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的嫁妆 第三章

十年前

啪!小小身影重重跌在泥泞中,五岁的小男孩闷哼一声,喉间隐隐抽泣。

「大姊……」豆大的眼泪滚落,因膝上传来的疼。

「乖,别哭,摔疼了吗?」冉晓松牵起跌倒在地的小男孩,柔声道:「来,大姊瞧瞧,有没有受伤?」

「岁寒是男孩,不哭,不疼。」小男孩抹去泪,噘起倔强小嘴。

冉晓松一身麻衣素服,双眼因哭过而红肿,她一见到么弟膝盖上沁著血,还这般体贴坚强,不由又红了眼眶。

「小姐,雨太大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游避吧。」身旁的老嬷嬷提醒道。

才刚在大太阳底下安葬了老爷和夫人,岂知转眼问,便是措手不及的倾盆大雨,淋得众人一身湿。

「嗯,大家跟好,别走散了。」冉晓松细瘦的手臂勉强抱起小男孩,并对身旁一位十岁的小女孩说道:「小竹,牵好三妹。」

冉暮竹牵起八岁的妹妹冉夜梅,同样一身白衣丧服,紧紧跟在大姊身后,在雨中疾步前行。

「大姊你看,好多马——」五岁的冉岁寒指著停在郊道旁一间荒废破庙外的十数匹马。很明显的,破庙里早一步有人在躲雨了。

冉晓松领著弟妹和两位年迈的老仆,穿过马群走到庙门口,即瞧见庙里有许多男人壮丁,个个穿得喜气洋洋,正在烤火。

「抱歉,你们不能进来。」一位个头高壮,脸戴半边面具、胡须满腮的老人,—见到冉晓松—行人,即直挺挺地堵在门口,阻止她们进入。

年幼的冉岁寒和冉夜梅,一见到以面具遮去半边脸的凶煞老人,都害怕得紧紧抓住大姊冉晓松的衣角,恐惧地躲在她身后;唯有十岁的冉暮竹,仰著头,高高抬起小巧的下巴,勇敢顶了回去。

「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这庙又不是你们的。」

「我们先来的,里头已经没位置了。」老人挥挥手,就要赶人。

开什么玩笑!眼前这群老弱妇孺,个个披麻戴孝,一看就知家中有丧,而他们可是准备去迎亲的队伍啊,怎可能让这些办丧事的人进去搅和一气?万一冲煞他们的喜气还得了!

雨越下越大,冉晓松全身湿透,唇色如同身上的丧服一般惨白,颤道:「只要一小块角落让我们挤挤就行了,不会占太多地方的。」

老人摇头。「姑娘,你还不明白吗?」

「啊?明白什么?」

「实话说吧,我家少爷在里头躲雨,而他正要去娶亲——」

冉晓松偏著头,仍是不明白。

「瞧瞧你们这一身,定是刚办完丧事吧?你们这模样,万一冲煞到我家公子的喜事,那可如何是好,去去,你们还是另外找别处躲雨吧。」

「拜托你们行行好,这荒郊野外的,方圆几里路内没有地方可以避雨了。」同样是为自家主子的忠仆,冉家老嬷嬷开口说道。

一个十四岁的纤弱少女,带著年幼的弟妹和年迈的老仆,无肋地站在雨中不得其门而入,虽说对方的顾忌可以理解,可这般无情拒绝还是显得残忍。

「黑石伯——」

庙门内,传出年轻男子的低沉叫唤,老人立即回身面对。

「是,太少爷?」

「让她们进来。」

「可是大少爷,她们——」

「让她们进来!」嗓音年轻,却有不容质疑的威严。

名唤黑石伯的老人脸色一沉,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开来,咕哝著转身走进破庙。

冉晓松带著弟妹颤颤巍巍入内,果然见到一名穿著新郎喜服的俊朗男子,正斜靠在接近废弃神桌的墙边,他身旁散坐著十来名家丁,和一箱箱迎亲的物品。

冉晓松对上男子炯炯目光,想挤出一抹礼貌的笑,可浑身湿冷的她,最后只能抖著唇角,轻颤道:「谢……谢谢。」

男子微微颔首。黑石伯则不忘提醒了句:「喂喂,你们就待在那头,可别靠过来啊。」楚河汉界还是得划分清楚。

冉晓松和弟妹挑了最靠近门边的角落窝下,雨水挟著强劲风势从门外扫了进来,让原本湿透的众人更是冷得直打哆嗦。

「姊,我冷。」冉夜梅轻声道。

「先把衣服拧一拧。」冉暮竹抓著弟妹帮忙先弄干衣服。

冉晓松则发著抖,和老嬷嬷一起捡拾周围地上的干树枝,蓦地,她想起身上没有火折子,一时间怔愣住,不知该如何生火才好。

「黑石伯,分些火过去给她们吧。」

像是回应她的无助般,男子低沉而温和的嗓音再次响起。

「少爷!」黑石伯低呼。主子心肠好,答应让那一家子披麻戴孝的进门,已经够让他心头起疙瘩了,现下竟还要主动去「接触」,晦气啊!

「要我亲自动手吗?」男子似有起身的动作。

「您别动!」黑石伯急忙喝止,说什么都不让主子有「触霉头」的危险。「您别过去!我去!」

男子满意一笑,又悠闲坐回原位。黑石伯心不甘情不愿拿了烧得红火的木枝过去,领命帮这一家老弱妇孺生了火,便急急闪回自家人那一边。

「谢……谢谢。」冉晓松受宠若惊,为这温暖的举动不断道谢。

年幼的弟妹已解开衣衫,围在火边烘烤,唯独她,尽避冷得发抖,仍坚持穿著一身湿衣裳,静静拧著滴水的发梢。十四岁亭亭玉立的身姿,尽避瘦弱苍白,仍是标致可人,面对一屋子的男人,她必须格外小心矜持。

雨,持续下著,天色渐暗,冉晓松茫然无依地望向窗外,看来,她们今晚是要被困在这里过夜了。

她唇间轻轻逸出一声叹息。

—切都来得如此突然,父母亲骤逝,留下冉家庞大的家业,以及都还年幼的弟妹,身为长姊,她知道自己必须一肩扛起责任,但……她没有把握。

冷风由门缝灌进,冉晓松打个寒颤,忍不住一连串剧咳。

「大小姐,您还好吧?」老嬷嬷上前,关心地以手轻拍她的背,并探了探她的额头。

「我没事。」她努力缓过气,说道。

八岁的冉夜梅小手掌并拢著,跑到门边,以手心小心翼翼盛了雨水过来。「大姊,喝个水吧。」

掌心上的雨水已从指缝间渗漏得所剩无几,可冉晓松还是为了小妹的贴心而感动莫名,低头依著冉夜悔的小手,啜饮著冰冷的雨水,又连续咳了几声。

她自小身子骨弱,时常生病,面对茫茫未来,她真不知道自己拖著这一身病鼻,究竟能为弟妹撑多久。

「大姊,饿——」冉岁寒拉拉她的衣袖。

一阵食物香味飘来,冉晓松回过神。刚才雨下得太快太急,水果祭品全留在坟前,现下雨势大天色又黑,她们被困在这荒郊野外,一时间还真不知去哪里找食物。

冉岁寒拉著冉晓松,小手指向一旁正在发配食物的戚家家丁,冷不防高声喊道:「大姊,我想吃鸡腿——」

闻言,正拿食物给自家大少爷的黑石伯脸色乍变,心中暗叫不妙。定楮一瞧,果然看到大少爷又「仁慈」地望向那群白衣老弱妇孺。

「黑石伯——」

又来了!「大少爷,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是不行!咱们此行路途遥远,携带的物资盘缠有限,再加上一行人多,必须省著点才行。」

「把我这份送过去。」

「少爷……」

二话不说,男子兀自拿过食物,又有起身的动作。

「且慢!」黑石伯大叫,就是禁不住少爷这般「威胁」,只好妥协。「好好好,我送去就是,您别接近她们!」

黑石伯勉为其难地分了一些吃的过去,冉晓松接过食物,感动万分,抬头望向那位被称为「大少爷」的男子,他也正在看她,但……似乎皱著眉。

「谢……谢谢公子。」她一开口,牙齿已冷得禁不住打颤。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男子轻应了句,淡淡看她一眼,便冷冷移开目光。

冉晓松不好意思地也赶忙移开视线,将食物分给弟妹和老嬷嬷。

「大姊,你不吃吗?」冉暮竹问。

「姊不饿,你们吃。」她浑身难受得紧,完全没胃口,况且弟妹年纪小,禁不住饿,还是让弟妹们先填饱肚子比较重要。

用完餐,破庙内渐渐静歇,许是累了,众人一个个躺平休息,弟妹们和嬷嬷也一个挨著一个取暖入睡。听著滴滴答答的雨声,应和著火堆中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冉晓松靠在墙角,脑袋有点沉,却没睡意。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那个「太少爷,」,他正靠在另一侧的墙角闭目养神。整晚,他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时间都只是静静看著他人,眸光和善,嘴角浅笑,可始终有股淡淡的、难言的冷然与疏离。

他是个准备去迎亲的帅气新郎倌,而她是刚办完丧的孤女,此时此刻,两人的处境天差地别,她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是如何,但她衷心为他期盼那份属于他的幸福与美满……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她相信老天爷不会亏待善心之人。

她默默在心底祝福他,真心诚意的,这是她仅能做的小小回报。

苞随著夜色,时光悄悄流逝。

昏昏沉沉间,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睡著,直到刺骨的寒意侵袭,她在剧烈的咳嗽中浑身发抖,这才发现眼前火堆已然烧尽,周围冷凉得厉害。

「小姐,还好吗?」老嬷嬷低声问,睡眼惺忪。

「我没事,抱歉吵到你。」冉晓松低声道,深怕吵醒了弟妹。

屋外,雨停了,阵阵虫鸣更显夜的寂静。

冉晓松忍著身体不适,勉强起身想再多捡拾些柴火来烧,但散落在破庙内的树枝已差不多被捡完,她犹豫了一下,决定鼓起勇气只身到破庙外踫运气,捡些干柴。寒气袭人,她发著抖,才一跨出大门,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她赶紧扶著门柱想稳住自己。

「你在做什么?」

低沉而温和的嗓音从庙门外传来。冉晓松虚弱地眨了眨眼,看见了他,那个「大少爷」,没想到他也在屋外,正朝她走来。

「我……」一开口,强烈晕眩再度袭来,她身子一软,整个人顺著门柱瘫软而下,跌坐在地。

「喂,你还好吧?」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旁,皱眉看著她原本苍白的唇此刻已冻得发紫。

「我……没事……」

「喂,你可别昏倒啊。」他急拍她的脸。

「没……事……」

在她合上眼皮之前,最后映入视线的,是他错愕又略带担忧的面容——

就是这神情,让他从此烙进了她心中,悄悄地,持续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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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睁开眼,大红色的床罩垂帐环著她,令她一时间有些迷惑。她在哪里?

半晌,待浑沌的思绪逐渐清明,冉晓松这才意识到她正躺在自己熟悉而温暖的床帏中。

她似乎……睡了很久。

微微侧翻身,移动视线,她冷不防看见了戚卫城。

他坐在床边,倚身靠著床柱,正眉宇深锁,定定看著她。

「啊,我……」她有些讶异,直觉想起身,却是全身虚软无力,提不起气。

她思绪又乱了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对了,她和他成亲了,她记得自己在房里等他来掀盖头,等著等著,就……

「你发烧昏倒了。」他沉声道,始终盯著她。

「昏倒了……」她喃喃道,试图忆起什么。

「大夫已经来看过了,你需要多休息。」说著,他身子倾向前,大掌复上她的额头。这突来的动作,令冉晓松浑身震颤,整颗心莫名狂跳。

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肤触,一路熨热到她的双颊。

她脸红了!

那段偷偷埋藏在她心里十年,无人知晓的情愫,再度俏悄萌芽——

确定烧已退,戚卫城收回手,凝视著她。「饿吗?」

她摇头,什么都吃不下,她心悬的是他。

「你……一直都在这儿?」她怯怯问。

「嗯。」

「都没睡?」他脸上有丝倦容,应是一直没合眼的关系吧。

而且……他该不会就这样一直坐在床边,盯著她看一夜吧?

他耸耸肩,目光深沉。「我有没有睡不重要,你觉得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还是在意他。「你……很担心我?」

「你是我妻子,我当然担心你。」他望著她,嘴角扯出一抹微扬的弧度。

她迎视他深不可测的黑眸,刹那间有种错觉,她彷佛见到了十年前在破庙躲雨的那个夜晚,同样嘴角含笑、目光和善,却始终带著隐隐冷然与疏离的那个戚卫城……

「我担心我的妻子,在新婚第一天就‘弃我而去’。」他轻描淡写道,但这句话的背后隐含了无比沉重的无奈与自嘲。

想到他过住的遭遇,她忽然难过起来,连忙侧翻过身背对他,将脸埋进被窝,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对不起……」

她也不明白是因为内疚自己不争气,把洞房花烛夜搞砸了,抑或是心疼他的心情,她的泪水就是止不住。

「不用道歉,你没有错。」

「可……真的对不起……」

「好吧,如果你觉得歉疚,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她翻过身,噙著泪。「什……么?」

「成为我要的好妻子。」

闻言,她惶惑道:「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他沉默。

「难道……不是吗?」

他扬起嘴角。「我是说成为‘我要的好妻子’。」

「你要的……」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指……她不是他要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就先说说我不想要的——」

「你不想要的?」她更不解了。

「首先,我不想要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子。」

她怔住。

「如何?能答应先为我做到这点吗?」他敛住笑,专注凝望她。

冉晓松张口结舌,一个字都答不上。她这身子……哪来的本钱承诺他?

「姑爷?!您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此时,捧著早膳进房的天香,一脸惊愕地站在门边。

她不敢相信她耳朵听到的。

大小姐这身子骨,是他娶她之前就知道的,既然都点头娶她了,现下又来说这种话,未免欺人太甚!她天香第一个就看不过去!

戚卫城似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冉晓松,站起身,嘴角意外挂上一抹笑,理所当然说道:「既然已经成了亲,我对我的妻子有所‘要求’,也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但您这要求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天香鼓起勇气,直言道。此时,她已顾不了主仆身分,也坚持捍卫由她照料的大小姐。

「难?何难之有?难道你们不希望你家小姐健健康康的?」

天香语塞。

戚卫城微笑著走到天香面前,不经意瞄了眼她手中托著的食物,继续说道:「既然我都答应冉家的‘要求’住进了冉府,难道我就不能对自己的妻子有些小小的‘要求’?」

天香顿时找不到话反驳,倏地,冉晓松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

「小姐?!」天香惊呼,她可不想见到小姐有半点委屈。

「我会努力的……」努力成为他想要的好妻子!虽然她心里完全没半点把握,可为了他,她愿意试试。

戚卫城挑了挑眉,突然走回床边,当著天香的面,冷不防俯身在冉晓松脸颊轻轻送上一吻——

天香倒抽口气,惊愕地看著这一幕。

「很好,我期待你的努力。」他靠在妻子耳际轻声说道。

没料到他会有这突来之举,冉晓松著实吓了一跳,苍白的双颊瞬间再度抹上淡淡嫣红。

戚卫城满意一笑。

「伺候小姐用膳。」他站直身,特意交代了天香才举步离开。

天香尴尬杵在原地,连她都脸红了。

这新姑爷的行径也未免太大胆了吧,这夫妻关起门来才能做的亲热事,他竟然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说亲就亲,成何体统!

「小姐,您还好吧?」见大小姐怔愣愣地坐在床上,两颊泛红,天香心一惊,连忙上前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又开始发烧了?」

「我没事……」

「可你的脸好红——」

冉晓松转过头,怔怔看著天香。「你也发烧了吗?」

「啊?我没有啊。」

「你的脸也好红。」

「那是因为姑爷他……他……」

「他亲了我。」

「啊——」天香激动大喊,硬是将冉晓松的话直接淹没。「小姐,这羞人的事,你还说出来!」她想假装这事儿没发生都来不及,小姐竟然还当面点破。

「这……不能说吗?」冉晓松不解。

「当然不能说!」这姑爷也真是够了,自己想胡来,还拖小姐下水。

冉晓松偏著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突然说道:「嗯……我现在有胃口了。」

「啊?」

「我想吃点东西。」

掀开被,冉晓松撑著仍然没什么力气的身子,缓缓下床。天香傻在原地,—时间竟忘了要上前搀扶。

她惊讶又感动,因为这可是小姐第一次主动说想吃东西呢!

天啊,怎会突然这样?不会是姑爷亲那一下的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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