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坐在育婴室的窗边座位上,等待著破晓的曙光。她疲倦地打了个呵欠,拢紧披肩,走到壁炉前拨旺炉火。
迈斯很可能快醒了。或许在圣诞节这一天会有奇迹出现,让他走出自闭的世界。截至目前,他对她费心布置的圣诞气氛始终无动于衷。事实是,尽避她不断的努力,迈斯一直没有什么响应。
她回到窗边坐下,天际只剩一颗孤星高悬──她昨夜曾经对之许愿的星星。她叹了口气,等待圣诞节的晓光乍现,祈祷它也能带来新的希望。
突然,她听到外面的房间传来了声响。下一刻,门被打开来。一身黑色燕尾服的沙契尔手持烛?,立在门口。
「克里维爵爷。」她惊讶地道。
他似乎同样惊讶看到她。「老天,」他走进房里,将烛?和某个盒子放在桌上。「我一定是看到幽灵了。在黎明前的这种时候,还有谁会在外面游荡?」他仔细打量著她好半晌。「今晚妳差点吓坏了我的朋友。他半夜瞧见妳在屋外,以为是莉莲由死者的国度回来了。韩伯伟将妳误以为是莉莲的鬼魂。」
韩伯伟?不会是在马厩里的那个人吧?琼安以手掩唇,制止自己大笑。「噢。」她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妳觉得这很好笑?」他危险地道,朝她逼近一步。
琼安再也忍不住了。「我──噢,抱歉。只是──我原本是去马厩看迈斯的圣诞节礼物,而后我──我──」她笑弯了腰。
「妳怎样?」他好奇地追问。
「噢,老天──我真的不认为我应该再多说,但我向你保证,在你的朋友韩伯伟进来后,我一直躲得好好的。」
出乎她意料外的,契尔也在窗边坐下──就在她身边。「不,我无法相信。这一定是妳编出来的!妳不可能──」他注视著她。
「但妳是的?」
「恐怕是的。」她无法注视他。「你的朋友似乎……自认为是个诗人──不过他的诗作有待改善。」
「的确,」契尔道。「我代他向妳道歉。」
她偷瞄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他漾开抹大大的笑容,以及笑容对他所造成的改变。他显得几乎是友善的。「你是为了你朋友差劲的诗作……或是他的半夜偷香窃玉之举道歉?」她揶揄道。
他挑了挑眉,黑眸里笑意闪动。「妳令我惊讶。」
「我怀疑。我不认为有太多事能让你惊讶。」
「不见得。我第一次见到妳时,差点被妳吓掉了半条命。」
「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我和莉莲的容貌变得如此相似。过去人们总说我们就像姊妹,但在我抵达卫克菲之前,从不曾有人将我和她错认。」她摇了摇头,依旧困惑不已。「在我抵达的那一夜,你的司阍的确被吓了一跳。还有迈斯──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但在你回到庄园之前,其它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和莉莲的容貌相似。」
「那是因为多数的仆役都是新雇用的。我留下了安克利,因为自我父亲那一代,他就在庄园里工作,图比也是。其它人我都另外为他们找了工作。」
「为什么?」她问,纳闷是否因为仆人都站在莉莲这一边。
「我不想触景伤情。当时的情况已经够困难了,我想要重新开始。」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不擅于筹备舞会。当然,我是很乐意协助葛太太……」她几近自言自语地道。
「妳协助了葛太太?」他惊讶地问。
「她和其它人都没有筹备舞会的经验。」
「谢谢妳──妳的介入。」
「我一点也不介意。」琼安道,在心里偷笑。他道谢时,就像骨鲠在喉一样。「我比较偏好担任筹备者的角色。坦白说,我一向不擅于融入社交界。」
「是吗?妳令我惊讶,伯爵夫人。」
「为什么?」她站起来,拢紧披肩,遮住睡衣。「莉莲一定告诉过你有关我的事。她一直很生气我在这方面的笨拙。我们或许长得相像,但我没有她的优雅或魅力──这是另一个我扮演莉莲的鬼魂毫无说服力的原因。你可以告诉你的朋友他只是眼花了,鬼魂通常不会在马厩出没,而是徘徊在屋子里,或葬身的墓园里──在莉莲的情况下,应该是教堂吧?」她畏缩了一下,明白到她已逾越危险的界限。
他站了起来,突兀地别开视线,望向炉火。「是的,她躺在教堂里。」
「你──你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吧?」她低声道,迫切地想要知道。
他点点头。「如果这可以让妳心安的话,前来出席葬礼的人几乎将教堂挤爆了,唱诗班吟唱她最喜爱的圣歌,教堂里摆满了温室栽培的花。她一定会爱极了。」
琼安用力吞咽,鼓起勇气问:「抱歉我这么问,克里维爵爷,但你能够告诉我莉莲是怎么死的吗?」
契尔缓缓抬起头,看著她。「妳不可能是说妳不知道吧?」
他的脸庞苍白而紧绷。这是琼安首度看到沙契尔截然不同的一面,突然她明白到,他也一直在为莉莲的去世饱受折磨──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不知道。」她走近他。「我一直到十月时,才接到莉莲的父母亲简短的来信,附上她遗赠给我的项链。」她由睡衣的领口里掏出项链,证明她的话。
「他们假定我已经知道莉莲的死因,却没有提供任何细节。我──我一直想要知道。拜托,爵爷,你能够告诉我吗?」她收好项链。「她生了重病吗?她并不像外表显现的那么健康,经常感染风寒。」
他长吐出一口气,揉弄著颈背。「我认为妳最好先坐下来。」他指著沙发。
她惊慌地睁大眼楮。「发──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意外致死的?」
「是的,」他阴郁地道,注视著自己的手。「可怕的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琼安坐在沙发上。「拜托,别再卖关子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委婉措辞。莉莲死于火灾──我很抱歉。」他以手抚著脸。
「火灾。」她艰辛地道,感觉肺里的空气似乎突然被榨光了。噢,不,他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的,美丽的莉莲,不可能惨遭火焚,而且屋子里到处都没有火烧的痕迹。
她用力摇头──不可能的!
彷佛读出了她的心意,他再度开口,语音微微沙嗄。「不是在这里──妳或许在纳闷。她去康瓦耳拜访朋友,途中在一家客栈过夜。半夜里客栈发生火灾。」
「什么原因?」她问。
「烟囱里的火延烧到屋顶。她睡在二楼,火势蔓延得太快,没有时间救她出来。」
琼安以手遮脸,彷佛想要借此隔开他的话语,以及那幕可怕的影像──莉莲惊恐地在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身陷火中,大喊求助,却始终等不到救援……
「不,」琼安喊道。「上帝,不!不要是莉莲!」
她无助地啜泣,弯下腰,双臂抱住小肮,彷佛可以借此抵御乱刀般戳刺著她的痛楚。她无法呼吸,但那甚至也不重要了。她唯一能够想的是莉莲在极度的痛楚中死去……
她模糊地感觉到强壮的手臂拥住她,抱著她往窗子走。下一刻,寒冷刺骨的夜风吹拂过她的脸颊,迫使她深吸了口气,一口又一口。
「就是这样。」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道。「继续呼吸,琼安。缓缓吸气,专注在呼吸上面──进、出,对了。」
毛毯复上她的肩膀,大手有效率地揉弄她的手臂,而后改拥住她。当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后,她明白到大手的主人自然是沙契尔的。他们在卫克菲庄园的育婴室里,而她刚才大大出了糗,现正被拥在她最轻视的男人怀里。
还是那样吗?
为了某些理由,拥抱著她的强壮怀抱感觉起来如此的好、安抚人心,她倚靠的坚硬胸膛恍若风暴中的避风港。而他闻起来是如此干净、清爽──带著浓冽的男性麝香令人迷醉。为什么过去她从没有注意到他闻起来有多么地好?
这项认知比冷空气更有效地促使她回过神。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突兀地坐起来,用睡衣的袖子擦脸。神奇般地,一条手帕被递到她的手上。
「谢──谢你,」她结巴地说道。「原谅我。我──我太过震惊了。」她用手帕拭鼻道。
「看得出来。感觉好多了吗?」
她点点头,用力吸了鼻涕,再用干净的一角拭眼。
「妳说得对,」他微笑道。「妳的确无视于社交准则。我认识的女性听到这样可怕的消息后,会在眼里泛起泪光,用手帕优雅地擦拭眼楮,唯恐留下不好的形象。她们悲叹连连,甚至假装昏过去,但妳不然──妳简直是嚎啕大哭。」
琼安站了起来,转身怒瞪著他。「你真是冷血无情!」
「的确,我很佩服能够坦白宣泄出心中悲痛的人,我从小被训练压抑自己的感情。妳知道的,社交界不容许激烈的感情流露。」
她跌坐回原位,红肿的双眼看著他。「那么你是承认自己有感情了?」
「别误解我了。」他取走她手上的手帕,用干净的一角为她擦拭下颚。「我没有承认任何事,重点是,今晚的妳可以说是真情流露,丝毫不符合我对妳先前的印象──除了妳易怒的脾气之外。」
琼安太迟地明白到他是故意激怒她,好让她摆脱得知莉莲噩耗时的悲伤。
「你也不符合我的期望。」她不情愿地承认──至少在过去这半小时内不。
有太多的他是过去她从不曾注意到的──像是他在选择对人亲切时,那对深色的眸子会变得温柔。而且他刚才对她很亲切。还有在他试图掩饰痛楚时,他会垂下睫毛。
另外,在她深陷痛苦的深渊时,他无视社交礼仪抱起她,让她到窗外透气──一点也不像她原本认定的硬邦邦、毫无感情的男人,她忍不住笑了。
「妳在笑什么?」他问。
「我在想你或许终究是人类。」她抑下笑容。
契尔侧著头。「说得好,或许是我活该。听著,琼安──妳介意我这样叫妳吗?」
「你早就叫过了,而且那远比你讥诮的『伯爵夫人』称谓顺耳多了。」
「好吧,我就叫妳琼安,但妳也必须停止用满怀恶意的语气喊我『爵爷』──契尔就够了。」
琼安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逐渐沦陷于他的魅力,就像当年的莉莲一样。但她实在无法拒绝这项简单的请求。「就依你吧。」她不情愿地道。
「很好,很高兴发现妳还是能够讲道理。」
她正打算反驳他的说法,因为她一向都很讲理,但他已经站起来,走到壁炉边。他以指轻敲炉面,一晌后问:「告诉我,迈斯现在的情况怎样?」
就在这一刻,她蓦地明白他确实真心关爱他的儿子。他的语气里有著她从不曾听过的脆弱。
「我很遗憾说他仍然和过去一样。他一直都百依百顺,但我宁可他不要。我希望他会哭闹、反抗,用言语或行动显示他仍然活著,感受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我以为妳说他有进展。」契尔转身看向她。她注意到他的双手紧握成拳。
「我说我以为我正在逐渐触及他的内心,但他的改变是如此细微,除了我之外,或许没有人能够注意得到。偶尔在我要求他做某件事时,我感觉当我背对著他时,他会用眼角的余光瞄著我,而且他的表情是叛逆的,但我从不曾正面逮到他。一旦我转过身,他立刻低下头,让我看不到他的脸。」
契尔点点头。「我明白了。如果妳说得没错,至少那是个小小的进步。我衷心祈祷妳是对的。」
「爵爷──噢,契尔,」她困窘地改口,不习惯这样的亲昵。「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在这之前,你从不曾问过你儿子的进展?我可以看得出你很关心他,但你给我的印象却是满不在乎的。为什么你每天来到育婴室,却不曾走进来和他说话?」
他重重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因为我不想打扰他。我觉得他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而我不想强迫他响应我。上一次我尝试时,他已经表明了不想和我有关联。我应该负起全责。」
「但为什么?」她问,一心想要明白。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坦白说,我一直觉得迈斯比较像是他母亲的孩子。莉莲就像保护幼狮的母狮一般,阻止我接近他。」他摇了摇头。「我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真正了解他──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我极少待在卫克菲庄园,在莉莲去世后就更少了。」
「你对你的儿子有所了解吗?」
他直视著她。「不算是──我应该的。今晚妳还有其它刀子想要插在我心口吗?」
她脸红了。「抱歉,我无意让你难过。我只是希望你或许对你儿子的个性有些洞悉力。」
他再次吁气。「过去他总是精力充沛──开朗、爱笑,充满了生命力。他的母亲在家时,喜欢用大量的母爱宠溺他──但只有在她兴之所致时。她总是来去匆匆。」
「你对他解释过莉莲去世的意义吧?」
「当然,我告诉他他的妈妈已经到天堂和天使在一起了,再也无法待在我们身边,而他似乎也能够了解。」
琼安倏地站起来,气愤于契尔的麻木不仁。「他似乎能够了解?他只有四岁而已!像这种年龄的孩子只知道自己的母亲以浑然不可解的方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契尔怒瞪著她。「别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我以我认为最好的方式告诉了他莉莲的事,我试图要保护他。」
「你说得似乎他的母亲为了更好的天堂抛弃了他,似乎她宁可选择天使不要他。他需要知道他母亲的去世是桩无法掌控的可怕意外,如果她有办法的话,她绝不会离开他。你不明白吗?」
「我不是傻瓜,伯爵夫人,尽避妳似乎坚决如此相信。我们明显有著非常不同的观点,但我想要提醒妳我是男孩的父亲,而我的观点是唯一重要的。」
「在你将照顾他的责任托付给我后,你怎么还能够这么说?难道说我必须事事听从于你的判断?但就我所听到和看到的,你到现在为止的判断都是错误的。」
契尔瞪著她的眼神彷佛会很乐意谋杀她。「夫人,妳刚刚证明了妳和妳表妹的相似处不只是容貌。恕我失陪了,我无意再容忍妳的坏脾气。」
他走到稍早放下烛?和纸盒的桌子。「盒子里的东西是给迈斯的。」他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对了,我会在今天下午两点前往伦敦,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我至少要十二个星期后才能回来──或许甚至待更久。」
「随你高兴吧,侯爵大人。」琼安在门关上后,喃喃自语。
拜沙契尔之赐,圣诞夜的清晨就像流星般逝去了。
她真是个傻瓜,竟然期望这个美好的日子会带来奇迹!
情感和心绪一片混乱,琼安放弃了等待破晓,换上轻便的外出服,找来女仆玛格,请她代为守护熟睡的迈斯,下楼出到屋外。
尽避天色未明,走到小教堂的路对她已熟悉不过。她推开教堂的木门,穿过空寂无一人的甬道,走到刻著莉莲生辰和殁时的石版前蹲下。她已经来此哀悼过莉莲多次,但今日得知她去世的真相令悲伤更难以承受。
她起身走到礼坛前,面对著圣母像屈膝跪下。信仰在她的生命中一向具有引导的力量,特别在遭遇到危机时。今晚她已经为迈斯祈祷过了,现在她要为莉莲哭泣。
「噢,上帝!」她将脸深埋在手里。「你将莉莲赐给那个可怕的男人,让她在婚姻中受尽苦楚,而后又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夺走她的生命,让她的小男孩成为没有母亲的孤儿。上帝,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了!」
「上帝的旨意不是妳可以明白的,孩子。妳只能够接受。」
琼安猛抬起头,环顾著周遭,心脏扑扑急跳。「是谁?你是谁?」她恐惧地喊道。
一名穿著黑色圣袍的男子自前排的阴影中走出来,伸出手给她。烛火映出了他平和、静谧的面容。「毋须害怕,孩子,我无意伤害妳。我们两个同样都在这里为圣诞守夜。」
她的身躯轻颤,但她强迫自己放松。「抱歉,我没料到会有其它人在这里。」
「的确,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教堂守夜了,他们通常会选在较热闹、奢华的地方,」他走近她。「告诉我,妳为什么而来?妳明显地身陷绝望中,或许我可以帮助妳。」
「我──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呆呆地道。
他柔声笑了。「称呼我麦克兄弟吧,我可以跪在妳身边吗?」
「请,」她点点头。「我是琼安。」
「噢……妳是已故夫人来自意大利的表姊。告诉我,妳为什么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跪在此地独自哭泣?」
「我……我不知道我能否解释得明白。」
「妳提到了莉莲……我很清楚她不幸的遭遇。妳是为了她的孩子迈斯担心不已?」
「是的。他是如此年幼;心灵却饱受创伤,我非常想要帮助他,他却一直拒绝开口说话。我深爱著他,但我的爱似乎是不够的。」
「是的,我明白妳为什么会担心。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男孩有妳爱他是极为幸运的。爱可以创造奇迹,然而耐心通常是更重要的关键。」
琼安抬起蒙的泪眼看著他。「是的,耐心。过去这几个小时,我竟然忘了。谢谢你提醒了我,我不该忘记的。」
「我相信就算妳忘了,妳很快就会想起来。坚定妳的信念,琼安,相信妳的心。上帝从不背弃那些相信祂的慈悲和智能的人,祂的怜悯和宽恕是无止尽的。」
他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我得走了,我还有其它的教务要处理。上帝保佑妳的努力终会有结果。记得,爱和耐心可以治愈许多受伤的灵魂,而且不只是孩子的。」他对她展开笑容,祥和的眸子里流露著温馨和暖意,令她想哭。
「谢谢你,」她用力吞咽。「我很高兴你在这里。」
「我也是,琼安,相信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
琼安望著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手心发热,却不知道为什么。
稍后她走出教堂,没有注意到黎明的熹光将教堂沐浴在一片金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