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陆长钗依旧去皎镜潭边看戏,街边的人对她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一开始还议论纷纷,后来她如果来迟了大家反而诧异了。
这一日,花离离演的是宫中媚颜奴主的太监,一会儿对上巧色生花,一会儿对下声色俱厉,一会儿对后妃轻声细语,一会儿又对刚进来的小秀女索要钱财。他依然是那么惟妙惟肖,这么猥琐卑鄙的形象他演得和慕容冲一样好,好得让台下看著的陆长钗一阵发寒,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心头闪过——他平时对自己也像在戏台上一样吗?
「世人原本是傀儡,我来牵丝我来收,金银珠宝成山砾,只需多笑三两声……」台上的柳太监怪声怪气地唱著,陆长钗又是一阵发寒,一阵风吹,居然已是满身冷汗。
「陆姑娘。」
身后有人在叫她。她回过头,眼前是一位明艳照人的红衣女子,她对她嫣然一笑,「陆姑娘好。」
「你是谁?」她冷冷地反问,心下骤然升起一股敌意。
「和你一样。」来人俏颜含笑,柔声地说,「都是花郎的宿主。」
「什么宿主?」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宿主就是——让虫子吸血吃肉的那个傻瓜。」红衣女子逼近一步,「你不用害怕,我没有要抢走你的离离,只是想让你提早有些心里准备——我不会抢走他,但他也不完全是你的。」
「什么意思?」她沙哑地问。
「意思就是你想的那样。」红衣女子淡淡地道,「我是前边银庄的老板娘,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和你一样迷上了台上的花郎,两年以来,我为他花费了一千七百五十四两银子。」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听说陆姑娘比我更加大手笔,这些日子为花郎花费的银子不下三千了吧?」红衣女子含著笑道,「我叫鸳子,日后我们可能会更加亲近,先来打个招呼,陆姑娘好自为之。」
她就那么说完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长钗茫然地看著台上怪模怪样做著丑恶模样的花离离,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他?可是在说「快乐和孤独」的那一天,他分明是真心的……是真心的。
下戏之后,花离离依然一脸温柔而有些胆怯地微笑著,他知道鸳子过来和她说过话。「长钗。」
「今天晚上——能陪我去一趟皎镜潭吗?」她低声说。
「晚上我要排戏。」他破例第一次拒绝了她的邀请。
「是……是吗?」她喃喃自语,想问他关于鸳子的事,不知为何始终开不了口。
她本不是懦弱的女人,为什么这些天来变得如此胆小,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这些日子已经是夏天,晚上依然炎热。陆长钗没有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在皎镜潭边散步。
夜深之后,皎镜潭一片漆黑,除了若隐若现的明月,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掬起一手清水,「哗」的一声泼在脸上。
点点水滴落下深潭,荡起一层层漆黑的波澜,脸上额上一阵冰冷,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犀利起来,负手看著天上的明月。
这些日子……她究竟在干什么……
那一夜她直到清晨才从皎镜潭边回来。
回来的时候路过扁街,早上的戏还没有开始,只有几个登戏的架子在风里瑟瑟地摇晃著。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回府。
她那么专心地想著心事,以至于没有看见在她身后二十丈外,有一个人遥遥地跟著。
他本来就在皎镜潭边,她去了他就躲了起来,到了天亮不得不回来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回来,似乎很怕她发现。
幸好她根本没有发现。
她回府了。
那人坐在了曲班的戏台上。
「离离……」街边有个小泵娘哭著奔了过来,「离离,我哥来找我了,要把我关在家里,救救我……你不能和陆姑娘在一起就不要我了……」
那个人轻轻接住小泵娘乳燕扑林的小小身子,柔声地说:「傻瓜,我不会不要你的。」
那小泵娘眼泪汪汪地看著他,「可是最近你一直都和将军府的陆姑娘在一起,你已经……已经不来找我了。」
他轻轻抚模著小泵娘的头,「我的人虽然不在,但是喜欢衾儿的心意不会变的。我如果不管你了,那就让我……受这人间最惨痛的罪……不得好死。」
「你别这样说,我不要你死!」小泵娘有些失声地说,「我只要你快乐,你快乐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忘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他托起小泵娘的脸,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我最心爱的娃娃,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下著大雨,我迷路了,是你把我捡回家……」小泵娘眼圈一红,哭了起来,「天啊,你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我也……」他低声地说,本想说什么,却没有接下去。
「你看到了吧?」不远的街边传来一声冷笑,那冷笑冷得像前几个月他为了捡那一支玉簪跌进皎镜潭那样冰冷,「姓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他和所有的人翻脸,究竟是值不值得!」
他抱著衾儿抬起头来,衾儿尖叫一声几乎昏倒在他怀里,「哥哥要来带我走!离离救我!」
街边昨日遇见的那位男子牢牢地抓住一个黑衣女子,他拔了她的剑架著她的脖子逼她无声地站在那里看著。她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上全是死气,漆黑漆黑的眼楮睁得大大地看著他,手里握著一个东西。
「长钗。」他还神色很镇定地呼唤,脸色和平常见她一样温柔小心。
他抱著衾儿的时候宛如温暖的大哥,天塌下来都有他顶著。
他是个会变色的虫子、吸血的虫子。
陆长钗满身狼狈,显然是和卫琪大战一场之后才被他擒住逼到这里来的,她没哭、也没说什么。
一切就那么静著。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衾儿惊恐地看著卫琪,也惊恐地看著陆长钗,又惊恐地看著花离离。
这个跟著陆长钗从皎镜潭边回来的人当然是花离离,除了他没有人对衾儿有如此耐心的温言细语。
饼了好像有一个冬天那么久,陆长钗慢慢地举起一个东西,漠然不语。
那是一支玉簪,她头上的那只相差无几,正是不久之前她买给他留做定情物的那只。
「你说过——不会卖掉它的……」她没有生气,就那么平淡地说。
「你买给他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把它卖给了定水城黑市的老大。」卫琪冷冷地说,「这个混账死不足惜。」
「你也说过……你喜欢我。」她轻轻地说,说得很回味、很旖旎。
「我没有卖掉它,我只不过是当了它。」花离离的表情逐渐变得玩世不恭,有些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喜欢的人……有很多。」
「是吗?」她突然抬起头冷冰冰地看著他,「你为什么要招惹我?就为了那几千两银子?花离离我告诉你——我欣赏你——一开始我很欣赏你——如果你缺钱你对我开口!我一样可以给你几千两银子,反正我根本就不会用它!你为什么要骗我?骗一个傻里傻气的女人——很好玩么?」她目中充满著怒火,「很好玩吗?你只是要钱而已,何必糟蹋别人的心?卫衾儿只有十五岁……你居然也……也那样骗她!你该死!」
「离离是好人!你们不要冤枉他!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他没有骗我!」衾儿声嘶力竭地为他辩护,「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不会像喜欢陆姑娘那样喜欢我,可是……可是我想跟著他……我想给他钱!不是他的错!」
陆长钗冰冷的目光看著花离离,「你用了什么法子把她弄成这样?你还真神通广大。」
「和你一样的方法。」他平静地说,「有母性的女人都喜欢柔弱的男人,不是吗?」他像抚模宠物一般模了模衾儿的头,耐心地说:「你哥哥来接你,乖,跟哥哥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著离离。」
「乖孩子,离离骗了对面那个笨女人,有了很多钱,以后不会再要你的银子了。」他轻轻轻地说,笑了笑仿佛很惬意,「你再跟著我你哥哥会打我的,你不想让我痛,对不对?」
衾儿微微一震,惊慌失措地看著卫琪,「只要我和你回去,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伤害离离?」
这混账居然用妹子威胁他!卫琪瞪著花离离,却见他笑了,笑得很得意似的。
「哥哥你回答我,只要衾儿乖乖跟你回家,你就不怪离离骗了陆姑娘是不是?」衾儿拦在花离离面前说。
那么清纯简单的傻丫头——他居然也忍心利用。陆长钗凄凉地看著站在衾儿背后安然自在的花离离,一直不愿相信他会骗人,那么温柔傻气的男人会骗人。如今何止是不能不相信,而是对这个人骤然兴起一股刻骨的恨意了!「卫琪!你带衾儿回家,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她断然地说,「不要你多管闲事。」
卫琪一把抓住衾儿,「我这就带这个傻丫头回家,这家伙死不足惜,接剑!」他把手中陆长钗的「沉水龙雀」向她掷了过去,「留下他遗祸无穷,不知道多少姑娘被骗!」
「知道!」她的英姿飒爽终于在她身上复生,「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涟涟指向花离离,「这个人我来处置,你先走吧,我怕你妹子受不了。」
「好!」卫琪带著妹子离开。
花离离跃上戏台,陆长钗手持长剑在台下冷冷地看著他。
日日看戏,每日都是这样俯视和仰视著,为什么这一日居然……会变成这样?她剑指花离离眉心,「我问你,你骗了多少姑娘?」
花离离不答,只是站在台上,退了两步。
「我再问你,你一个人要那许多银子干什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她厉声问。
花离离退了两步之后踱了两步台步,轻轻地一甩袖子做戏里佳人的倦态,「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我早就说过,人应该活得自私点儿才会快乐,我的事只有我自己能管,何必告诉你?」他轻轻地旋了个身,「你又是我什么人?」
那戏台上妖魅动人的模样——才是花离离的本色吧?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鬼蝶,一张红脸、一张白脸、一张蓝脸、一张绿脸……无穷无尽,「昨天晚上你明明就没戏,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去皎镜潭?」她厉声又问。
「我厌了你了,所谓将军的女儿战场的女将也不过如此,今日就算卫将军没有带你来,我也会告诉你——要么,你留下做我女儿团里的一个;要么你就回家,像衾儿一样永远不要来找我。」他嘴里哼著曲子小碎步绕台一圈,双袖一扬,袖风在台上飞成蝴蝶,「……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你不必拿著剑指著我,在定水杀了人是犯法的。」
「我不会杀你。」她冷冰冰地说,「那扁街街头银庄的老板娘比我更有资格杀你。」她「当啷」一声收剑回鞘,「花离离,你我几月情分恩断义绝!这个东西你还留著——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你——好好享用吧!」
「叮」的一声,那玉簪被她一手摔在地上,这玉簪质地极好,弹性甚佳而质地坚硬只是高高弹起并未摔坏,陆长钗看也不多看一眼扬长而去,「让我再看见你招摇撞骗,就算在定水我一样要了你的命!」
「啪」的一声,台上的花离离接住了弹起的玉簪,看著她远去的背影,嘴里幽幽地唱出最后一句:「早知忒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曲子唱完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他还是像开始一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你没有杀他?」回家以后卫琪问她。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他不值得我杀。」
卫琪露出了一丝微笑,「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她喃喃自语,微一定神,「这个人的事我永远也不要听,我也不希望爹知道这件事。」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每个人都有迷茫的时候,我也有。」卫琪温柔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卫琪的温柔并不能走入她的心,说到「迷茫」,她想起的只是认识的第七天,他们在面摊上吃面,花离离对她说的关于「自私和孤独」……那才是真正的灵魂的迷茫,不是么?卫琪的温柔听起来很虚浮,她并不想听,「卫将军,听说你即将北上驻守边防?」
「是的……」卫琪微微诧异,「你……」
「我和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可是你……我一直以为,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你不喜欢战场,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喜欢战场,更不喜欢定水!」她冷冰冰地说,「我只是发现我是那种除了战场之外便一无是处的女人而已。怎么,不能去吗?」
卫琪怔住,「长钗……」
「没有事的话,明天见。」她拂手而去,什么也不想听。
这么冷静、任性的女子……她其实……很想哭吧?第一次爱得那么认真,却只是一场恶劣的骗局,包括对自尊的挫伤和对自己的失望,是不是?花离离——他几乎毁了陆长钗,如果不是她这么骄傲这么任性,她已经被他全部毁了。卫琪突然感觉到一股凄凉,就算她这么痛苦,她也不会对他说——不会对任何人说,他和她之间永远都隔著这样的距离,永远都是这样,无论他看她的目光有多灼热,她视若无睹。
为什么她会对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动心呢?
为什么他可以听她的心事?
花离离,一个堕落如斯的男子,你能够和他说什么?
一起仰望星空、能看见的又是什么?
「喂。」
那天的戏陆长钗自然再没有去。
下戏之后。
鸳子递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竹筒饭,「她真的要上战场去了。」
花离离解开包裹,「是吗?」
鸳子凝视著他,「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
「不关心。」
「骗人。」鸳子淡淡地说。
「我骗人很稀奇吗?」花离离淡淡地说,「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我骗。」
「你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鸳子厉声问。
「我告诉你了,你就信么?」他指尖沾了一点口红往自己唇上点,抿了抿唇,转过脸来一笑,「漂亮吗?」
「很漂亮、很像狐狸妲己。」鸳子冷冷地说,随后嫣然一笑,「不管你怎么样,我还是最爱你。」
不关心。
他当然不关心自己的猎物被猎之后究竟如何,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