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星光,照著草原上的孤帐穹庐,月影悬天,摇摇欲坠。
飞彩绘金的蒙古包里,牛油大烛映照锦绣华毡,火光摇晃,映著众人脸上惨澹的神情,显得极是凄凉。
额豪痴痴凝视著静卧在虎皮大毯上的帆龄,望著她紧合的双眼,望著她安详柔美宛如深深沉睡的白玉面庞……
他握住她冰凉柔软的小手,将她几乎没有任何气息的身躯温柔地搂入怀中,一颗心仿佛也飘飘荡荡地空了。
「自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北京,她在衣冠祭中昏倒之后,便病了。」
朱心同坐在毡上,喝著热腾腾的茶,俊雅飘逸的容颜在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兼程赶路、关山跋涉之后,显得极是憔悴疲惫。
「她一直昏迷著,几乎不能进任何饮食。京城里的所有大夫,包括御医,全都束手无策。她最清醒的一刻,便是恳求我送她来见你……」
他声音微微哽咽了。「她说要来赴你们之间的誓约——然后就陷入了昏睡之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额豪紧拥住帆龄不醒的身躯,想起两人之间的深约密誓,一颗心就宛如有利刃尖锐攒过一般,痛得他不能喘气,浑身颤抖。
二月十五,团聚相见——那么昨夜里来赴约的,是她的魂魄;是她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愿望和誓言,所以化做梦魂,越过万里关山,来赴他们之间的情誓……
他咬紧牙龈,烙烫般的热泪滚过了他的面颊,他将脸深深埋在她冰冷的掌心之中,压抑著的低低嘶嚎声,像濒死的狼嗥般,在帐幕里怆然飘散开来。
望著他柔肠寸裂,却无法恸哭的悲痛模样,众人都觉凄然心酸,知道他心中的哀恸已深入骨髓,深到了不能宣泄,不能嚎哭的地步。
那种嚎叫不出来的悲伤,是一种痛到极点,不能解脱的痛苦——众人凄楚不忍地注视著额豪,心中都为他感到凄恻难过。
「我们用狼烟传讯,要各个驿站准备日行千里的快马,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轮流驾驭马车,日夜赶路,终于将帆龄郡主在今夜送到了呼伦贝尔草原。」明安举袖拭泪,哽咽道。「王爷,是我不好,我没有完成您的托付,将帆龄郡主安然无恙地送回您身边。」
「不是……不是你的错。」额豪神色茫然,在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深沉绝望和悲痛之中,他什么也不能思考、不能想了。
「是我——我不该诈死,不该……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北京城……」他声音嘶沉,难言的酸楚梗在喉中,让他暗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策,竟是如此阴错阳差——苍天弄人,莫过于此了。
他心中悔恨、伤心到了极处,一种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的痛,折磨著他已然粉碎成灰的心,永无止尽的煎熬著他……
他背弃了命运,而她却被命运所背弃——原来从头到尾,始终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不断地铸著无可挽回的错误……
「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一开始,便不该出征讨伐葛尔丹的,葛尔丹侵略漠西蒙古,攻打自己族人,在蒙古兴起漫天战火,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出征剿伐准噶尔叛军,是为蒙古平乱,是造福于自己的族人。」
他茫然注视著帐外的沉沉黑夜,知道自己的生命,从此再不会有白天。
「然而这一年下来,战火在蒙古燎原,蒙古各部落饱受烽火之苦——死的、受苦的,都是我自己的蒙古同胞……」
他药紧下唇,血丝从他咬破的唇中流了下来。
「葛尔丹虽然作乱,但他终究是蒙古人,而他所率领的准噶尔叛军,也是蒙古人,这场厮杀战争,死的大部分都是蒙古人……」
自从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之后,他看到因战乱而流离颠沛的蒙古族人,还有自己族中的勇士,一个个丧生在战火之中——沉郁和悲凉就始终像两条绳索般,捆绑著他的心,不得解脱。
「准噶尔叛军突袭,我身受致命重伤,军中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是我的乌珠穆沁族人不肯放弃希望,和明安商议,偷偷将奄奄一息的我运出军营,求治于萨满法师,救了我的命……」
怔怔望著帆龄莹白如瓷玉的面庞,他将脸儿紧挨著她的颊,泪水终于缓缓淌落了下来。
「我活了过来。但我,不能再和自己的族人打仗了——然而就算我结束这场战役,班师回京,只要蒙古以后再有战事,清廷仍然会派我出征。所以我左思右想之下,只能决定让武宣亲王这个人、这个名字彻底从世间消失……」
眼泪从他脸上直滚下来,混著他唇上咬破的鲜血,滴在帆龄雪白的脸上,当真是血泪斑斑。
「我假造死讯,将讯息六百里加急传回北京,派明安去北京吊丧,想悄悄把帆龄接来,从此隐姓埋名,和帆龄在蒙古草原上做一对游牧夫妻,过著与世无争的生活——我一切都计划好了,不应该会演变成这种局面……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他心痛欲绝、凄茫飘忽地望著帆龄苍白死寂的容颜,轻轻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若她从此再不能醒来,和他共享雾霭流风、日夜星辰、春夏秋冬——那他的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浑浑噩噩地抱起帆龄,像失了心魂般地茫然向帐外走去,就像是置身在噩梦之中……
这场噩梦,他怕自己这一生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哥,你要抱著帆龄到哪儿去?」朱心同见额豪神不守舍,心碎恍惚,急忙担忧地拦住他,不让他走出大帐。
「我要去哪里?」额豪恍惚一笑,声音空空洞洞的,他低低、喃喃地说:「这天地之大,已经没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你醒醒吧,大哥,帆龄还没完全断气,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了希望?」
朱心同拉住他的手臂,摇晃著他的身躯,似乎想将他从失心失神的绝望中摇醒过来。
「你瞧瞧她——她一息悬而未断,为的就是等待你,等待著再见你一面。」朱心同激动地指著他怀中的帆龄。
「即使你战死的消息传到北京,即使朝廷为你举行了衣冠祭,她仍然相信你没死,仍然相信你在呼伦贝尔草原等著她——所以她求我,求我送她到这里来赴你们之间的誓约……」他心痛地说。「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仍然坚定地相信你仍然活著——而你,为什么不能对她有一点儿信心?为什么这么轻易地便要放弃了她,也放弃你自己?」
额豪一怔,低头望著怀中昏迷不醒的帆龄,只见她鼻息微弱似无,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呼吸。可是一息却始终悬而未断,就像是一丝小小的牵绊,要系住渺渺人间的永恒爱恋……
额豪心动了,震撼了,身子颤抖起来,热泪直洒下来。
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在濒死昏迷中,仍拼命续住一丝气息,不肯断气?
他斗大的泪珠一颗颗淌落下来,每颗熨烫的泪都落到了她脸上。
「想想你中箭重伤将死的那一刻,你脑中在想什么?是什么支撑著你挨过那个生死关口?」
「我中箭的时候,想到的只有帆龄,只有我们之间的誓言……」额豪哽咽,被泪水洗涤过的心却逐渐清明、澄净开来,仿佛终于在黑暗中见到了一线光亮。
「对,所以帆龄妹子一定也紧记著你们之间的誓言,要和你团聚相见!」
朱心同见他神智逐渐清醒,终于松了口气,说道:「现在虽然她昏迷不醒。也只剩了一丝气息,但只要续住她一息不断,她就可能会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明安也帮著劝解安慰额豪。
「是啊,王爷,您要相信缘分的流转是跨越生死、无穷无尽,不会轻易断绝的——咱们蒙古人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因此您绝对不能死心。我相信总有一天,帆龄郡主一定能够醒过来的。」
额豪沉静下来了,清邃而若有醒悟的眼瞳里,亮起了如火炬般的光辉。
「帆龄郡主昏迷不醒,气息却又悬于一丝而不断,我看她是魂魄离身,气息未绝——只要能招回她的魂魄,也许她就能够清醒过来了。」
塞桑年老而睿智的眼中闪过一抹光芒,对额豪道:「萨满法师曾经说过,在伊勒呼里山上,有座百灵庙,里面有个从西藏来的呼毕勒罕(蒙语:光明者,汉语译为活佛)精习密宗的招魂书,能够举行招魂仪式。王爷,您带著帆龄郡主去找这个呼毕勒罕,一定能招回郡主离散的魂魄。」
草原生活凛冽艰困,气候变化莫测,所以草原民族向来信仰自然的神秘力量,也深信鬼神之说,因此蒙人和臧人相信灵魂走失之后,可以透过仪式招魂归来。
额豪点了点头,望著帐篷外的万里星光,眼神变得悠远沉邃,隐隐含著悲伤。
「天一亮,我便带著帆龄出发前往伊勒呼里山……」
他回过头来,望著塞桑,严肃而认真地道:「我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乌珠穆沁部族,就交给你主持了。」
帐中所有人一怔,塞桑惶恐忧惧地跪了下去,惊呼道:「王爷……」
额豪淡淡一笑,决断的神色中有著无可挽回的坚定。「我在北京五年,部族里的大小事务一直是你所打理的——这五年来,你把乌珠穆沁一族治理得很好,把全族交给你,我很安心。」
他抱著帆龄走出大帐,夜很深了,周遭极是宁静岑寂,风沙呼啸而来,草原如海,起伏不定。星光为呼伦贝尔草原蒙上了一层恍惚的银边。
「我不能忘记,这一年来我在整个蒙古所造成的杀戮。更不能忘记我的族人,是怎样在呼伦贝尔草原上跟随著我,差点儿一步步走向绝路……」
他回过身来,眼中闪著泪光。「我再没资格做你们的旗主,做你们的札萨克王爷了。」
「王爷……」塞桑悲呼,老泪已然纵横。
额豪站在黑夜的草原之中,衣衫在风中鼓动,像独立于天地之间,有著说不出的寂寞与凄凉。
朱心同叹了一口长气,轻声道:「只要武宣亲王还活著,就永远是清廷手中的一颗棋子——你心中最深的痛处,就在这里了。」
他用了解的眼光望著额豪,说道:「你手上染了自己族人的鲜血,在你此后的一生里,都要背负著这样的追悔与疚恨,所以余生的荣耀,对你来说,其实,早已无足轻重了。」
朱心同深深叹息。「所以,我的知己兄弟——武宣亲王札萨克,蒙古的第一英雄,其实早已死了,死在呼伦贝尔草原之上……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蒙古族的草原汉子,额豪‧特穆尔。」
额豪眼中泛起泪光,唇角却勾起了一弧笑容,大掌一拍,拍上了朱心同的肩头。
「好兄弟,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眺向远方无尽的天地,脸上严肃的线条柔软下来,神色凄伤,却极是淡然。
「武宣亲王札萨克,确实早已死了,死在呼伦贝尔草原之上……」
他转身,不理会明安和塞桑的呼唤,抱著帆龄,走向黑暗无尽的夜里……
红日煌煌,一条闪著金色阳光的天路,由云穹间延伸而来。
乌尔逊河畔,额豪牵著火炭龙驹,把始终昏迷不醒的帆龄放上了马背。
前来送行的朱心同和明安望著即将远行的额豪,强自抑制住离情愁绪,然而眼眶都红了。
「人间天上,尘缘未断——大哥,我祝福你,这一去能找到救醒帆龄妹子的法子,两人平安美满地厮守终生。」
额豪微微笑了。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他深挚而温柔地望著依然昏睡如梦的帆龄,眼神中有著不忧不疑的坚定信心。
「我相信她定然会醒过来的,她知道我尚在人间,必不忍抛下我独自一人。」
他跃上马背,紧紧拥住帆龄,在马背上,遥望天空中一双回旋的鹰影。
「我曾说过要和她做一对草原上的海东青——而现在,我想飞出去,想看到属于自己的湛蓝天空和金色阳光……而发包龄,她会陪著我,不会让我孤独单飞的。」
明安鼻端热、眼眶酸,他不善言辞,在这离别的时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半晌后,他才哽咽道:「王爷,你要保重!」
额豪点了点头,举手向他们道别。
他拉起马缰,正要策马而行时,突然看见前面尘土飞扬,一面面炎色瓖白边大旗在风中飘扬著,一队骠悍勇猛的蒙古骑士疾驰而来。
那队蒙古人奔驰得好快,转眼间已然倏忽而至。
额豪一瞥眼间,已经认出了这正是自己所率领的蒙古瓖红旗军中,由乌珠穆沁族里最精锐勇士所组成的左翼中旗。
「王爷,我们和您走!」
那队蒙古军马驰到了额豪面前,全部翻身下马,向额豪拜伏在地,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额豪一怔,叹息道:「我这一走,就不是王爷了,也不是你们的旗主了,你们跟著我有什么用呢?」
一个将领抬起头来,昂然道:「您永远是我们的棋主,是我们的札萨克王,您到哪里,我们族人就跟您到哪里,永无贰心!」
所有蒙古骑士全部抽出腰刀,凛凛出鞘的对,深沉地饮著日辉,宣誓大喊道:「您永远是我们的旗主,是我们的札萨克王——乌珠穆沁族人,永无贰心!」
额豪心中激动,胸口热血翻涌,眼眶温热,泪水漫了上来。
「带他们走吧!」朱心同将一面小旗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是塞桑要我转交给你的族旗。他说族里那些无法跟你一起东迁的老族人和妇孺,他会好好照顾。可是这支最精锐的左翼中旗,只有你才能带领他们。」
朱心同微笑,深深望著额豪,眼中有著离情和不舍。
「你带他们走——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不必追认前尘。」
额豪接过小旗,泪水盈眶,脸上却绽出了澄灿如蓝天般的笑容。
「好,我们蒙古人四处为家,不管到哪里,一定都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望著朱心同和明安,伸出手来和他们相握,说道:「好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你们各自珍重了。」
朱心同和明安点了点头,明安别过头去,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额豪抱紧怀中的帆龄,豪情万丈地仰头大笑,向左翼中旗的部属们举手一挥,纵声道:「兄弟们,走吧,我们去寻自己的一片天!」
他策马,不再回顾,率领了旗下的勇士,向东经过千里草原直奔伊勒呼里山,无悔地驰向天地深处,去接受重生或泯灭……
而左翼中旗这支蒙古最精锐的部队,也跟著他绝尘而去,从此消失在滚滚烟沙之中……
马蹄卷起一路尘沙,在漫天飞舞的迷离沙烟之中,明安望著他们绝尘而去,消失在草原深处的身影,眼中离泪已经汇聚成泊。
「王爷这一去,你说他能不能找到救醒帆龄郡主的方法呢?」他问著朱心同,低声道:「如果帆龄郡主从此再也醒不过来,那他们虽然终生相依,不也就像是永远分离吗?」
朱心同望著尘沙滚滚的草原,出神不语。眺望天涯的眸中迸落著隐隐约约的寂寞。
他走向自己的坐骑,那是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正在乌尔逊河边踢脚喷气。
他刚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抢,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双晶莹剔透的翡翠玉镯正躺在河边,幽幽发著光。
他捡起那双翡翠响镯,望著玉镯幽幽出了神,眼中闪烁起深邃神秘的光芒。
他突然微微笑了。「你还记得吗?大哥曾说过,二月十五,他和帆龄在这河边团聚相见——我想就是这双团圆镯,带著帆龄的魂魄,圆了他们之间的誓约!」
望著明安一脸怀疑和不相信的神色,他扬开手中玉扇,嘴角噙著闲雅而神秘的笑意。
「祈愿团圆镯——天上誓愿、人间团圆。」
他望著在天空中盘旋比翼的海东青,悠声道:「你不相信这世上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吗?」
「我相信!」明安拭去离泪,望著长空鹰影,终于绽出了笑容。
「我也相信,武宣亲王会成为草原上的一则传奇,不管他去到哪里,都永远会是我们蒙古人心目中的英雄。」
他望著朱心同,笑了起来。「而在英雄的故事里,我们从来不说他的软弱和忧愁——即使他走得再远,我们都相信他绝对不会离开那青草青青的大草原!」
朱心同点了点头,望著被阳光照耀成一片金浪,辽阔无边的大草原,知道在每一个蒙古收人横越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时候,他们都会记起武宣亲王额豪的故事。
在每一处闪著金光的草地上,在每一阵风沙的呼啸声中,在浩瀚如天的大草原里,会到处船唱著这则美丽的故事——而故事永远不会终止,谁也不会知道真正的结局……
蓝天辽阔,一双海东青顾影翔徊,在长长的鹰唳之后,一同展翅比翼,飞入无尽的云天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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