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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第二章

桃白若让小桃红送乔木回苍郁岭,自己则造了一辆小桃木马车,将阙彦生放在车里,天未亮便赶著车子离开快活林。

马车离开快活林,来到炉颜谷山头时,她回头一望——山下快活林中有无数粉红色的小身影跃动著跟到快活林外,小桃子们年纪都还很小,不敢离开林子,只见她们在林外的小身影不停地上下跳动,而风中传来她们依依不舍的呜咽声。

寻常人听来,那不过是风吹林梢的声音罢了,但听在桃白若的耳中,那却是成千上百、亲爱的小桃子们所发出的哀戚哭声——

她怔怔地定在那里,泪水不由得落了下来。

快活林啊,她生长了数百年的家乡,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的根仍留在这里,只是此去终将漂泊。

炉颜谷下依稀可见冉冉红尘,炊烟袅袅升起的人家之处——快活林、红尘千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究竟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归依之所?

「阿姊!」

桃白若往山下望去,小桃红赶著一匹骡正往她的方向急急而来,骡子背上还驼著一个青衫男子,不是乔木还会是谁?

「阿姊!等等我们!」

小桃红气呼呼地赶著骡,那骡却偏生一副死硬脾气,她愈是赶,它的动作愈慢。「该死的畜牲!快点儿走啊!」

好不容易,小桃红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没好气地跩了那骡子一腿:「死畜牲!偏偏和小泵奶奶过不去么!」

「他不肯回去呢!」

小桃红瞪了乔木一眼:「还没到苍郁岭下就嚷著要随咱们去,和这骡子一样死骡脑筋!」

「那怎么行?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咱们怎么对得起乔伯父、乔伯母?」桃白若微蹙起眉。她自然也知道以乔木的固执,小桃红必然拗不过他,只是这件事如此凶险,她真没把握自己一个人能照顾他们妥贴。

「桃姑娘,乔木自己可以照顾自己。」骡背上的乔木坐直身子,脸色虽然苍白,但比起昨夜已好上许多。「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阿姊和那病家伙麻烦精在一块。」小桃红笑嘻嘻地接下去,乔木的脸色一红,呐呐地接不上话。

「阿姊啊,你就让这呆子一起去吧;要不然他日也思夜也想的,只怕挨不到咱们回来便一命呜呼哀哉啦。」

桃白若睨了小桃红一眼,再看看乔木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想想也好。乔木与她们两姊妹自幼交情好,要真不让他去,以乔木的呆性格,自己背地里偷偷跟著也未必可知,反而更加凶险。

彼虑到这一点,她只能叹口气点点头:「也好,乔木哥,你上来和阙少侠一起坐吧。」

乔木闷闷地摇头:「小生自己骑骡便是了,用不著上马车。」

小桃红快活地跳上马车,轻巧地接过桃白若手中的缰绳。「阿姊,你让乔大哥和那病家伙一起坐,那不是要他的命么?他喜欢骑骡便由得他去,咱们快走,万一给那老妖婆追上,事情岂不是糟糕?」

桃白若无奈地嘘口气:「这样也好,咱们走罢。」

她的话声方落,小桃红手中的鞭子已刷地打在马背上,两匹马吃痛地长鸣一声,簌地往山脚下奔去——

离开了炉颜谷,往此走约莫几十里路便有小市镇,而有人的地方便是红尘。

他们一行四人,除了昏迷不醒的阙彦生之外,心中都不免有些忐忑。

红尘啊红尘,不正是他们最为渴望,也最为恐惧的地方嘛?

山西

阙王府清晨,天才蒙蒙微亮,守在阙王府前打磕睡的家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楮,眼前赫然出现一栋大宅子;论气派、威势,竟丝毫不在天下三王的阙王府之下。

名唤阙福的年轻家丁猛地跳起来,震愕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对街的几栋民宅怎么会平空消失,又平空出现这么栋大得不得了的宅子?

「阿……阿财……」他的眼楮眨也不敢眨一下,心想一眨眼,这宅子又突然消失在眼前。「阿财啊!」

坐在他身畔,正打著呼的家丁傍他的吼声吓了老大一跳:「什么事?什么事?」

「你……你看!你看啊!」

「看什么?你失魂啦?」

阿财顺著他的手指,眼前的大朱红门上写著两个大字:梅庄

「你看啊!」阙福扭过他的头来到自己跟前,瞪著那栋豪宅:「那是什么?」

阿财愣愣地:「房子啊。」

「我当然知道是房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房子平空跑出来?」阙福气急败坏地嚷:「对街的张大婶、洪屠户到哪儿去啦?」

「你睡傻啦?」阿财莫名其妙地扭头瞧著他:「什么平空跑出来?那宅子盖了三个月啦。张大婶、洪屠户他们拿了人家的银两不知道有多高兴,老早搬走啦!」

「三个月?」阙福揉揉自己的眼楮,搓搓冻僵了的脸面。「三个月?不可能啊,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真是的!著魔啦?」阿财没好气地说,站起来伸个懒腰,刚巧对面的小侧门咿呀地开了个缝,一个绿衣少女轻轻巧巧地走了出来。

「阿绿姑娘!」阿财喜孜孜地迎上去,态度恭谨得很:「这么早上哪儿去啊?」

少女长得娇俏可爱,个头比寻常人略矮一些,模样却十分清新讨喜,她娇美地打个揖说道:「老太太想吃素包子,咱们家厨子笨得很,老做不出来,唤我去庙口找找有没有得买。」

「不忙,不忙!」阿财讨好地说道:「府里上上下下都爱吃素包子,厨房里天天都备著,我去给你取几个来好不好?六只够不够?」

阿绿惊喜地笑了起来:「真的呀!阿财哥哥,您待妹子真好,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我去去就来,你等著喔!」阿财乐呼呼地转身跑了进去,动作比主人召唤还快上许多。

阙福惊疑地注视著眼前的少女,她的态度虽然十分熟稔,但他却百分之百确定他们没见过;不但今天没见过,今天之前更没见过。

「哟!埃哥哥,您怎么啦?怎么这样瞧著人家?」阿绿十分讶异似地朝他跨进一步,他登时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你别过来!咱们素不相识,你别喊得这么亲热。」

阿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侧著头朝他微笑,口吻中却带著几分试探道:「福哥,您不是当真的吗?咱们近来也说过几次话,您这么生分,妹子可要伤心的。」

她愈是这么说,阙福心中愈是害怕,连手脚也忍不住发起颤来;他连连后退,整个人贴在王府的大门上,口中不住地嚷:「别过来!别过来!妖精!来人啊,快拿下这妖精!」

阿绿那张俏脸登时转为一片煞白。她的手轻轻一挥,阙福只觉得自己立时陷入一片五里迷雾之间。

「哼!没想到居然还有漏网之鱼,幸好发现得早,否则婆婆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迷雾中,阿绿的脸泛著一层深绿色,眉目形貌虽然没有多大的转变,但却削瘦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骨瘦如柴,倒像一截树枝。

阙福惊得叫也叫不出来,整个人倒在地上,不住发抖,一双眼楮瞪得有如牛眼一般。

「杀了你给婆婆当花肥——」少女的手刷地笔直往他的颈项伸来,纤纤五指深绿得有如一只鸟爪。

「阿绿!」

蓦地一声轻斥,那双爪子簌地收了回去,少女转身,脸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小姐!」

白茫茫的迷雾中出现一名白衣少女,姿态娉婷美丽,凛凛然呈现出孤傲之色。

「你做什么?婆婆交代不可多伤人命,你全忘了吗?」

「小姐,此人万万留不得!这是个祸胎——」

「住口!」

阿绿轻颤一下。

白衣少女的眼冷冷打量阙福一眼:「他给你吓疯了,放了他吧!」

「可是小姐……」

「我说的话不算话么?」

「绿儿不敢。」

「不敢最好,你要再多伤半条性命,休怪我不念主仆之情。」白衣少女冷然说道,身影缓缓在迷雾中散去,竟如一团轻烟似的消失无踪。

阿绿心有未甘地瞪著阙福,似乎仍不肯放弃——

「阿绿妹子!包子给你取来了……」

绿衣少女阴恻恻地冷哼一声:「算你狗命大!」

「阿绿——」

阿财兴高采烈地冲到门口,却给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大跳。

只见阙福瞪大了眼楮,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裤裆上濡湿了一大片。他半张著嘴,口水不住地往下流,竟像是著了魔,痴傻了一般。

「阿福!」阿财惊得将素包子落了一地,冲过来扶著痴傻的阙福,叠声嚷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成了这样子?」

少女阿绿瑟缩在红柱子旁,满眼的惊慌之色惶惶然说道:「我……我不知道……他……他突然尖声大叫指著我……说我是妖魔鬼怪……又说什么天师……」她说著说著,忍不住哽咽地哭了起来。「好……好生怕人……」

「这……」阿财焦急地放下阙福,来到小绿身边。「哎!难怪他方才便怪模怪样,原来已经著了魔了……阿绿妹子,真不好意思……我不该留你一个人。」

「何方妖魔!」呆张了嘴的阙福突然暴喝一声猛跳起来,口中念念有辞,双眼恶狠狠地瞪著前方大吼:「看我福天师斩妖除魔——」

「阿福!」阿财既气又急地上前拦腰抱住他,同时大声呼喝:「来人!快来人啊!阿福疯了——」

绿衣少女依旧瑟缩在柱子后面,一双泪水未干的眼楮冷冷地瞅著纠缠在一起的人影,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疑惑——这家伙,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

阙王府里冲出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制住满嘴胡说八道的阙福,将他死命压在地面上,却制不住阙福那张嘴,只听到他没命地拉开嗓子大嚷:「有妖精!有妖精啊!阙王府大难临头了,阙王府大难临头了啊……」

沅溪镇

「沅溪镇?呵!阿姊,这名字倒挺雅致。」小桃红放慢速度,小镇口的牌坊上龙飞凤舞写著:沅溪镇。

「这小镇造在沅江旁,所几称为「沅溪镇」,听说整个小镇都几沅纱、染布为生。」

「咦?」

马车里的阙彦生已起身坐直,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整个人已略显神采。

「呵,沅纱的姑娘,那可美得很哪!咱们可不能不开这个眼界。」小桃红笑嘻嘻地驱著马匹往江边去,还没到江畔,已经先听到许多少女欢乐悠扬的歌声传来。

夕阳黄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沅江之上,水波粼粼倒映著十多名少女曼妙的身影。她们身畔都放著布蓝子,在溪水里洗过的新布全放进蓝子里,衬著少女们娇笑谈论声的,正是被染料染成一江春色的溪水。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阙彦生面带微笑,心情极为愉悦地诵吟诗歌,念完之后看著身畔的桃白若,眼底情深浓,而笑容依然不减。

「什么鸡啊?阙相公肚子饿了么?」

桃白若忍不住掩著唇笑了起来:「小桃红,阙相公的肚子饿不饿倒是其次,不过让你给笑忿了气是真的。」

小桃红回头一看,阙彦生果然捂著伤口处,一张脸笑得掉了泪。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道:「我知道,我没学问嘛!那用得著笑成这副德行?」

「小桃姑娘,是我无礼,你别生我的气。」阙彦生连忙陪笑解释:「是前朝文人苏轼先生的作品,名唤沅溪纱,这儿镇名叫沅溪镇,所以我才突发奇想吟诗,可没有丝毫对你不敬之意。」

「哼!你们这些人,动不动老爱叨念这些东西,真搞不懂!」小桃红还是噘著嘴,一脸不高兴:「什么鸡啊鸭,酒啊菜的。」

「酒菜?」阙彦生莫名其妙。

桃白若笑著将前日乔木吟诗的事情告诉了他,阙彦生听完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

「笑吧笑吧,笑死你这庸生了事!」小桃红恼羞成怒,忽地甩下马鞭,跳下马车,朝他们扮鬼脸:「想要我走,开口便是,何必兜著圈子取笑我?」

「小桃红……」

小桃红说著,转身离开,跟在乔木身边慢慢走著不理他们。

桃白若叹口气:「哎!这小桃红……」

「桃红姑娘天真烂漫,当真可爱得紧。」

「你真这么想?」

阙彦生点点头,看著小桃红和乔木的身影忍不住微笑:「那位乔兄也是如此,虽然不通俗事,但比起那些惺惺作态的小人,可不知好上几倍了。」

桃白若芳心暗喜。

原本她兀自担心阙彦会嫌弃他们,乡野村夫,如今看来,他不但不介意,反而大有赞赏之意。这样一来她就放心了……

只是,放心什么呢?

她幽幽地叹口气,阙彦生毕竟已经订过亲,她又算什么?

「桃姑娘?你怎么啦?」

桃白若连忙别开脸,不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幽怨之色。

阙彦生的手却握住她的手。

她一惊,想抽回自己的手,一抬头却遇上阙彦生那双深情而坚定的眸子。

「白若,我想过了。等我回去必将禀明双亲,说我要娶你为妻。」

桃白若讶异地望著他,好半晌方咬著唇问:「你……当真?」

阙彦生用力点点头,轻轻地开口:「苍天在上,阙彦生若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也愿我俩,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

她没有阻止他起誓,那双明亮灵透的眸无言地凝视他,许久,许久……

「白若?」阙彦生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愿意,不由得焦急起来。「白若?你不肯?」

夕阳渐沉,桃白若终于摇摇头低低开口,声音虽低,但天地、诸神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今生今世,不离不弃,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

阙王府

「梅庄——梅太夫人、梅小姐到。」下人通报道。

阙王府正厅上,早已等候的阙王与夫人登时起身,翘首凝望门口来往的人影。

这「梅庄」听说乃是神算子梅公望之遗孀,梅公望在世之时,两次搭救天子。功勋之大难有人能其项背,但梅家人行事却极为神秘莫测,朝廷多次想答谢他们的大恩,却都遍寻不著其后人,没想到三个月前,他们却迁居来此。

阙王为天下三王之一,与皇室关系匪浅,深知皇上心意,也明了老太后想酬谢故人的心思。这三个月多次递帖求见,却也一再受到婉拒,没想到今天她们却自已来了。

正等著,忽闻一阵幽雅梅香扑鼻而来,正厅门口走入四名女子,为首的太夫人鹤发童颜,一张威而一严的面孔,想必年轻之时亦是难得一见的倾城美女。

搀扶著老夫人的少女一袭雪白衣衫,莲步轻移,曼妙生姿,凤眼柳眉,白晢的肌肤宛若冰清玉洁,罕见的人间绝色。

「梅老妪偕孙女梅似雪拜见阙王爷、阙王妃。」

「免礼,免礼!」阙王呵之一笑,连忙摇手:「梅老夫人、梅姑娘,你们能来敞府,当真令敞府蓬筚生辉。快快请坐,快快请坐!」

「谢座。」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梅太夫人首先开口:「听闻昨晨,敞府的女婢不知如何惊吓了贵府的家丁。哎!我们梅庄上下都只剩下女众,不免阴煞了些,今日特来向王爷、王妃致歉。」

「梅太夫人言重了。此事说来是我们的不对,阙福家族中出了不少神棍之类的人物,算来也是他的血脉不好,反而吓著了贵府上的姑娘,照理说该是本王前去赔罪才是,怎么让梅夫人前来赔礼呢?」

「就是说啊。」阙王妃接道。她是个凤眼含威,薄唇瘦削的中年妇人,面目虽不甚美,却隐隐有股威严,只是此时她眉目含笑地望著梅似雪,似乎对她十分有好感。「太夫人,咱们比邻而居,互相照应方是应当,怎好为了此等小事致歉?不过那阙福这一病,反倒让我们两家熟络起来,算来也是功德一件。」

梅太夫人微微一笑:「阙王爷、王妃真是通情达理,既然如此,老太婆倒也不好多说客套话了。」

「理当如此,理当如此。」阙王大笑著点头,他原是军旅出身,对那些繁文褥节自是十分不耐烦。「这样吧,若是太夫人、梅小姐不介意,不如就在小王舍下用膳如何?」

「这……」

「萧公主!王爷与王妃正忙于见客,您不能进去!萧公主……」

门口一阵喧闹,说不能进,可惜还是进了。

一名黄衣少女满脸不高兴地冲进大厅,草草行过礼后,娇声直问:「阙伯父、阙伯母,不是说彦生哥这两天就该回来了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见不到人影?」

阙王还是笑呵呵的,似乎并不以为忤,但王妃的脸却凛凛然含著怒气,显然十分不高兴。

「碧纱,你阙哥想必是路上有什么事延误了,你何必这么急呢?」

「我当然急啊,他答应替我买的东西也不知买了没有……」

黄衣少女嘟著唇,娇态可掬的模样倒也不怎么惹人讨厌,她眉宇之间的刁蛮之色显示出她的出身娇贵,向来受宠,以至于对礼仪一事竟全然不放在眼里。「等得好生不耐烦哪!」

「碧纱公主,我与王爷正在见客,你怎地如此闯入?难道在萧王府,竟无人教你规矩吗?」

萧碧纱有些委屈地垂下了眼,偷偷地睨了阙王妃一眼,看她果然非常不高兴,便求助地朝阙王使了使眼色:「伯父……」

阙王呵呵一笑:「夫人,碧纱向来不拘小节,更何况她早晚也是咱们阙王府的人,你又何必太严呢?」

「就是因为她早晚都是咱们阙王府的人,所以才容不得她放肆。」

「这——」

「阙王爷、王妃,既然贵府有家事要料理,老太婆就先告辞了。」梅老夫人说著起身,连同梅似雪朝他们行礼。她的眼光很快往萧碧纱身上转了两转,原本落落大方的萧碧纱不知怎么地,竟没来由地感到些许微寒——

「梅老夫人,这……」阙王这才意识到她们的存在似的,略感不安:「真叫您见笑了。」

阙王妃连忙离席,上前握住梅似雪的手,脸色不仅和善,更兼之几分怜惜:「太夫人、梅姑娘,您们千万别介意。这样吧,改日再宴请你们,当成赔礼好吗?咦?你的手怎生寒冷?该不会玉体违和吧?」

「多谢王妃关心,似雪没事。」梅似雪淡淡微笑:「只是自幼体质偏寒,大夫也说过没事的。」

阙王妃的关心溢于言表,和面对萧碧纱的耐判若两人,只见她手一挥命令道:「玉儿,去我房里,将前日宫里带出来的千年山参取来,给似雪姑娘带回起。」

「王妃……」

「别叫王妃。」阙夫人笑笑拍拍她的手:「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便称呼我一声伯母,我则称你似雪,你说好嘛?」

梅似雪大喜过望,连忙行个大礼:「似雪拜见伯父、伯母。」

「免礼,免礼。」阙夫人喜孜孜地扶著她,牵著她的手走到厅外:「似雪这姑娘真是又美又得体,我一见就喜欢,要是我也有这么个女儿……哎……」

梅老夫人微笑著开口:「似雪这丫头自小没了娘,今天得王妃如此错爱也是她的福分。王妃要是不介意,往后便常让她来陪著您,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真的吗?」阙王妃喜形于色:「要是真的,那可就太好了!」

「似雪随时听候伯母差遣。」

阙王府的人那天全不免觉得奇怪。因为王妃送梅老夫人与梅小姐竟然送到了门口,向来冷峻的王妃竟对梅府的人一见如故,亲热得不得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王府里其它的人也是如此。

敝的是,王府里的人没人想到他们自己?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待陌生的梅庄人有如自己的亲人——不,比亲人更亲,他们甚至愿然为梅庄而死啊。

「要是阙伯母也那样待我,那就太好了……」萧碧纱忍不住要叹气,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想讨阙王妃的欢心,但是她却一点也不领情。

却对初次见面的梅似雪那样亲热……哎!

随著日子过去,桃白若一行人愈来愈靠近山西,阙彦生和乔木身上的伤也好得很多,到了第七日,阙彦生已经可几自己骑马,不用再乘马车了,于是他们舍弃马,改成骑马,行进的速度也就更快了。

只是,速度愈快,桃白若与阙彦生也愈沉默。

阙彦生乃天下三王之一、阙王府的小王爷,身分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自古以来,儿女的婚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阙彦生身为小王爷,而他的对象更是自幼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萧王府千金,想悔婚谈何容易?

「我看阙大哥也别回王府了,不如就和姊姊起走吧,反正王府里规矩那么多,一定快不好玩。」

「小桃红,」桃白若红了脸:「你胡说八道什么?」

小桃红不以为然地皱起鼻子:「谁说我胡说来著?阿姊啊,你没听说什么侯门,什么深似海的吗?」

「一进侯门深似海。」一旁的乔木忍不住打岔。

「哎啊!反正就那意思。依我说呢,阿姊不如和阙大哥私奔,当一对快乐的同命鸳鸯岂不快活?」

阙彦生又何尝不愿然,只是一想到父母的养育亲恩他便割舍不下,他如何能不声不响一走了之?

「阙大哥,你该不会是舍不下你的萧家妹子吧?」

「当然不是!」他苦笑著摇头:「其实我与萧家兄妹从小一起长大,只有兄妹之谊而没有男女之情,我怎会舍不下她?我只是……只是不能如此妄为,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得俯仰无愧于天地才行。」

「哼!说得好听,总之不是割舍不下你的小娘子,便是割舍不下人间的荣华富贵……」

「小桃红,你说够了没有?怎么能这么说阙大哥?」桃白若凛著脸,那表情令小桃红一惊,知道自己真的说得过头,于是吐吐舌,不敢再开口。

只见阙彦生猛一策马,长嘶声中扔下他们,独自一人跑得老远。

「阙大哥!」桃白若焦急地嚷著,不由得也策动马匹追上去。「阙大哥!」

「阿姊!」小桃红自知闯祸,也想追上去赔不是,却被乔木一把拉住。「你拉我做什么?还不快追?」

「那是他们的事,咱们插不上手的,由他们去吧。」

「咦?」小桃红奇道:「你不怕?」

乔木闷著头,任由马匹缓缓地踱步。「怕什么?」

「你不怕我阿姊一去不回头吗?」

乔木抬起头,看著远方山上的两匹红马,他只能叹息苦笑。

桃白若,不是早就一去不回头了吗?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小桃红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得也跟著叹了口气,同情地问道:「既然如此,你然何必苦苦跟来呢?光是这么瞧著,难道心不疼么?」

疼,当然疼,虽然他的心不是血肉做的,但哪有不疼之理?只是,他就是割舍不下,就算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这辈子,他也没什么好要求的,只希望能待在白若身边,多看一眼便已足慰平生。

山脚下,便是山西省,繁华的大城近在咫尺,只要再过一天,他们便回到阙王府了。

阙彦生与桃白若并辔停在山丘上,无言地凝望著山脚下的大城。

他的心中十分不安,真不知要如何面对双亲与萧碧纱,只是,侧头凝视桃白若那绝美而温柔的容颜,他的心却又平静下来。

阙彦生朝她伸手,柔声问道:「白若,你怕不怕?」

桃白若将手交给他,只轻轻摇首,坚定地望著他:「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阙彦生温柔地笑了起来,拉住她燕一般轻盈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前,贴住他暖暖的胸膛。「很好,我也不怕,这一生我只有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们一起活,一起死。」

桃白若靠在他的胸前,聆听他天籁一般的心跳声,她微笑著闭上眼楮,不去看山脚下密布的乌云,不去想前方的路途坎坷。

她抱住彦生宽阔的胸,脑海中只回绕著阙彦生所说的话——我们一起活,一起死。

她什么都不怕了,就算天打雷,就算天地不容,她也一样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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