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尔瞇起眼楮,注视著窗外灰蒙蒙的晨光。历经了一夜难眠后,他决定骑个马,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
图比替他为「维卡」上鞍,没有置评。自契尔有记忆以来,图比就待在卫克菲了,而他也很喜欢这位马厩总管。
不久后,契尔骑著「维卡」在往东的原野上,享受快马奔驰之乐,任由清凉的晨风拂面。不由自己地,他的心思来到纠缠了他一整夜的女子身上:琼安。她不断挑衅他,不容许他退避,直至他直言要求隐私,而她也微笑著退让了,但却附加了一句:「或许等到你比较信任我时,你会愿意告诉我。」
当他比较信任她时。如果有这么容易的话就好了,有些回忆是不堪回首的,或是由坟墓里挖掘出来。他只想让过去和他死去的朋友一起长埋。
对他来说,和莉莲的回忆对抗已经够困难,重提往事就像赤足走在玻璃碎片上只会带来鲜血淋漓的痛苦,毫无常识可言。
然而,琼安有权知道她心爱的表妹的真面目,但看到琼安那么难过,他也很不好受。
他喜欢安慰她、拥紧她,摄入淡淡的玫瑰花香,及独有的女性芳香,感觉她的螓首埋在他的颈项,让他抚弄她的面颊、她的发,完全地信任他。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渴望她!上帝助他,在昨夜的晚餐期间,他蓦地明白了这一点。他为她疼痛、辗转难眠了一整夜,然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不是他可以拥有的。他会妄想得到她真是白痴、愚蠢至极,全然受制于下半身的冲动!
原本他回到卫克菲是想看看他的儿子,却发现自己被她的坦诚、直率,毫无保留付出的爱心俘虏住了。她绝对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而且是内外皆美。现在他再也不会将她联想到莉莲。然而,她依旧不是属于他的。
她已经表明得够清楚了,无论是每次他踫到她时,她的退缩,或是她最后借口头痛、突兀的离席。她一直在逃离他。
然而,他很确定昨夜他们之间已有了重大的改变。契尔很肯定这一点,由她绯红的面颊,显然她也感觉到了。他清楚地知道她也渴望他,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她对此的反应为何。而他很清楚存在两人之间的庞大障碍:莉莲。
总是莉莲!他厌恶地想著。
突然,右前方的一骑人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将他自思绪中唤了回来。他瞇起眼楮,非常肯定在远处快速奔驰的是他的爱马「凯莉」,而且以骑者的身形和娴熟的骑术、速度判断,绝对不是小厮出来溜马。
契尔顿时怒火沸腾。如果那名偷马贼以为可以窃走他的得奖马匹,他就大错特错了。契尔在马背上俯低身子,一抖缰绳,示意「维卡」全速奔驰。
「维卡」放开四蹄,像风般疾驰而出。契尔抄快捷方式穿过树林,跃过沟渠,截到了偷马贼的前方。他猛拉缰绳,「维卡」人立而起,挡住了前头路,同时契尔大声喝令对方停下来。
「凯莉」不愧是名驹,并未因此受惊,马上的骑者亦然。他们迅速、平稳地停下来,但人马都气息粗重。
「你该死地骑著我的马匹做什么?」他大吼,愤怒得想要打断这名偷马贼的全身骨头。「谁唆使你的?」
「我──我很抱歉。我──图比说我可以每天骑牠出来溜溜。我又犯错了?」
契尔倒抽了口气,终于看清楚对方。不,不可能的。「琼安?」他无法置信地问。
「是的,」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不然还会有谁?你吓坏我了。」
「抱歉,」他短促地道。「我以为妳是偷马贼。」
「偷马贼?」她无法置信地望著他。
「是的,妳正骑著我最优秀,也最有价值的一匹马。」
他的视线往下到她脚上的骑马靴,然后是她的长裤,她用斗篷半掩住的男性马鞍,最后是她头戴的天鹅绒小帽。「妳该死地为什么穿著长裤?」他惊愕地问。「是谁教妳这样骑马的?」
她怯怯地微笑。「我的父亲教我骑马,然后──在我某次落马,裙子被马灯勾到,差点跌断颈子后,坎莫为我订做了靴子和长裤。他同时也坚持我戴著小帽,考虑到我有多么喜欢策马跃过障碍物。」
「妳为什么跨骑?」契尔问,然后别开视线。「算了,就当作我没有问。」
她轻笑出声。「很抱歉让你虚惊一场。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早起来,不然我就会提到我有晨间骑马的习惯。我习惯在迈斯醒来之前,让『凯莉』运动一下。」
他缓缓点头,逐渐由震惊中平复下来,然而看著她悬在马匹两侧,包裹在长裤下的腿却令他心猿意马,蠢蠢欲动。「『帕卡』呢?」他问,试著分散心思。「我以为牠会喜欢跟著运动一下。」
「噢,牠还睡得很熟。牠和迈斯都不喜欢早起,我留下玛格照顾他们──老天,」她以手掩唇。「我说漏嘴了。」
「别告诉我『帕卡』不只进了屋子,而且晚上还睡在育婴室里、迈斯的床上?」他咄咄迫问。
「噢,不算是他的床上,但很接近了。」她道,垂下了眼楮。
契尔挥出马鞭,以鞭梢托起她的下颚。「和我装腼腆这一招没有用。我许久前就明白妳谦卑的表现不过是想争取我认同妳的观点。」
琼安的眸光掠过他的,绽开笑容。「你根本不是你试图装出来的、充满威胁性的侯爵,我已经知道你有颗绵羊的心。」
「不要犯下将我比喻成绵羊的错误,」他收回马鞭。「我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噢,我的心恐惧得扑扑狂跳。」她俏皮地回答,眼波流转。
「这令我感觉好多了,挽救了我的男性尊严。我们骑马到那边山上的树林吧。我回来后,一直想去看看是否下雪了。」
她点点头,等待他掉转马头,和他并辔而行。他们骑出了约两哩路,两人都不觉得有必要开口,但又全然轻松自在。
这令契尔惊讶不已。不久前,他还在上渴望著这名女人,现在他却感觉像是已经和她并辔十年了。
那实在太可笑了,然而这份感觉再真实不过。
契尔带她到琼安从不曾到过的一处山谷,它的美丽夺走了她的呼吸。地面铺著层薄薄的霜霰。他们站在枝叶落尽的矮树林里,瞧著姿态各媚的树枝朝天空伸展,彷佛在等待著春天的来临,好绽放出它们最美丽的芳华。
「樱花树。」契尔下马,伸出手扶她下来。
她摇摇头,礼貌地微笑,自行下马,害怕他的踫触会令她在夜里辗转渴望……
「我的祖父种的,」他系好缰绳。「他说他想要有个可以让他在春天时想起天堂的地方。到了春天,谷地将会开满了白色的樱花,花香浓郁醉人。」
琼安看著契尔伫立在樱花林中,旧日的防卫尽卸,更形英姿焕发。她甩甩头,走向一株樱花树,抚弄著它平滑的树干。「瞧,它们是如此闪亮洁白,彷佛你可以看穿蛰伏其中的生机,静待春天来临。它令我想起了少女晶莹剔透的肌肤。」
他来到她身后,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她转过身,背贴著树干,心跳加快。
「透过艺术家的眼楮,它显得格外美丽。我愈来愈觉得妳是个艺术家了,琼安。妳在图书室里看的书是第一个线索──噢,妳给了我许多线索,但我直到现在才串连起来。妳看待事物的观点,以及喜欢清静独处──这些都显示出妳的艺术家特质。」
她低下头,双颊微红。「我不会称自己为艺术家,只是个喜欢画画的人。」
「妳都画些什么?水彩、素描?」
「我知道淑女应该只能画画水彩或素描,但我也作画,画我所看到的──我『真正』看到的。」她拉下帽子,挂在一旁的树枝上。
「妳何必道歉?」他真挚地道。「妳应该感激拥有这份天赋──我就希望自己有,但我顶多只能画出一些差劲透顶的素描。我唯一的天分只有欣赏,而我为此十分感激。」
琼安偷眼觑著他。「我画得并不好,但我喜欢画画。是坎莫给了我机会认真学画,为我找来好老师。我为此衷心感激他──还有其它事。」
契尔握住她的双手,蓝眸炽热地看著她。「琼安,妳能够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就在此时、此地。」
她的血液似乎冻结了。现在是怎么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点了点头,无法拒绝他。
「妳为什么嫁给他?为什么嫁给一个比妳大上许多的人,某个已年逾半百的男人?」他放开了她的手。
「因为他人很好,」她望著脚底的霜霰。「因为他了解我想要画画的心,他了解孤独──他了解我。」
她缓缓抬起视线,迎上契尔的。「许久以来,从没有人像坎莫那样关心我。」她喃喃,以手抚著喉咙。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在距离我的小屋不远处有栋度假别墅。我抵达意大利后不久,透过友人介绍认识。我们很快就发现彼此的兴趣相投,他提议协助我重建花园。在过程中,我们发现到彼此更多的共同点,开始发展出深刻、持久的友谊。」
她的笑容温柔,回想起往事。「每次他返回佛罗伦斯的家时,我都非常想念他,他也是。他开始找各种借口回到柏萨诺,最后他决定干脆和我结婚,日子才有办法正常过下去。」
「妳对他的年龄没有意见?」
「我为什么要呢?他带给我快乐,我也带给他快乐──我崇拜他。」
「崇拜他?」契尔问,他的语音轻似烟雾。他的掌心贴著树干,距离她的头侧只有寸许。「妳不爱他?」
「我当然爱他!我绝不会嫁给我不爱的男人!」
「但爱有许多种,他的年纪大得足够当妳的父亲。妳对他的感觉是怎样的──就像对父亲一样?」
「他是我的丈夫,」她不自在地道。「我就是这样爱他的。」
「告诉我,琼安,而且要告诉我实话──他对妳到底是怎样的爱人?」
她往后背贴著树干。「他很体贴,」她喃喃。「他一直都是个绅士。」
契尔伸出手,指尖轻拂她的耳后,温暖的皮手套令她的身躯窜过一阵战栗。「绅士,多么刺激。他是否先说『请』,最后再用手帕拭手,说声『谢谢』──如果他能够做完的话。」
她甩开他的踫触,别过头。「我不是处女──如果那是你想要知道的。坎莫行得很,」她瞪著他。「但那不关你的事。」
「原谅我,」他道,别开视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著了什么魔──我没有权利问妳这么私密的问题。我猜我只是想知道这是否是一桩真实的婚姻。」
「它是非常真实的婚姻,」她没好气地道,走开去,转身背对著他。「虽然我们只在一起八个月,他带给我的只有快乐,我从不曾有片刻的后悔。当他去世时,我的心都碎了。」
「我很抱歉,」契尔自她身后道,语音温柔。「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体不好?」
她转身面对他,决定将话讲清楚,免得他妄作揣测。
「坎莫的身体好得很,」她道,眼神一暗,彷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可怕的一天。
「他的家人过来同住,我们在别墅举办盛大的舞会。那是个美丽的夏日午后,温暖明亮,远处蓝绿色的海面波光粼粼,阳光灿烂。」
瞧,吾爱,爱琴海的颜色,就像妳快乐时眼眸的颜色……
她以手抚著额头。「坎莫说他在楼上为我准备了惊喜,要上去拿。他笑得像藏著秘密的小男孩,亲吻我的额头。」
在这里等我,小美人,我立刻就回来。妳太过美丽得令我无法多等。
「我等了,但在十五分钟后,我开始担心,进到屋里找他。他正要走下楼,而我可以看出他很不对劲。他的脸色苍白,似乎处在剧烈的痛楚中。在──在我能够越过大厅,赶到他身边前,他以手抓著胸口,跌落最后几阶阶梯。我将他拥在怀中,试著安慰他,但我们都知道他不行了。」
她紧闭著眼楮。「他交代了几句遗言……很快就走了。」
我爱妳,琼安……妳必须要快乐……找个能够带给妳快乐,像妳让我一样快乐的人……
她用袖角拭泪,忆起了亲吻坎莫冰冷的唇的感觉。「医生说他心脏病发作,」她哽咽道。「他才五十五岁而已。」
「琼安──」
「稍后我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一个小珠宝盒,盒里是一只宝石做的蝴蝶胸针,」她颤抖的手按唇,彷佛能借此压抑所有的痛苦和愧疚。「我一直无法佩戴那只胸针。他选择了春天里飞遍山谷的蝴蝶,知道我有多么爱看著它们飞翔──」
她用双手覆著脸。
男性的大手踫触她的肩膀,将她拥紧。
「原谅我,琼安,」契尔道,温暖的气息拂著她的耳后。「我一点也不知道。妳明显地深爱著他,我不该妄加揣测。」
「你不会知道的,」她挣脱他的怀抱,再次拭泪。「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呢?噢,为什么在我需要时,我从不曾将手帕带在身边?」
他由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了她。「我已经学会了多带一条。」他微笑道。
她接过手帕,用力抹脸。「我这辈子从不曾哭这么多次。」她厌恶地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泪罐子,但我向你保证我通常不是。」
「我想过去也不曾有讨厌的男人苦苦追问妳的隐私,我再次道歉。」
她摇摇头。「我不怪你询问,因为你有权利知道照顾你儿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你听到有关我的一切后,你还愿意接纳我真的是很勇敢。」
一项可怕的认知闪过她的脑海。「噢,不──怪不得你会问我这么多有关坎莫的问题。你也听到传闻了,对不对?我不知道它竟然传到了英国,但我早该料到的。」
「我也听到了传闻。」他温柔地道。
她沮丧地望著地面。「那意味著长久以来,你除了担心我像传闻中说的是个贪婪、富有心机的女人,为了坎莫的财富嫁给他外,还在婚后毒杀了他──谣传是这样说的!不是吗?」
他坚定地按住她的肩膀。「妳不知道自己嫁进了一个恶毒的家族,坎莫是其中唯一正直的人。」
她长吐口气,想到坎莫死后的那数个月,就觉得想吐。「但我终究是害死了坎莫,不是吗?我不知道坎莫的家人一直恨著我,直到他去世后。当他的遗嘱被宣读,指定我为继承了绝大多数的财产时,他们全都气疯了,像典型的意大利人一样尖叫大吼,说我是为了他的钱财嫁给他,而后又谋杀了他。」
他温柔地抚弄她的手臂。「但妳最终赢了,他们再怎么叫嚣也无济于事。」
她瞪著他,试图忽视他性感的踫触带来的战栗。「莉莲应该告诉你了。」
「告诉我什么?」他困惑地道。「她告诉了我甘家人对妳的指控,但仅此而已。」
「契尔,我没有拿走甘家半毛钱。」
「什么?」他震惊地望著她,放开了手。「妳不可能是说真的。」
「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要那些钱,我嫁给坎莫并不是为了他的财产或头饺。如果他的家人不是那么恶劣,我或许还会带走一些他的纪念品,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他们的叫骂和怨恨,最后我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坎莫送给我的一些小东西,像是蝴蝶胸针。当然,他们认定我是罪恶感作祟,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坎莫的遗产。」她耸耸肩。「我以为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直至现在。」
契尔伸出手,极其温柔地踫触她的面颊。「琼安……妳真的是个谜。前一刻,我还以为我比较了解妳了,下一刻我又发现了妳新的一面,而且永远是出乎意外的。」
她轻笑著偎向他温暖的大手。「就像剥洋葱一样,我想。既然如此,应该掉眼泪的人是你才对,不是我。」
「我的眼泪只会为妳而落──为了妳所遭到的打击,以及妳周遭的人的虚伪。我不知道妳如何能够承受这一切。」
她抬起头,调皮地对他道:「你不明白吗?最终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清静。」
契尔摇摇头。「妳是我所遇过最不寻常的女性。」他温柔地道。
「我们该回去看迈斯了,」她道,突兀地转身,感觉胃里似乎有无数只蝴蝶在飞舞。「他一定在纳闷我们去了哪里。」
契尔深深注视著她良久。「是的,我们必须。」他摊开掌心,注视著天空。「瞧,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