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 第四章

晚风袭来,艳阳湖畔暗香飘动,这是个黯淡无光的夜晚,没有皎洁明月,也没有灿烂星光,天幕低垂,墨云卷浪。

艳阳湖湖面涌著潮水,一波一波卷向岸边,他可以闻得出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谢绝了女官们领路的好意,他独自一人在湖边站定。回头望著暗潮汹涌的倚水楼,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该说他来得正是时候,或者正不是时候呢?

湖畔栽植著几棵橙树,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气沁人心肺,格外浓烈醉人。随手摘下几朵捏在掌心,将一身从倚水楼染来的浓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气带著毒,却没有人知道;他们举杯庆贺,每次的呼吸都让毒气一点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来的祸事挡也挡不住,那其实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这里不是他的国,他也不是这里的匹夫,那么自然也不能用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来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去探望破绿楼里那个可怜的少女──其实即便是那个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们太天真了,怎么会以为那位延寿公主从此无灾无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岁就开始行医了,若要连那在黑牢中所度过的年头一并算进去,那就不到十二岁。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这样凄惨可怜,即便是公孙恨那禽兽老头扔给他的药人也没那么惨过。

一个人的身体怎么能够让毒物侵蚀、荼毒到那种程度却还能活著?

五脏六腑全都烂了,浑身的经脉堵的堵、断的断,也就只剩下那口活气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极了那个女孩,便是蠢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怎么还可能活著?那女孩胸口所仅存著的那一丝脉息怎么还能够延续著不停止呢?

他大惑不解。然而更令他感到头疼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救她。

是的,他想救她。当然不会是因为他还有著什么该死的菩萨心肠,在看过这个世间狰狞丑陋的真相之后,他仅存的那一点点温情早就死个透彻。

他想救她,只是因为这女孩有著可怜的身世──即将崩毁的国土、被奸人所害的凄凉,这一切与他的过去太过相似。

这女孩虽然很可惜的并不是他要寻找的妹妹芙蓉,但他衷心祈求芙蓉的遭遇千万不要如她一般。

她并不是芙蓉,只看一眼他就能断定。女孩的样貌被毒物侵蚀得很可怕,尽避如此,五官看上去还算清秀,眉儿弯弯,唇儿纤巧,一双杏仁状的眼楮,即便像他这样对人的皮相没什么知觉的人也知道,女孩健康的时候大约会是个好看的女孩,却不是芙蓉。

芙蓉像极了母亲,是那种光是看著便会忍不住屏住呼吸、天仙似的美貌。在她三岁的时候已经有那种美丽,现在她都十九岁了,一定出落得更惊人了吧?如果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掉了的话……

芙蓉……你到底在哪里呢?当年你跟著雪果嬷嬷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年又过著什么样的日子?

会不会也像那少女一样,落入歹人的手中,过著生不如死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阴暗,凝玉般的脸冷若冰霜。他不会允许的,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对待芙蓉──

突然,湖面凌空卷来一道黑影,来人速度极快,转眼已在他身边站定。

「她在那里。」青年指著破绿楼。

湖畔垂吊的灯笼映照著青年俊朗的面孔,他认出这是早晨为他们驾车的青年,看来此人不但骑术一流,连武功也极为出众。

「她吃了饭、喝了汤,而且睡著了。」青年灿烂地笑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我带你去,随墨就不会骂人了──唉,我不能去了,马儿们全都在等我,时间真是紧迫得很……」

他这才发现原来白日所见到的他,原来还算是憔悴黯淡;此刻再看这青年,可比白日所见要俊朗秀逸几分,眉目间透著股天真烂漫的奇特神采。

他说著说著,蹙起了眉,极为苦恼,眉头一下舒展开来,一下又紧皱不已。「可是随墨很凶,你就算打得过她也别跟她打好不好?随墨凶是凶,心肠是很好的。」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瞧他絮絮叨叨得似个老头,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辛无欢忍耐地继续打量他。这人是个傻子,一个骑术极佳、武功卓绝的傻子──淼森跟炽磊也是傻的。原来人换了地方,真的连脑袋也会换;这里的风水特异,养出来的人全都怪不可言。

「来祁寒关的时候帮我带馒头,我最爱吃这里做的馒头──雪点雕它们全都在马厩里,我待会儿不带它们走,一定会被大大的埋怨。唉啊,管不了那么多了,时间真是很紧迫呢。」

「……」雪点雕是什么东西?人名吗?还有什么馒头……真该学学怎么做治脑袋的药,这里的人挺需要的。

青年交代完,转身就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嗯……名字……他们都叫我啥?」

「……」

「呃……疾风,宇文疾风。」青年点点头,耳畔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似的侧著头。「我的马又在叫我了,我得走了。」他挥挥手,一晃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的人,怎么全都怪得这么厉害?摇摇头,他漫步往破绿楼的方向行去。

希望那女孩只是身体有病,而不是连脑袋都有病;他真的不会做治脑袋的药啊。

***

「随墨姑娘,太医院的东方冶大夫与医事局的韩宝笙大夫求见。」

殷随墨眉头轻蹙,回头望著已沉沉睡去的延寿,示意侍女们不要多话,转身快步踏出寝室。

「随墨姑娘。」两名医者见她出来,纷纷屈身行礼。

殷随墨虽然名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官,但其实她是十二领主之一;殷氏一族的长女,论起资格也是个堂堂公主,但她自幼伴随在公主身边,公主发病后她便自愿担任女官长住在宗殿内,照顾久病不愈的公主,不离不弃已十余年;这样的殷随墨还是个武学高手,统领著宗殿内由女官们所组成的「飞凤营」。如此身分,宗殿内的人对她素来总多了几分敬仰。

「东方先生、韩先生。」随墨屈身回礼。「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东方冶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者,尽避已近花甲之年,却是鹤发童颜、温文儒雅。东方大夫向来受人景仰──即便他担任公主的主治大夫已经十余年,却从来没能让公主稍稍好过些。

韩宝笙是东方冶的门生,年纪很轻,相貌俊逸出尘,素来有东海第一美男之誉;而且他还曾到中土习医数年,见识广博且能言善道。不过……今日在宗殿上险些被宗主砍头的就是他。

没被砍头实在可惜,这两人这么多年来真是让公主吃了不少苦头。

东方冶微微一笑。「属下听闻公主凤体初愈,于是带著宝笙前来探访,想为公主诊脉。」

「诊脉?」随墨摇头。「你们明日再来吧。公主精神很好,也吃了些膳食,眼下已经歇息了。」

「随墨姑娘,你们为何让仿绿楼门户大开?夜里风寒露重,这对公主的身体有损──」

「这是辛大夫交代的。随墨不懂医术,不过辛大夫有起死回生之能,他说的话想必是不会错的。」

韩宝笙脸上一红,薄唇微抿道:「那是因为家师外出,倘若家师在此,公主──」

「倘若东方先生今夜也没回来,公主此时已下葬。」

东方冶与韩宝笙一愣,没想到她竟会说得如此……无礼!

随墨寒凉的眼神扫过他们,只淡淡挥挥手。「总之,公主已经睡下了,两位想诊治公主的话,请等辛先生回来再说。」

「不成。」东方冶凛起脸,向来温文儒雅的他此刻却显得异常固执。「属下担心公主凤体受损,无论如何都必须为公主诊疗,否则如若公主有个什么闪失,随墨姑娘可愿承担责任?」

随墨微微眯起眼,高傲的下颚微微抬高。「是,随墨一力承担。这样两位先生可就没有话说了吧?」

「殷随墨,你太不近人情!家师乃太医院之首,他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回来,犹自担心著公主的身体,连歇息半刻也无便赶著前来探视,你竟敢拒我们于门外?!」韩宝笙大怒。

竟敢?随墨冷眼望著韩宝笙,倨傲地微微昂起下颚。你还可以再嚣张一点,看看什么叫做「竟敢」。

「宝笙,不得放肆。」东方冶示意韩宝笙住口,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绣小盒。「随墨姑娘,这是老夫自寒山采回的千年雪莲,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效;唯雪莲无法承受热气,再过一时半刻便要凋谢,如果此时不让公主服下,这千年雪莲便毁了,请您无论如何必得让在下见公主一面,伺候公主服下这雪莲,如此一来,公主的身子才算真正大好。」

锦盒打开,盒中果然放置著一朵雪白如玉的小花,花朵不过婴儿拳头般大,模样晶莹如玉,在灯光下闪耀异彩。

「这……」

韩宝笙见随墨露出犹豫神色,连忙开口:「在下与家师前来之前,已问过宗主大人了,难道你连宗主的旨意也要违背?」

「随墨,外头是谁?」寝室内的延寿被他们争吵的声音吵醒,悠悠问道。

随墨转身拉开纱幕说道:「禀告公主,是东方冶与韩宝笙两位大夫前来求见。」

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延寿蹙起眉,过往的所有不愉快回忆全回来了。「我不想见他们,请他们回去吧。」

「你们听到了,公主说──咦?!」随墨回身,却发现东方冶与韩宝笙竟趁著她说话之际已来到公主寝室门口,随墨大怒屈爪袭来。「放肆!没有公主的允许,你们好大的胆子!」

韩宝笙的动作极快,在随墨鹰爪临到跟前之际,先隔空点住她几处穴道,随墨身子一软,随即瘫倒在地。

「韩宝笙、东方冶!你们竟然──快来人!快来人!」随墨惊得傻了,她没想到他们竟然突然对她动手!

「住口。」韩宝笙有些慌张,他点穴的手法并不熟练,而且要点住「哑穴」是很难的功夫,他始终没有学会,情急之下他只能狠狠地掴了随墨两巴掌。「快住口!」他情急之下气力使得太大,竟让随墨晕了过去。

「随墨。」延寿露出惊诧表情,然而她并没有大叫,这时候大叫也已经太迟。她蹙著眉,眼神幽暗。「你们想干什么?」

东方冶淡淡看了随墨一眼道:「得罪了。老夫也是逼不得已,公主只是回光返照,此刻再不替公主续命的话,公主必死无疑。延寿公主,属下为您诊治多年,您该不会连我也不相信吧?」东方冶叹口气,将手上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请公主服下雪莲,这才能治好公主的病。」

望著东方冶那张斯文和蔼的脸,延寿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寒凉。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这男人言听计从,无论他要她吃什么、喝什么或者不吃什么、不喝什么,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但此时此刻,仅只是这样望著他,她已经感到一股恶寒,一种由心底所生出的厌恶、恐惧之感。

「公主,请服下吧。」

随墨被打晕,想必他们也已将侍女们全都叱退,此刻只剩下她孤军奋战,然而她并不害怕,只觉得恼怒。他们到底把她这个公主当成了什么?他们在她身上试药,试了又试,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好不容易她从鬼门关活转回来,他们又来这里逼宫!

「东方冶,你……到底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语气虽轻,语意却重,延寿凛著脸,眼里汹涌著怒火。

东方冶一愣!小女孩怎么突然间长大了?过去那个贪生怕死、言听计从的蠢女孩呢?

「公主何必多疑?师父他──」

「闭嘴。」东方冶知道,从公主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火清楚的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左右她;此刻言语已属多余,这一役,不是她死,就是他们亡。

「老夫只想知道,公主是要自己吃?还是希望属下动手?」他这么问时,清俊脸孔上罩上了寒霜。「属下已经遣走所有侍女;还有,太医院跟医事局的人守在楼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所有人眼下都在倚水楼争看神医风采,谁又会想到你这死里逃生的病鲍主?」

「你……胆敢如此放肆!」

「收起你这一身公主的傲慢吧。说难听些,此时此刻的你不过是老夫的俎上肉,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已经由不得你作主。」

宇文延寿抿紧了唇。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在劫难逃了。东方冶敢这么对她说话,就表示已经豁出性命,今夜她必然得死在这里。

然而他们或许可以杀死她,但休想她会这么轻易就范。她高傲地昂起头瞪他,咬牙冷笑道:「我劝你把怀里的刀子掏出来,那会直截了当得多。要我乖乖听你的话服毒自尽,那是万万不能的。」

「不能也得能。」东方冶扑过来,顾不得身分姿态,使劲将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锦盒端到她唇边。「公主,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请体谅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这朵雪莲吧。吃了之后,你将会神清气爽,恍若重生,这样所有的人才会知道属下才是真正的神医。」

直到这种时候,他还睁著眼楮说瞎话?延寿倔强地别开脸,牙关紧闭,无论如何就是不肯开口。

「宝笙,快过来撬开她的嘴。」

「是!」韩宝笙听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寿的额头、一手死命握住她的双颊。「快张口!」

延寿死命挣扎,努力想挣脱他们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雾。韩宝笙的手力气好大,她觉得自己的颊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韩宝笙爆出惨叫。

压力顿减,延寿惊喘著不住颤抖,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谁?!」东方冶蓦然回头,公主寝宫内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年轻男子。

他,身材修长俊逸,脸庞光润如玉。

「你是谁?老夫从未见过──」东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颚,眯起了眼。「你就是传说中的神医辛无欢?」

「痛啊!痛啊!」韩宝笙哭号著在地上打滚,看不出来到底中了什么暗器。「师父救我!」

「你到底对我的徒儿下了什么毒手?」东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韩宝笙,深怕他身上有什么古怪。

辛无欢竟连理都不理会他,迳自走到阶下,细细察看了晕倒在地的随墨,随手点了她几处穴道;随墨随即睁开双眼,眼楮一睁开,便骇然跃起。「公主!」

东方冶愕然,殷随墨的武功极高,统领著整个飞凤营的她,论武术,在宗殿内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发难,他跟韩宝笙两人哪里会是她的对手。如今大势已去──他突然转身,掐住延寿的脸,延寿一时措手不及,牙关已开!

「吃下去──」

身影飘忽如鬼魅,是她惊讶之际看错了眼?还是他真的动作快得如闪电一般?

锦盒落入辛无欢手中。「这么好的东西,你自己吃吧。」辛无欢冷笑,将锦盒往东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鸡的东方冶自喉咙深处发出恐怖的声音,身体却是怎么也动不了。

辛无欢朝他身后一拍,东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获自由,他双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里发出呴呴怪声,模样怪异至极。他看一眼辛无欢,眼神又惊又怕,半晌之后,终于霍然转身逃出破绿楼。

「师父!师父!救救我啊!师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滚怪叫的韩宝笙哭叫挣扎著,却只能眼睁睁地望著东方冶弃他而去。

「你真该死……」脚步声响起,随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脸上火辣辣的两个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饶命……饶命啊!随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来应该一掌杀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随墨眼中杀气陡生。她深呼吸一口气,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但若你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这条狗命暂且保住了──」

「感谢随墨姑娘不杀之恩!靶谢随墨姑娘不杀之恩!」韩宝笙又痛又喜,脸上的表情错综复杂。

「但,」随墨上前揪住他的颈项,恼怒地挥了两掌。「该我的,你还是得还。」刷刷两声脆响,韩宝笙的痛呼随即响起。

韩宝笙白净的脸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张引以为傲的俊脸已经毁掉了。

***

辛无欢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墙,那双流动著灿光的银眸微合,像是在闭目养神。

她心里百转千回,望著这陌生、却又对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辛先生请到寝宫外歇息。」

「这里很好。」

……对谁很好?延寿不悦地抿起唇瓣呼喊:「蕊儿?绣童?」

「她们被支开了。公主贵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经差遣随墨去寻人了吗?」

「本宫身边无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与礼不合──」

微微睁开一只眼楮,其中银芒流动,映著温暖的红烛,他脸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该不会是怕了在下?」

延寿没答话。这么无礼的言语不该从一个大夫口中说出来,但辛无欢显然不是寻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闭上眼楮,不去理会他,只希望随墨早些回来,让他们不用再如此尴尬地单独相对。她讨厌辛无欢眼中那种嘲讽的光芒,更讨厌他露出那讥诮的神态,她是丑,丑得无能为力,但,那又怎样?

她是宇文延寿,东海之国的公主,一个一生都在与病魔纠缠、随时都会随风化去的不祥之人;她习惯了旁人对她投来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迟著她。

她又病又丑,徒有公主的头饺,却是个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尽避她的四肢在「死后」已经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样的皮肤泄气似的干瘪了下来;她的脸又干又涩,颧骨与额头高高隆起,双颊却强尸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错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头,感觉那里像是怀胎十月,有个又大又硬的圆肚子。还有,她那少年白的头发,随时都会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难看的头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样,也难怪眼前潇洒俊朗得神仙都难比的辛无欢会露出那种神情。在他眼里,她必然是丑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边,只因为她的父亲──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连那些长年随侍在她身边的宫女们也一样;她活得那样畸形,几次走到生命尽头,却总是又奇迹似的活返回来;她的样子一天难看过一天,只剩下那双笼罩著死气的眼楮还闪动著微弱的光芒。

她应该活得更像个病人,虚弱、无力、满怀悲伤,然而她却不愿意。

上天错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负,嘲笑无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颚,就算自己真如此丑怪又如何?这人是个大夫,大夫有何权利批评病人的美丑?

看到她充满挑战的姿态,辛无欢有些好笑。这女子倒是很有骨气,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有那种骄傲的容颜。

她都已经快死了。

他十二岁开始行医,看过无数将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种即将死亡的气息──混浊、污秽、周身带著浓浓的死气。他几乎可以看到她身后的阴影里矗立著由冥域前来拘魂的阴差,以及铁炼嘎嘎作响的怪声。

这女孩快死了,就算是他──有著「圣手」美誉的辛无欢也束手无策。

他很想同情她,还这么年轻,却受了那么多折磨;还这么年轻,命火却已经燃到尽头,然而他没有办法。

他所有的同情心都已经被摧折得半点不剩;在他眼里,躺在他眼前的不过就是一具将亡者的身体罢了。直到他看到延寿那一脸的倨傲,充满挑战的眼神冷冷瞅著他,仿佛正问著:你想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坐在这里等她死吗?

他们两人就这样对峙著,空气中凝结著层层寒冰,几乎可以吐气成雾。

一个医者、一个病人,虽然是陌生人,但这层关系应该让他们拥有起码的默契,但此刻他们面对著彼此,却完全忘了这一点。

认真要说的话,他们此刻的关系,说是仇人好像还稍微妥切些。

「公主。」

突然,荷新踏入了寝宫,她身后跟著几名陌生的武士,他们全副武装,模样看起来雄壮威武,然而宗殿内的武士们从来不曾穿得这样正式。

「荷新?」延寿不由得笑了起来,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不需要再跟辛无欢单独相处,不用时时提防著会从他那流动著灿光的眸里看到厌恶。

荷新是之华姊身边的贴身侍女,之华跟圣衣来探视她的时候,荷新也会来。荷新总是悄悄地递些点心让她解馋,俏皮的眼儿水汪汪地眨著,诉说著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怎么来了?是之华姊命你来的?」

「是。」荷新垂首,她的眼飘向倒在一旁、兀自瑟瑟发抖的韩宝笙;霎时,她身子微震,俏脸上罩上寒霜,气急败坏地吼:「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韩大夫倒在这里无人闻问?!」

听出荷新声音里的怒意,延寿微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辛无欢,诧异地从他那双流动著灿光的眸中看出杀机。她张口想说什么,荷新的速度却远比她更快。

「杀了公主!抓住辛无欢!」

延寿错愕得没法反应。那是荷新说的话?!她真的说「杀了公主」这四个字?!眼前这面目冷峻无情的女子真的是以前那个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小脸儿上总挂著俏皮笑意的荷新吗?

因为她死过一次,所以醒过来之后这世界全都转了样?

没人理会她这个病鲍主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全副武装的武士甚至懒得先动手杀她──毕竟她又能跑去哪?他们一拥而上,摩拳擦掌对著「看似」文弱的辛无欢大夫。

是的,「看似」文弱。

谁会想到这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竟会有那么快的身手、那么狠毒的手段──

八名武士一起出手,八名武士一起倒下。

荷新吓得傻了,连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韩宝笙;或许是惊吓中所激发出的神力,单凭荷新这个弱女子,拖著一个大男人,竟也能走得那么快!八名武士才倒地,他们已经踏出寝宫。

辛无欢的速度更快。蓝袍风动,已经拦在门口与荷新过招。

延寿没注意到他们如何过招,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寒风中的落叶。望著倒在地上的八名武士。他们怎么了?方才韩宝笙倒在门外,她没看到他的惨状,然而这八个人就躺在她跟前。

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她不复记忆。眼前的景况太凄惨,震得她的心简直要从口里跳跃出来逃走。

「好狡猾的小泵娘。」辛无欢空手而回,手里拎著韩宝笙多挨了好几指的身体;此刻的韩宝笙已无法叫痛,他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手脚不住抽搐。「用自己的爱人当挡箭牌?我还以为她应该爱得更激烈些。」

延寿惊吓得说不出话来,颤抖著唇,惊恐地望著躺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号的武士,他们看起来状极凄惨,像是正有人拿著刀子在凌迟他们似的。「你……杀了人……」

「我?」辛无欢挑挑眉。「我没杀人,他们还活著。」

「他们现在这样子与死何异?」延寿蹙起眉,冷漠的脸上透著股厌恶。与死亡相处十多年的她并不畏惧「死」,但她无法见人如此受苦。

「每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他叹口气,俊美无俦的脸孔带著几丝讥诮。「你害怕?」

「本宫不怕死,但厌恶你的手段。身为医者,我以为你该有点慈悲心。」

「慈悲?」他想了想,决定从善如流。

他上前,再度点住他们身上的几个大穴,那武士们果然不动了,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像条死鱼。

她感到头皮发麻,恐怖的感觉从脚底一丝丝往上窜,浑身像是泡进冰水里似的抖个不停。

「他……他们的……眼楮……」

躺在地上的武士眼楮骨碌碌转个不停,速度之快,根本不像活人能做出的动作。

「眼楮也不能动?」无欢呼口气摇摇头。「我想想……连眼楮也不能动的话,嗯……四白、瞳子胶、丝竹──」

「住手!」眼看他又翻起手要点穴,延寿连忙大吼,心里一急,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弹跳起来,整个人伏在床上不住喘息,却还是挣扎著往前爬。「快住手……」

无欢微微蹙眉,扔下躺在地上的两名武士,眨眼间已经来到她身边扶住她,柔声道:「别乱动,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经脉可禁不起。」

「你……残酷。」延寿连忙使劲想拨开他,然而螳臂挡车也不过如此,她虚弱地拍著他的手臂,而那完全看不出有抵抗的意味。

「你知道他们是来杀你的吧?你刚刚听到了,‘杀了公主’。」他轻声开口,那双神秘的瞳静静地凝视著她,瞳里慢慢流动著灿光,如梦似幻。

「知道。」延寿努力支撑起自己,努力不让自己被那双眸子迷惑;她是如此的专心,连说话都变得迅捷清晰。「他们只是受人之命,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有机会,他们会给我一个痛快。」

「所以说如果有人要杀你,你就会乖乖的引颈就戮?因为他们也是迫不得已?」辛无欢好笑地望著延寿那张惨白的脸,她的唇颤抖得那样厉害,好像那些人是她亲手杀的。

「不……当然不是。但这样……这样折磨他们太……太残忍。」

「嗯,原来如此。公主是嫌弃在下手段太毒辣?这个好办。」

他说著,身形别地消失,一转眼,地上三、四个人全被点中死穴,当场毙命;再一转瞬,八个人死得精光。

延寿傻了,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尸体,他们的肢体曲成诡异的姿势,任何一个还活著的人都不可能摆出这样的姿势;而他们的脸孔狰狞扭曲,显然死前受了极大的惊恐与折磨。

吐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她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无欢背对著她,背影挺拔修长。「从来没见过死人?嗯?」

他可以理解。这地方据说夜不闭户,从来都是太平康乐,在这种地方大概就连死只小猫小狈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吧?他自然不同,他看过太多的死人,而且……有许多都是死在他手上。

「死亡」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早已经麻木了,不过他还记得第一次医死人时内心所遭受的巨大冲击与震撼,因此他愿意破例多开导开导这位样子看起来高傲、内心其实单纯又愚蠢的笨公主。

「我只是觉得任何对生命没有半丝尊重的人该受到惩罚。他们不知道临死之人的内心有多么恐惧、惊怕,所以他们理当也要受到同样的对待。而且……」他顿了顿,回过身来望著她。「这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很快就会习惯了。」

习惯?!延寿露出恐怖的表情瞪著他,他刚刚真的说「习惯」这两个字?

这魔鬼,居然习于杀人!他草菅人命,手段是如此的残酷无情。

她以为左右二使前往中土是为她找大夫,然而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带回来什么?这人甚至不是杀手,他是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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