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抬头看见敲门进来的人,意外的绽开笑颜。
「诗若,今天怎么没回家?」
诗若满面笑容,臀部挨坐上她的办公桌角。云英的桌子永远干净整洁得不沾一点灰尘。
「今天没那么累呀,所以我想我可以来把小诗先带回家。」
「哦,那太好了。」云英吁一口气。「今天有两班新开课的学生,有个老师临时请假,我正忙得喘不过气来呢。」
「这样啊?要不要我代这个老师的课?」诗若自告奋勇。
「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还有啊,」诗若故做神秘地小声说下面一句,「我升官。」
「真的?」云英高兴的看著她。「太好了,诗若。恭喜你。可惜这边走不开,要不然该请你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啊,不必啦,又不是当上什么大官。」她两条腿在桌子旁边交叉摆来摆去。
「你升做什么呢?」
「业务专员。」诗若扬著下巴。「代表公司出去拜访客户哦。」
云英大惊失色。「你去跑业务?天哪,把你放在马路中间你就会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怎么能跑业务呢!」
「啧,放在马路中间,车子来来去去,看都看花眼了,当然分不清东西南北啦。」
云英睨她一眼,表情严肃。「我是说真的,诗若。你没有一点方向感,又迷糊蛋一个,当业务是要在外面奔来奔去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前两个星期我都在外面跑来跑去,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是因为你坐计程车。做业务你也这么坐,薪水都不够付计程车费。」
诗若停止晃摇她的腿。「哦,我倒没想到这点。嗯,我买部车好了。」
云英做个受不了的表情。「说的容易,你一开车上路,交通马上大乱。」
诗若受伤地喊,「你太小看我了吧!我不过不大认得路,搞不清楚单行道,可是那是因为台北的单行道一天到晚改来改去。今天早上出门还可以左转,下午回家就禁止左转了。而且我开了你的车这么多次,只有撞过一次。那次也不是我的错呀。」
云英的神情是她完全知道诗若要说些什么,不过她等著她说完,就像个宠溺妹妹的姊姊。「你知道,诗若,有时候我都想不通你跟著干爹、干妈在国外居住的那么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落寞和孤单的记忆自诗若眼底一掠而过。「我很少出去呀。上学、放学,和妈咪去Shopping,都有车子接送。其他时间都待在使馆眷舍里。」她耸耸肩,「爹地和妈咪几乎天天有应酬,晚上我就一个人在屋里看书、看电视呀。」她又耸耸肩。「反正出去也不认识路,又谁都不认识,待在屋里也满好的。」
甭寂的滋味云英深知其况,但那是她遇人不淑之后,紧接著迭逢家变,父母双亡,她必须自立更生,还要带个「父不祥」的女儿。她没想到表面乐天无忧,甚至似乎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诗若,和她一样,其实也戴著一张可以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的面具。
诗若从小就被视为受尽娇宠、拥有一切的千金小姐。她不到三岁时,开始跟著外交大使父亲东迁西移。那种周游列国的生活,在其他人看来,简直有如天堂。又因为她父亲的特殊身分,她走到哪都享有别人没有的许多特权。出入都坐大使馆的豪华轿车,生活需求应有尽有。和她同龄的孩子对她都又羡慕又嫉妒。
然而诗若却交不到朋友。不管她身分多么特别,她在国外永远是肤色和别人不同的异种人。她所享有的特权,不过徒为她招来别人的嫉与憎。那种日子里,诗若学会了自己制造欢乐,及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别人对她的歧视和异样眼光。
她内心的寂寞与孤独却是外人所看不见的。由于她很小便会自得其乐,她的父母也丝毫看不出他们天真烂漫、迷糊但聪明用功的女儿,有多么需要他们的爱和关注。
「哦,诗若。」云英走过来,又怜又疼地拥住她。
诗若用力回抱她一下,然后推开她,拍一下她的肩。「你干嘛?我比你好多啦!」
「什么意思?」云英拍打回去。
***
停在柜台小姐告诉他的办公室门口,人杰犹豫著该不该敲门。里面快乐的笑声有传染性般,使得他的嘴角也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终于他举起了手,门却开了。在他面前是诗若阳光般的笑靥,但他看著的却是站在诗若后面的云英。她一看到他,本来几乎和诗若一样明朗的笑容,立即褪去一大半,剩下礼貌的微笑。
「人杰!」诗若惊喜地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呃,」人杰设法把目光移向诗若,立刻他便感到轻松多了。「我只是来看看。这个,」他先瞥一眼云英,她冷漠的表情令他退缩了。他把手上的礼盒举给诗若。「给你的。」
「给我?」诗若意外地用手指指著胸前。「你买礼物给我?哇,谢了。」她开心的接过来。
「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他偷瞄云英,她的表情依旧。
「海苔!我最喜欢海苔了!」诗若叫著,像孩子似的跳著。「我可以和小诗一起吃,小诗也好喜欢海苔。」
他正要问她谁是小诗,就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声音,兴高采烈的大叫:「妈咪!妈咪!」
「哟,小诗诗!」诗若把海苔礼盒往云英手里一推,蹲,小诗正好飞奔到她面前,她一把将她抱举起来,转著圈圈。
小诗乐得咯咯笑。「还要!还要!」
「好啦,」云英阻止道:「再转妈咪头都转晕了。」
「妈咪一看到小诗头就晕了,对不对,宝贝?」诗若用力亲小诗粉红的脸蛋,然后转过她的脸颊。「给妈咪香一个,要有声音的哟。」
小诗高高噘噘嘴凑过去,啵的一声,在诗若颊上印了个湿湿的香吻。
人杰呆愕地看著她们。原来英明说的是真的。
「妈咪带小诗回家哦?」小诗问。
「下来,小诗。」云英把人杰的表情全看在眼里。「妈咪有朋友,你先去跟小扮哥、小姊姊们玩,等一下再回家。」
小诗慧黠的眼楮转向人杰,伸出一只圆嘟嘟的手指。「啊,妈咪的朋友来了。」
「真是的,小诗,」云英轻责。「要叫章叔叔。」
小诗嘟起嘴。「他不脏啊,他是刘德华。他是妈咪的朋友嘛。他去我们家啊。」
诗若和云英面向对方茫然相顾,接著两人眼楮同时一亮,同时恍然大悟,同时转向人杰。
「我没去过……」人杰说,表情和她们同样茫然。继而想起英明告诉他的事。
小女孩不会认错人,人杰跟著也恍然大悟。因为他和英明的外貌完全不同。
「原来是你!」诗若和云英同时对人杰说。
「不,等一下。」人杰手心朝外推出去,并立刻转身。
英明果然在那。站在走廊尽头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仰著的脸上那种表情,是大多数──几乎是所有女人看到英明时会有的表情:天哪,这正是我的白马王子。
这时诗若也看见他了。「老天,我的老板来了。」她喃喃,口气有如神兵天降。
「谁?」云英不解地问。
「妈咪的朋友啊。」小诗又说,再次用她的手指指出去。
诗若僵直地看著结束闲聊,朝他们走来的英明。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英明对人杰说,转向云英,露出他迷倒众生的招牌笑容。「你好,我是娄英明。」
云英和他握握手。「你好,娄先生。我是……」
「刘德华。」小诗笑嘻嘻地指著英明。
「啊,小妹妹,你还记得我。」英明才伸手,小诗迫不及待就让他抱过去。
诗若则瞪著他。「原来是你偷走了我的车!」
云英这次倒慢了她半拍。她也瞪住英明。「开走我的车的是你?」
人杰抱著双臂,等看好戏。
「我没偷你们的车。」英明不慌不忙道:「诗若撞坏了我的车,我在赶时间,她自己把车钥匙交给我,我就借开了一下。车子修好了吧?」
「就算我撞了你的车,你也不可以开走我的车呀!」诗若气鼓鼓地喊。
「诗若……」云英说。
「你这人太没有公德心了!」诗若继续喊著,「你害我急得要命,也害云英担心得要死……」
「诗若……」云英又试著说话,可是诗若一旦开始叽哩呱啦,不说完她是不会停下来的。
「你还跑到我们家去乱模小孩的头,吓得云英魂都……」
云英伸手捂住她的嘴。「诗若,娄先生借用车之后,把它送去修,还把修车费付了。」然后她把手拿开。
诗若大张著嘴。
「你可以说对不起,」英明说:「我不会介意的。」
「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诗若继续瞪他。
「对不起。」小诗快乐地说:「我有把妈咪的东西交给妈咪哟。」
英明笑。「我知道你有。你叫小诗,对不对?」
「对呀。」小诗猛点点头,眼楮著迷地看著英明。
「你还真老少咸宜。」人杰咕哝,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懂和小朋友打交道。英明一到,气氛完全不同了。
连云英都似乎倾向他!她还对他甜美的笑著。
「真不好意思,娄先生。」云英说:「你修车的钱应该我们来付才对。我也该把你代我们付的修车费还你。」
「哦,请不必放在心上。」英明说:「能够因此认识你和这么美丽的小朋友,车子一点擦撞不算什么。」
人杰在一旁龇牙咧嘴。他竟似乎想追求云英的样子!
诗若看看英明使尽解数地散发他的魅力,再看看视男人为天下第一号仇敌的云英,笑得如一朵盛开的玫瑰,心里莫名所以的老大不悦。
「主任。」有人叫著。
云英看看表,「诗若,上课时间到了。在B三教室。」
诗若故意不理英明,向人杰微笑。「我去上课了。谢谢你的海苔。」她走开时,实在有点后悔太快自告奋勇。
「海苔。」小诗听见了,立刻叫:「小诗要吃海苔。」
海苔礼盒仍在云英手上抱著。「嗯,请到我办公室里面坐吧?」
「好啊,若不太打扰的话。」英明立刻说。
她既没指明,人杰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邀请之列。从英明出现,他就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他尴尬地站著。
「章先生要等诗若下课吗?」云英问。她认为人杰是为诗若而来的。
不过这倒给了他个台阶。「哎,好。」他便跟著进入一间整洁、明亮、小巧的办公室。
云英请他们在靠墙的一张长沙发上坐,把海苔礼盒放在茶几上。「两位请坐一下。小诗,不可以坐叔叔身上。」
「没有关系的。」英明搂搂小诗,说:「我们很投缘。」
人杰嫉妒地看著云英对英明露著愉快的笑容。
「小诗,不可以胡闹哦。」出去前,她叮咛。
「好。」小诗乖乖点头。
「小诗要吃海苔是吗?」英明问著,已倾身拆开礼盒。
「你倒会做顺水人情。」人杰不满地咕哝。「你跑来这干嘛?」
「好言相劝你不听,我只好来阻止你做傻事。」英明说得理所当然,一面拆开一包海苔拿给小诗。
「阻止我做什么傻事?」人杰质问。
「你都看见小孩了,你还不相信我吗?」英明一副他不可救药的口气。「小诗,告诉叔叔,你爸爸呢?」
小诗秀气地嚼著海苔,摇摇头,小脸蛋和乌溜溜的眼楮皆一片茫然。
「你爸爸等一下会来吗?」英明又问她。
小诗又摇摇头,等嘴里的海苔咽下去了,她说:「没有爸爸。」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没有爸爸?」人杰问小诗。
小女孩点点头。「对啊。」她眼楮看著海苔盒。
人杰拿了另一片,为她剥开。
为了慎重起见,英明又问:「你是说你爸爸不在家?」
小诗再次摇头。「小诗没有爸爸。」她没伸手去接人杰拿给她的海苔,似乎突然对它失去了兴趣,天真的表情变严肃。「不可以问马麻小诗的爸爸哟。马麻会生气。」
英明震愕地眼楮直视前方。诗若没有丈夫。
他们没有机会再问小诗其他关于她爸爸的问题。云英带著两杯茶回来了。
见云英和他们说不上两句话,外面就有人叫她,他们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人杰心中十分闷闷不乐。她今天忙出忙进,但始终柔和地笑著跟英明说话,他就坐在英明旁边,她仿佛他不存在似的,看也没看他一眼,更别提和他说话了。
事实上,当他体贴她为了要招呼他们,又要忙著处理其他事,提议他们该走了时,他觉得她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却只在和英明握手道别时说:「真抱歉,今天招待不周。改天有空再来。」
对他,她仅淡淡道:「诗若下课时我会告诉她。」
版诉诗若什么?人杰也伸出手要和她握别,她仿佛没看见,又把热诚的笑脸转向英明。
***
英明开车送人杰回家,一路上两人都没开口。一个若有所思,一个郁闷不乐。
到了木栅万安街人杰和他父母的家门口,英明停车,熄了火。
本来车停了就要下车的人杰,见他熄了引擎,意外地转头看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有时他们一起忙到很晚才下班,英明也会送他回来,但一到家人杰便下车,英明随即把车开走。
人杰仅在英明第一次送他回来时,开口问过,「要不要进去坐坐?」
英明当时僵著脸,一话不发的摇头。自此人杰未再提同样问题和邀请。他们兄弟相认是一回事,英明心里始终不肯原谅在他幼年时,抛下他,离开他父亲,另嫁他人的母亲。
人杰知道母亲十分渴望见到英明。他不清楚父母和英明的父亲之间,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他大学毕业出去找工作,居然无巧不巧的去「英明」应征。他告诉父母他被录取了。听到他要去上班的是「英明船运」,人杰记得父亲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不准他去,还跟并不反对的母亲吵了一架。
那是人杰第一次看见爸妈吵架。也是那时候,人杰知道「英明」的老板娄克嘉,是母亲的前任丈夫。但是英明回来接管「英明」,娄克嘉退休,人杰才知道他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若非当初他进入「英明」之前,是经过和其他人一样的严格征选,人杰也许便会辞职不做了。
他想他当初发现新老板是他哥哥,尽避内心有过强烈、复杂的情绪,经过一番挣扎考虑,仍决定留下,是因为他想认识及了解他以前从不知他的存在的哥哥。
而英明则是阅看人事资料时,看到人杰父母栏上填的姓名,方知他的弟弟在他部属中。英明直接把他找去。那天的谈话,人杰仍深刻记得。
「你母亲是方敏芝?」英明当时直截了当问他。
「对。」人杰答。
「你知道我是谁吗?」英明问这话时,盛满怒气。
「「英明」的新老板。」人杰如此回答。
英明盯视他良久,那探究的表情和娄克嘉如出一辙。人杰和娄克嘉面谈时,他手上拿著人杰的自传,用轻蔑的眼光打量他。
「年轻人,你对自己的评价相当高,嗯?」娄克嘉的威严迫人,却吓阻不了人杰。
「我不过写了篇诚实的自传。」
「要是我认为你没有那么好呢?」
「那是你没有眼光。」人杰向当时的船运界大亨如此道。
英明后来怒气尽消,和娄克嘉一样,眼中出现激赏。
「错了。」英明对他说:「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知道。」人杰平视他,平声道:「但现在在你的办公室,我只是你属下。只要在公司,你是娄英明,我是章人杰。」
英明和他之间毋需言喻的兄弟之情,及惺惺相惜之情,便自那一刻开始。
可是英明没有再提起他们母亲的名字,或问起她。人杰回家提到英明一次,父亲铁青著脸走开,母亲则好久激动得说不出话。
然后她问:「他好不好?」
不过人杰懂她的意思,因此他告诉她,「他对我很好。是他把我叫去,告诉我他是我哥哥。」
母亲眼中泪光浮闪,没有再接续那个话题,以后也不曾再问及英明的事。
人杰倒是问过英明。「你为什么不去看妈?」
英明的脸立刻结上一层寒霜。「我三岁以后就没看过她,现在更没有必要。」
现在人杰注视著手握著方向盘,沉默不言的英明,不禁充满希望的希望他改变了主意,愿意至少下车,进去和他们的母亲打声招呼。
「你很喜欢她吗,人杰?」英明开口了,眼望著挡风玻璃外面安静的街道。
「我爱她。」人杰想过,英明或者恨母亲。就这件事,人杰没法说任何话。自幼至今,享有完整的母爱的是他。所以有时人杰会觉得他夺去了英明的那一份,虽然那不是他的错。
英明绷紧的下颚肌肉跳动。「你不介意她有个孩子?」
人杰不解地看著他。「我为什么要介意?我相信她也不希望情况变成如此,虽然我不了解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必然有她的苦衷。」
英明点点头。「我没料到事情竟是……」他没说完,转向人杰,他的笑容友爱而温暖。「你回去休息吧,没事了。」
人杰觉得他有些异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也许他想进去看母亲,可是仍心有芥蒂。但愿过一段时间他能消除心结。
「好吧!那,谢谢你的便车。」
「你干嘛不买部车呢?天天挤公车,还要转车,多不方便?」
「我喜欢这样。何况开车还要烦心停车的问题。」
英明等他下车,注视他进入那扇他也希望能走进去的门,才发动车子离开。
他不是不想见母亲,但她抛弃他后,一次也没回去看过他,或关心他好不好,他何必这时候去寻找一份他早放弃的母亲的关爱?
人杰真是得天独厚。英明无法不嫉妒。人杰拥有他失去的母爱。而在他到了三十七岁,终于又不明就里的爱上一个女人时,她属意的却是人杰。
发生了什么事?诗若为何独自带著个女儿?她被某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抛弃了吗?但,关他何事呢?他太花名昭彰了。她和人杰才是适当的一对。
尽避如此对自己说著,他仍无法忽略内心一股失落的痛苦。
***
小诗睡了以后,云英走进诗若房间。她坐卧在床上看书。拿掉了隐形眼镜,戴上一副细黑框眼镜,直长的的黑发如丝地垂过肩,身上一件印有卡通图案的宽大T恤,诗若看起来仍像个在学的大学生。
「诗若……」云英挨坐在床边,欲言又止。
她很少这样。云英通常什么都不说,把心事闷在心里,越痛苦她越沉默。或者她会直截了当把事情说清楚。诗若把书放到一边,推推鼻梁上有点滑下来的眼镜框。
「什么事啊?吞吞吐吐的。」
「嗯,」云英看看古典印花床单上的图案。「那个章副理,他平常在公司为人如何?」
「很好啊,我很喜欢他。」
「他呢?他对你如何?」
「很好啊,全公司就他对我最好了。」
云英全力忽略喉中梗著的硬块,露出微笑,看著诗若。「那就好。」
「干嘛?怎么突然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只是要确定你不会吃亏上当。」
诗若眨眨镜片后的眼楮,大笑。「你以为他是我男朋友啊?」
「他在追你不是吗?」云英有意问得轻描淡写。
「追我?」诗若指著自己鼻子,益发笑不可遏。「你们两个真好玩。他呢,一直跟我问你的事,你却在这跟我问他怎么样。」
云英屏住呼吸。「他问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让他问的?」
「他要知道你喜不喜欢花和巧克力。」
云英听到自己心脏怦怦剧跳。「你怎么说?」
「我告诉他你最恨男人送你这两样东西了。」
「谁说的?」
「我亲眼看见的嘛。每次有男人送你花,你脸都绿了,抓起来就扔进垃圾桶。巧克力也一样,你也不准小诗吃巧克力呀。」
「那是因为……」
「咦,奇怪?」诗若歪歪头,又推一下眼镜,半自语地接道:「怎么搞了半天,他送我一桶海苔干嘛?」
「也许海苔不是给你,是给小诗的。」跟著云英就变了脸色。「你跟他说了小诗的事了?」
「没有哇。」诗若无辜地喊。「我差点说溜嘴,可是我发誓,我没有说小诗是你女儿。」
「我不怕别人知道小诗是我女儿,我不喜欢一些人用异样眼光看待她。」
「哎,人杰不会的啦。真的,他是个很好的人。」
「你在公司也叫他的名字吗?」
「对啊。我要他别叫我丁小姐,他说我也可以叫他人杰。我就这么叫他啦。」
云英了解诗若,知道她不会装模作样,更不会说谎。
「他还……问了些什么?」
「他问你有没有结婚,有没有男朋友。问你是不是眼光太高、条件太苛。」
云英感到脸颊忽然热了起来。「他打听我这些事做什么?」
诗若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眼中闪著好奇。「你又干嘛问他?」
这会儿云英的脸真的臊红了。「我告诉你了,我觉得他在追你,想提醒你,多了解他一些再跟他交往。说到这个,」她故做若无其事,「他的事你了解多少?」
诗若圆睁起眼楮。「他才不是在追我呢。工作上他是我顶头上司,私下我们很谈得来,如此而已。」
「交朋友也应该互相了解,否则你怎么知道他的好是真好,还是表面的好?」
诗若思考一下。「哎,有道理。」
「你明白就好。」云英站起来。
「云英。」
「嗯?」
「你觉得我那个老板怎么样?」
「我又不认识你的老板。」
「啧,就是娄英明嘛。」
云英坐回去。「他是你老板?你没说呀!」
「我以为你知道啊。」
云英注视她向来澄净无邪,此刻映著些许茫然和困恼的眼楮,恍然大悟。她笑了。
「他怎么样?」她故意反问回去。
「咦,我在问你呀。」
「你认为呢?」
诗若很认真地思索。「说不上来。他很帅,很迷人,很讨人厌,可是,」她困惑地看著云英。「我会一直想他?。」
云英柔和地微笑。「想些什么呢?」
「想我们乒乒乓乓撞来撞去的样子。」
「什么?」
诗若告诉她和英明几次迎面相撞的事,两人笑成一团。
「而且我一开始就撞了他的车,后来还在开车门的时候把他撞倒在地上。你都不晓得,我刚刚坐在这一直想,我进他办公室,发现他竟是我的老板,我还对著他大吼大叫呢!他居然没有开除我。我明明很气他,很烦他,又好像很喜欢他……」
诗若爱上那个男人了,云英想。望著眼前焕发著光彩的脸庞和眼眸,她记起她也曾这般年轻不解事。当爱情来到眼前,撞进心房,她也曾同样迷惘,而后跌进爱河,盲目得什么都看不见,直到铸下大错。
她拉起诗若的手,温柔地握住。「诗若,答应我,一定要小心,别让男人欺负你。」
看见她的泪光,诗若吓了一跳,赶紧挪到她身边。「云英,怎么啦?我说错了什么触动你的伤心事了?」
「没有。不是你说错了什么。」云英搂住她。「但是答应我,诗若,对男人的花言巧语,一定要小心。」
「哦。」她答应了,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她答应了什么。
谁对她花言巧语啦?
***
今天诗若进电梯,出电梯时,都格外小心谨慎。很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她竟有那么点失望。
神经病,她暗骂自己,加快脚步。都是那个娄英明害的,害她昨晚好晚才睡著,老想著他和她撞来撞去那几幕,及他在办公桌后,英俊得要死的威严模样。想到他真的要养她,她忍不住就放声大笑,又赶快捂住嘴巴,怕把云英和小诗吵醒。
就那么想著想著,她今早便起晚了。还好她今天没有搭错车,不过她再不快点,又要迟到了。老天,今天是她升上业务专员的第一天哪。
她拉开公司入口的门。砰!这一撞撞得可不轻,她和门内的人同时撞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丁诗若!」英明雷吼。他不用看,一定是她!
「娄英明!」诗若大叫。不用猜,肯定又是他!
办公室里坐著的人都站起来了,走动的人全停住脚,其他房间里的人,包括人杰,听到有人吼叫老板的全名,全跑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张大眼楮看著他们。
他们两双冒火的眼楮对瞪著。
「我发誓,你身体里装了支火箭!」
「你才是冒烟的火车头呢!」
英明的眼楮像两粒火球,一半是因为昨夜失眠了大半夜,今早六点又赶去出席一个同业早餐联合会,不到十分钟前他回来拿一份文件,准备去赴下一个生意约,还在庆幸今早没有「意外」耽搁他的时间。
「你跟我来!」他命令,转身走回他的办公室。
其他人纷纷假装刚才什么也没看见或听见,走路的继续走路,做事的坐回去办公,倒咖啡倒了一半跑出来的,连忙跑回茶水间。
诗若经过停在走廊一侧的人杰,对他悲惨的抬起脸,「这一下我真的要被炒鱿鱼了吧?」
人杰按按她的肩。「不要担心。有什么事,我就在外面。」他对她眨眨眼楮。
诗若生平第一次笑不出来。这是她首次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正充满干劲和热诚的想好好表现一番,等爸妈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现在全教她自己给搞砸了。
不,都是娄英明。
「你到底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嘛!」她一进他办公室,便气恼又委屈地喊。
英明没坐,他站在他桌子前面等她。他走过去把门关上,再走到她面前。她仍瞪著眼,但眼眶是红的,他看得出她极力忍著泪水。而他非常想不顾一切的吻住她紧抿著不让自己哭出来的薄唇。不过他知道人杰就在外面走廊随时等著进来声援她。
吧嘛?他是把女人当娱乐和消遣,当点心,可是不表示他会吃她们。
虽然他很乐意吃掉眼前这一个。
「不许哭!」他没想对她凶的,他想爱她,怜她,惜她。昨晚他想了一大半夜,想她一个人带著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想她白天在这工作,晚上去补习班兼差,难怪她老是在匆匆忙忙的赶来赶去。他想得心痛了一夜。
「偏要哭!」她喊,真的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辈子英明还是头一遭在女人面前手足无措。他采取了他仅知的方式,也是他一直渴想的。他将她拥入怀中,把她的脸按向他胸膛,紧紧环抱住她。
听到哭声,人杰赶来,开了条门缝,看见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他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旋即轻轻带上门,仍待在附近,以防其他人过来打扰。人杰露出愉快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