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
穿著略大的深蓝色套装,微卷的长发在脑后盘成髻,挺直的鼻梁上再架一副黑色细框眼镜,乍看之下,黎荭就像个再平凡不过的职业妇女,乖巧无味,引不了别人多看一眼。
她一个人穿梭在全市最声名狼藉的D区,这样的打扮显得特别的格格不入,她却丝毫不在乎众人投向她的眼光,径自踩著悠闲的步伐走向街尾的热闹建筑。
伸手欲推开那扇深红色的大门,耸立在两旁的壮硕门神忙伸出肌肉纠结的手臂,横在她身前。
黎荭见状抬起头,那双与循规蹈矩的外表截然不同、暗示著辛辣脾性的浓眉微微朝上挑起。
「小姐,你走错地方了吧?」守门人瞄瞄她一身古板装束,意带暗示地说。
黎荭微偏著头,略带天真地问:「是吗?」
「没错。」壮汉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我不觉得耶。」那声音带著无邪。
见她不识时务,守门人的语气变得张扬了些:「这里不是你该来的。」
「那么又是谁该来的呀?」还是一样轻巧如歌唱般的语调,像是暗示著暴风雨前的宁静。
门口守卫皱了皱眉,打发道;
「总之不是像你这样的人,我们琉璃鸟在D区可是最红的店,要是随便什么欧巴桑都可以放进来,那我们店里还怎么作生意?」
「怎么作生意?我教你吧。」
那隐在镜后的斜挑猫眼一眯,原本浑身透著的慵懒氛味一变,修长的手儿如蛇似的蜿上男人的领带。
将人扯向自己,黎荭靠近他的耳,红唇里吐出的嗓音由轻快转为带著威胁意味的阴沉:「要不要从别狗眼看人低开始?」
突然被人扯向前去,守卫瞬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尤其将他扯向前的还是个看来毫无威胁性的年轻女子。
耳里听到她挑衅意味十足的句子,脑里还来不及回应,那原本扯著他领带的手又一松,让他整个人猛地往后倾,就在脑袋里因这番前后晃荡而摇成一堆浆糊时,女子悠柔的嗓音又钻进耳……
「算了,」声音回到如音乐似的轻扬,黎荭双手搁在脑后,修长的身子灵巧地一转。「今天心情好,不想动气,你们自己让开吧,别让我动手。」
哪能受得了被人这么轻忽玩弄,守卫堵住黎荭的去路,如沙砾相磨似的粗糙嗓音听来像极了咆哮的怒狗:「你是混哪的?也不去打听打听,琉璃鸟是可以让你胡乱找麻烦的地方吗?」
「找麻烦?」黎荭纤长的食指指向自己,镜后媚眼故作惊讶地大睁:「我吗?我什么时候找麻烦了?」红唇半带无辜地一噘:「我只是想进店里,这样又有什么错啦?」说著说著,忍不住抱怨:「还不是你们挡著我的路,要是……」
「够了!」守卫打断她虚假的作戏,抬头对同伴道:「快把她弄走,不然等老板来,我们准吃不完兜著走。」「好呀、好呀,我们等他来嘛,反正我正好要找他。」黎荭双眼一亮,插嘴道。
守卫看看四周,经这女人一闹,店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这情形要让老板知道,他这才做了不到一个礼拜的工作恐怕就要泡汤了。心里一急,他粗厚的手掌猛地就往女子手臂抓去。
「唷,动粗啦!」女子兴味十足地说。「不是我找你们动手,是你们找我动手的喔,这可不算违反我昨晚发的誓吧?」
就在两方即将开打的瞬间,带著明显不悦的男性嗓音突地插入。
「这是在做什么?」
两尊门神听到熟悉的声音,忙神色惶恐地闪到一旁,圆大的头颅恭谨地低垂。「老板。」
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
黎荭嘴里暗暗咒骂,脸上却不动神色,仅是双手抱胸,用一双微带兴趣的眼观察著前头的男人。
男人先把守卫训了一顿,其间也曾不经意地瞄了黎荭一眼,原还以为又是个喝了酒、嗑了药的女客上门闹事,没想到却是个打扮严谨的良家妇女,这样的女人在这种时间来D区干嘛?
若是株想爬墙的杏花,这副模样怎么钓得到男人?要说是来寻欢作乐,偏偏看来又不像……
脑里转著,男人不自觉地又往女人一瞥;女人察觉他的视线,大方地回他个灿烂笑容,男人头本能地一点,唇也回应地扬了扬。
这女人笑起来倒还不错,只是这笑容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啊!」
前头说教的老板突地发出一声大喊,吓得两尊壮汉急问:「怎么了?老板,出了什么事?是您身体不舒服……」
男人像是完全没听到属下的问话,猛一转身,他颤抖地指向那含笑看著他的人儿。「你……」
「我……」故意学他抖颤的声音,黎荭玩了一会儿后自己受不了的笑出声,「我怎么啦?我?」她笑著问。
「大姐!」男人突然扑向她。
「别来!」黎荭一脚踹向他,那起脚踹人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快得让人只看到残影一闪,连—点裙下春光都窥不著,接著便见到琉璃鸟的老板飞了出去。
「老板?!」两尊门神见到这番景象,忙跑到跌在一旁的男人身旁,还来不及说什么,男人已经推开他们自个儿站了起来。
「果然是大姐!」男人一脸感动。「没想到你会来找我,呜……我真是……」顿了顿,擦擦想像中的眼泪后,男人将她由头打量到脚,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大姐,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黎荭噗哧一声笑出,「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张开手,原地转了一圈。
「是没什么不好……」男人几番迟疑后仍旧说出自己的感觉:「只是看来好像古板老处女。」
「哈哈!说得好,」黎荭开心地笑了,「你去跟大伙儿说,看他们想不想看到我这模样;另外记得提,说我有事要他们帮忙。」笑容正经地略敛。
「大姐要重出江湖了吗?」男人眼楮一亮,开始摩拳擦掌。
「重出江湖个头,」黎荭赏了他那颗大头一巴掌。「老娘早从良啦!」
「大姐,从良的人是不会满口老娘的……」男人小声提醒。
「老娘就只剩今天一晚上老娘好当了,别剥夺我小小的乐趣嘛。」一说到这,黎荭就伤心,她往地上一蹲,整个人突然显得哀怨起来。
看来是真的有事了,「大姐,我们进来慢慢说。」推开深红色大门,男人场斑声音以压过由室内传出的音乐。
不说还好,一提到「进来」二字,黎荭便想到那两尊守门的给自己吃的排头,浓眉一挑,她直呼这男人的绰号:「阿穆,这么久不见,你混得倒好。」
深深明白大姐的脾气,知道她声音愈是凉滑如丝,愈是该小心,穆闻暗带戒备地说:「哪里,全是大姐教得好。」
「我教得好?」黎荭唇一咧,两手突地飞上穆闻的耳,使力一扭:「我有教你养一堆没长眼的狗吗?居然不准老娘进来,你人怎么教的?」
「大姐,形象……形象啊!」穆闻哀叫道。
「啐。」黎荭将手松开。「在道上混,眼楮不放亮点行吗?今天是遇到我,要是遇到别人呢?你可别搞到自己的店被人挑了都还不知道为什么!」
「是、是。」穆闻忙躬身应道。
呆立在一旁的守卫何曾见过自己老板弯腰鞠躬的模样?穆闻耶,在D区里抬出名号就可以吓哭小孩的穆闻耶,居然对个欧巴桑打扮的女人这么害怕,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啊?
「喂,阿穆,」黎荭突然身子一歪,黑框眼镜几乎要凑到低著头的穆闻的脸上:「你会不会怪我不给你面子啊?」
「大姐!」穆闻好气又好笑地说:「你从一见面就把我踢来打去的,现在才想到面子,不觉得有点太晚了吗?」
「唉……总得意思意思问一下咩,」黎荭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正努力往温柔体贴的女人之路迈进,不能再像以前那么凶悍了。」
「咳!」穆闻差点被口水给呛著。「我有没有听错啊?温柔体贴?你真的是那个我认识的大姐吗?」
原空无一物的手上突然出现一把小刀,黎荭以冰凉的刀锋轻抵著穆闻颈间,如丝的嗓音如水般诱人:「你怀疑吗?」
「不、不、不,我家大姐最温柔体贴了,谁敢不相信的,我第一个找他拼命。」穆闻忙装出一副再认真不过的模样。
「阿穆,」刀子如出现般迅速地消失,黎荭拍拍他的肩:「这么久不见,你的狗腿功夫仍然一如往昔啊。」
「嘿嘿嘿,大姐不在,我也没对象狗腿了,如今看大姐的反应,想来我宝刀未老。」穆闻一副沾沾自喜的样。
「去你的!」黎荭笑骂。
抓抓头,穆闻笑的有些傻,瞧他这模样,恐怕没人敢相信这人是D区赫赫有名的人物——至少那两个一直揉眼楮的守卫就不相信。
穆闻与黎荭一面说笑一面往店里走去,途中只见他伸手招来店经理,短暂的交代几句,便引著黎荭往店里最僻静的角落行去。
店经理对老板行过礼后便往门口走来,两个守卫心里知道要糟,果然——
「老板要你们换到厨房去,等哪一天眼楮磨亮了才准调回来。」
两个大男人沮丧地肩一垂,默默地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店经理看他们那副模样,忙出口安慰他们几句:「你们运气好,遇到大姐今天心情好,否则现在早躺平在地上,连厨房也用不著去了。」
两人互看了一眼,心有不甘地问:「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老板要叫她大姐?」
「她跺跺脚就可以掀翻整个D区,在我们心中,她宛如女神。」店经理说得神秘,连两撇翘胡子下的那抹笑,也神秘得教人难以猜透。
「女神?」
脑海里浮现那厚重的黑框眼镜,还有一袭宽得看不出曲线的欧巴桑套装,守卫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哪来这种凶巴巴又毫无姿色的女神?上天这么缺女人吗?
看两人不以为然的样子,店经理摇摇头叹道:
「难怪老板要你们到厨房去,留你们两个在门口,总有一天店会被你们给看丢!」
☆☆☆
「大姐?!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干嘛啊?」
今天晚上,每个有资格踏进琉璃鸟特别室的男男女女,在见著那个倚在沙发上的女子时,免不了都发出这样的惊呼。
带著与古板外表完全不搭的闲散与自在,黎荭轻扬了扬手上的啤酒罐,心情愉快地招呼:「嗨!」
「大姐,你在干嘛啊?」
「我懂了,大姐,是不是存什么好玩的?所以你才……」
问题由四面八方不断地朝她涌来,黎荭根本来不及回答。
「停!」她举起手喊道。
室里的人全听话地安静下来。
「我有一件事得先跟大家说,等我说完,你们再发问。」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反对,她扬了扬唇,站上了室里的矮桌。
看著大伙儿朝她望来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著头,咳了两声后才抬起头,镜片后的那双眼带著亮闪闪的调皮光芒:
「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D区新民高中新任的语文老师,希望大家以后多多关照。」说完还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
室里静了半晌,然后——
「噗!」
穆闻含在口里的威士忌全喷到对面的倒霉鬼脸上,那人却擦也不擦,一双眼呆愣愣地看著黎荭。
「死穆闻!」也不知道是哪个人先动手的,突然间,就见室里的人全抡起拳头往穆闻身上捶,一面捶还一面骂:「开这什么烂玩笑?找个长得像大姐的人来玩我们,你吃饱太闲啦?」
一开始穆闻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平白无故头上、脸上挨了几拳后,他总算明白,「喂!我没开玩笑啊!」他一面以手护住自己,一面喊道,「这人真的是大姐……」话还没说完,肚上又挨了两腿。「哎哟,你们……」
眼角瞄见那倚著沙发含笑看戏的人儿,穆闻忙高声哀道;「大姐,你说句话呀!」
「嗄?」黎荭眨了眨眼,一脸的故作茫然。「要我说什么?」
「说你真是我们大姐呀!」勉强避开击向左颊的拳头,他急道。
「说了我是黎荭嘛,谁教他们不信,」干脆往后一靠,她偎进沙发,「算了,你们慢玩吧,玩完了再叫我。」说完顺便打了个呵欠。
围成一圈海K穆闻的人突然停下手。
这种像是别人打到天荒地老都与她无关的态势——
「大姐!真的是你!」第一个扑向黎荭的,是个个头娇小、生了一张娃娃脸的可爱女子。
黎荭拍拍她的头:「小金,这么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大姐不在,我怎么好的了?」小金眨了眨一双满含渴慕的眼,话里还带著浓浓的想念。
黎荭笑了。「你唷,狗腿的程度跟阿穆有得比。」
「谁会像那个狗腿穆啊!」小金忙抗议。
「像我有什么不好……」
接下来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黎荭也不阻止他们,只是含笑看两个人斗嘴。
「我好像真的离开太久了……」她突然叹。
看著这群昔日好友,心上便浮起深深的欣喜,有多久没见到他们了?多久没听到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了?
「大姐,」小金拉著她的手:「现在你回来啦,我们又可以跟以前一样了!找个日子,我们通告各路兄弟,说焰风组的火焰女神回来了!」
「小金……」
「大姐,你都不知道我这个代理头头当得有多痛苦,」小金像完全没注意到黎荭张口欲言的模样。「有些人看你不在,就想上门讨便宜,哼,也不先去打听打听……」
「小金!」这次开口的是穆闻。
室里明明挤了十几二十个人,桌上摆著酒、热闹的音乐在室里回荡,然而却没人开口,众人静默著,像是在等待什么。
「小金,我不能回组里了。」黎荭的声音划破了一室的静。
「大姐……」小金嘴张了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早明白了,当大胆说自己将是D区那所烂学校的老师时,她就知道大姐不可能回来了。她只是不想接受,她只是以为……
「好了,」穆闻拍了拍手,「这是好事,大家干嘛这么愁云惨雾的?没想到我们这伙人中会出一个老师呢!」他强笑了笑。「大家该替大姐高兴才对呀。」
掌声先是稀稀落落地响起,最后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黎荭看著这群昔日伙伴,眼眶忍不住泛红,「别这样,」她微弱地抗议:「我快哭了啦!」
「大姐。」小金偎近她。「你不要忘了我们,有空要常来找我们玩喔。」
「我会的,只要下回你们又看到我穿这样,别吓得不敢跟我打招呼就好啦。」她玩笑道。
「说到这,」穆闻拉了拉她厚重的发髻:「大姐,当老师一定要把自己搞成这模样吗?」
「别说了,」黎荭摆了摆手:「我从前那样子,连学校大门都进不去,门口警卫一见到我马上就通知条子,啐,根本是把我当凶神恶煞看嘛!」
「哈哈哈!」穆闻笑得倒在沙发上。「他们的眼力不错嘛!」
「穆闻,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黎荭侧头含笑地问。
「不、不,」勉强控制住自己,他一面拭拭眼角笑出的泪,一面说道:「大姐,你继续说,别理我。」
「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老妈看这样不是办法,就想出这法子,」她比比自己的打扮。「没想到还真的管用呢!」
「可是……」小金的声音突然疑惑地响起。「高中老师最少也要大学毕业不是吗?」
所有的人呆了呆后,全转头看向黎荭。
「我有大学毕业证书喔。」她扬唇道。
一伙人眼全惊讶地大张。
「真的,我拿的是优罗志亚大学的学士学位,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她笑著说。
「优——?」穆闻一呆。「这个优什么的学校在哪啊?」
「在日本啊。」她眨著一双单纯的眼。
「你什么时候跑到日本念大学我们怎么不知道?」穆闻皱起眉。
从小一起混到大,除了去年她离开的那阵子之外,他们从不曾分开过,难不成光一年的时间她就可以在大学里混到一张文凭吗?
「我也不知道。」她皱皱鼻。
望著她一脸无辜样,众人先是呆了半晌后,才恍然大悟。
有钱好办事,是这世上不变的法则。
「大姐,你干嘛非得去当老师啊?」小金嘟著嘴道。「那张证书不便宜吧?又得花钱又得打扮成这样,还不如留在焰风组……」
黎荭叹了。「如果可以,我也想留在焰风组,要不是我妈……」她停下,摇摇头没继续说话。
想到大姐的母亲,大伙全安静了。
「好啦,干嘛把气氛搞得这么闷,」黎荭举起啤酒道:「明天我就得到学校报到,答应了老妈会试著守规矩,所以能玩的时间就只剩今晚了,大家别浪费时间,咱们好好疯一下!」
「耶!」
室里回应地响起欢呼之声,自从去年大姐离开后,组里就像少了什么,就算要玩也显得意兴阑珊;但今晚不同,大姐一回来,D区又显得有趣起来了,一伙人忙围在一块儿,开始热热闹闹地讨论起要做些什么好。
「喂,我们找狂龙帮的出来轧车好不好?大龙上回输了,不是一直吵著要讨回公道?还是到三梅会……」
气氛热烈,室里像有把兴奋的火在烧,黎荭看著这群伙伴,心想——啊,这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奈何她有个极力想将她拖回阳光之下的母亲……
叹息无声地响起,为著明天起将降临到她生活中的折磨,那无味的生活呀,可不可以永远别来?
凌晨三点,黎荭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微卷的长发被风吹拂著,在星夜里闪著暗红色的光,鼻梁上的眼镜早不知丢到哪去,端装的及膝裙旁开了条长达大腿的缝--这是穿著裙子骑重型机车的结果,套装外套拎在手上,白色的衬衫只扣了两颗扣子,风一吹便露出粉白的酥胸与那一截小蛮腰。
她走在夜里,每跨一步,修长的美腿便由裙缝间溜出,那完美的曲线,是夜里最让人无法禁受的诱惑。
这就是黎荭,她的美不仅仅只是外表,还包含了她的性格,让人见到她的不但觉得她生了一副美艳的皮相,还让人感觉一不小心便会被那浑身的火给烫著。
黎荭弯进了一条暗巷,曲线玲珑的身子站在某栋占地极大的建筑物后,纤长的手指在身上模索著钥匙,好不容易寻到那一小支金属,她开了门走进,不急著往光亮处走,她先低下头将身上的扣子扣好,把拎在手上的外套穿上,抓了抓纷乱的长发,最后低头嗅了嗅自己。
浓浓的酒味窜进鼻翼,她皱皱鼻、吐吐舌。「没办法,只好祈祷老妈已经睡了。」
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
钻过了花丛,避过了扶疏的林木,她走向园里最角落的建筑,轻轻推开门,她极力将脚步放轻。室里很暗,她微微屏息,就怕呼吸声太大,吵醒了一向浅眠的母亲——
「小荭。」
轻柔的女声一响起,黎荭原本绷紧的身子无奈地一松,伸手将壁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她叹息似地道:「妈,你还没睡啊?」
「你没回来,我睡不著……」
话声出自坐在客厅里的女人,小小的个子、绝美的脸蛋,岁月对她十分仁慈,并未在她脸下刻下老态,反只留下更让人著迷的风韵。
「妈,」黎荭走到母亲跟前,蹲来。「我说过会很晚才回来的嘛,你不用等我的。」
女人握住她的手,轻拍了拍:「我知道,只是一个人上了床、闭著眼,就忍不住会想到去年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个时间,你回来得比往常迟,我还以为你还在跟你爸聊天,所以主屋的灯才会比平常都亮,怎么知道……」
她脸一白,握著女儿的手也颤抖起来。
「妈!」黎荭轻摇了摇母亲,「你别再想了,事情已经过了,瞧,」她弯弯手臂,上臂便隆起小丘。「我现在不是好得很吗?」
女人低声叹息:「就算你现在好好的。我也没办法忘了你浑身是血的模样,我怎么也没办法忘记,过去的那段时日,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既然都已经撑过来了,就别再去想了嘛!」黎荭有的是标准的阿Q心态。
女人顿了顿,最后还是顺著女儿:「好,不想、不想。」
轻扶起母亲,黎荭道:「妈,你早点睡吧,爸要知道你这么晚睡,又要怪我了。」
「别理你爸说什么,」女人靠著女儿身上。「他比我还晚睡呢,哪有资格说我。」
将母亲扶回房,黎荭看了看极端女性化的房间后,突然开口道:「妈,你还是不让爸爸回来啊?」
女人纤瘦的身子一僵,侧过身拉了被复住自己,她逃避似地道:「我要睡了,你帮我关灯。」
黎荭无奈地耸肩,走向门边正要按下开关时,母亲的声音又响起了:「小荭,明天要记得去学校上课喔,你答应过妈的,别忘了。」
「是——」话尾叹息似地拖长,黎荭熄了灯走出房间,本来要往自己寝室走去,却在看到昏暗的客厅里那一点红光及一丝冉烟时,自动转换了方向。
「你妈睡了?」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
「唉。」黎荭在父亲对面坐下。
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猫儿眼在父亲脸上搜寻著,眼划过父亲脸上的皱纹,划过他颊上的疤,划过他性格的面容。
她从不曾见过比父母差异更大的一对。
母亲纤弱、易感,她足不出户,喜欢在家看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字在上面的书,喜欢弹琴,喜欢在院子里养花。
案亲高大壮硕,一张脸看来不怒而威,他喜欢的是在外头呼风唤雨,在生死之间来往的刺激。
她的父母就像火与水,水火虽不相容,却会相恋。
她有母亲的外表,却有父亲的性子,小时候不懂父母为什么要分住在不同的两栋屋子,而爸爸说因为妈妈爱静,她想也是,前头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每天谈的都是打打杀杀,妈妈一定会受不了的。
但她却喜欢这些。
「唉……」她不自觉地叹。
「好了,」父亲揉揉她的头。「你妈说得也没错,往好的方面想,说不定你会喜欢作育英才的感觉呢!」
「恶……」她整张脸厌恶地纠成了包子状。
望著女儿,黎大海脸上带著不自觉的笑,颊上的疤因这一笑而扭曲,看来便显得益发骇人。
「没办法,我们不能让妈妈伤心啊。」
不能让妈妈伤心,这大概是父亲教她的第一件事。
若不是为了这根深柢固的想法,她也不需将自己丢到学校去当啥老师。她耶,高中时没一个科目及格的黎荭耶,居然要顶著买来的学士学位,去学校荼毒别人的孩子,这种事亏她老妈想得出。
「要是照我的想法,你理所当然要接我的位置,可你妈那个人,」黎大海叹道:「不管怎样就是要把你往正途上拉。以前还能当没听到,推拖过就算,自你出事后,我就没立场说话了,你……」
他摇摇头:「只能自求多福了。」
岂止没立场说话,从前还能到这儿过夜的父亲,近一年来连母亲的房间都很难进得去了,每次看父亲踫一鼻子灰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呀,太宠妈了。」黎荭说道。「直接破门而入不就行了?」
「我宠,你就不宠吗?」他们父女俩在外呼风唤雨,一进这家门却像两只遇了猫的老鼠。「要不是因为……」他没把话说完,剩下的话尾化成了一声叹息。
要不是因为爱她,何必这么听她的话?
「算了,算了,」黎荭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还是去睡吧,答应了老妈要乖一阵子,要是明天没乖乖去学校,她又要用眼泪淹死我了。」
「去吧,」黎大海也站起身往妻子的房门走去。「我也去踫踫运气,说不定你妈今天心情好,愿意让我进门。」
黎荭哈哈一笑。「祝你好运喽,老爸。」
「谢谢。」黎大海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