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抬起头,惊讶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下雪了。天色转暗,斗大的雪花往下飘落,很快就将她和契尔的身躯复上一层雪白。
「噢,」她惊喘出声,拭著睫毛和头发。「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雪了!」她伸出手,转了个大圈,伸出舌头,欢喜地舌忝吮著雪花。
「多久了?」契尔问,同时快速解开马匹的缰绳,将马牵过来。「瞧妳表现得像和迈斯同龄的孩子!」
她咧开个大大的笑容。「事实上,我那年十七岁,双亲带我到林肯夏访友。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星期,我们足足被困了半个月,路上的积雪才被清除。然而我爱极了其中的每一分钟!」
「快上马,琼安,」他将「凯莉」牵到她身边。「这场雪来得又急又大,恐怕会有危险──特别说我们又位在谷地里,相信我,到时可不是好玩的。」
听出了他惊惶的语气,她立刻上马,握住缰绳。契尔跟著上马,将她忘了的小帽递给她。「哪,戴著这个。」
琼安戴上帽子,忧虑地望著天空。「天色看起来很昏暗,不是吗?」
「的确,而且它会愈来愈糟,」契尔的神色阴郁。「我们必须快马奔驰。切记,紧跟在我的旁边,我们有五哩路要赶,而且这一路并不好走。」他带头冲出,示意她跟来。
她点点头,驱策「凯莉」跟了上去。
前十分钟还好,然而离开了树林的掩护后,漫天雪花被狂风卷起,朝脸面鞭笞而来,几乎无法张开眼,但至少她还可以看到契尔在她的右方。
接著梦魇开始了。当他们离开谷地后,大雪已经浓密得令人辨不清方向。
契尔对她大吼了些什么,指著地上,但她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或瞧清楚他在比什么。她摇摇头,别过头去,闪避刺痛眼楮的狂风暴雪。
当她再度转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契尔了。她隐约可以听到马蹄声──也或者那是「凯莉」的马蹄声?上帝保佑,她希望契尔仍然紧跟在她身边,指引她回家之路。
她低下头,抵挡暴风雪。雪似乎愈来愈大,刺痛了她的脸庞,麻木了她的感官。她紧靠著「凯莉」温暖的颈项,对牠喃喃鼓励,知道牠一定和她一样难以视物。
风雪愈急,遮蔽万物。琼安首度感到害怕了。
只剩下一哩路了──再一哩,她想著,祈祷契尔仍在周遭。现在她唯一听到的只有风雪的声音。
「凯莉」奋力往前行,但积雪开始阻碍了牠的步伐,雪堆迫使牠一再转向。琼安已在这一片无尽的雪白里失去了方向感,只能紧攀著「凯莉」,信任牠的直觉会引导她回家,但她开始担心「凯莉」的方向感就和她一样混淆,因为她们似乎一直在绕圈子。
她愈来愈湿冷,也愈来愈害怕,时间似乎变得永无止尽。最后她筋疲力竭地躺下来,紧抱著「凯莉」的颈项,试著汲取温暖到颤抖的身躯里。这一刻,她只想沉入睡乡。
睡吧!睡著了后,她就能温暖起来了。她叹了口气,闭上眼楮,屈服于入睡的冲动。死亡真的没有那么可怕……
琼安模糊地感觉强壮的手臂环住她,将她抱离「凯莉」的背上,拥紧她,热力熨贴著她的面颊。当然了,她眩晕地想著,这一定是天使,而我已经在天堂了。
「琼安──琼安,醒醒。老天,拜托,醒过来,甜心。妳回到家了,谢天谢地,妳回到家了。张开眼楮,琼,看著我。」
她费力地睁开眼楮,想要看看天使,并决定他长得很像契尔。他将她紧抱在胸前,大手捧著她的脸庞。她可以隔著外套和斗篷感觉到他的心跳──附和著她自己的心跳。
「噢,」她眨了眨眼,环顾著周遭,模糊地感觉到天堂看起来很像卫克菲庄园的马厩,而且契尔也不像天使。「我没有死。」
「这真是奇迹,女孩。妳应该为此感谢上帝。带她进去吧,笨小子。在这种暴风雪中抱著她没有用处──她都已经冻坏了。我会照料马匹,全靠『凯莉』聪明得找路回来。快进去!还有,脱掉她湿透的衣服。」
琼安认出了图比熟悉的语气,给予她安慰,接著她被珍而重之地抱进马厩,放在干草堆上。契尔立刻除下她湿透的小帽和斗篷,为她复上一叠毛毯。
她软弱无力地推拒著盖住她头脸的毛毯。「拜托,不要。」她喃喃。
「妳需要温暖,」他将毛毯又盖了回去。「我绝不让妳放弃!」
「别管我。」她道,只想沉入睡乡。
「别管妳?」他喊道。「那正是我极力要避免的!」他脱下自己湿掉的大衣,俯向她的面容满盛著担心。「妳该死地跑到哪里去了?我告诉过妳紧跟在我身边的。妳真的把我吓坏了──我原本要回去找妳,但图比用猎枪威胁我,说若我们两个都死了并没有用处!」
她以手按著唇,抑住榜格的轻笑声。「图比用猎枪比著你?」她道,想象那幅荒谬的景象。
「没错,而那也成功地唤回了我的理智。」
她格格轻笑,掀开一角的毯子。身体的感觉开始回来了……有若千万根针在刺一般。「我崇拜图比……他真的很实际。」她艰困地道。
契尔不情愿地笑了。「的确。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妳还紧跟在我身边的,为什么妳没有照我说的停下马匹?」
她傻傻地盯著他。「你要我停下来?」
「是的,我要妳停下来,过来和我并骑,让『凯莉』跟在后面。但妳直视著我,摇了摇头,转过头去。下一刻妳就不见了。」
她揉著自己的面颊。这一刻,思考似乎极为困难。「我没有听到──我想起了,你指著地面,我以为你是要我小心地上的东西,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那已经不重要,我回来了。你并没有等太久。」
「琼安,」他长叹口气。「妳失踪了整整两个小时,我担心得快发疯了。」
「两个小时?」她皱起眉头。「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处都是白色的……而且很冷,非常的冷。契尔,我好冷。」她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
他用毛毯复住两人,手臂牢牢地圈住了她,将她紧紧拥住。
她冷得无法思考,只能够欢迎他的热力缓缓渗入她,先是温暖她冰冷的肌肤,随著身躯的颤抖逝去,开始融化她冰冻的骨头。她忽醒忽睡,唯一察觉到的只有缓缓填满了她身躯的暖意。
「嗯,」她倦懒地道。「这感觉好极了,谢谢妳,板板。真的好多了。」
「板板?」醇厚的男音在她耳际响起。「我哪里像板板了?我该觉得被冒犯吗?」
琼安惊醒过来,睁开眼楮,瞧见契尔支起手肘,懒懒含笑地望著她,他的下半身依旧贴著她,果著胸膛。
「噢,」她懊恼地申吟出声,翻身侧躺,以手覆脸。「我做了什么?」
他咧开笑容,坐起身躯。「妳又再度被毁了?」他漫不在意地道。
「禽兽!」她坐起来,紧抓著毛毯。「你或许觉得很好笑,但我却陷入了困境。」
「看来妳已经好多了。我想我该送妳回屋子,泡个热水澡,以免妳染上肺炎。妳够强壮得可以站起来吗?也或许我必须将妳扛在肩上?」
她推开他的胸膛。「我不需要被扛。」她甩开毛毯,确定自己仍然衣著整齐。她没有──他脱掉了她的衬衫。
他挑了挑眉。「我承认我很想不管妳的名节,将妳脱到精光,但还有图比和比利的感受要考量。事实上,比利瞧见我们一起趴在草堆上已经够震惊了。」
琼安怀疑地看著他。「你不是说真的吧?」
「不完全是。比利很少对任何事感到震惊,不过他仍然认为在中午之前就做这种事太过分了──考虑到他还有工作要做。」
她爆出笑声。「你是个恶魔!」
「或许,但是个关心妳的恶魔,也是有罪的一位。」他的神情一端,握著她的手,覆在胸口。他的肌肤灼烫。「琼安,原谅我,我不应该让妳冒著生命的危险。我早该知道妳绝不可能赶得了这五哩路,应该将妳抱到我的马上。我是个白痴,而且图比也骂过我了。」
「你怎么可能知道风雪会变得这么大?一开始你只是担心,想尽快赶回家。那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弄懂你的意思。」
「那是我的错,我不该丢掉妳,」他的眼神一黯。「妳差点会死也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凯莉』够强壮、聪明、有韧性,妳可能就完了。全靠牠带著妳回家。」
琼安柔声笑了。「你用希腊神话中的星座名称为牠命名。为什么?」
「因为『凯莉』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美好,也因为牠的星座总令我想起了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马匹,因为我一直很喜欢牠,」他凝视著她。「现在我有更多的理由喜欢牠了。」
琼安睁开眼楮。「我忘记问了。牠现在怎样了?牠一定累坏了,可怜的马儿。牠是如此勇敢,无畏风雪一直往前走,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牠现在在马厩,嚼著热燕麦、覆著温暖的毛毯,享受皇后般的待遇。就图比告诉我的,牠似乎高兴得很。」他站起来,伸出手给她。「来吧,穿上衣服,我送妳回屋子,琼安。雪已经变小了,紧抓著我的手臂,我们走吧。」
她由著他拉起来,惊讶于自己的虚软无力。他套上衬衫和外套,暂时放开她的手,为她被上毛毯。一失去他的护持,她差点摔倒。
他打横抱起她。「看来妳只能委屈一下,让我抱妳进屋了!」
他抱著她穿过积雪盈尺的小径,由屋后的楼梯上楼,一路下令仆人准备热水。在他的怀抱中,她感觉如此安全。最后他将她放在育婴室温暖的炉火前。
玛格由迈斯的房里冲出来,眼楮哭得红肿。
「谢天谢地,」她喘息道。「谢天谢地,比利告诉我她终于安全回家了,爵爷,但他不确定她的情况。」她蹲在沙发旁边,握住琼安的手。「噢,亲爱的琼安,妳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妳还好吧?」
琼安坐起来,轻拍玛格的手。「我很好。小迈呢?」
「他在楼下的厨房,和温蒂一起揉面团。我认为最好让他有事忙,我没有告诉他妳出事了。」她擦拭著眼角。
「很好。妳做得对。」琼安微笑道。
「老天,为什么热水还不送来!」契尔吼道。「她快冻坏了!」
「烧热水需要时间,爵爷,」琼安平静地道。「我相信它很快就来了。我建议你也回你的房间,泡个热水澡。你和我一样全身湿透了。」
他谜般地望著她良久。「好吧,既然我在这里不被需要,我就走了。」
她忍不住笑了。「谢谢你的关心,但你真的必须顾到自己的身体。」
「谨遵所嘱。」她听见他道,然后门在他身后关上。
「说真的,爵爷非常关心妳,」玛格道。「这也难怪。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大风雪里赶路?」
「一开始并没有风雪,」琼安道,她的头开始疼痛起来。「我们在晨骑时偶尔遇到,一起去山谷看樱树──接著就下雪了,我们──我──」她突然崩溃了,无法再继续,泪水泉涌而出。
「好了,没事了,亲爱的,已经结束了,」玛格拥紧她,安抚她道。「最糟的已经结束。比利告诉了我们一切,妳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劫难,但幸好,妳和爵爷都安全回来了。」
「噢,玛格,当时是如此寒冷,而且我好害怕,」她啜泣。「我不知道契尔在哪里,担心他也迷路了。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以为我会死掉。」
「冬天的暴风雪有时很可怕,比利和图比都担心得快疯了。」玛格有效率地为她除去湿透的内衣。
琼安簌簌颤抖。「契尔试著引导我们安全返家。」
「当然。」玛格喃喃道。「进到浴盆吧。快一点,雪玲。夫人已经全身泛青紫,热水呢?」
「狄纳森正要仆人轮流接水上来,」雪玲将青铜浴盆拖到炉火前,低语道。「琼安夫人还好吧?」
「当然,她只是有些虚弱。快叫他们送热水进来吧。」
「是的。」雪玲立刻离开了。
在那之后,琼安只记得玛格抱著她进到浴盆里,温柔地为她净身,彷佛她是婴儿一般,接著用毛毯将她裹著送上床,勉强喝了一碗热汤。然后她就失去意识了。
契尔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背,走到窗边往外望。雪花轻柔地飘落,但他却视而不见。五天了,琼安依旧高热未退。医生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在就看琼安的体力能否战胜风寒,或是……他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他转身回到床边,按摩著酸痛的颈部和疲惫的眼皮。他不能失去她──就算是凭借著意志力,他也要唤回她!
他坐在床边,握著她灼烫的小手。「琼安,甜美的琼安,赶快醒来。迈斯想念妳,全屋子的人都想念妳。自从妳生病后,屋子里就陷入一片愁云惨雾。我们全都不能没有妳。」
她在枕上转头,喃喃呓语著某些听不真切的字句。过去四天来,她一直在呓语,而契尔也几乎不曾离开她的床边。
他垂下头,心里饱受罪恶感的煎熬。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骑到树林里,遭遇暴风雪,如今徘徊在生死之间。这一切都要怪他。
「爸?」
契尔抬起头。迈斯拿著张大图画纸站在门口,「帕卡」跟在一旁。契尔展开笑容,朝他伸出手。
「过来,迈斯。」
迈斯立刻来到他身边,小手复住琼安的。「安安好起来了吗?」他问,大大的棕眸望著他的父亲。
「没有,」契尔轻吻他的额头。「我们必须要有耐心。」
「她仍然很烫,爸,」迈斯严肃地道。「我认为你应该再为她擦拭。」
「温蒂刚刚下楼去换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给安安的画──我特别为她画的。等她醒来后,我会拿给她看。」
「我可以看看吗?」契尔问。
迈斯点点头,递出了画。
如果说这次的劫难有任何好处,那就是他们父子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他们同样关心琼安,也一起守在她的床边。迈斯表现得出乎意外的沈稳平静──事实上,远比他的父亲好多了。
契尔衷心感谢上帝迈斯的进展神速。他已回复了旧日的开朗活泼──而且没有莉莲在世时,偶尔显露出的紧张。这全拜琼安所赐。她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并且不要求任何回报。
他闭上眼楮,以手覆眼,喉咙紧绷。
「爸,如果你闭上眼楮,就看不到了。」迈斯轻拍他的手臂。
契尔竭力振作起来。「当然。来,你将画布摊开吧。」
迈斯小心翼翼地摊开了画。
契尔认真地看了,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琼安说迈斯画了许多幅画,在画里呈现出他的感情。这是迈斯首度让他看画,但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白和粉红的漩涡,间以小小的紫、蓝色小漩涡,最上面则是个黄色的大泡泡。
「很不错的画,迈斯.」他有些犹豫地道。「嗯……画里画的是什么?」
「雪的声音。」迈斯道,彷佛这解释了一切。
契尔困惑地看著他。「雪的声音?我不知道雪还有声音。」
迈斯格格轻笑。「爸,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只不过──」他认真地睁大了眼楮,以手封住唇。「如果你想要听到,你必须非常安静,而且非常认真地倾听。」
「噢,你能够试著发出雪的声音吗?它像低语声吗?」
「傻爸爸,你无法发出雪的声音,你只能在脑海里想象它,然后画出你的感觉。」
「你画的是感觉。」契尔茫然地应和。噢,琼安!
「是的,」迈斯欣喜地道。「就像这个,」他指著图画上的漩涡,而后是上方的黄色圆圈。「这是安安,在雪里闪闪发亮。」
「她也有声音吗?」契尔问,试著了解迈斯的心思运作。
「当然,」迈斯望著他的样子彷佛这个问题其蠢无比。「安安总是在说话──以前她常自言自语,但现在她比较好多了。现在她大多和其它人说话。」
契尔笑了。像是和你,小男孩?看来在迈斯闭口不言的期间,依旧认真聆听。
「她在画里说话吗?」他好奇地问。
迈斯想了一下。「我想她是在说:『跨出沉默』,她对我说了许多次:只有『跨出沉默』,你才能听到星星的歌唱,迈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声音,小至一叶小草,大至最高的山。」
迈斯对他的父亲绽开个甜美的笑容。「也因此你必须仔细聆听,只有这样,你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那是你无法用耳朵听到的,有时它是首无言的歌;有时就只是……这个。」他指著他的画。
契尔望著儿子。强烈的情绪淹没了他,令他哑口无言。五岁的迈斯刚刚点醒了他重要的一课。
自从半岛战役后,他就将自己关在「沉默」的高墙后,紧闭心房,不容许自己跨出半步──直至琼安闯入他的生命,毫不容情地唤回了他蛰伏已久的情感,带来了鲜血淋漓的刺痛──就像被冰冻已久的躯壳,在暖意入侵时会感到针刺般的痛苦,但在痛苦过后,生机也将恢复。
然而,如果琼安一直昏睡下去,那份刺痛将永远不会停止,化为椎心刺骨的剐痛……
「这是幅非常好的画,」他道,语音沙嗄。「非常好,迈斯。我认为它应该要被裱起来。」
「不要哀伤,爸,」迈斯道,轻拍契尔的大腿。「安安会醒来的,之后我们会一起骑马──我骑『番瓜』,你骑你的大黑马,一起奔驰,像风一样快。」
契尔点点头,拥住迈斯,竭力克制著不要崩溃。
迈斯爬到他的大腿上,伸手踫触契尔湿润的眼角。「安安知道我们爱她,她不会像妈妈一样离开我们。」
「不,」他艰困地道。「她不会离开我们。」
迈斯偎著他的肩膀。「妈妈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迈斯,她不会回来了。记得,她和天使在一起了。」
迈斯摇摇头。「她回来过一次,我告诉罗保母,但她说我是个坏孩子,胡说八道。她用肥皂洗我的嘴巴。」
「迈斯──我对她的事很抱歉。我犯了大错,不该雇用她来看顾你。」
「她说我撒谎,但我没有,爸爸。在那之后,我就不再开口了,因为我每次说话,她都会伤害我,用可怕的字句骂我。再则,如果没有人要听,那又何必说话呢?」
契尔怔视著他。因此迈斯才不再开口说话?老天,他真该为了由自己的疏失,一枪毙了自己!
「告诉我妈妈回来的事,迈斯。我发誓我一定相信你。」
迈斯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望著他,揪痛了他的心。老天,他根本不配得到这个孩子的信任,但他为此衷心感激。
迈斯把玩著契尔的衬衫钮扣。「妈妈在我夜里睡觉时回来。我以为她是鬼魂,」他用力吞咽。「那是真的,爸爸。她由窗口进来,用冰冷的手指踫触我,发出申吟般的声音。然后她就离开了,我非常害怕。」
契尔拥紧他的小男孩,心都碎了。当初他应该留在迈斯身边的,怪不得他后来会尿床、梦游。「多么可怕的经验,之后你曾经再见过妈妈吗?」
「没有……但我不敢再入睡,一直等著她回来。鬼魂是真的吗,爸爸?」
「不,迈斯,它就像噩梦一样不真实,但它有时候会显得很真实,让你难过。你只是作了个噩梦而已,我希望你能记得有关你母亲的快乐回忆,不是坏的──记得她生前的模样。」
迈斯的头枕在契尔的臂上。「我很高兴你带来了安安。我喜欢她胜过妈妈。」
契尔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喜欢她胜过妈妈?他不认为那会是个合适的回答,尽避那是事实,但他也不想当个伪君子,告诉迈斯他应该爱他的母亲,胜过世上其它一切的人。
迈斯主动解决了这个困境。「安安让我的心里觉得很舒坦,妈妈则让我觉得怪怪的。她总是紧紧拥著我,让我无法呼吸。当安安拥著我时,她是温柔的,而且她不会大声哭或笑,一直说你的坏话。」
「我也喜欢她,」契尔道,惊讶于山自己所听到的。他一直以为迈斯想念他的母亲。
「我们很幸运有她来到我们的身边。」
「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以为是鬼魂在白天回来了,然后我望进她的眼里,才知道她一点都不像妈妈。」
契尔将面颊埋在迈斯气味芳香的发上。「你真是观察入微。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差点昏倒,以为自己看到鬼魂了。」
迈斯格格轻笑。「你真是傻气,爸爸。你刚才说世上没有鬼魂。」
「我知道,但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错了,感谢天琼安立刻指正了我,告诉我她的名字。或许我应该学你一样聪明,仔细看她的眼楮,就不会被吓到了。」
「安安喜欢你,爸爸。她不会说各种关于你的可怕的话。她说你是个好人,有副勇敢的肩膀。」
「勇敢──噢,她是指勇敢的士兵。的确,我曾经当过兵,但并不勇敢,」他忍不住道。「她另外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是个好父亲,而且你非常爱我。你是吗,爸爸?」
契尔的胸口一窒,他将唇贴著迈斯的发,明白到他从不曾告诉过他。「我当然爱你,」他沙嗄地道。「非常、非常爱你。你是我的儿子,对我来说,你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
「我也爱你,爸爸。」迈斯满足地叹了口气。在沉默了几分钟后,他道。「安安画了一幅你的画,要我记得你爱我。她将画装在框里,放在我的床边,好让我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入睡前都会看到你。你想要看看吗?」
契尔只能点点头。琼安,她触及了他生命的每个层面,他却一直不知情。
迈斯爬下他的膝盖,跑出房间,忠心的「帕卡」追随在后。
契尔俯近琼安,执起她的手,拇指摩挲著她纤细的骨架,手腕内侧微蓝的细致肌肤。「妳为我的生命带来了奇迹,」他低语。「妳唤回了我的儿子,赋予了我的生命意义,琼安。求妳──求妳醒来,我好可以告诉妳许多事,以及感谢妳。请妳,琼安,回到我们的身边,好吗?」
温蒂一手拿著水瓶,一手抱著替换的被单走进来。「很好,爵爷,继续对她说话,鼓舞琼安夫人和病魔对抗!」
这些天来,契尔已经习惯仆人这种不够恭敬的口吻。他怀疑是因为他的外表邋遢,不像个爵爷,比较像工人──但主要还是因为仆人太过敬爱和关心琼安了。她们全心全意都在琼安身上。玛格找了她的妹妹代为照顾家人,好专心看顾琼安和迈斯,图比和比利频频询问琼安的近况,狄纳森整天赖在育婴室里,连一向严肃、正经八百的安克利也不时找借口上楼,目的在探望琼安。琼安真的是赢得了仆人的衷心爱戴。
「该为琼安夫人擦拭身子了──由我来,还是你先?」温蒂问,将水瓶放在床边。
「我先。」契尔伸出手,接过浸湿的法兰绒布,掀起琼安的睡衣袖子,机械地擦拭她的手臂,将法兰绒布递还给温蒂,打湿后继续擦拭琼安的头部、颈项和领口。
温蒂重新打湿布巾,让他擦拭琼安的小腿。一开始温蒂和玛格还曾经极力反对,认为不合礼法。
「如果妳们以为我是想借此吃她的豆腐,妳们根本是疯了,」他大吼道。「我坚持要照顾她,而且妳们最好照我说的做。」她们最后也让步了。
「轮到我了。」温蒂道,接过布巾。「您最好去盥洗、休息,爵爷。雪玲和我可以照顾琼安夫人,不是吗?」
「是的,爵爷。」雪玲道。「狄纳森将晚餐端上来了,他坚持你该好好用顿晚餐。迈斯少爷已经坐在餐桌旁,而且他有幅画等著要给你看。」
「谢谢妳。」契尔不情愿地离开了床边。他毫无食欲,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维持体力,才能继续看顾琼安。他也知道玛格和雪玲巴不得他赶快离开房间,她们才能彻底为琼安擦拭全身,更换被单。她们就像一支娘子军团,坚决保护琼安的名节。
毕竟,琼安不是他的妻子,有些礼法分际还是得遵守。
讽刺的是,莉莲生前经常卧病在床,而他也乐得让仆人全权接手照顾她的事宜。现在他一心想要看顾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的仆人却同心协力将他拒在门外。
「坐下来,爸爸,」迈斯指著桌边的位子道。「这是安安的画,她将你画得很好。」
契尔接过画,随即倒抽了口气。
他震惊的并不是琼安将他画得维妙维妙,而是她在画中描绘出了「更多」的他──彷佛她透过心灵之眼,看到了他一直隐藏的内心,将之呈现在画布上。老天,她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如何能够拥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彷佛他的秘密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画,以手覆额。琼安──尽避她一再被世人误解、指责,尽避多次失去所爱的人,她依旧勇于正视真相及描绘它,从不会畏惧于跨出「沉默」,或画地自限……
「爸爸,别担心,安安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帕卡』都很有信心,」他滑下椅子,握住契尔的手。「你也必须有信心。安安总说我们必须相信神迹,只要认真相信,天使一定会听到我们的祈求,并且应允。哪,你要尝些我的鸡蛋布丁吗?很好吃哦,爸!」
「谢谢你,小迈,」契尔道,眨回刺痛眼眶的泪水。「我想要些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