只能看著众多妖烧丽色与皇上缠绵欢爱,而她却常数月不得君面,就连爱子也不幸夭折,只剩她孑然一身,孤苦无依。

偏偏表面上又只能若无其事,百般贤德,不怨不怒,不妒不恨——这世上哪个女人真正能做到呢?

眼泪与妒恨只能积压于心,一日日,一年年,越积越痛,越积越深……是天可怜见,竟把她生平最恨的两个女人都送到她手中,任她折磨,任她处置。想到这儿,她的脸已因兴奋而潮红,

「曹锦瑟,皇上确是在你宫中受害的,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锦瑟无话可说。」曹锦瑟抬头看她,居然仍是一脸的平静,「娘娘想怎样写就怎样写好,尽避把供词拿来让我画押。」

「娘娘!」小埃子掩住口,面如死灰。

「你倒也爽快!」抛下供词,掷出朱笔,方皇后断喝:「画押!」

曹锦瑟一笑,执起笔正待画押,突听杨金英一声惊叫:「等一下!」颤抖著唇,半晌她才道:「娘娘——」

曹锦瑟淡淡浅笑,「是主谋是从犯都是一死,最多不过是死得痛苦一些罢了,既然都是一样,又有什么可争辩的。」

手中朱笔终于落下,一点血红似雪中红梅初绽,她幽幽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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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大难不死地算是祖荫护信,福大命大。但遭此巨变,身心受创,不仅遍体鳞伤,更连开口说话都不能。他只是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茫然无神的眼空空地落在虚无的一点……

「皇上,如今事实俱在,证据确凿,一干人犯当依律凌迟处死……皇上!」方皇后再三陈述,终于等到皇上空洞的眼转向她,然后轻轻点头。方皇后不禁大喜,盈盈拜倒,「皇上英明,臣妾这就去传皇上旨意。」

朱厚熜无语,只扭过头去,却有两行泪缓缓流下。

「皇上,您真的相信端妃娘娘会害您?」小埃子看著方皇后离去,再也忍不住上前,「皇上真忍心看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凌迟,死无全尸吗?」

朱厚熜转过头,深沉望著他。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悲哀。

那样深沉的痛苦与悲哀潮水一样汹涌袭来,他从没觉得自己如此深刻地了解皇上的心思。他冲动地扑倒,急急地道:「奴婢问过张金莲,的确是端妃娘娘吓她去告密的,而且那结了死扣的绳子也是娘娘调换的……皇上!」

朱厚熜定定地看著他,满面激动,手指微微颤动,喉中却只能发出丝丝之声。

「皇上要说什么?」他贴近,却只听得清他喉中呢喃的声音,「皇上?皇上——是、是……皇上要奴婢救端妃娘娘?!」

「嗯……」朱厚熜突然抓住他的手,只一径点头。

「皇上放心,奴婢绝不会让端妃娘娘平白冤死的——高丽的使节正在京中就要离去,莫如让娘娘她……皇上,您要知道纵是救了娘娘的性命,她也不可能再留在皇上身边了!」

朱厚熜望著他,眼中流出无比痛苦,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

罢了!与其让她悲哀地死去,不如放她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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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黑暗,仿佛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坟墓。

低咳一声,杨金英终于无法忍受这令人心慌的死寂,「你怕吗?」

「不!」曹锦瑟的声音恍惚得像隔了很远很远,「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接近死亡——那时,我刚认识墨窸……」真的很久了!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却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美好。

「这就是你从来都没讲过的经历?」杨金英低语,分不清心里酸楚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是我和墨窸共同的经历。」她的声音恍惚如梦,神思也恍惚如梦,「我宁愿把它深埋心底化作永远的秘密。」

死亡即将来临——

「为什么要怕呢?」她微笑,近乎低喃:「很快就可以见到瑞霙,见到墨窸,见到爹,见到太后,甚至可以见到我不记得面容的娘……所有我在乎、我爱的人都在等我。」

「哈!」发出一声尖锐的讥笑,王玨瑛冷冷地道:「你怎么知道人死了之后一定有灵魂呢?或许人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化作烟化作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感觉。」

曹锦瑟低低申吟,充满了绝望与痛苦,「请不要这么残忍,难道你没有自己想见的人吗?」

王玨瑛一时无语,只是沉默。

死亡究竟是怎样?

睁大了眼,曹锦瑟沉默著。恍惚看到一点跳跃的火光。杨金英已惊跳而起,「是鬼火?!」无法停止的颤抖。她不应该怕呀!不是、不是早将生死抛开,视死如归吗?为什么?为什么却忍不住发抖呢?

「娘娘,」小埃子的声音传来,透著无可奈何的悲伤,「小埃子来送娘娘了!」

如豆昏光,带来的只是难以言喻的悲哀。曹锦瑟望著他,摇头,「这样的悲哀表情真的不像是你。」

是呵!在宫中生存,悲伤也是一种奢侈品。可是,现在他没有办法再有第二种表情,「娘娘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难道您就要这样冤死吗?」

「为什么辩解?做过就是做过了,何必强辩。」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做!」小埃子断然道,「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杀皇上,娘娘也不会。」

曹锦瑟无语,一时心潮汹涌,泪盈双目。

王玨瑛冷冷地道:「福公公说得倒是动听!只可惜事实就是事实,明个儿午时三刻,她就要和我们这些大逆不道的凶犯一起被凌迟处死了!」

小埃子捏紧了拳头,问:「娘娘真的不打算再为自己辩解?!」

曹锦瑟摇头,「你当知我心,何必还要劝我?」

「可是——」欲言又止,小埃子叹一声,自篮中取出酒菜,「娘娘,小埃子身受您大恩,无以为报,只有一杯水酒相送。」

「多谢!」含笑饮下杯中酒,淡淡的苦涩似她流入心底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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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皇后意外顺利地以快刀斩乱麻之姿审清了弑君重案。为防夜长梦多,方得御示便已迫不及待地于官变第二天行刑。

行刑当日,秋风阵阵,落叶萧萧……

当如同来自地狱的嘶叫传来时,王玨瑛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仰起头,目光随著那自气窗透进的微光看灰尘飞扬起舞。该是午时了吧?或许窗外阳光明媚,她却只觉周身寒冷。

把她和曹锦瑟这个冤家对头留在镇抚司的诏狱中行刑,自不是为了她们的体面著想,而是皇家总还要留些面子,但她宁愿被押往市曹与枉死的众姐妹在一起,至少,还可享受最后的明媚阳光。

她不怕死,但当死亡来临,却禁不住渴望生。毕竟,生命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黑布袋当头套下,王玨瑛的眼前一片黑暗。她再也忍不住笑。原来,在死亡面前,一切的爱憎情仇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这道理很简单,可是人活著的时却很少想得明白,即使想得明白也很少人能做得到。

她自嘲地笑笑,终于开口:「曹锦瑟,你恨我吧?为什么不开口?难道你真的喝醉了?还是吓得晕过去了?」虽然得不到回应,但她也不恼,「我把你拉下水,害你落得如此下场,你应该恨我的,就像我曾经深恨你一样恨我,可是现在你我都快死了,我不想再带著对你的恨死去。我很想告诉你——我真的不再恨你,一点都不恨。」

「人生如梦——这场梦也该醒了!」她低喃,在利刃刺入体内时,唇边犹存一丝笑意。

所有的痛苦马上就要过去,黑暗正蔓延……

十四个正值青春的美丽女子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那一天,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那是嘉靖廿一年的第一场雪……

就在这一天晚上,一辆破旧的马车悄悄自杂役出入的小角门出了皇宫,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城与高丽使节团中的团长郭旭相会。

无尽的黑暗,惟一的光华来自他的手中。那是一颗夜明珠,郭旭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宝物。他叹息了一声,终于问:「你真的要把这颗珠子给我?」

「当然。」那人似乎笑了笑,白皙文弱的脸上带著坚决的神情,「只要你把她带离这个国家,那么这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这实在是很动人的诱惑,即使是世上最视钱如粪土的人也会忍不住心动,但郭旭仍有些担心,「她究竟是什么人?」

「这你不用管——她是什么人,都与你无关!」

那倒也是!除了这些熠熠生辉的珠宝外,郭旭真的不觉得还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但看看停在黑暗中的马车,他仍道:「你总该把那姑娘弄醒,让我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跟我走呀!」他可不想无缘无故地担上个诱拐良家妇女的罪名。

「你等我!」他向马车走去,摇晃的背影让郭旭皱眉,虽然这人笑得豪爽,出手也大方,但他就是觉得这人女里女气的让人受不了。

风声里杂著隐约的马嘶声。

曹锦瑟霍地睁开眼,见一点幽光荡来。

是鬼火吗?这样的黑暗——这是地狱?

她坐起身,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然后,就看见了一张脸。突然见著这张熟悉的面孔,曹锦瑟真的吓了一跳。眨了眨眼,她茫然地问:「小埃子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小埃子笑了,眼中却有哀怜之色,「娘娘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幽冥地狱。」曹锦瑟扬起眉,「你怎么也死了?你——不!这里不是地府,我没有死?!」她突然大叫,愤怒起来。

「娘娘为什么想死?」他问,终于不得不说出久埋心底的秘密,「娘娘真以为死了就可以见到那人吗?」

她瞪著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要说什么?难道、难道他竟没死吗?」

「奴才不知道!」他看著她,缓缓摇头,「那天,奴才只见到一条断臂,却没有看到将军的尸体……奴才想这世上根本就没人看过将军的尸体。」

「没有尸体?难道皇上竟没有杀他……」她低喃,神思大乱。

「将军是否还活著,奴才是不敢肯定,但娘娘也只有活著才能破解谜团,找出答案。」小埃子诚恳地道:「奴才都已为娘娘安排好了,只要娘娘愿意,可先出海一游。什么事都等过几年事情平息后再说。」

她望著小埃子,终于稍稍平静,「如果被人发现你救了我的话,你——」

「娘娘不必担心!」截住她的话,小埃子居然笑了笑,「奴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若不是奉旨行事,怎会有如此大的胆量呢?」

奉旨行事?!就算皇上真的要救她,也不能当著满朝臣子,后宫群妃,天下百姓面前说赦免她这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罪人吧!

把所有的感激都藏于心中,她只道:「辛苦你了!」

「是啊!带一个本该死了的钦犯出宫还真是难事,幸亏宫中受了娘娘恩惠的不止奴才一个。也难怪都说什么‘因果循环,善有善报’的……」夸张的笑骤然敛去,他只幽幽叹息,「娘娘保重。」

她看了他许久,然后问:「有刀吗?」

他吃了一惊,听她幽幽地道:‘你放心,既然知道他可能还活著,我怎样都要找到他才甘心!」

他吁了口气,略一迟疑终于呈上匕首。

匕首在手,寒芒闪动。映著昏暗的光,于寒晃晃的刀面看清自己哀然的眼眸。只是刹那,过往种种皆聚于眼前,悲伤的,欢喜的,无奈的皆是她生命中抹不去的烙印。

蓦然合眼,长发甩动,她手中的匕首划出优美的弧。

青丝三千,三千烦恼……

断发在手,情可断?!

那是小埃子最后一次见到曹端妃。在许多年以后,他仍清楚地记得她断发时哀怨决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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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廿一年十月计四日,夜。

黑暗,没有灯光。朱厚熜在黑暗中等待,四周静寂无声。他知道此刻侍卫和宫人必已遵旨退出十丈之外。就算是皇后,如未奉召也不敢轻易闯入。惟一能够进入乾清宫的只有那个他已等待了两天两夜的人。

当脚步声响起,朱厚熜的眼骤然一亮,旋又暗了下去。

「皇上!」来人跪在床边。虽然一身风尘,满面疲惫,一双眼却闪著光彩,「皇上吩咐之事,奴才已经办妥了。那入京朝贺千秋的高丽使者已因事先行返回高丽。」

朱厚熜强撑起身,脸色鲜红,但张开口却只能发出些毫无意义的声音,不禁颓然倒回床上,眼中的灼热一丝丝退去。

小埃子一阵黯然,思之又思,终于递上锦囊一只。

面上再现激动之色,他急不可待地探手入囊,光滑如丝……

灯光骤亮,他眨了下眼,才发觉囊中竟是一缕青丝。摩挲腮边,绕弄指间,青丝如缎,依稀带著她的温热与馨香。

哀然相望,朱厚熜的眼又红了。

小埃子惊疑片刻,终于低声道:「娘娘断发留情,望皇上勿再以她为念,自珍重。」

断发留情?!自珍重……

他暴出嘶哑大笑,疯狂中透著万般无奈与悲哀。

鸳梦乍醒,所剩的竟只有痛苦。莫非情缘真只是一个「苦」字?!

罢了罢了!从此后再不动情复动心,这一生的情已为她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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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埃子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皇上搬进了西苑终日修道炼丹,宫里又恢复了那种消沉的沉寂。但是,五年后的一个冬夜,他突然又见到了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死了的人!

西苑的夜很静,只有秋风落叶的声音。墨窸却像突来的一阵风。乍见他,小埃子真是吓了一大跳。而皇上,却似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你终于来了!」朱厚熜看著他,从他满面风霜的脸到他左边空荡荡的袖筒,然后突然叹了一声:「你也老了……」

「等待总是会使人苍老。」英雄迟暮,美人色衰本是最令人扼腕叹息的事,但这样的叹息却从年轻的皇上和将军口中说出,更是让人心酸。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今春福建海师呈上捷报和请功表时,曾提到一独臂将军,想必是你吧!」朱厚熜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就因为早已认定,才会不升反降,将那据说奋勇杀敌,屡建奇功的独臂将军从一名参将贬为普通军士。

他猛然拍案而起,狂暴之气立现,「你为什么回来?谁准你回来的?你真把朕当年‘再见则杀’的话当一句玩笑吗?!」

「皇上的话不容逆转,岂会是玩笑。」墨窸苦笑,万般沧桑尽在眼中,「当年离开确实是不打算回来的,但今日,却不得不回!」隐姓埋名,远赴海疆,驻守荒岛,不止是为赎罪,为爱国,更为遗忘……

然而五年过去,他未能遗忘,他极力想忘记的人却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香消玉殒。

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他抛下所有的责任,日夜不停地赶回这令他魂牵梦绕的伤心之地。

「我只想知道她葬在什么地方?」

「你想知道?朕已经把她锉骨扬灰,遍洒江湖,你再也见不到她的!」看著他悲愤的表情,朱厚熜反倒平静了,「别说你找不到她,就算是你——今天是不可能再活著离开这了!」

看墨窸因痛苦扭曲的脸,他因自己的残忍而得到满足。他不是圣人,宽容不代表不再仇恨——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们。而最残忍的报复就是让他们永生永世阴阳相隔,不得相见……

他不怕死!却好怕死后找不到她……

「虽然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今夜我不能死!」

「你想抗旨?来人!」朱厚熜大叫,却发现侍立身后的贴身太监早已不知去向。突然而起的人声、脚步声让他一惊,随即笑了,「今夜是由不得你了!」

墨窸一声长叹,合上眼,握紧拳。他不后悔未带兵器,但今夜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大门猛地被撞开,一人跌进门来,「皇上!中宫走水。皇后娘娘困于火海!」

朱厚熜吃了一惊,移步门前,果见火光冲天。

「皇上,请下旨命众侍卫冲入火海救皇后娘娘。」侍卫呆愣愣地看皇上举起的手,一时反应不过来。

深吸一口气,朱厚熜放下手,转身看他,沉声道:「此乃天意,一切随命。」

「皇上!」侍卫一惊,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在房中的那人竟突然消失不见,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莫是见鬼了?!他眨眨眼,再见皇上叹一声,缓缓滑坐在地,脸上的笑苦似黄连。

回首遥望冲天火光,墨窸不觉低叹。没想到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救了他,「谁!」他低叱,转身看自暗处走出面白无须的男人,不觉诧异,「公公?」

「墨将军,如果你要找娘娘,就出海吧!」

「海外?!她没有死?皇上没有杀她?!」墨窸惊喜若狂,「公公,她、她真的还活著?」

「娘娘究竟是生是死,奴才也不敢确定。但当时娘娘确实是随著高丽使节出海了。」

「她还活著……还活著……」墨窸低喃,猛地仰头,「就算是穷此一生,我也要找到她!」他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墨将军,如果你真的找到娘娘,就代奴才请个安——还有……算了,将军去吧!」小埃子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作为奴仆,背叛主人是一件可耻的事。作为臣于,忤逆君主更是大逆不道之事。但是明知不对,他还是做了。

他只是一个一生都不可能懂爱的太监,但他毕竟是一个真正的人,有著自己的感情,同样不免爱憎之心,不忘恩义之情……

迎著冲天火光,小埃子淡淡笑著,让那一句「保重」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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