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的办公室突然变成了玫瑰花房。
接连一个星期,每天都有一束鲜红的玫瑰送来给她。红艳欲滴的花束当中总有一张精巧的卡片,写著:因缘相遇,愿能同道唱和。
云英知道他是引用了一首偈「缘应不错,同道唱和,妙玄独脚」里的俳句。他们看似各为孤独的一人,但心灵际遇却相同,因此应共同携扶走上人生之旅。
这张卡片令她关起办公室的门,独自捧著它,细细一再品读每个字,感动得热泪盈眶。
或他会写「拂拭尘埃吧,日月依然光明。」或「青山流水常在,灭却乌云,自见心澄净。吾心一如斯。」或仅仅简短一句「快乐就好。」下一张卡片便接道:「但快乐需要有人分享才是真喜悦。我能是那个分享喜悦的人吗?」
每张卡片都只简短签著:人杰。
他是这样一个心思细密又细腻的人。可是只见花日日按时送达,他人却不再出现。夜夜云英关门休息前,总若有所待的刻意待晚些,希望见到门口那个踌躇、小心翼翼的身影,但每晚她都带著颗失望、失落的心回家。
回想人杰最初的模样,当云英明白他多么紧张和忐忑不安,她感到好笑又心疼。他好像第一次追求异性似的。而诗若告诉她人杰那段过去,让她在读他写的「同道唱和」时,心中更有一份酸楚和相惜。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心底那块结霜结冻的部分,已经为人杰而化解、消融了。
星期六晚上,云英刚关上铁门,忽然感到颈背一阵灼热。她心跳随即加快,慢慢转过身。人杰就站在补习班的马路对面廊下。
他们相对凝望好半晌,人杰先举步越过马路而来。当云英也朝他走去,他脚步开始加快。他们在补习班外的人行道上相遇,同时走进彼此怀中,紧紧拥抱。
下一刻,人杰灼热、饥渴的唇便找到了她的,深深地,他们吻著彼此,仿佛他们是久别重逢的恋人,要在这一吻中尽诉缠绵的相思。
终于他们的唇依依不舍地分开。喘息著,人杰双手捧著她的脸,燃烧著爱意的眸子里映著她眼里的柔情如水。
「我爱你,云英。」他沙哑低语。「我从来没想到我还能如此疯狂的再爱一个人。可是我真的爱你。」
泪水浮进她眼眶,但那是喜悦的泪水。「我也不知道我还会再爱。」她轻轻承认。
他颤动地凝望她。「再说一次好吗?」
她根本还没说那三个字呢。她对著他柔柔地笑了。「我害怕,人杰,可是,是的,我也爱你。」
「云英。哦,云英。」他低喊她的名字,嘴唇又低下来。
「我们在街上呢。」她忽然羞赧地注意到。
「我不管。」他再次深情的吻她。这次他的吻是温柔兼含著无限喜悦。
稍后,他揽著她,她偎在他臂弯里,一同漫步回家。
「小诗呢?」
「今天星期六,中午诗若下了班就先带她回去了。」
「你一个人带著她这么多了,一定吃了许多苦。」
她淡淡一笑。「还好。我最大的支持是来自诗若的父母,他们收我做干女儿。小诗还没出生,诗若就把她认下了。她说:「不管生男生女,我都要做干妈」。」
人杰笑著。「我想像不出诗若做妈妈的样子。最初以为小诗是她的女儿时,我也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她们一家人都是好人。」
「你的家人呢?」
「我爸妈好多年前出车祸死了。幸好他们没活著看我未婚生子,否则怕不也会活活气死。」
他停住,将她转向他。「这件事不是你的过失。纵然有部分或是,也是你信任了不该信任的人。我不会因此轻视你,你更不许轻视自己,懂吗?」
她再度泪眼盈眶。「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人杰。我已经不完整了。」
他十指嵌紧她的双肩,眼色严厉。「不许说这种话。」
「人杰……」
「重要的是你,不是你的过去。」
「你真的要我吗?」
「我要你。我爱你,我要你。」他热切地一阵迭声说。
「人杰。」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
人杰拥紧她。「曾有很长一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个被人丢弃的垃圾……」
「不。」她伸手用手指按住他的嘴。「不要这么看待你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亲吻她手心。「你也答应我,不可以再妄自菲薄。」
她的眸光闪亮。「哦,人杰,我爱你。」
于是在月光下,在大街上,人行道边,他再次用充满了全心的爱吻了她。
***
尽避小诗不是第一次来动物园,却是第一次有个男人可以在她撒娇走不动,耍赖地停在原地时,将她抱起来,或高高举起她,让她骑在他宽阔的肩上。
这也是小诗玩得最开心的一次。从进园门起,她就老马识途地指挥人杰代哪走,一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当向导,一一介绍他们看到的动物。她还说得出他们的出生地和特性,简直如数家珍。
「她从哪学来这么丰富的知识啊?」人杰惊叹不已。
「诗若教她的。」云英惭愧地说:「我的时间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诗若陪她的时候比我还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诗的妈妈。」
「嗯,诗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经心,实际上她很细心的。」
云英感觉到些些酸意。她马上笑自己心胸狭窄,将它挥开。「是啊。她对小诗的耐心让我好惊讶。小诗不到两岁时,诗若为她制作了些识字卡,本来是好玩,想不到小诗很快就学会而且全部记在脑子里。小诗读的那些幼儿书刊全是诗若买的。她教她注音符号,教她识字、教她画画。小诗先会叫她妈咪,才学会叫我妈妈。」
人杰笑著挽紧她的手,目光从在游乐区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诗移向她。「马麻吃醋了?」
云英笑。「有一阵子,坦白说,是有一点。其实小诗开始叫诗若的时候,发音不清楚。她学话学得早,十个多月就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教她喊诗若「干妈」,她叫成「斑马」,把我和诗若笑翻了。」
他大笑,热切地听她说著。
「有时候她学我叫诗若,结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里,诗若变成「稀肉」。她开始叫妈妈时,叫的是「木马」,后来才改成「马麻」。」
他注视著阳光在她瞳孔里的光芒,她快乐地弯著的菱形嘴角,内心满溢对她的爱。
她的视线追著跑来跑去的小诗。「她会走路那天,我在厨房里做晚饭。我听到她叫我,便转过头。她本来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厨房来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墙站了起来,我张大了眼楮,看著她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她只走了两步就跌倒了。我跑过去抱起她,高兴的哭起来。」
她此刻眸中也闪著晶莹的泪光。「那感觉……就像她眨眼间就长大了。」
「云英。」他柔声唤她。
「唔?」她把脸倾转向他,部分思维还在过去的回忆中。
「我爱你。」
她专注地凝视他在日光下闪著古铜色的脸。这一刻,她的思维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上了。他是个这么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爱他。
「我从来没想到我能和一个男人谈和分享我女儿的成长。」她的声音颤抖。
人杰将她纤指的手紧握双掌中。「我很高兴你肯和我分享,云英。如果你愿意,小诗可以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长大成人。」
云英震颤地在他眼中和脸上搜索。「你是说……你是……」
「我是在请你嫁给我,云英。让我做个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让我做小诗的父亲。」
「你……我……」云英震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太快了。」他体贴地微笑著。「你不必现在答应我,云英。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爱你,我也爱小诗。将来有一天你肯点头时,我……」
「好热!好热!」小诗一头冲到人杰怀里。「小诗口渴,海苔叔叔。」
「看你玩得一头汗,衣服都湿了。」云英责怪地说,拿出手帕给她擦汗。
小诗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脸蛋伸给妈妈,一面继续向人杰撒娇。「小诗要喝可乐,要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诗!」云英斥喊。
人杰高兴地笑。「你只能选一样。小东西,可乐或汽水。」
小诗偏著脑袋,皱眉认真考虑,然后她绽开笑颜,说,「可乐和汽水,给马麻和小诗。」
云英笑出来,拍打她一下。「精灵鬼,拿我当挡箭牌,明明知道妈妈不让你喝可乐,妈妈也不喝可乐。」
「妈咪喝可乐。」小诗眼珠子一转,马上说:「可乐给妈咪。」
人杰和云英对望,相视大笑。
「你们坐在这休息,我去买饮料。」人杰说。
「不要麻烦了。」
「没关系。我也渴了。你喝什么?」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这些东西。随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马上回来。」他对她深情一笑才走开。
云英注视著他高大结实的背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然而也有些许恐惧,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吗?
「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啊?」
小诗天真的问题唤回了她的注意力。「你喜欢海苔叔叔吗?」
「喜欢啊。」小诗用力点头。「他是爸爸吗?」
「他不是。小诗要他做爸爸吗?」
「嗯。」小诗再度用力点头。「马麻喜欢海苔叔叔吗?」她学她妈妈的口气问。
云英柔和地笑了。「喜欢。妈妈非常喜欢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马麻和小诗的爸爸。」
云英愉快地搂著她笑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人杰带著饮料回来,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颜。
「妈妈非常喜欢海苔叔叔。小诗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马麻和小诗的爸爸。」
「哦?」人杰把装饮料的袋子放下,抱过坐在云英腿上的小诗,惊喜地注视云英。「是吗?」
云英粉面嫣然。「你听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吗?」
「可以啊。」小诗大声说:「非常可以哪!」
人杰一手抱小诗,一手搂过云英,朗声大笑。云英笑倒在他肩上。夹在中间的小诗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们的笑声。
***
英明觉得他像个白痴。
他拒绝了两个女人的热情邀约,眼巴巴地带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来到「侨福大厦」门口,犹豫地自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想见诗若。可是他不该,因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杰争。
看看她总无妨吧?友谊的拜访嘛。何况还有她姊姊和她女儿在,能发生什么事呢?
「你找丁小姐啊?」大厅的管理员上次见过英明,还记得他。
「哎,是啊。」他做贼心虚的抬抬水果盒。「来看看她和小孩。」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个高高帅帅、皮肤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让人杰知道他来过。
他提著水果盒,怀抱著花,站回到大厦门外,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他漫无目的的开著车,忽然仿佛天地间仅他一人。从前逢周末假期,他从来没有闲著,身边、怀里永远有个女人。但那种激情式的一夜之欢再也激不起他的兴趣。他想要个属于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个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来。他害怕,怕他会变得和他父亲一样。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经和他一样了。自从他母亲离开,另嫁,他父亲身边女人不曾断过,但没有一个持久得超过一个星期。
萍水交欢的结果,除了空虚,便是更噬人的空虚。他渴望安定,渴望一个温暖的家。可是他不要孩子。这也是他始终没能和任何一名跟他来往的女人有结果的原因。她们一开始兴匆匆和他谈未来,谈到孩子,他立刻退缩。
在英明心底深处,他一直深信当初是他不对,是他不好,他母亲才会一句话不说的丢下他走掉。他若结婚,绝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发生在他的婚姻里。
诗若是有个女儿,可是她既然独自带著小诗过了这么多年,她定是个爱孩子的人。她爱她的女儿,绝不会丢下孩子离开,不要女儿,或不要他,不要他们的家。
可是诗若爱的是人杰。人杰也爱她。人杰是个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好男人,他会善待诗若和小诗。
我也会,英明苦涩地想。有什么用?太迟了。他迟了一步。虽然说起来,先踫到诗若的是他。偏偏阴错阳差,教人杰抢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亲当年离家是为了不愿被他绊住,她为什么又生人杰?而且给人杰一个健全的家。她要人杰,为什么不要他?
不知不觉地,英明停住车,发现他竟开到了木栅,人杰的家门外。他母亲的家门外。
「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妈?」人杰有一次问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她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他坐在车子里,盯著那扇绿漆门。他小时候也是这般盯著他母亲走出去,未再走进来的大门。每次有人按门铃,或听到大门打开,他都会跳起来。没有一次是她。
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她就在台北,她从来没回去看过他。
英明发动车子。绿漆门忽然开了,一个身段依然苗条的妇人走出来,手里挽著个旧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爱穿旗袍,他喜欢她穿旗袍的样子,有种静雅的古典美。
她挽成髻的头发变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颜没变。英明很惊奇她看起来还这么年轻。童年的他总认为他妈妈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现在看看她,他的感觉一点没变。
英明心中交错著复杂的情绪。他希望她看见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见他。
她还认得他吗?
她认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关上门后,转身便把目光朝停在对面的车子投过来,看著驾驶座上的人。然后脸色迅速变白,被钉住了般,一动也不动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讶异。她离开时他才三岁,现在他三十七了。经过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没有表露出丝毫把他五脏六腑都搅翻了的情绪。他本来以为他会恨她,可是他没有感觉到恨。他很激动。激动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举步要走过来时,英明想都没想,一踩油门,疾驰而去,没有向后视镜望一眼。
***
人杰回到家时已经满晚了。对他每晚九点一定上床就寝的父母来说,十点多算半夜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充实、愉快的一天。不,愉快还不足以形容。每回云英绽露笑容,他便觉幸福如洪水般淹没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头呼呼大睡的小诗,和云英上了楼。他们一起为孩子脱鞋,换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后在孩子床边,他拥她入怀。那一吻几乎使他难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觉得到。若非担心诗若随时会回来,人杰想,他说不定今晚会留在云英床上。
「诗若。」云英轻轻说,用这两个字就浇了两人之间燃烧起来的欲焰。她旋即走去诗若房间。
「诗若不在。」她讶然。「她从来不会出去,这么晚还不回来的。」
「也许她也去约会了。」他重新将她拥回怀中。
「英明?」她问。他跟她说过英明和诗若在一起时眼里的火花。
「楼下管理员不是说有个高高帅帅的男人来找丁小姐,还带了花吗?」
「可是她随时会回来。」
就这样,人杰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还要吻她。他似乎永远吻不够她,她的唇瓣是那么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轻轻地脱了鞋,人杰走过玄关,走进客厅。他惊讶地站住。厅里只留著一盏立灯,他母亲坐在灯旁的藤编躺椅里。
「妈,怎么还没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张苍白的憔悴的脸。「你哥哥今天来过了。」
「英明?」人杰坐在母亲旁边的地板上。「他来看你?」
方敏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
「你没跟他说话?」
「他没进来。他坐在车上,瞪著我们的大门看。我出去的时候还以为是别人的车停在那。后来感到奇怪,因为车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顿,咬咬唇。「我看到是他,吓了一跳。」
「他没叫你?」
她又摇摇头。「我要走过去的时候,他很快就把车开走了。」
人杰握住母亲紧紧缠在膝上的手。「不要难过,妈。我想他是来看你的,只是他不晓得该跟你说什么。」
方敏芝低下头,两颗泪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不会的,妈。」人杰柔声安慰,心里其实知道不是母亲多心。
「你不明白,人杰。」泪水开始像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落,她哽咽地低语,「我离开的时候,英明还那么小,正是最需要母亲的年纪,我没法跟他说我必须走的原因,他太小,他不会了解。」
「我现在够大了吧?你可以告诉我吗?」
「唉。」长叹一声,方敏芝接过人杰的手帕擦眼泪,「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每回他问,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里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来过吗?」
她摇头,「我没告诉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这,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开心吗?」
他咧嘴笑。「欸。」
他母亲也笑了。「还说有多大,跟小时候一个脾气,问你话,就答一个字,顶多三个字。」
「哪三个字?」
「不知道。」
母子两人一起笑著。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来了。」
人杰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话吗?不好,我儿子会爱上她?」
「你儿子也爱错过。」
「不见得是错。她一个人只身飘洋过海,寂寞是难免的。你们没有缘分罢了。怎么?还耿耿于怀吗?」
「没。早忘了。」
敏芝哼一声。「好歹这次多了一个字。」
人杰仍是笑。「她叫云英。项云英。有个好聪明可爱的女儿,叫小诗。」
敏芝眨一下眼。「她结过婚哪?」
「没有。她踫上了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带她们母女回家来。」
人杰欣喜的眼楮一亮。「妈,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人我都还没见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总要见见,认识认识嘛。」
「爸爸……」人杰犹豫。
「有个现成孙女,他高兴都会来不及。安心啦。」
人杰像小时候那样,一高兴就抓著母亲的膝盖摇她。「妈,你真好。」
「怎么两个都在这!」他父亲走出来,瞪著他们。「还不睡觉?都几点了?」
「人杰才回来。」敏芝说:「你睡得好好儿的,起来做什么?」
「什么睡得好好儿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顿时脸颊赧红了一片。「什么呀,一把年纪了,在儿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这样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几十年,习惯啦,不握著,老觉得少样东西。」章云风对儿子做个鬼脸。
人杰大笑,站起来。「你们去握手吧,我洗澡去了。」
「饿不饿?」敏芝问。
「不饿。」人杰笑著走了。
「我饿了!」章云风说,模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从椅子里站起来,挨向他。「要吃东西还是要握手啊?」
云风凝视爱娇的妻子。「手总是在那的,先吃东西。」
人杰在房里,听到他父亲发出夸张的惨叫。他满脸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时消失,愉悦遂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没有,正如他清楚娄克嘉早年除了做生意,其余时间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后,更是得其所哉的尽兴逍遥。
英明今天到底来做什么呢?既然来了,为何不下车?看到母亲,又何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诗若出去了吗?怎么又跑到这来了?人杰百思不解。
***
「这是什么意思?」英明问。
诗若接过他递来的文件。是两份客户退回来的合约。
「退回来的合约呀。」
「我没问它是什么东西,我问的是为什么会退回来?」
诗若耸耸肩。「不知道。」
「不知道?你经办的Case,你说你不知道?」英明没有发火,虽然这两份合约将使公司损失数百万。
换了别人,他也不会发火。他也不会问这么多废话。他会把合约丢给该负责的人,说一句:「你看著办。」
诗若又耸耸肩。「他们说我们这有人说话态度很傲慢,有点(没你的Case,「英明」也不会倒)的意思。他们不高兴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谁替我当起家,说起大话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户查询电话的不是我。」
英明眯起眼楮。「但你知道是谁。」
她再次耸耸肩。「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著她好半晌。「你是怎么回事,诗若?」她的表现和反应都不像她。
然后「她」回来了,那个全公司唯一敢对他跳脚,大声放肆的说话的诗若。
「问你呀!」她的手指几乎戳上他的鼻子。「你始乱终弃!」
英明的眼楮变成两粒球。「我乱了谁弃了谁啦?」
她的手指一弯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对!我!」她停顿,想了想,「也许没那么严重啦。」
英明申吟。「老天,你别又来了。」
「我怎么了?」
「说些教我晕头转向的话!」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这些日子为什么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样子?」
「也许得了传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诗若质问的表情立刻变关切。「你生病啦?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踫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申吟。但是说真的,换个地方,换个情况,他一点也不介意多申吟几声。他还会确定让她申吟得喘不过气来。
英明甩甩头,甩开这折磨死人的欲念。「对!我有病!」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症!」
诗若面孔霎时变白。她一言不发转身开门走了出去。把个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刚模不著头脑。她迟早要把他逼疯,他大声懊恼地申吟。
人杰的办公室没人,诗若走过走道,经过大办公室,无视十几双听见老板办公室内传出来的吼叫声,等著看「结局」的眼楮,她探头看看小会议室,没人,便进去,反手关上门,又拉下百叶窗。
她在会议室里嚎啕大哭。
外面几个业务部和行政部的人头踫头的聚在一堆,开始窃窃私语。
「喂,会不会做得太过分了?」
「老板是不是要她赔那几百万哪?」
「不会啦,她哪里赔得出来?大不了叫她走路罢了。」
「活该,人家把她当花瓶,她就真自以为是满天星了。」
「什么呀?这跟满天星有什么关系?」
「到处眨她的媚眼呀!」
「?,真是不要脸!一来就先把章副理迷得视线朦胧、头脑不清,笔试交白卷还让她来上班!」
「这算什么?人家两个星期就跳级升官又加薪,不媚行吗?」
「你们怎么这样说?听洪经理说,「花瓶」肚子里真装了水哪,还是洋墨水哩。她第二次笔试,写了一大堆密密麻麻,没人看得懂的洋文哪!」
某人不屑地撇撇嘴。「笑话!没人看得懂,随便鬼画符,谁不会?找个道士来画上几张,谁能说那不是学问啊?」
人头堆里一片咭咭咯咯笑声。
「可是「花瓶」是做了好几个大Case呀。」一个微弱的正义之声说。
「你肯跟她一样如法炮「做」,包你明天当上老板娘!」
又一阵咯笑。
「去你的!」正义之声瞪著白眼。「我可是有老公的良家妇女。」
「那就怪你嫁人嫁得太早。不过也别怨叹,反正你长得不像「花瓶」。」
「我看你长得倒像菜瓜!」
一群人爆笑。
人杰这时由外面回来,他们一哄而散,迅速回到自己座位。他当做没看见那个是非圈,走进茶水间。
「金铃?干嘛愁眉苦脸的?」
金铃瞥外面大办公室一眼,靠近他,小声告诉他,「老板刚才骂丁小姐骂得好惨哦,全部的人都听到了。」
人杰倒水的手停住,皱起眉。「骂些什么?」
「不知道,只听到他吼得好大声哦。后来丁小姐一个人躲到会议室去,哭得好伤心。」金铃说得眼楮红了起来。「老板是不是开除丁小姐了,章副理?你帮她说说好话好不好?丁小姐很好?。」
「我知道。」人杰拍拍她肩膀。「不用担心。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丁小姐还在会议室吗?」
「大概在吧。没看见她出来。」
人杰敲敲会议室的门。「诗若。」他旋不开门钮。
在他背后,有几张嘴巴无声的学他念「诗若」,然后做出恶心的表情。
「诗若,开门。」他又敲了敲。
门开了,他进去,没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