祀风师乐舞 第2章

笑我如今

通微并没有看到什么,但是他感觉到杀气,一股妖异的杀气,不祥的气息,凝聚成团,就在他身前。如果这妖气不浓烈,距离不接近,也许他还感觉不出来,但是这妖气太接近了,他是天生灵知的诅咒师,怎么能毫无感觉?

反而是千夕这样单薄的鬼,因为太微弱,通微却是感觉不出来的。

食心女看了通微一眼,鲜红的指甲陡然暴长,抓向千夕的眼楮。但是千夕看见通微已经警觉,她向后一飘,躲开了去,「他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还不走!」她知道通微已经发觉了什么,不由得胆气大振。

食心女冷笑:「老娘吃了这么久的人心,难道还会怕这二十来岁的活人?横竖老娘都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难道他还能让老娘再死一次?」她打定主意要吃通微的心,那太诱惑了,六百多年来,她第一次遇见,这样带著温柔的、忧伤的,隐泛著神秘和忧郁的心,而且,这颗心特别地干净,血特别地纯正。

千夕与通微有著相同的血脉,虽然并非直系,却是宗亲,都是诅咒师的后世,她很清楚,诅咒师一旦起了灵知,有了警觉,那就不再是平常人,他们传承的巫师的血脉,有著与苍天沟通的能力,虽然经过千百年来的传承,那能力已经削弱,但是灵知毕竟还是在的。

通微拈起了前襟的栀子,那栀子被他佩戴在胸前,已经憔悴了许多,通微微微在指尖一转,陡然间,栀子花开,奇迹般的褪去了憔悴的颜色,像蒙著一团光晕,重开了。却又就在重开的瞬间化成了粉末!

那粉末顺著通微的袖风往前一送,悠悠扬扬飞洒了满天,然后坠落,虽然只是微小的粉末,但是就如栀子的幽香不可被人遗忘,那一点一点的粉末,在地上,依然闪著清晰的白色,那是栀子花的颜色。

地上出现了两个影子。通微眉头一扬,他感觉到有一团东西,洒粉现形,却出现了两个影子?那就是说,在他身边,有两个非人的东西,一直跟随著他。

有一团肯定是敌人,他甚至看见了成圈的栀子粉末中,显出的空白图案里,有一只伸出来的手,带著长长的指甲。那是敌人,他感觉到的杀气,也是从这里而来。

但是另外一团,看不出是什么,不规则的形状,也许是它穿著宽松的衣裳,或者它本来就没有形状,只有一圈空白,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是什么?他凝视著,依稀记得,似乎去年十月二十八的晚上,他上一次令花开成粉的时候,也似乎看见了飘散的粉末之中,有这样一团空白的图案,这个东西,难道长年累月地,跟随著自己?那是什么?

通微碎花成粉,令食心女显形,令她颇为吃惊,因为鬼本无形,要用粉末令无形的东西显形,那粉末,必然也要带著某种非人的能力,通微,果然不是普通人!

千夕看著地上自己的那一圈空白,扁了嘴,她已经很多次,很多次试图要在他面前显形,但是她做不到!做不到!她能尽的最大努力,就是这一圈空白,可是他,他除了微略诧异地看过一眼,始终没有想到,那一圈模糊的空白会是什么。

是我,我是千夕。虽然我连形状都没有。「通微永远都看不见我……」千夕看著地上那一圈空白,纵然她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但是想到通微永远无法和她像从前一样在一起,也忍不住悄悄地叹了口气。

食心女当机立断,暴长的指甲不抓向千夕,抓向通微!她要一把抓出他的心来!那样火热的,抓出来之后依然会跳动的心!

妖气拂面,通微一手指天,千夕关切地接近他,却依稀靶觉到通微这五年来精进的修为。他,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悲伤,而是避开了诅咒的能力,修炼了其他的道术,因为他有著诅咒师的血液,所以他修习道术,要比常人容易得多,成就也高得多。这一指,叫做「惊蝉」!

霹雳声响,一道闪电直打食心女的眉心!

食心女大吃一惊,大喝一声,陡然欺身到通微身前,以进为退,要一下子抓出他的眼楮来!

他看不见食心女的动作,但是千夕看见了,她陡然穿了过来,拦在通微身前。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表!」食心女阴恻恻地道,她手爪加劲,要把这碍事的小表一把捏成不成形状的幽魂团,让她死后连形状都失去!

千夕当然知道被这百年的老妖一把抓住会是什么后果,但是,她仍然担心著通微。不见食心女的动作,他会吃亏的!他说不定以为,食心女已经退去离开了!他怎么知道,她就在他眼楮前面,她的尖爪,距离他的眼楮不到一寸的距离!千夕闭起眼楮,她宁愿放弃这幅好不容易维持的形状,只要,这尖尖的爪子,从通微的眼楮前面离开!

她非但没有退开,反而迎了上去,被食心女带著冷笑一把抓住!然后她使劲一拧,用力扭曲,千夕痛苦得簌簌发抖,却咬住牙不叫出声,狠狠地瞪著食心女。

食心女冷笑,手爪再扭,千夕的魂魄时闪时灭,已经支持不住,要爆裂成一团团的幽魂团。

千钧一发之际,通微「惊蝉」一指的第二道威力爆发,其实距离第一道闪电只不过眨眼之间,但眨眼之间,就已经发生了这许多他想也不会想到的事情。

「轰隆」一声巨响!

第二道闪电笔直地打在食心女和千夕身上,食心女狂叫一声,松手放开千夕,这闪电笔直地打在她眉心,她颜面出血,鲜红色的嘴唇和指甲化为黑色如果再有第二次,她可能就要魂飞魄散了!放开千夕,她掩住眉心,一溜烟往树林深处逃逸,一下子无影无踪!

千夕被闪电的余波打到,她是那样脆弱的鬼,单薄得就像一片花瓣,如何经得起食心女的一爪和通微这一记霹雳?她在地上翻滚著,她好痛,她要消失了,她的魂魄经历了太大的创伤。

我好痛……好痛……我要离开了……

但是,我实在很高兴。通微,你变得这么强,变得不再需要我保护……你已经不再是需要我为你牺牲的那个十七岁的男孩,五年了,你已经长大,而我,依然是在十五岁那年,死去的女孩。

「通微……我要消失了,不能再陪著你。我说过……说过要陪你到老……不要……不要怪我……」千夕痛苦地翻滚,却依然在说话,即使他听不见,她还是要告诉他:「别伤心,忘记你自己曾经遭遇的、令你遗憾的事,重新找一个,能够令你快乐的女孩……真的,我不骗你,我不嫉妒的,只要……你能开心起来……」

千夕在地上翻滚,滚到了通微的脚旁,她挣扎地伸出手,要拉住通微的衣角,要触模一下他的面颊。但是她伸出去的手,还是穿过了通微的身体,直到那只手消失得连她自己都看不见,也依然、抓不住他。

这就是对于连死去也不放弃的爱的惩罚吗?千夕凄凉地落下最后一滴眼泪,她始终不能让他知道,她曾经决定,不只要陪他到老,还要到死,到来生,

一团光晕,弥漫了千夕整个魂魄,那光晕飘浮起来,最终,散去了无痕迹……

而这一段短短的时间对于通微来说,却只不过是在祭神坛上坐了一阵,感觉到有妖气扑面,所以招来霹雳,闪了两道闪电,至于其他,他看不见,也想不到。

他自然更想不到,他招来的霹雳,不但驱走了恶鬼,也间接消灭了他最牵挂的人,把她从鬼消灭成了无形。

她为他而死,最终,为他而魂飞魄散。下手的都是他,而他,每一次,在下手的时候,都不知情。因为不知情,所以不会留情,因为不会留情,所以,特别残忍。

也许,这就是所谓,婆罗门花的诅咒,诅咒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因为婆罗门花的血缘,在死亡的时候,总是要比别人更痛苦、更残酷。

而这血缘中的疯狂,是否也来源于——不甘心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痛苦,而指望著世界与我一起陪葬?我不甘愿做这世上最不祥之人,所以怨恨著每一个比我快乐的人,希望他们都死得比我痛苦!

这就是诅咒能力的来源,这世上最不洁、最残酷的意念,一代又一代,这么在血液里,痛苦地传承著,挣扎著,让每一个继承这血液的人,都在这千百年层叠的怨恨中被扭曲成恶鬼。

是天之过?人之过?是天,诅咒了人?还是人,诅咒了天?

谁知道呢?

千夕在通微的足边消散了,而通微,除了满山秋色,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

夜,满天星星。

通微召唤降灵。

今夜没有月光,只有淡淡的,幽暗的星光,照耀在祭神坛上。

降灵出来的时候,依旧带著横扫一切的鬼气,一阵阴森的寒意扑面,胆小的人,早就被这一阵阴风吓昏过去,但若见到降灵,必是谁也不会害怕的。

因为降灵,是个犹如水晶琉璃一般诡异而漂亮的鬼。

通微看著升在空中,冉冉成十字的降灵,麻衣在他身上飘拂,他也缓缓地,在祭神坛上空飘浮,就像一个没有多少重量的形体。

「又是你。」降灵先开口,言下,有些闷闷的不太开心,因为被通微召唤出来,是没有血可以吃的。通微身上的杀人之血和千夕临死给他下的封印,这两个东西重叠在一起,不能给降灵维持鬼气的温暖。

通微寂寞而闲适地看著降灵,有点倦意地淡淡一笑:「我也很希望可以给你鲜血,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接受。」

降灵闷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血我不能要。」他在祭神坛上漂浮了一圈,转了回来,样子很单纯,更加是很没有心机。

通微淡淡地道:「找你叙叙旧,不可以吗?整天和你的尸骨在一起,你那尸骨早就成白骨了,也不必那么宝贝。」他舒然在祭神坛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什么事?」降灵在通微头顶不远处缓缓地飘浮转动。他从来不想,他这一群朋友,除了每次遇到事情会来找他询问之外,是不是没有带给他什么好处。换了是别人,也许是会嘀咕的,但是降灵不会,他的脑子里只会想一件事,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至于其他的,比如别人什么想法、以后和未来会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这些概念。

因为他是这样的,所以,表面上,圣香、通微他们,时不时就找件事来询问他,说是有这样一个鬼朋友,不利用一下太可惜,但是实际上,他们都用他们的方法,在关心著降灵。

怕他寂寞,所以就经常来打扰,可惜,降灵除了有没有血吃之外,他也不关心,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没有这种概念,虽然在这祭神坛上徘徊了千年,可是他依旧是他死的时候,那一个单纯的,全然没有心机的他。

降灵寂寞,他自己却不明白,他不懂得他不快乐,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而通微,是懂得寂寞的人,他不但懂得寂寞,而且他享受寂寞,之所以不知不觉喜欢经常来祭神坛,也许是因为,两个寂寞的灵魂,相互凝视,可以排解一些独自不能排解的感觉。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通微道。

「昨天圣香也这么说。」降灵无可无不可地道。

通微的思维被他打断,微微一皱眉:「他问你什么?」圣香,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吗?

「他问我,他会不会长生不老?」降灵依然无可无不可地道。

什么?通微只有摇头,这种问题,除了圣香,也没几个人想得出来,他是穷极无聊到了极点,也许,是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可以问降灵,所以才故意胡闹。不过作为圣香,又有什么时候,是不胡闹的?「你怎么回答?」

「我说,‘不会。’」降灵回答,一点也没有觉得,他和圣香在联手制造一个笑话。

通微的眼神微微变得深沉:「我想问的,不是这些,」他悠悠地问,「我想问,如果是没有道行的鬼,生人能不能与之相见?」

降灵在考虑:「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

「对,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通微突然觉得语音有些颤抖,他这么多年从未紧张过的心,突然之间,紧张起来了,隐约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就生怕,降灵说出「不能」两个字!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毫不怀疑,是可以和她相见的,所以他才会如此平静,但是一旦问题问出了口,突然之间就成了悬念,成了一个,由降灵判断生死的悬念,恐惧,随著不确定而来。

「见一个没有道行的鬼,」降灵想事情想得很慢,「你确定,它变成鬼了?没有投胎去了?」只有带著强烈的未了的心愿的魂魄,才会成为厉鬼,而寿终正寝死亡的,坦然死亡的,愿意死亡的,都会回归地府,寻求投胎转世。

「当然,她,怎么可能,留下我一个人?我一直在等,等著她回来,等著她入梦,但是她这么多年来,连梦也没有给我留下一个。」通微的目光穿过降灵,看著冥冥之中的神秘和不可知的什么事物,有些自言自语,依然,不失闲适风雅。

「哦,」降灵漫不经心地回答,「可以见的。」

通微的心陡然提到了咽喉,刚才是紧张,现在是兴奋!「要怎么见?」

「她的尸骨在哪里?」降灵问。

「她的尸骨?」通微茫然,五年前,千夕死去的那天下午,他把她葬在哪里了?葬在那一天他杀死她的那个地方,那个他和她原本的家,一起长大的家,「在翠眉镇,有个地方,叫做小园。」他说得有些出神,怔怔地,不知道是与谁说话,「她在小园里面,周围都是樱花树……」樱花,他每次一想到樱花,就感觉到它们像雨一样正在不停地下,一点点,一点点的红,就像千夕溅出来的鲜血。樱花,飘过她的面颊,她闭著眼楮,无限地安静而且平静,那樱花就不停地飘过她的眉睫,她的脸颊,

「啊,那你就去小园,夜里三更,对著她的坟墓念属于她的咒语,就可以了。」降灵一点感觉不到通微的凄恻,依然漫不经心地道。

「属于她的咒语?」通微不解,「什么咒语?」

「每一个鬼,都有它自己的受召唤的咒语,就好像,我的咒语是迎神曲一样。」降灵回答。

「她的咒语是什么?」通微问。

降灵耸耸肩,「我不知道。」每个鬼有每个鬼的咒语,而鬼魂之间,却是不相流通的。

他要到何处去找属于千夕的咒语?通微低头望自己的鞋子,圣香能知道属于降灵的咒语纯属偶然,难道他就要去寻找一个也许他这一辈子都找不到的偶然吗?「没有别的方法?」

「有的。」降灵漫不经心地回答。

「什么?」

「只要你也死了,不就看到她了?」降灵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讽刺或者挖苦,他只不过是尽职尽责地替通微想一个可以见到鬼魂的办法。

「我也死?」这也是一个办法。通微望天,「她不会希望我死的,我如果死了,岂不是让她失望了?」

「还有一个办法,」降灵加了一句,「我可以帮你。」

他可以帮忙到现在才说出来?通微苦笑,他知道降灵不是不帮忙,而是他刚刚才想到,「要怎么做?」

「告诉我她的样子,我替你去找她,然后她可以借著我的魂魄和你说话,你是看得见我的,所以,就可以看见她了。」降灵回答。

「她的样子?」通微沉思,「她很小,很苍白,有一双很大的眼楮,那眼楮很漂亮,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映到那眼楮里去。她不算漂亮,但是很吸引人。」

降灵茫然地看著他,然后回答:「这世界上眼楮大大的鬼很多。」

通微无语地看著降灵,他眼里的千夕是这样的,而在降灵眼中,就是没有特点的女孩。「你过来,侵入我的身体,你就可以感觉到,我心里的她的样子。」他闭上眼楮,等著降灵附体,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好啊。」降灵依然无可无不可,缓缓地,向著他飘了过来。

傍厉鬼附身,是很危险的事情,降灵是千年厉鬼,阴气、煞气更重,被厉鬼侵入身体,生人要丧失大部分的阳气,轻则大病一场,重则死于非命。

但是不但通微毫不在乎,降灵也丝毫不觉得他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

陡然之间,阴冷彻骨,通微用力抓住了祭神坛上的荒草,才忍住了不打寒战,他就像一下子被人浸入冰水,但可以感觉到一个形体在他身体里面浮动。那感觉,实在太诡异,太让人难以忍受,但是通微忍住了。过了一阵子,阴寒离开,他的嘴唇在这一刹那之间就冻出了一层白霜,苍白如死,「你看到了吗?」

降灵在他身后浮动,他从通微的前面进去,从他的背后透了出来,却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奇怪,怎么会这样。」

「什么样?」通微忍住寒冷回过身来。

「你身上,到处都是魂魄的碎片,」降灵自言自语:「一共有十三个,一个女孩的魂魄的碎片,她在你身边魂飞魄散了,你却不知道。」

一个女孩的魂魄?通微本来身上就冷,这一下登时犹如身入冰窖,冷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是谁的?」

「啊,」降灵依然自言自语:「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小小的,很微弱的鬼气,白白的。」他也不看通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补了一句,「眼楮大大的。」

通微脸色苍白,「我要你看她的模样,你到底看见了没有?」

「啊,」降灵这才回过神来,「看见了,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通微开始忍不住寒冷,开始打战,「你不要随便乱看,看错了,」

「一样的,和你身上这个女孩的魂魄的碎片一样,白白的,小小的,眼楮大大的。」降灵不会看人的脸色,还很仔细地说了一遍,「她如果已经魂飞魄散,我就没有办法帮你看到她了,她已经不见了,消失了。」

「你胡说!她,她无缘无故,怎么会魂飞魄散?她如果一早魂飞魄散了,魂魄怎么会拈在我身上?她既然已经消失了,你怎么还能看见她?你胡说!我不信!」通微陡然忘记了身上的冷,忘形地一拍,他身下的石块应声而裂,吓了降灵一跳。

「对哦,她如果已经消失了,为什么我还可以看见她的碎片?」降灵自言自语,「也可能,虽然她的魂魄已经散开,但是一时半刻,还没有完全消失,」他想了想,虽然降灵想事情想得很慢,但是这个道理实在很简单,「她魂飞魄散的时间应该不太久。」

她,魂飞魄散的时间应该不太久?通微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有多久?一个时辰以前?」

他干什么这么凶?降灵这时候才觉得通微有些不太正常,平时通微是闲适而风雅的,什么时候有这样近乎疯狂的眼神?看了通微一眼,降灵才有些不太情愿地道:「是啊。」

一个时辰以前?一个时辰以前,他招了那两道闪电!他做了「惊蝉」!地上有两团空白,一个是敌人,另外一个,是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不成形状的东西,它一直在的,只不过他从来不曾留心,从来不曾留心……

他的「惊蝉」,到底打在什么东西上面?他……他到底……刚才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通微倒抽一口冷气,他脑子里一刹那一片空白!眼前一片空白,然后,他眼前看见的,不是降灵,不是祭神坛,不是黑夜,而是五年前那一天。

……

那一天是春天,小园的樱花开得很好。

「通微?通微?你在哪里啊?我自己做了新的衣服,你看好不好看?」千夕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她像小时候那样,到处东张西望地找通微。穿著一身新做的、白色樱花的衣裙,头上扎著两个圆圆的少女髻,髻子上同样的白色樱花的发带在飘,显得她娇憨可爱,喜气洋洋。「通微啊,你看我新做的……」她推开了通微的房门,突然睁大了眼楮,「你在干什么?」

通微的房里一片混乱,桌翻椅倒,书籍花瓶、字画古玩,统统被推倒在地上,像刚刚经过了一场地震!千夕从来没有看过通微的房间乱成这样!通微是那么喜欢干净的人,整齐得连要拿去洗的衣服都会叠得整整齐齐,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睁大眼楮,走了进去,「通微?你在换房间吗?怎么把东西都砸了?我来帮你啊,一个人搬很辛苦……哇,」千夕陡然尖叫起来,她被房里一种东西吓坏了,血!殷红的鲜血,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面,汇成一道小河,慢慢地流了出来,沾到了她的鞋子上。

好恐怖!千夕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寒,一股诡异的气息弥漫了整间房间,如果这不是通微的房间,她可能都会吓昏过去,怎么会这样?「通微……」她吓得脸色苍白地僵直在那里,「通微,你快出来,这里好可怕,你快出来啊!」

「你快走……」通微的声音,赫然从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传出来,他咬牙切齿,说得很痛苦。

千夕呆了一呆,这是通微的血?她突然间不怕了,冲过去,拨开杂物,把被压在下面的通微拔了出来,看见他只是被砸伤了额头,流了很多血。「你受伤了?我去拿药给你擦,你等一等啊。」她看见通微没事,松了一口大气,立刻笑起来。

「去了就别回来!你快走!快走!」通微使尽力气,一把把她推了出去,「别过来!」

千夕被他突然一把推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了门框上,哎哟一声,头上撞起了一个包。她不解而且不满意地转过头来:「怎么了?你生气了?」

通微的眼楮发红,他喘著气:「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杀了你!」他支持著自己慢慢站起来,一手压在背后的桌子上,一用力,「啪啦」一声,桌子上所有的东西又倒了一地!

千夕被他吓住,慢慢用手肘支持自己往门口退了一点,通微的样子好吓人!他怎么了?「通微,你不舒服吗?我去叫嬷嬷来看你,好不好?」她放低声音,特别体贴地说。

「不要!你出去!你快出去!」通微坐倒在书桌旁的椅子上,紧紧地抓住桌子,「你去找人,把我锁起来!快去!否则,我会杀了你!我立刻杀了你!」

千夕呆了一呆,吸了吸鼻子,她到现在才发现,屋里有好浓的婆罗门花的香气,突然苍白了脸,低声问:「是,婆罗门花的力量发作了吗?你想杀人,是不是?」她爬起来,向通微走过去。

「我要疯了!」通微突然「砰」的一声推倒了桌子,「你别过来,我不想杀人!但是……」他颤声说,「我管不住自己……」

千夕脸色惨白地看著通微,通微的血发作了!怎么办?姑姑说,只要发作,就只能疯狂杀人到死!她看到通微慢慢地拈起手指,已经开始在做一个杀人的符咒,陡然大叫一声:「通微不要!不要!」她扑过去,抓住他的手,「你一开始,就停不了手了!你会疯掉的!不要!忍耐一下,好不好?我们一起想办法……」

通微全身都在颤抖,他把嘴唇咬出了血,反手紧紧抓住千夕:「你还不走!我会杀了你的!你快走!」他嘴里叫她走,但是手已经下意识地牢牢抓住了她!

「不要做!不要杀人!」千夕明知道徒劳无功,但是她怎么忍心,看著他就这样疯狂而死?

「你走开!」通微心中杀人嗜血的欲望空前地膨胀,看著千夕的脸在面前晃动,他实在不想杀她啊!

「不要!」千夕陡然合手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如果我被通微杀死,那么,我诅咒他失去杀人的能力,并且永远不会疯狂!」

「千夕,」通微热泪盈眶,他明白她的心意,她宁愿牺牲自己,换回他一生!就在眼泪润湿了通微的眼楮的时候,千夕的话音刚落,就看见通微的眼神完全失去了焦点!随著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啊,」一声悲呼……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倒在他怀里,还微微带著笑,手指依然扣著符咒,像就算死去,也不放心这么仓促的诅咒是否有效,而要努力地加以证明一样。

樱花……依然在下著……一片一片……飘过她的脸颊……不停下不停下……像千千万万只粉红的蝴蝶,千千万万片叶子,要把她和她的微笑,埋葬了起来……

……

「千夕,」通微陡然喊了出来:「你骗我、你骗我!你说,你说要一辈子陪我到老,你说过要嫁给我做妻子,你说过的,你骗我!你甘愿被我打死,来挽救我,死后,你又甘愿魂飞魄散,来再一次挽救我吗?我,不需要你挽救!我不要你救!如果到最后都要你牺牲,我宁愿当初……当初就变成杀人魔……」他以手撑地,跪倒在地上,「你骗我,你说过要陪我到老,结果你在五年前死掉,我原本希望,在修炼道术之后可以和你重逢!我原本希望我爱不成人,我还可以爱鬼!可是你,你居然连魂魄也不曾留给我!」

他仰天闭起眼楮,「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降灵不解地看著他,缓缓地飘落在他面前:「你为什么哭了?」他直白地问,他看见了通微闭起的眼睫之间,晶莹晶莹的眼泪。

通微睁开眼楮,在一层眼泪之中看降灵,降灵的影子朦朦胧胧若有若无,他沙哑地道:「她,生前被我杀死,死后,仍然被我杀死,」

降灵想了很久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别哭,不是你的错。」他想出来安慰别人的话,就只有这一句。

「我也不想哭,」通微的眼泪渐渐成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我只想一切重来,一切重新开始,我不要这个血液,她也不要,我们,谁也不要疯狂,谁也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降灵闷闷地看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说:「你再哭,我就要回去了。」他所谓的「哭」,就是通微伤恸欲绝的模样。

「你回去吧,我算得了别人的祸福,算不了自己的,」通微喃喃自语:「我可以参悟天地,却预言不了自己会是这样一个结局。通微啊通微,你自负天机,结果你却是个被天戏弄的可笑的小丑!」

降灵应了一声,本就要走了,突然「咦」了一声,他看见,因为通微的身体越来越冷,他的衣裳都结了一层霜,而那些粘附在他身上的魂魄的碎片,居然就像结冰一样,化成了冰晶一样的东西,掉了下来。

那是什么?通微摊开手掌,一片小小的冰晶落入掌心,沁凉沁凉的,闪烁著碧幽幽的光华。

「那里还有。」降灵帮他拾起来,「一共十三片。」

突然间,身上暖和了起来,不冷了。通微茫然看著掌心十三片碧幽幽的冰晶,这就是千夕的碎片,像镜子一样,碎掉的镜子,

「我明白了,」降灵突然道:「刚才我侵入了你的身体,她的魂魄还没有消散,我的鬼气从你身上散发出来,被她的魂魄的碎片吸收了。」他想通了,不免有些得意,「这样,她就变成了十三个略有鬼气的冰块,你把她加在一起,也许她就会变回来了。」

真的?破碎的千夕,还能够从我身上,变回来?通微握住那十三片尖锐的碎片,也不怕尖锐的棱角划伤了手,就那么,像握著稀世珍宝一样,紧紧地抓住,再也不放手。

降灵却还在想著,怎么把十三块冰晶加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鬼魂?这种事情,他一千年来,还没有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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