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应算是清醒地来祭家海岛,没喝什么「龙血」,长远的旅程依旧折腾她,沿途的风光早在她不适的呕吐声中,失了美感。游艇靠岸的那一刻,她忘了自已是怎么下船的,也许是祭先祐抱著她吧!像现在一样——
祭氏家谱室灯烛红焰,他们周身绕著一轮光环似。一上高原,就有人通知,要他们到家谱室见「老太爷」。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浑身乏力,只能偎在祭先祐怀里。
「当著祖先牌位楼搂抱抱,这是干什么?」浑厚有力的声音传来。
一名发须见白、高大强健的老人从内堂走出来。严格说来,老人气色红润、双眼发亮,强悍的容貌一点也不老,看得出保养得当,健康得很。
「怡童,这是曾祖父。」祭先祐低头对古怡童说。
老人不满意地皱扭两道粗白的眉,坐上香案左边的龙头椅座,一副公堂会审的模样般瞪著站在中央的两人。「什么曾祖父!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祭先祐瞟了老人一眼。「怡童是我的妻。」他不相信老人不知道。
老人眸光低敛,朝古怡童端详。「你越来越不仅规矩了——」出口挑剔,不知在说谁。
迸怡童抬眸迎视老人,没问好,便轻咳起来。
「喔,是个‘病娃儿’!」老人挑眉,离开座位,稳健地迈开步伐。
「有什么事,明天随您命令!现在,我要求让我妻子先休息!」祭先祐语气有些凶暴,拍抚古怡童背脊的手却是温柔的。
老人眼尾上飘。「倒懂得说‘要求’一我不答应!」沉沉缓缓的语调在后句有力地扬高。
「你!」祭先祐握拳了。
「我是你的谁,」老人昂首,模模胡须,高姿态地睥睨著祭先祐。「搞清楚,小子,这里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毛头家伙作主!你和祭元柯一个样儿,不受教!只会怀规矩!」
「我坏什么规矩?您的‘祭氏王国’没乱没垮———」
「丢了一座矿山就是不行!」老人驳斥祭先祐的顶嘴。眼楮精明地看向古怡童隆起的腹部。「没‘立名’先有孩子,之前还是人妻,你没给祭家坏了血统?’,绝对权威式的质问,老人真以为自己是天神。
迸怡童明白老人在质疑她腹中的胎儿。她瞪著老人,站直身子,抑著体内的不适,清冷地开口:「就算我肚里的孩子是祭家后代,‘您伟大的祭氏’不过出了一颗精子,他的生命是我孕育的、流著我的血,我是他的母亲!」
她在嘲讽祭家的微不足道,「伟大的血统」只是一颗精于!男人的愚蠢在于自以为尊的「沙文」心态,他们哪懂「生命」!
「伶牙利齿的——」老人眯细双眼,低沉的嗓音不像生气,倒像刺探。
迸怡童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软弱,挣开祭先祐的怀抱,走到老人面前,字句清晰地说:「我认定我要的男人,并不想进‘您的祭家’。」
祭先祐神情沉定,一脸放心——他的妻勇敢、美丽,手足的伴侣里无人能及。
「好大的口气。」老人捻著胡须,一手背在腰后。
祭先祐走到碑墙前,掀掉一块红丝布,道:「您所谓的‘规矩’在这!」
老人转向他。
「她是我‘立名’的妻!」坚毅的语气像宣誓,祭先祐瞅了曾祖父一眼,回到古怡童身旁,牵著她往门外走。
老人行至碑墙前,看著那似以血液写成的三个字,沉沉眸了句:「真是乱来!」隐藏在胡须下的唇缓缓弯起。「这小子,倒真找了个‘血性娃儿’呵……」
浑厚有力的笑声传遍家谱室,老人十足中意这位「命定」曾孙媳——古怡童。
★★★
再次来到祭家海岛,高原上人事有些变动,今非昔比。她熟悉的罗心不在,听说嫁人了。几天后,祭先祐将她送到「龙鳞湖」苏林的屋子,在苏林特殊照料下,安心持产。老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毒辣伎俩」,让祭先祐非得前往印、巴矿区,处理家族事业。
「那件工作本就是先祐少爷的分内事,推不掉的!」苏林穿梭在庭院花花草草间,弄了一些点心饮料给她。
迸怡童抚了抚肚子,从躺椅上起身。她已经怀孕九个月了,就要进入预产期了,祭先祐偶尔通讯,似乎很忙,也许来不及赶回来陪她生产。
「夫人要去散步吗?」苏林看著她打开漆白的棚门。
「到附近走走,我自己去就行。」她回答。虽然九个月了,但她纤瘦的外观没啥改变,并无造成行动不便,所以她不喜欢被人跟著扶著。
「那您小心些,别走远。」苏林对她也挺放心。
迸怡童微微颔首,顺著几年前罗心带她走过的小径,往「龙鳞湖」畔走。孩子在她肚子里踢个不停,搞革命似的,折磨母亲的子宫。到了「龙鳞湖」的绿草地,她小心地坐下休息,手掌贴著腹部,安抚躁动的小生命。
「乖——」她低喃。微风夹带湖水的味道,拂过她润日的脸庞。
「嫂……嫂——」一阵女音在她背后困难似的发出。
迸怡童偏转美颜,一抹纤影经过,来到地面前。
「嫂嫂……」祭祈儿干窘地又叫她一次。
迸怡童眼神沉静,欲自草地上站起。祭祈儿赶忙扶她一把。
「谢谢。」古怡童低柔地道。
祭祈儿摇摇头。几年不见,祭祈儿绝伦的脸蛋成熟了,个性似乎也内敛不少,冥冥之中,仿佛有人改变了她。一个改变,一则故事,相信这些年,祭祈儿经历了不少。
「你好吗?」古怡童问。
祭析儿点点头。「我跟爸妈、还有爷爷奶奶,住在家族的另一处海岛。」这几年,她重新成长,重新认识何谓「爱情」,并且学习爱对人。「以前……真对不起。」
迸怡童轻轻摇头,眼光温柔地看她。「你幸福吗;祈儿——」
祭祈儿一头,眸中泛泪。「是呀!」
「那就好了。」古怡童承袭了母亲华品严的宽容,真诚地抱了抱祭祈儿。
祭祈儿也抱著嫂嫂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汽车引擎声,才放开双手。「我该走了,嫂嫂。爸妈说等你生完产,要曾爷爷让你跟哥哥回家聚聚。」
迸怡童点点头,微微笑著。
祭祈儿挥挥手,朝草地上坡的车道走。「对了,嫂嫂——」想起什么般地回首。「我喜欢你写的小说,大胆、深邃,让我反思了一些事。你得继续户’’
迸怡童心一震,笑开了美颜,美眸带泪地看著她上了一部罗恒驾驶的吉普车,往高原下开。
祭祈儿的发飘在风里,像扬著一串美丽的故事般。
★★★
达达的螺旋桨声,唤回古怡童的神思。「龙鳞湖」的湖水漫升至碎石带,凉冷的水气像纱轻掩她脸庞。她站起身,和祭祈儿道别至现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出来太久,苏林会担心。她该回去了。
一架直升机飞过头顶的天空,她顺著飘飞的发丝仰望。那「天空大鸟」正朝苏林屋子的方向盘绕而去
莫非是祭先祐回来了!
念头一兴,孩子在她肚里踢了一下,似乎附和著母亲的想法。
迸怡童急了,快步快步走回苏林的屋子。孩子随著他的步伐,不停地翻动,弄得她又疼又莫名焦心。
「快!苏奶奶!快……」
直升机降在苏林屋子下坡的大草坪,螺旋桨还在剧烈地回旋,来来去去的人几乎吼叫说话。
「夫人……还没回……来……」苏林竭力喊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先祐少爷不让夫人知道!」年轻男子提著苏林的大袋子,压低身体在螺旋桨挥动的黑影下,登上驾驶舱。
「那好吧!夫人……回来……好好照料!」苏林吩咐著其他佣人,就要登上机舱。
「苏林!」古怡童叫唤,挺著肚子,朝那一干没注意到她早巳回来的「忙人」们跑去。
大伙儿吓了一跳。
「你们刚刚说先祐怎么了?」古怡童劈头质问。这些人密谋著瞒她!
苏林卡在舱门边,难上难下——其实难在心里。「夫人……」
「我要跟你一起去!」古怡童态度强硬地阻断任何可能的劝慰。
「苏奶奶……」年轻的驾驶正使著眼色。
迸怡童不说二话拉住机舱门把,径自往机舱上爬。大伙儿见一名大腹便便的主子如此,纷纷抽了口气,不敢拉地下来,只好送她登机,前往祭家主宅。
★★★
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在印、巴边界不见相融,暴发严重冲突,人肉炸弹奔进祭家的矿区,毁了大半,祭先祐受了重伤,被送回海岛。
迸怡童压抑著情绪跟在苏林身后,走伺主宅的医疗室。
苏林之前已先隔离众人,为祭先祐诊疗过。「没想象中的严重,您别担心。?进门前,苏林回头,带著微笑握握地冰冷的小手。「老太爷也在里头,进去吧,夫人——」
迸怡童双手交握,覆在阵阵收疼的腹部上,镇定地走进门内。
苏林一笑。她知道夫人是遇事反倒冷静的人,倒是先祐少爷……
「苏林!」吼声传出。
苏林赶紧关上门,溜了!
「你别嘶吼。」古怡童站在床边,看著浑身缠满绷带的祭先祐。「会扯痛伤口的。」干哑的声音,透露了她极度压抑的不安情绪;
她的丈夫,原本的俊颜失了风采,多处擦伤,黑发杂乱,人清瘦了,像个劫后余生的侥幸者。
「祭家的子嗣哪怕这点痛!」坐在一旁的老人出了声。
迸怡童想起了「曾祖父」的存在。她双手握拳,走到老人面前。老人看著她,以为曾孙媳要问安。
「免了、免了!」老人挥动大掌。
迸怡童眸光凛然。「您欠我一个交代!」嗓音极冷。
老人一愣,久久不动。「咳……」而后咳了几声。「我老人家好像有点受风寒,还是不要与你这孕妇相处一室的好。」老人大步大步稳健地「逃」离。
迸怡童在原地站了许久。
「怡童——一直到祭先祐叫她。
她转过身,泪水随著脸庞滑下。
「怡童?」祭先祐心口一阵紧缩,撑起身,直想下床搂住她。
迸怡童迅速回到床边扶著他的手臂。「你别这样……躺好!」
「傻瓜,哭什么,只是皮肉伤而已。」祭先祐抱住她。
她小心挣扎,怕弄痛他。「你让他们瞒我!」不忘算账。
「你一知道,便如此,我怎舍得。」祭先祐吻著她泪湿的小脸。「别哭了,孕妇流泪,产后眼楮会不好。」
迸怡童擦干泪水,极尽思念地吻著他的唇。
「想我吗?」他问。他们两个多月没在一起。
她点点头。「孩子这么大了。」位著他的掌,复上圆凸的肚腹。
「小东西折腾你了吗?」他不忍地怀孕所受的苦。
迸怡童想摇头说没有,却传来一阵怪异,裙裤湿了大片,稍早腹部的疼痛加剧到她无法忍受的程度。「啊……先祐……」美颜扭曲,她叫了起来。
祭先祐额际一抽,知道妻子要临盆了。他迅捷地下床,让她躺卧,完全忘了自己的伤势,往外冲,大叫:「苏林——」
祭先祐不停擦拭著妻子额上冒出来的冷汗,一掌紧紧握著她冰冷苍白的双手,看著她不断咬唇忍耐,他急疯了——
「别生了!别生了!」
「先祐少爷,您胡说什么呀!」苏林好笑地看著他。
祭先祐凶狠地瞪她一眼。「苏林!你没办法让她不痛吗?」这是在骂人吧!
苏林掩掩双耳。这会儿,她保证,先祐少爷的伤——痊愈了!
「苏林——」祭先祐又长吼一声。
「好好好,我这不是在努力了吗?」
苏林命人抬了一个大浴盆进来,由祭先祐将古怡童抱人水中。苏林剪开她的衣物,双掌在她的腹部来回滑动。
「怎么样?怡童——」祭先祐管不了苏林做什么法术、魔术,只求让他的妻不再痛苦。
「别离开……先祐,别离开我……」花香草香弥漫在空气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飘浮著,真怕丈夫拉不住她。
「我在,你别怕。」丈夫的声音温柔地深入她心底。
她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拉扯著——是丈夫的那双掌,总能让她的生命从痛苦里解脱,迎向新的开始。
幽幽张开双眼,丈夫睁著深情的黑眸,大掌包著他的手贴在颊边,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先祐——」她换了干爽的衣衫,躺在主宅这间他们的卧室里。「孩子呢?」她记得前一刻韵事、记得孩子宏亮的哭声……
「孩子呢?」
「不知道。」祭先祐恍惚了很久,低哑地吐出一句。
迸怡童蹙眉。「先祐?」撑著刚生完的身子,欲坐起。
「怡童!」祭先祐仿佛才清醒,十足紧张地将她压回床上。「你想做什么?」
「孩子呢?我问你,你都不答。」古怡童娇喘著。
祭先祐抚了抚她的脸;「她们抱走了。」不要不紧的一句。
迸怡童颦紧眉心,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不知道。」祭先祐回答,双手忙著帮妻子盖好被子。
「祭先祐!你知不知道自己当父亲了!」她虚弱、却激动地质问。
祭先祐坐上床,轻轻抱著她。「对不起;怡童——」他吻她。「我真的不知道。我眼中只看到妻子生产时痛苦的样子,没住意孩子的事。」
当时,他心里眼底全是古怡童,孩子的哭声一点也没进耳。他压根儿忘了那小生命的存在。
迸怡童听著他的告白,心暖了起来,小手徐缓抚上他里缠著纱布的胸膛。「别教孩子知道自己一出生,就被父亲给忘了——」她的嗓音轻柔至极。
祭先祐静静拥著她,吻一个接一个落在她额上。
没一会儿,婴儿的哭声由远而近地清晰起来。
「夫人,看看小少爷吧!」苏林人未到声先到。「老太爷命了名……」
祭先祐低头看著她,笑了笑。
迸怡童也温柔地笑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