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飘瓦,罗帏低垂,将烬的残灯,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里,武宣亲王府没有掌灯,笼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静,一股异样不祥的氛围缓缓地弥散开来,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里……
王府中,人人面带愁容,行色慌惶,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噪音,脚步匆匆却又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朱心同在管事带领下,踏上曲曲折折的回廊,过细长甬道,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府内最深处的东苑暖阁。
东苑暖阁——帆龄的闺阁,本是温馨雅致宁静的华美幽苑,此刻却人来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烧炭,满院的扑鼻药香。
朱心同安静地踏进了暖阁,只见帆龄的贴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笼上,低著头默默垂泪。
一见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来,迅即又红了眼眶。
「朱公子,你来了。」她拭著泪,哽咽道。「来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著说要见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纱幔低垂的床畔,只见烛火轻曳,晕朦灯火中,帆龄静卧在红织锦被下,清丽如画的素净容颜像冰雪般,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郡主自从那日在王爷的衣冠祭中晕厥之后,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几乎没有清醒时刻。」丫鬟红著眼眶,呜咽道:「太皇太后派来了宫廷御医,府里的管事也请了京城名医,咱们甚至连民间有点儿绝招的郎中大夫,也都找来了。可是每一个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说郡主已是药石罔效,要咱们准备著给她办后事。」
说到这里,那丫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知道,是因为王爷死了,所以郡主也不想活了,她一心一意,只想著要跟王爷一起去……」
朱心同心中一阵酸痛,轻声道:「噤声些儿,别哭,别扰了郡主。」
他走到床前,掀开绣花帷幕,望著帆龄昏睡的容颜,低声到:「帆龄妹子,我来瞧你了,你睁开眼楮看看朱大哥。」
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帆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见到朱心同,她迷茫如晕的眼瞳闪过一丝光芒,虚软无力地动了动手腕,似乎想坐起来。
丫鬟急忙扶起帆龄,让她靠著背垫儿,倚坐在床枕上。然后端过绣几火炉上煎著的一碗药汤,一匙匙地喂帆龄喝下。
帆龄喝了几口药汤之后,精神好了一点,雪白的容颜也泛上了一抹血色。
「朱大哥,你终于来了,我真怕你会来不及。」
她声音虚弱无力,问丫鬟道:「今儿个是几号了?」
「今儿个是二月十二。」丫鬟淌泪道。「郡主,你撑著点儿,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之日,咱们热热闹闹地替你贺生辰,好不好?」
帆龄唇边漾起一抹飘忽而凄缈的笑意,轻喃道:「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之日……」
她望向朱心同,脸庞浮现异样的潮红,双眸突然间变得灿灿有神,神志乍醒,竟似无病无恙一样。
朱心同心下诧异吃惊,知道她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脑中突然浮现了「回光反照」这四个字,心底莫名的惊恐、酸楚起来。
「额豪和我有约——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们要团聚相见。」
帆龄对著朱心同,迷蒙地微笑著。「去年额豪和我在什刹海许下誓言时,朱大哥你是见证,你还记得吗?」
朱心同心中一痛,低低道:「我记得……可惜大哥再也不能赴你们的誓约了。」
「他不能来,那就让我去赴约。」
帆龄甜美地笑,眼神中是生死不能夺的坚定和深情。「他赶不及回来赴我们的约,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等著我,等著我去赴约——这是我们之间的誓言。」
朱心同心中凄凄,悲凉地道:「不管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誓言,都已经不能实现了!帆龄妹子,我知道你无注接受,但你要面对事实——大哥,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帆龄望著窗外冷冷冥冥的月光,声音遥远却又无比肯定清晰。
「他说过要带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猎放牧,我们要做草原上的一双海东青,他是雄鹰,我是雌鹰——咱们要翱游长空,比翼双飞……」
她回过头来,注视著朱心同,眼神迷离如梦。
「如果没了他,从此千山暮雪,他却叫我孤影要如何单飞呢?」
朱心同听得心里滚烫酸热,两滴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于还是淌了出来。
「他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所依、无所凭,所以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死的——可是现在,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真怕我会赶不上二月十五的誓约。」
她突然哮咳起来,剧烈的咳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咯出一般,她喘息著,素白的脸庞的红,心似油煎般地攫住了朱心同的手。
「来不及了,你陪我,陪我去赶赴这个誓约——我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
「别急。」朱心同心如刀割,握紧她纤弱的小手,安慰地道。「我陪你去,我们赶得及二月十五的,我们赶得极去赴这个誓约。」
谎言——就算帆龄无病无恙,他们也不可能在三天内从北京赶到呼伦贝尔大草原,更何况现在帆龄病入膏肓。
眼见朱心同答应了,帆龄安下了心,原本强撑著的精神突然间消散了,浑身失了力气般的,卧倒在靠垫之上。
她眼神悠远,神魂空蒙离散,仿佛飘到了蒙古的大草原之上。
「敕勒川,阴山下,今宵夜色应如水……」她轻轻低喃著蒙古的牧歌,脸上绽著凄迷如落花般的笑意,神光却一滴滴自她眸中流逝。
她知道,她的长路已走到了尽头——然而北京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之间,虽然有著重重关山阻隔,可是梦魂却能够飞渡万里山水,飞到额豪的身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她声音渐低,气息渐散,头软软歪向枕边,慢慢闭上了眼。
她发上簪著的那枝凤头珠坠金钗,斜斜往下溜坠,朱心同伸手一抄,在金钗落地前的一刻接住了它。
将金钗重新插回帆龄发际,朱心同望著她宁静安详,柔美似醒的容颜,心中大恸,一滴晶莹泪光,从他眼中落到了她雪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背上。
「你放心,我会带著你去赶上他。」
朱心同握住帆龄的小手,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
「我带你——去赴你们的誓约!」
窗外,骤然飘雨,雨丝轻拂宛如寒雾飞烟。
已经是午夜了。
一轮冷月,无言地俯煦著万籁俱寂的夜。
暖阁里,众人低低压抑著啜泣声,搬衣翻柜为帆龄准备更换衣裳。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暖阁外嘎然而止。
帘拢一掀,明安贝勒焦急而又紧张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前,身上全是凉露雨水。
「明安贝勒,我说过郡主身体有恙,你不能硬闯进来啊!」在后追赶著的府里管事又气愤又无奈,试著拦阻地,嚷道:「你怎么就这样闯了进来呢?我不是要你在大厅里候著吗?你不能擅自闯进郡主的闺房啊!」
「我听说帆龄郡主要见朱公子,她醒了,是吗?我等了好几天,她始终昏迷不醒。」明安贝勒大踏步走了进来,急声道。「快,我的马车已在门外候著了,我要接帆龄郡主走。」
朱心同一凛,从悲恸回过神来,放下床幔,掩住帆龄的身形容颜。
他转过身来,冷冷盯视著鲁莽而急躁的明安贝勒。
「你凭什么接她走?又要接她到哪儿去?」
明安贝勒一阵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要接她回呼伦贝尔大草原,王爷葬在那儿,她应该去祭王爷的坟的。」
朱心同见明安贝勒眼光闪烁,面色暗红,显然有些心虚,他冷笑一声,摇开手中中折扇。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已经答应了帆龄妹子,要亲自护送她去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冷冷道。「亲疏有别,贝勒爷这就请便吧!」
明安贝勒一怔,心中大急,脱口道:「不行啊,你不知道王爷的藏身之处,怎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呢?」
这话一出,宛如石破天惊,众人都惊得呆住了。
「你说什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朱心同伸出手,迅如雷电般地擒住了他的手腕,神色激动而颤抖。「王爷没死吗?」
明安贝勒脱口而出之后,便知自己心急失了言,脸色胀得通红,然而此时却是想赖也赖不得了。
而且他知道若不说出实情,朱心同绝不会让帆龄跟自己走。
而朱心同方才那一下出手扣住他的手腕,迅如闪电,显然身怀绝艺,自己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要从他手中带走帆龄,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衡量情况之下,终于决定全盘托出实情。
「是的,王爷没死,他只是受了重伤,被乌珠穆沁部的族人藏起来了。」
蒙古人本性不善说谎作伪,能够说出事实真相,明安也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当日准噶尔叛军突袭,王爷为了救我而中箭,我和侍卫亲兵拼死救出了身负重伤的王爷。王爷醒来之后,不想再和葛尔丹打仗,免得再在蒙古草原造成杀戮,让自己的族人饱受战祸之苦。因此决定诈死,让武宣亲王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也免得再受制于清廷——所以我和王爷商议之下,在军营里散步王爷中箭身亡的消息,将这个消息六百里加急传回北京。」他神色认真严肃,说道。「王爷诈死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便是抄家灭门、株连全族之罪,因此这件事只有我和乌珠穆沁部的族人知道,连在蒙古的侍卫亲兵和各路大军都不知道王爷还活著,他们都以为王爷伤重而死了。」
明安肃杀的眼神凌厉地扫视过阁内诸人。
「今晚的事若是有人传了出去,不但会惹来杀身之祸,也是与我蒙古科尔沁部及乌珠穆沁部全族为敌——如果有人想泄密,先想想后果再说!」
见众人都不吭声,他才吁了口气,续道:「王爷担心悬念著帆龄郡主,也不能抛下帆龄郡主独自在京,于是便假传遗体已葬在呼伦贝尔的消息,这样才可以让我光明正大的以祭坟名义,带帆龄郡主回呼伦贝尔大草原和王爷团聚相会。」
众人听得呆若木鸡,朱心同更是宛如泥塑石刻一般,半晌后,才颓然跌坐在椅上。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朱心同摇头,苦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和帆龄说?难道不知王爷的死讯会让她伤心欲绝吗?」
「我没机会说啊!帆龄郡主在衣冠祭那日晕倒之后就病了,很少有清醒时刻,府里管事又不让我进来探病,我如何跟她说?」
明安横目白了管事一眼,乘机宣泄心中的不满。
避事胀红了脸,辩解道:「男女有别,我怎能让你进都主的闺房来探病?朱公子是王爷的结拜兄弟,我可也不敢擅自作主让他进郡主闺阁,今晚是郡主清醒时说要见朱公子,我才敢让朱公子进来的。」
「好吧,算你有理。可我见不著郡主的面,王爷没死的事又是泄漏不得的,我天天守在王府门口,心里可是比任何人都还要焦急呢!」
明安鼓著双颊为自己辩白,心中颇觉委屈。
丫鬟突然「哇」的一声,痛苦失声,扑到明安身前,拼命捶打著他结实的胸膛,大哭道:「你太迟了,你来得太迟了……」
明安一怔,用疑问的眼神望著朱心同。
朱心同掀开床幔,只见帆龄双眸紧闭、容颜宁静,躺卧在靠垫之上,仿佛只是沉入幽幽梦乡,然而胸口再没有丝毫跳动起伏。
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明安退了一步,惊骇欲绝地望著朱心同,脸上霎时间失了所有血色。
「帆龄郡主,她……她……」
他讷讷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虎目中却一热,禁不住泛上了泪水。
「怎么会这样?王爷……王爷……还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等著她啊!」
「这就是鬼使神差,阴错阳差,我终于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命——帆龄这病,是心病而起,郁结入骨,终于药石罔效。你若早来一步,帆龄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许她的病就有救了……」
朱心同望著帆龄腕上晶莹剔透的翡翠双镯,心头泛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凄酸。
「也许,这就是命——是他们逃不过的宿命……」
他伸手探了探帆龄的鼻息,合起手中折扇,在掌心中一拍,俊脸上全是坚决神色。
「她鼻息未散——只要她一息尚在,我们就要送她去和大哥相会。」
他转身,向丫鬟道:「替郡主收拾衣物用品,拿老山人参来,护住郡主的气息,我们要设法保住她一息不断,让王爷见她最后一面。」
他俯身抱起帆龄,坚定地望著明安。
「你不是说马车在府外等著吗?走吧,我们要连夜赶路,送帆龄妹子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和大哥相会。」
甭烟落日远,辽阔浑莽的大草原上,只见羊群似流雪,马群如海浪。
大帐中,炭炉上铜锅中的茶煮得泛著白沫。额豪躺卧在花纹斑斓的虎皮大毯上,赤果的胸前缠著层层药布,脸色憔悴而苍白。
「王爷,喝药吧!」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老乌珠穆沁族人,端著碗又黑又浓的药汁,递给额豪。
「这次多亏了萨满法师,将您从生死边缘抢救回来。萨满法师说您是咱们蒙古族第一英雄,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萨满教是流传于蒙古草原上的原始宗教,是一种以治病、开通鬼神为信仰的奇特宗教,与巫术有相似之处。教中的法师能够祝祷、预卜、行医、古梦、舞蹈,在蒙古部落中享有极崇高的地位。
额豪胸前所中的那一箭,虽然未中心脏,却也重创了肺叶,能从鬼门关活著回来,著实是个奇迹。因此他的蒙古族人对萨满巫术更是深信不疑了。
额豪微微一笑,心中却知自己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主要是长年练武,身子根基扎实,再加上跟帆龄之间的誓约支撑著他,终于让他度过了这个生死关口。
他接过药碗,大口饮下又苦又涩的药汤。
「塞桑,今儿个是什么时候了?」他将空的药碗交给了那个随身服侍、名叫塞桑的老族人。
「今天是二月十五了。」塞桑替他盖上毛毯,说道。「太阳就要落山了,一入夜,天气就冷了,王爷你现在身子还很弱,要当心别著了凉。」
「二月十五了……」他悠悠出了神,一颗心禁不住地怦坪跳动起来。
「明安还没回来吗?」
「明安贝勒去京城参加您的‘衣冠祭’,到现在还没消息呢!」
额豪心中低沉,一股逼人的惆怅和失落梗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有著说不出的空虚。
「太阳就要落山,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看来明安是无法及时将帆龄带回呼伦贝尔来了。」
他心头微微抽痛著,一种细细尖锐的疼,忍不住幽幽叹息。
「我还是守不了我们之间的誓约,无法在今天和她团聚相见。」
他掀开毛毯,披上羊皮暖裘,坐起身来。
这一动,牵痛了胸前的箭伤。他皱眉抚住胸口,仍是咬著牙起身,走到帐前。
他揭开帐幕,望著辽阔的大草甸子,只见缈缈孤烟,悠悠散入彤云。
他如焰的瞳眸凝望著千里落日,而北京就远在天涯的那一端。
「我战死的消息传回北京,她一定流了不少泪吧!」一阵怜惜的痛楚,涌上他的心头。
他漫步出帐,走入靛紫暮色、广袤草原之中。
「王爷……」塞桑忧心地追了出来,天就要暗了,您要无哪儿?」
「我随处走走,散散心,你别跟来。」额豪回身淡淡说。
落日烟光,照出他犹带风霜的憔悴神色。
三桑心中一软,停住脚步,任额豪独自走入了笼罩著夕雾的草原之中。
额豪在无垠的草原中行走,静叫平湖的草莽,动如大海的草莽,凝滞在他的眼中心底。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在这片草原中走了许多年,走了一生——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他再不愿意回北京,再不能离开这片草原了。
驼铃叮当,响在夕阳牧草之间,牛羊骆马,在暮色中缓缓回归。
额豪随著驼铃声,信步走到乌尔逊河边,俯来,掬水而饮。
太阳沉落草原深处,四周骤然黯下来了,凛冽的寒气侵入肌鼻。他从左边腰带中取出火囊,在河边捡了一堆枯枝牧草,生火取暖。
火光,在草原的夜色中跃动著,他痴痴望著火堆发呆。
柴火僻啪声中,远处,隐隐约约、幽幽渺渺传来一阵叮咚棕铮的玉铃声。
他心中一跳,蓦然跳起身来,那遥远而熟悉的铃声,敲响了他心头久盼的期待与相思。
这铃声——难遇帆龄真的来了?她真的及时赶来赴他们二月十五的誓约了?
他身子微微颤抖,惊喜而激动地望向牧草深处,极目四望,搜寻著帆龄的身影。
一片雾蓦然笼住天幕,弥漫四处,四周的景致霎时间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窈窕轻盈的身影,从深夜迷雾中冉冉走了出来。
额豪屏住呼吸,望著那个似近若远的身影,眼底顿时湿热。,宛如置身梦境之中。
那清丽如荷的身影,颊边轻陷的浅浅梨涡,除了让他日夜悬念,相思欲狂的帆龄之外,还能有谁?
轻烟蔓草,辽阔月色中,只见帆龄提著灯笼,穿看白狐暖裘,步履翩翩地走向他,就像翩翩奔赴他们的誓——二月十五,团聚相见。
额豪胸中热血加沸,一跃而起,奔到了帆龄面前,激动而狂颤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你来了?」他声音暗哑,深沉而专注地凝视著她,眼眶浮上了温热的泪水。「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来了。」帆龄微笑,她眼中闪著泪光,一双颤抖的手被握在他的大掌之中,好冷、好冷。
「我来寻你,来赴咱们的誓约——我知道你肯定在这儿等著我,等著和我团聚相见。」
额豪轻轻握著她微凉的小手,一瞬也不瞬地痴痴看著她的容颜。
在无声凝视的喜悦里,他仿佛是从最深沉的追记里醒来,却又接著陷入了一场最瑰丽的甜梦里。
「我以为明安会赶不及在今天把你送到呼伦贝尔来。」
他心疼地望著帆龄苍白如月光的容颜,她似乎清瘦多了。
「你们一定是日夜兼程赶路——跋涉了迢迢长路,你很累了吧?」
「不累。」帆龄摇头,款款情意,从她姣美的脸上流泻,笑容中却有著蚀骨的凄酸。
「我只想见你,只想到你身边,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明月千里,望著月光下幽幽若雾的帆龄,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为了什么,他感觉她是如此渺渺凄凄、飘飘蒙蒙,虽然就在他身边,却有著无法捉模的虚幻感。
吹过草原的每一响熏风,都会拂动她腕上鸣弦般的玉铃声——那铃声,在这样美丽如幻的夜里听来,竟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碎。
他不安地将她搂入怀里,却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身子就像冰一样冷,没有一丝余温。而且抱她入怀的感觉是如此虚幻,好像他抱住的只是一个虚渺的影子。
「帆龄,我觉得……你有些不同了。」他迟疑,轻声说。「不知为了什么,我觉得此刻好不真实,好像在作梦一样,一切都如真似幻,捉模不住。」
「那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吧!只有在梦里,才能穿越生死距离,求一个不可能的相逢。」
她紧贴他辽阔的胸膛,聆听他动人的心跳,颊上映著泪光。
「深情旧誓,本来就如梦一场——醒来时,什么都成空了。」
她仰头,痴痴望著额豪,伸手轻抚著他一年来变得风霜许多的容颜,似乎想为他拂去一脸风尘。
「额豪,你还记得吗?在北京城里咱们定情的那个雪夜——我同你说过的,柳参军的故事?」
「我记得。」额豪揪然叹息,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到唇边轻吻,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与不祥的怅惆感觉。
他们站在火堆旁,火光映在帆龄脸上,就像彤云一般迷蒙美丽。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情到深处,就算天地阻隔、生离死别,魂魄也要千里来奔,只求相见团圆。」
帆龄微笑,笑容妩媚绝艳,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无法诉诸于口的凄凉与酸楚。
「人生只有情难死——你要记住,我对你的心,是永远不会死的。」
月光像一泓小小的银泉,笼罩著两人相拥相吻的身影。
映照著火光的草原静夜中,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般的急促马蹄声。
「王爷,你在哪儿?王爷!」
明安呼唤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骑马狂驰的身影划破了黑夜。
额豪一怔,依依不舍地离开帆龄冰冷的唇,笑道:「明安来找咱们了,肯定是来催我们回去的。」
他放开了帆龄,纵声道:「我在这儿!」
清脆加碎的玉铃声可玲响了起来,帆龄腕上的翡翠双镯突然坠落地面,声音如磐,直透幽冥黑夜。
晶莹剔透的翡翠双镯落在地面上幽幽亮著光,宛如悬系著美丽的情魂恋魄。
迷雾渐渐散去,河边的火堆蓦然腾跃,四周骤然明亮起来。
明安在火光中望见了额豪,他策马而来,奔驰到了额豪身前,一脸的风沙和汗水,喊道:「我们把帆龄郡主带来了,你快回帐去见她一面吧!」
「回帐去见她一面?你在说什么啊?」额豪惊诧地笑了,伸手想拉过身后的帆龄。
「帆龄不是就在这儿,就在我的身边吗?」
他欣然捉去,却捉不著一把微温,掌中握住的是一片空虚。他霍然转身,望著迷离月色中的茫茫草原,笑容顿时冻结在唇畔。只见冷冷星光,照著一望无际的草原,大地一片阒寂,哪有帆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