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的体育馆挂上了彩带、雷射灯,场地中央是棵两层楼高的圣诞树,男女学生随著轻快的乐曲舞动著。今年的圣诞舞会由法学院和医学院联合筹备,医学院方面的主办人甚至借来雪花机,晕黄灯光下雪花飞舞,更添浪漫气息。
「双芸,你今天真漂亮!」甫结束和学长共舞的王静端来两杯果汁,对眼前一身白色毛料连身裙的大学室友大加赞叹。
「比起你这个舞会主办人还差得远了。」邢双芸淡淡一笑。
法律系系花王静,个性直率、活泼,配上亮眼的外表,参加社团象多,甫入学就赢得全校男生的注意,走到哪里都有人追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却从没见她真的和谁交往。
「我喜欢你穿衣服的品味,简单大方,很有个人风格呢。」王静喝了口果汁,神秘地拿出一个小存钱筒,笑道:「这个送你,要不是你帮忙借音响器材,今天舞会就没音乐了。」
「小事而己,没什么。」邢双芸看著邢可爱的熊猫造型扑满递到眼前,微微一窒。
「我昨天逛童装店时在橱窗里看到的,我跟老板拗了好久,他才肯卖我呢。」平时在寝室就见这位文静的室友床头总摆著一个熊猫布偶,念书时抱著,还常对著它发呆。她昨日看到这个熊猫存钱筒,马上想到要买给她。可是……怎么她好像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你不喜欢吗?」
「找很喜欢啊。」她勉强微笑,接过室友的好意。「很贵吧?」
「钱就别提了,你喜欢就好。」王静想起前天有个男生来寝室帮邢双芸修电脑,才第一次见她把床头的熊猫布偶收进衣柜里,不禁好奇问道:「对了,前天来寝室帮你修电脑的是资工系的汪怀玮吧?」
邢双芸颔首。
「你怎么会认识他?」
「我们是邻居。」热切尔试探的眼绅,她心下了然。
「真的?都没听你说过!我前几天去烹饪社时遇到他,看他那种篮球队员的体格却拿著菜刀,真是可爱!不过还满像个样子的。后来他煮了很大一锅广东粥,还自己一个人全部吃光了!大家都被他吓到了呢!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广东粥、麻糬、薄荷糖。」
王静微愣,「你怎么知道?」说得好顺口啊。
「我们是邻居嘛。」她泰然微笑。
另一首舞曲扬起,几个化学系的大二男生跑来,把王静拉去跳舞。
邢双芸穿上外套,沿著场边往体育馆出口走去。已近期末,她原本打算待在寝室温书,却被王静拉来参加舞会,来了半小时只是当壁花,还是回去看书吧。
「啊……」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人,她轻呼一声。
对方连忙扶住她,「对不起……双芸?」
眼前的人一身西装加领带,邢双芸愣了愣才认出来,「怀玮?」下意识把熊猫存钱筒藏在身后,「你穿这么正式来参加舞会?」
「不是啦。」汪怀玮苦笑,「是晚上跟找爸去应酬。」
「你又被灌酒了?」他身上还有著淡淡烟酒味,考究的西装让他看来像个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可笑容却还是憨憨的不脱孩子气。
「对啊,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呢。我爸那些董事长、总经理朋友每次都灌我酒,还不准我用果汁回敬。」他受不了了,只好逃走。
「那样训练你才好啊,未来的‘四境’总裁不会喝酒,这怎么行呢?」
「我又不想当总裁。」这句话只有在她面前才能讲,要是让老爸听到,他绝对会被罚跪主机板跪到天亮。
他目光锁住她裙装加短靴的打扮,呐呐地道:「你……今天很漂亮。」她的气质适合飘逸的裙装,但她平日的打扮都以俐落长裤为主,今日难得换上白色连身裙,让他难以移开目光。
「你也是来参加舞会的吧?」她似乎没听到他说的话,只是笑道:「里面美女很多,要进去玩就快哦。」说完就想走。
「等等!」他拉注她,「我……跟普通动物学的教授问过修兽医手双学位的事了。」
「哦?是那个送狗给你的外籍教授吗?结果呢?」
「他说会再帮我问问看,毕竟资工系和兽医系学习的内容差很多,目前没有学生这样修双学位的。不过理论上来说,只要依照学校规定,也就是成绩符合标准的话,修双学位应该没问题。」双学位的申请其实应该等到下学期,但是他选修了一些兽医系的课,忍不住先去探路。「不过……我还没告诉我爸。」
「你打算先斩后奏?你爸总会知道的。」看样子他是想找她商量,只可惜她帮不上忙。「不如直接说吧。」
「可是……他大概不会答应吧。」
「那你就甘心放弃吗?」
汪怀玮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这就对了,很多事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再也没有了。你爸的否决只是一时的,对你的影响却是永远的,你得想清楚。」说是这样说,可依她对他的了解,他大概不会反抗父亲,只得乖乖放弃兽医系。
汪怀玮一脸若有所思,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话。漆黑双瞳朝她望了眼,忽然调开,「那……来跳舞吧?」
邢双芸一愣,「跳舞?」话题一下子接不起来。他是想反正过不了父亲那关,不如及时行乐吗?
「今天难得办舞会啊,难得我不用跟著我爸去应酬……」他努力想让态度自然些,目光却一迳乱飘,不敢看她,「难得我们穿得这么正式,不跳舞好像满可惜的……」
「双芸!你要回宿舍了吗?」王静匆匆追到门边,双眼发亮地盯著汪怀玮。
「她是我室友王静,也是我们法学院的舞会主办人。」无须多介绍,校花王静的名字他应该也听说过。「阿静,他是谁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当然!」王静不掩眼中的欣赏,「汪怀玮,上次你们和化工系的球赛我有去看哦!听说你高中的时候是篮球校队,现在怎么不打球了?」
「打了三年的球,不想再打了。」他礼貌性地微笑,看著邢双芸不著痕迹地退后一步,刻意在他和王静之间让出距离、浓眉不禁微微蹙起。
「我们最近和外文系有比赛,可以请你来指导吗?」王静是法律系的女篮副队长,一直积极想提升战力,见汪怀玮面露犹豫之色,她拉了拉邢双芸,要她帮忙说话。
邢双芸瞥了眼一脸期待的王静,「我们法律系已经连续三年蝓给外文系了,听说她们有物理系的学长帮忙训练,才会所向无敌。可惜我们法律系女生不多,不过今年有阿静──」朝他一笑,「应该请得动资工系的高手吧?」
「我……,最近快期末考了,很多科都要交报告,时间不是很多。」说得好像他是因为美色才帮忙似的,这令汪怀玮稍有不快,可既然她都开口了,他也难以拒绝。
「没问题!」王静连忙保证,「我们一定配合你,等你有空的时候再来就好了。放心,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一个礼拜两、三个小时就够──」
「打扰了。」偏低的柔细嗓音响起,三人同时转头。
一身白毛衣和白长裤的康齐嚼著口香糖,幽黑的眼扫过汪怀玮、王静,最后锁定在邢双芸身上,「有荣幸请你跳舞吗?」
「好啊,不过我不太会跳舞,踩到你别生气哦。」虽然对方冷冰冰的声音没半点「荣幸」的意味,邢双芸还是伸手搭上他洁白的掌心,瞥向愕然瞪大眼的汪怀玮,「那球队的事就拜托你,你和阿静协调一下时间吧。」再度踏入了体育馆。
密闭的体育馆没有风吹进来,雪从二楼的机器喷出,直接往一楼落下,在跳舞的男男女女头上、肩上积了薄薄一层。
邢双芸仰头望著,闭眼感受那纷飞的沁凉。「没想到你能借得到雪花机。」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爽快就答应和我跳舞。」康齐一句话重重敲在她心上。
「我自己也没想到。」她克制著不去看门边那两个人,微笑地还以颜色,「其实你更想和别人跳舞吧?」
康齐脸色本就阴沉,此时又更黑了几分,冷冷嘲弄道:「哦?我开口邀的可是你。」
「因为跟我跳舞,你才有机会听到心中真正想要的舞伴的消息啊。」
「我……」康齐得深吸几口气,才不会失控地掐住她。他咬牙道:「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舞伴,只是单纯地想和你跳舞。」撇开头,不愿看向眼前狡黠微笑的脸庞。
「啊,是吗?」她状似惋惜地轻叹,「那就好,因为我现在和她己经很少见面了,也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你和她明明是好朋友!」
「再好的朋友,总有一天也要分开的。」眼角瞥向门口。王静不知说了什么,只见汪怀玮无奈地摇头,一直绷著的脸却终于露出笑意。邢双芸神色一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永远的事情,我当然也不会永远跟在她身边。」
「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到她?」
她凝视著他,直到俊美的面孔狼狈地转红。
「有、有什么好看的?!」
「抱歉,我知道你想打听关于她的事,但我知道的真的不多,再者,这种事与其由旁人转达,不如两个人亲自谈会比较好吧?」借由灯光和人群的掩护,他们已接近体育馆的另一个出口。她放开康齐的手,嫣然一笑,「抱歉不陪你了,我想回寝室看书。」
如果是王静的话,应该很适合吧。同样开朗的个性,同样在体育方面有所专长,一定能处得很好吧……心里想著很好,唇畔的笑却几乎维持不住。
康齐轻哼,「将来爱上你、或者是让你爱上的人,一定会很辛苦。」
「安心吧。」她回避他像要透视什么的目光。「至少我不会爱上你。」
下课钟一敲,金发的客座教授挥手示意下课,拿起书本踱出教室。
「台湾的冬天粉冷。」他以中文喃喃自语,觉得发音不太准确,又说了一次,「台湾的冬天,很冷。」
他加快脚步,想回住所去煮杯热咖啡,因此没注意到后面断断续续的呼声。
「老师!」汪怀玮叫著,一手提著塞满课本、讲义、NOTEBOOK而重达十公斤的背包,一手拿了三本下一堂离散数学的参考用书,狼狈地追赶著前面那越走越快的身影。「老师,等等我啊!老师……」教授叫什么名字?「呃……史都华?史瑞克?史酷比?史奴比?史……史可法?」他怎么还不回头啊?
「汪同学,」史宾塞.利夫终于铁青著脸回头,「你想被找当掉吗?」
谢天谢地,教授听到了!「全世界最帅的老师,我有事问你!」汪怀玮巴结地揪住教授的衣袖,「系主任答应了吗?他答应了吗?」
「急什么,等下学期你提出申请时不就知道结果了?」坏心的教授故意卖关子,嘿嘿笑著。
「我急啊!拜托你告诉我,系主任究竟怎么说?他肯让我修兽医系当双学位吗?」汪怀玮屏气盯著外籍教授,就怕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会往左右一摇。
「系主任说──」才起了个头,史宾塞.利夫偏又转开话题,「‘盖亚’的孩子好吗?」他指的是送给了汪怀玮的狗儿「咕噜」。
「‘咕噜’很好:我妹妹把它当成儿子在养,比对我这个哥哥还好!」汪怀玮的语气几乎是哀求了,「老师,拜托你赶快把结果告诉找!」
「好吧。结果是主任问你,我们系上有不少实习课,你能配合吗?」
「当然可以啊。」这算什么问题?「我都会跟著上解剖学,实习时也都有去啊……」瞥见教授笑咪咪的脸,汪怀玮惊喜交加,「那系主任是答应了?」
「你既然有心,又这么认真,兽医系当然也不会排斥你啊。」史宾塞.利夫微笑道:「系主任说,只要成绩符合学校规定,当然会收你这个学生,别担心了。」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他忘形地抱住教授猛规,「我爱你,史怀哲!」又叫错了名字。
「我没那么伟大。」史宾塞.利夫啼笑皆非,「再说一次,我叫什么?」
「我赶著去上下一堂课,要回资工系馆去了。」没回答问题,汪怀玮匆匆往另一端跑去,给了他一个飞吻,「晚上请你吃饭,老师!」
「只要你记得我叫史宾塞.利夫就好。」史宾塞.利夫模模脸,微笑看著活力充沛的男孩一路飞奔而去。
避乐社团练时间──
「今天就练到这里!」学生指挥宣布。
练习厅里立刻杂音四起,有的人边聊天边收拾乐器,有的人则继续练习。
「双芸,」大三的竖笛首席一边拆卸乐器,一边问:「要不要一起去吃消夜?」
「我和同学约好要排练明天英会课的对话,恐怕不行。」邢双芸欢然微笑。
「去啦,难得我们首席请客呢!全竖笛部的人都要去!」大二的男生豪气干云地手一挥,竖笛部其他七个人立刻欢呼起来。
死学弟!「对……对啊,我要请客。」竖笛首席的心在淌血,「你也一起去吧?」
T大本来就男多女少,因此社团中凡是学妹都特别受学长照顾,即使平凡如她,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想不受关爱也难。可惦记著和同学的约定,她还是摇摇头,「我──」
「双芸!」吹法国号的学姊叫道:「有人找你!」
邢双芸转头看向门口。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高大人影正背过身去,慢慢踱入练习厅外那片稀疏的树林,沿人工湖走著。她犹豫了下,收好竖笛才出去。
「我以为你应该正和阿静她们一起练球。」他穿西装的背影,见过一次便难以忘记,篮球和柔道锻炼出来的体魄自有一股如磐石般稳定的姿态,已深深刻在她脑海中。
「我爸今天临时抓我去应酬,取消练习。」汪怀玮模进口袋,再伸出手时多了两颗薄荷糖。
她拿了一颗,剥开糖纸,「你到底是在哪里买到这种糖果的?」他始终不说,但每次见面就掏出几颗来,像是作为谈话之前的开场白,不过每次都小气地只给她一、两颗。
「在某个巷子的某家店买到的。」他浅浅一笑,然后正色道:「今天普通动物学的教授跟我说,兽医系会接受我的双学位申请,只要我的成绩符合规定的话。」他还没告诉任何朋友或家人,便等不及和她分享,想第一面让她知道。
「真的?先恭喜你。那你的成绩能符合规定吗?」
「可以。」他眼神坚定,「我这学期修了三十二个学分,一定每一科都会过,而且学期平均要拿下系上的第一名。」
「这样负担太大了吧?」据她所知,除了资工本科系和兽医系,他还修了几堂管理方面的课程,不会太吃力吗?
「要跟我爸谈,就得要有筹码。如杲我修这么多课远能保持第一名,他应该就没有阻止我双修兽医系的理由了。」
「如果你爸完全不听,就是不准你念兽医呢?」以他父亲蛮不讲理的程度看来,很有可能是这种结果。
汪怀玮整张脸垮下,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凉神色,「我还是要说。三十二个学分都熬过来了,总不能卡在最后一关。」
「那你打算怎么跟你爸说?」若非听他亲口说出,她不会相信眼前的他,是那个为了父亲的要求,连自己不喜欢练柔道都不曾说过的汪怀玮。
他变了,终于敢为自己的梦想争取。而她欣赏他这样的转变。
「除了保证我一定会接下公司之外,也没什么好讲的啊。」这也是唯一会让老爸满意的答案。他叹口气,「不过我真的越来越不想管公司的事了。」
邢双芸静静听著。
他续道:「可能是个性的问题吧。我比较喜欢平淡的生活,要我白天工作、晚上还要去应酬,我觉得很浪费时间。虽然很多生意、人际关系是从饭桌上培养出来的,可是我宁愿把这些时间拿来陪伴家人,或者……陪伴我想陪的人。钱够用就好,不需要拚命去赚。」他将几个月来陪老爸应酬的心得一吐为快,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志气吧?」
「不,」她微笑,「我觉得当你的家人很幸福。」他缺少当一个企业家、总裁所需要的野心,却具备更多人性的温暖。
他们两人的父亲都是工作狂,身为企业家第二代的儿女,却同样对庞大的家业感到不耐烦,想要呼吸属于自己的空气。
不同的是,她有人可以接手她抛下的一切,可他却没有,只能硬著头皮担下来。
「当……当我想陪伴的人也会很幸福。」他大胆地说出口,可惜声如蚊蚋,就连草丛里的虫呜恐怕都比他大声。但也没胆再说第二次,只能偷眼看向她沉吟的表情。她听到了吗?
「……我很想帮你,但是这件事我若插手,只怕你爸会更加反对吧。」她思索半晌,歉然对他榣头,「抱歉,我帮不上忙。」
「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自己解决的。」看来她似乎没听到。汪怀玮松口氧,又有些失望。「管乐社练习结束了吗?我陪你回宿舍吧。」
「我和学长要去吃消夜,晚点才会回去。」她微微勾唇。
「喔。」她笑得很愉快,却没有邀他同去的意思,而练习厅内满满都是大二以上的学长们,看来确实是不缺他一个。汪怀玮涩然一笑,「那……我回去了。」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邢双芸身后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
只有她自己知道,拳握得有多紧!心跳得有多快,但她只敢把那句话当成他一时无心,当成一句偶然的感触,就是不敢当成……是他的真心露出了一角。
为什么?
怕失望,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最后换来更多的失落。
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因为承受不了失去,所以宁可不要拥有。就算他的感情是真,她也不敢要,不敢求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