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次真是迷糊得离了谱了,诗若!比那次带小诗出去,回来牵了别人的女儿还要离谱。」
「那女孩和小诗长得好像嘛!而且她自己来牵我的手,又猛叫妈咪,我哪知道她会叫个陌生人妈咪呢?」
「你坐错公车坐到了龙山寺,打电话回来告诉我你迷路了。「我想我大概到了鹿港了」,」云英学著诗若当时茫然的声调。「天下有你这么……这么气死人的人吗?」
诗若咯咯笑。「结果你为了找我,反而百忙中终于抽空去了鹿港。你一直好想去的,记不记得?」
「每个人都长了个跟你一样的大脑,不早就天下大乱了?」云英瞪她,瞪著瞪著,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像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天下无大事。」
云英翻翻眼珠。「是哦,大伙尽忙著收拾你的杂七杂八小事,谁还有功夫去制造大事?」
「那就天下太平啦。」诗若笑嘻嘻地。
电梯到了六楼B,云英掏出钥匙。「慈禧再世踫到你也要投降了。」
「?,那就没有八国联军那场混战了。」
「好啦,好啦,败给你了,好不好?」
项小诗听到开门的声音,立刻跑到玄关来。
「马麻,妈咪,你们肥来啦!」
「小诗。」诗若抱起她,亲她的颈窝。「唔,小诗好香。」
「嘻嘻,痒痒。」小诗咯咯笑,缩著脖子。
云英把钥匙丢在茶几上,皮包扔上沙发。「小诗乖不乖啊?是不是老师送你回来的?」
「嗯。」小诗用力点头。「小诗很乖,没有和陌生人讲话。」
「唔,果然乖。来,马麻也香一个。」云英凑过来亲女儿圆嘟嘟的粉颊。
「他说他不是陌生人哦,他是妈咪的朋友。」
「什么?」云英和诗若失色的对看一眼,同时问:「什么朋友?」
「啧,妈咪的朋友嘛。」小诗从诗若身上挣下地,跑进她的房间。
诗若和云英都赶紧跟进去。云英紧张地四下搜寻,甚至趴到地板上往孩子床底下看。小诗则把英明交给她的东西,拿给诗若。
「叔叔说这是妈咪的。」
云英跳起来,白著脸。「什么叔叔?」
「啧,就是妈咪的朋友那个叔叔嘛。」小诗一副马麻好笨的口气。
诗若茫然看向她。「他把我们的驾照和行照送回来了。」
「谁是他?他又是谁?算了,别告诉我,问你也是白问。」云英拿过那叠东西,这一下她的表情也茫然了。「修车单。车子没丢,他把它送修了。」
诗若靠过来看那张蓝色修车单,好像上面会有张照片似的。「谁把车送去修了?」
「我哪知道?问你呀!」
「哈,你都不知道的事,问我可问对人了。」
云英蹲到女儿面前。「小诗,这个妈咪的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小诗摇摇头。「他没有告诉小诗。」
诗若也蹲下来。「他长得什么样子,小诗?」
小诗偏著脑袋,白皙圆胖的食指点在嘴唇边,做思考状。「唔,他好高好高哦,小诗这样看他。」她夸张地用力仰起头向上望。「后来他就和马麻和妈咪这样高了。」
「你开门让他进来了?」云英紧张地屏住呼吸。
「没有哇,小诗不嫩识他嘛。」小诗很骄傲地说。
「好孩子。」云英奖励地搂搂她。「后来呢?他说了什么?」
「他问小诗嫩不嫩识妈咪。」小诗把小手放在头上。「他模小诗的头,说:「东西要放好,别忘了交给妈咪哟」。」她学得有模有样。「小诗有放好。」
「他模你的头!」云英喊,「他模哪里?小诗,你头痛不痛?啊?有没有不舒服?」
「哎哟,拜托,云英。」诗若叹道:「他要是有坏心眼,我们回来小诗就不会在家了。」
云英也明白她是紧张过度,可是还是忍不住生气。「这个刘老师也真是的,她明明答应可以陪小诗直到我回来。怎么可以把个四岁的小孩一个人留在家里呢!」
「都是我的错。」诗若罪恶地说:「还好小诗没事,车子也没丢。」
「这个人居然找到家里来了!」云英站起来,环顾女儿房间,想到不久之前有可能有个坏男人闯进来,而她的宝贝心肝一个人在家,她浑身发起抖。「不行,他来一次,就会来第二次。不行,我要搬家……」
诗若也直起身,心里的罪恶感加深。「你不要急嘛,云英,他不过把证件送回来,而且他还把车子送去修了,足见他没有恶意啊。」
「你还说呢!撞了车你还去玩什么过五关,玩得车子不见了都不知道。你居然把车钥匙交给一个长得什么样子你都没看见的人!还把驾照、行照全留在车上,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地址!」
「小诗有看见哪。」小诗插嘴道。
「看见什么?」两个女人又蹲下来。
「那个叔叔啊,他长得好像刘德华哟。」
云英颓然往后坐在腿上。小诗看任何她看得顺眼的男生都像刘德华,光是她读的幼稚园班上就有十几个刘德华。
「我想我还是回家去住好了。」诗若用手抹一下脸,咬住下唇。「否则不等我爸妈回来,你这里就会因为我而出大乱子了。」
「哦,诗若。」云英歉然搂住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对你大吼大叫。我没有怪你,我是听到小诗……我太急了。」
「我知道。要是小诗今天真的有什么意外,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更没有脸再见你了。」
「好了,好了,小诗没事,车子也没丢,事情过去就算了。你可不许回去。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来个开错瓦斯,弄错插头搞得电线走火什么的,干爹干妈回来,我可没法向他们交代。」
「可是……」
「别说啦,今天算是一场虚惊,走,我请客,我们出去大吃一顿。」
「?,马麻请客,去麦当劳!」小诗高兴地拍手欢呼。
诗若最怕麦当劳,不过每次为了小诗,她也只有勉为其难。「不,今天妈咪请客。」
「你请什么客?我还没发你薪水呢。你上个月的钱早就丢到水里了吧?」
诗若对经济和数字全无概念,往往不知不觉,钱怎么花光了都不知道。云英常笑她简直是把钞票丢进水里,连声音都听不到。
「噫?庆祝我找到新工作啊!」
「你?」云英大感意外。「你今天去应征,被录取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去过五关嘛。」
诗若详细报告她的过关过程,十分得意。云英听得目瞪口呆。
「你真的告诉人家他们该自己检讨和反省?」
「对呀。」
「还让公关经理去挨骂?」
「如果是他的错,有什么不对?」
云英一掌拍下额头,大声申吟。「而他们居然录用了你?」
「是啊,下星期一开始上班。」
「你说的对,他们公司是有问题。像你这样满口胡言乱语,笔试交白卷,竟然能过关……这家船运公司叫什么名字?」
「「英明」。」
「我看该改个名字,叫「胡涂」。等等,「英明」?怎么这名字好熟的感觉?」
「大概「英明船运」很有名吧。哎呀,」诗若大叫,「我本来可以至少答对一题的嘛,「列举国内外五个著名船运公司名称」。「英明」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云英摇摇头。其实她常常羡慕诗若的迷糊劲和她的无忧无虑。若她也能如此就好了,也许她会快乐些。不过有些人,像诗若,迷糊归迷糊,却傻人有傻福,经常奇迹地逢凶化吉。
她就没这么幸运。她这一生就那么一次胡涂,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小诗是那次错误中的唯一收获,女儿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辉。
「云英,你怎么啦?」好友眉间的愁郁,使诗若停止述说今天在「英明」的奇人奇事,关心地拉起她的手。
云英??她的手。「我在担心哪,你这么心无半点城府,去到那上班,可不像在补习班这么单纯。公司里争名夺位,勾心斗角的,我看你做不到三天就要被判出局,再不吓也吓跑了。不过没关系,去练一练也好,说不定会教你的脑子练根筋出来。反正我这随时欢迎你回来。」
诗若不是不喜欢补习班的教课工作,她也自知她不适合太复杂的环境。正如云英说的,她脑子少根筋。不过她不相信她这辈子只能教教小孩子英文,她固然很快乐,可是人生还有比快乐更重要的事,不是吗?
问题是,那是什么?
***
啊,又是下雨天!真要命!上班第一天,眼看著她就要迟到。她为了以防万一,还特地提早了一个钟头出门。
诗若从好不容易挤上去的公车。一连迭声一路喊著「对不起……借过……」,好不容易又挤下公车,结果发现她竟到了南港。
唔,至少这次她没有笨得以为到了鹿港,或某个南方小镇。但是她把雨伞忘在公车上了。等她终于拦到一部计程车,她特地昨晚就挑好的米色亚麻套装,准备今早隆重登场,已经成了水麻贴在她身上。透明丝袜也紧紧黏著她的双腿,变成名副其实的第二层肌肤。
今早起床发现下雨,她就该另选一套衣服的,明知道麻料一踫到水就会皱缩的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司机先生,拜托,能不能请你快一点?我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快迟到了。」
司机扭头看看她。「没问题,小姐,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呀。」
「我还没说吗?真对不起。我到敦化南路「英明商业大楼」。你知道吧?」
「开玩笑,台北没有我不知道的啦!看我的。」
咻!车子像火箭又似蛇般地开始在车阵中穿梭,诗若吓得闭上眼楮,紧紧抓住车门上方的扶手。
***
现在气象报告还真准,说下雨就真的下雨,半点没有折扣。
说到折扣,今天约喝早茶的香港仔客户,是讨价还价的顶尖高手,英明最厌烦和这种人打交道,尽避他是常胜将军,打这种仗总有种打泥水仗的感觉,赢得不爽又不快,实在有违他父亲为他取名「英断、明快」的豪名。
坦白说,英明很不喜欢他的名字。尤其不喜欢他父亲把公司和大楼都以他的名字来命名。挂一张他的放大照片不是更显目明确吗?害得每回有人问他的大名,他总要如此回答:「「英明船运」的英明」,或「「英明大楼」的英明」。
瞧,搞了半天,倒像他是以公司或大楼而取的这个名字。
英明也很讨厌人家称呼他「老板」,「娄先生」勉强可以接受。好歹总要让人对他有个称谓。他固然不喜欢「英明」其名,他更不爱作兴取蚌没名没堂的英文名字,踫到外国客户,他们便叫他Ming。这个不错。中文显得土气的「明仔」,英文念起来,一口一声Ming,很有点他是他们的命的调调。殊不知他是要他们的命──钞票。
他看看表。小罗怎么开个车开这么久?正张望间,一辆黄色计程车冲锋车似的刷地来到英明面前。他往后闪得快才没被它撞倒。
英明刚立稳,计程车后座门砰地打开,这回他没防到,给门打个正著,当场一跌在地上。不料更糟的还在后面,一个炮弹弹出车门,不偏不倚降落在他身上。
诗若急著下车,没注意看,只觉鞋下一绊,膝盖一弯,整个人便脸朝下扑了下去。
「啊呀!」她喊。
「哎哟!」另外一个声音申吟。
不好!诗若发觉在她身体底下的是个人。是个男人!
她挣扎著站起来,偏偏越挣扎越和他扭成一团。
英明倒很乐在其中。隔著衣服,他仍能感觉到她美妙的曲线在他身上摩擦的热力和诱惑力。而且,老天,她的上衣钮扣绷开了,肉色胸衣内的双峰浑圆棱线一览在他眼底,他的身体立即反应,某个部分感到坚硬的刺痛。
「喂,你怎么搞的?放开我呀!」诗若难堪极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四周聚集了一群有趣的眼光。
「喂,小姐,是你压著我呀。」英明愉快地反驳。这时他看见了眼前的姣容,更不在意延长这个纠缠的局面了。哎呀,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噫?他是对的。诗若再次试著挣扎起身,无奈就是起不来,反而又重重跌回他身上。
「对不起。」她懊恼万分。
「没关系。」他是真心的。
「你可以帮我一下吗?」
她的礼貌和温和令他十分意外。
「当然,没问题。」
他实在舍不得结束它,毕竟机会难再呀。英明设法让他们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对不起。」诗若又说,但,天哪,她眼前一片模糊。「眼镜!」她大叫。「我的隐形眼镜掉了!」
「别慌,别慌。」英明安抚她。「我帮你找。」
然而他的眼楮不肯自她胸前移开。接著他看见周围的男人也都盯著这道免费春色。不知怎地,英明心里老大不高兴。他脱下西装,由前往后地包住她。
「我不冷,我要找我的隐形眼镜!」她进开他的衣服。
「穿著!」英明命令。「眼镜我帮你找!」
小罗在车里等了半天,不见前面人群散开,他只好撑了伞,下车走过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看见他的老板上身只穿著白衬衫,袖子还卷了起来,半跪半趴在地上,他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老板掉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淋著雨趴在地上,找得脸都要黏上地面了?
小罗想过去帮忙,无奈看热闹的人太热烈了,不肯让出空隙给他过去。他只好站在外围,伸著脖子干著急。
「找到了!」英明高喊,站了起来。
四周的人响应地欢呼拍手。小罗吁一口气,露出笑容,又愣住。他老板献宝似地小心的拈著手指中间的东西,走到一个湿答答,状似十分狼狈的女人面前。她身上反穿著老板的西装!
只要有点皱折,老板马上脱下来不穿的名牌西装,竟穿在一个女人身上。还倒著穿呢!小罗看得呆了。
「谢谢你。」诗若盲目地接过两片滑不溜丢的薄膜。
「不客气。」英明著迷地看著她。她这副凌乱的样子,简直像刚在床上打过滚,他想到,感觉小肮打起结来。
慢著,她在谢他什么?她这个样子怎么去上班呢?一向好脾气的诗若窘迫得恼怒起来。
「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你挡在我车门外面做什么?」
她竟然翻脸才真教他感到莫名其妙呢。
「小姐,是你的车门先打到我,我摔倒了,还来不及起来,你又像一团肉弹一样跌在我身上,怎么能怪我呢?」
「你不挡在那,我开门的时候就不会打到你啦!」
「你的车开那么快,没撞伤人已算你运气好了。」
「那不是我的车!」
「你坐在上面不是吗?」
「我……我……」诗若感到她眼泪快流出来了,她气恼地扯下他的西装上衣扔过去,也不管他是不是接住了,然然她脚一跺,转身就走。
「小姐!」英明喊,她的模样实在太……秀色可餐了。他发觉他受不了其他男人盯著她的色迷迷眼光。
「你不要跟著我!」她半转身,纤指凶巴巴地指著,「你敢跟著我,我就叫警察来!」
其他人的眼楮立刻一齐朝他瞪来,仿佛他真是个大色狼。英明气得要命。
避她的,他保护她干嘛?她又不是他的女人或私有物,她有老公有女儿的。想到这,他更生气。
「老板……」小罗总算挨到了他面前。
英明虎眼一瞪。「老板在家!」
「呃,是娄先生。是不是……」
「算啦,算啦!」英明挥摆著手,看到另一只手上的西装上衣。「先送我回家换衣服。」
小罗过来接他挽在手臂上的西装。
「干嘛?」
「不要送去洗吗?」
「不洗。这件不洗。」
他坐进车子,用双手抱住那件丁诗若穿了一下下的衣服,要不是小罗好奇的眼楮在后视镜里偷瞄,他想他准会抱著它闻她的味道。
敝异,他想,皱紧眉头,不晓得著了这女人什么魔!
***
进了洗手间,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狼狈德行,诗若方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个男人坚持她穿上他的西装。
她还是视线模糊,可是看自己的糗样这样已经够清楚了。
再也忍不住了,她蒙住脸羞窘、懊恼地哭起来。她这辈子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敝不得她在电梯里老觉得大家都紧盯著她看。她一出电梯,柜台小姐就发出一声尖叫。进了办公室,她依稀看到许多人影,却四下鸦雀无声。
还是金铃过来帮她的。「丁小姐,你怎么了?」
她还勉强微笑了一下。「章副理来了没有?」
「来了,在他办公室。」
「麻烦你带我去好吗?我……呃,我的眼镜掉了,看不清楚。」
金铃便牵盲人般将她牵到章人杰办公室。
「老天,丁小姐,你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见到她就猛抽了一口气。
她差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是因为……」
「没关系,没关系。我想你先到洗手间去……嗯,整理一下吧。我叫金铃陪你去。」
「好,谢谢。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
「当然。你打电话,我去找金铃。」
她听到他出去,并周到的关上门。模索著拨了云英的电话号码,她力持锁定地请她为她拿套干净衣服来公司。
「你淋湿啦?我不是看见你带了伞吗?又忘在公车上了,是不是?」
「我现在没法说清楚。还有,我梳妆台上有一副新的隐形眼镜也帮我带来好不好?」
「好,好,我尽快过来。」云英顿了一下。「诗若,你没事吧?」
「没事,我很好。」
***
她一点也不好。云英听她的声音就听得出来。诗若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天若塌下来,她会当是粒芝麻掉在她头上,再糟的情况,她顶多皱一下眉头,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二十六岁的诗若,骨子里就跟孩子一样天真。
云英比她才年长两岁,却已历尽沧桑。而在她走投无路,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是诗若的父母和诗若的乐天,将她自泥沼中拉了出来。诗若一家于云英是恩人,也是亲若家人的亲人。
云英走到「英明」船运接待柜台前。
「小姐,麻烦你,我找丁诗若小姐。」
瘪台接待的表情让云英觉得自己好像是动物园管理员什么的。她没回答云英,不过很快拿起内线电话,拨了分机号码。
「章副理,这边有个人要找那个丁诗若……好。」放下话筒,她对云英说:「你等一下。」
诗若一定出事了,不仅因为柜台接待的反应奇怪,办公室那边迅速走出来的一个男人的神情,也教云英全身立即紧绷起来。
「你好。你是……」
「我是丁诗若的姊姊。她在哪?她怎么了?」
「呃,她在洗手间。请跟我来。」
云英紧随在他后面。「她怎么了?」她又问。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章人杰不敢告诉她,诗若看起来像被人强暴了似的。
到了女用洗手间门口,云英迳自急急推门进去。里面没人。
「诗若?」
一间厕所门迅即开了,诗若两只眼楮红通通地出来,她衣衫不整的样子让云英倒抽一口气。
「诗若,你发生什么事了?」
「我……」诗若扁著嘴。「我好丢脸哦,云英,全世界都看见我的内衣了啦。都是那个大色狼,抓著不让我起来,扣子一定是那时候松开的。其实也不是他抓著我,他拿他的西装给我穿,我压在他身上。他绊了我一跤嘛……」
「等一下!」云英听得头昏脑胀。「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哎,反正好丢脸就是了。你有没有带我的隐形眼镜来?」
云英提起手提袋。「哪,都在这。」
诗若走到厕所里面去换衣服。「小诗呢?」
「上幼稚园去啦。」云英对镜以手理理齐耳的短发,「诗若……」怎么问呢?她竟无法启齿。
她一直沉默到诗若换好衣服出来。
「什么事?」诗若一面戴隐形眼镜,一面问。
「你……你说的色狼……」
「哦,那个人啊!」诗若笑起来。
眼楮还是肿的呢,她已经雨过天青了,云英翻翻白眼,真拿她没辙。
「他心地其实还满好的。」诗若说。戴好了眼镜,她快乐的眨眨眼楮。「啊,重见光明。」
云英紧张地看著她。「诗若,究竟怎么回事?你可别傻兮兮的。那个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有啊,我不是告诉你他害我绊了一跤吗?」诗若重新把长发编好。「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一个黑黑高高的男人带我来的。」
「黑黑……啊,那一定是章副理。章副理!」诗若拍一下脑袋。「糟糕,不跟你聊了,我要去上班了。谢谢你帮我送衣服,云英。」她跑出去。
云英跟在她后面,两人都在门外顿住。章人杰还在那。
他礼貌地向云英颔首,关心地望向诗若。她看上去又容光焕发,笑容可掬了。他不由纳罕起来。
「丁小姐,你还好吧?」他小心的问。
「我没事啊。」诗若悄悄由眼睫下看他。「我是不是被开除了?」
人杰松一口气,露出微笑。「谁说的?你都还没开始上班呢。不过,你要不要从明天开始?我是说你……你真的没事?」
「是啊。」诗若把装著她换下来的脏衣服的袋子递给云英。「这个麻烦你帮我带回去,云英。」
「诗若……」
「我上班去了。」她挥挥手,跑过走廊。
「去向余主任报到。」人杰大声告诉她。
「知道啦。」诗若扭头,又挥挥手。
人杰的目光移向云英。忽然两个人都局促起来。
「唔,诗若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事也大而化之。」云英说:「可是她心地很单纯,也很善良。」
「我看得出来。」人杰搞不懂他干嘛如此别扭。她是他属下一名职员的姊姊。他却好像在跟她相亲似的,手脚都无处摆。
结果他把一只手伸向她。「我叫章人杰。立早章,地灵人杰的人杰。」
云英只用指尖踫踫他,迅速缩回她的手。「谢谢你这么关心诗若,章先生。」
「应该的。」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一阵沉默。然后同时开口。
「我要回去了。」
「到我办公室坐一下吧?」
两人一齐笑起来。
「再次谢谢你,章先生。」
「不用客气。」
「嗯,再见。」
「我送你。」
「哦,不用了。」
他送她到电梯口,目送她消失在合闭的电梯门里。电梯下降了,他的魂也给带走了一部分。
他忘了问她的名字。转身要向办公室时,人杰忽然想起来。
他和英明不同的地方是,他很少容许自己被异性吸引。英明常为动人、迷人的女子吸引,不过他的外表更常吸引住她们,接著是他各方面的优越条件令她们芳心大动。英明风流自风流,倒还有选择性。就人杰所知,英明虽不花心,可是对谁都不真心。
人杰则一直很小心维护他的感情。通常他和外面的女人没有私交,跟办公室的女性绝对保持适当距离。
大家都说感情上,女人是弱者,容易受伤害。其实男人在这方面比女人更脆弱,他们不表现出来而已。
诗若的姊姊之所以吸引他,倒不是她的漂亮。也不是说她不漂亮啦,她的迷人处,在于她身上散发的那股坚毅的气质,同时眼中又满是教人不解的阴影。
她们姊妹俩是如此的不同。诗若活泼、爽朗而坦率,姊姊正好相反,显得谨慎、内敛和沉静。她们的外貌也截然不同,毫无相似之处。
但他和他的同母异父哥哥也一样。长相、个性全然不同。
只有一点他们四人似乎是共同的。兄弟、姊妹间的感情很亲密。
想到这,人杰想起英明最近的异样。他把丁诗若的人事资料放在他桌上,但他提都没提,问都没问起新来的职员。人杰早上来时去找他,要问他几点和丁诗若面谈,因为凡新加入「英明」的人,不论什么职位,英明都要亲自面谈过,资料才入档,新人也才算正式定位。可是当他走近英明的办公桌,发现放丁诗若的资料夹压在其他送给他过目的档案夹下面,英明连动都没动。
这不像英明的作风。他向来不堆积公事,十分贯彻地实践当日事当日毕,因为他每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从上个星期五,也就是丁诗若来应征的第二天开始,英明仿佛变得神不守舍,失了魂似的,跟他说话,非得重复两、三遍,他才恍然大梦初醒,努力集中他的注意力。
这,越发的不像英明。他的约会名单比厕所的卷筒卫生纸还长,可是英明一向公私分明,而且绝对以工作为第一优先。
「女人比全世界的蚂蚁还要多。」他总如此说:「蚂蚁嗅甜味,女人闻铜臭味,一闻到就蜂拥而来,一不小心就会踩死一堆。」
每当公司临时有事,英明会毫不犹豫的打电话取消他和某个女子的约会。人杰就亲耳听到好几次。
他的理由直截了当,一点也不温柔婉转。「抱歉,我要开会,今晚走不开」,或「临时有个客户来,改天再吃饭吧……什么时候?不知道,我再和你联络好了」,然后就挂断电话,立刻开始谈公事。
英明还没有到「英明」上班前,死都不肯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宁可在个普通的进出口贸易公司当一名苦哈哈的业务员。他当时有个交往了两、三年的女朋友,后来她甩了他,和一个据说拥有忠孝东路一段到四段整片地皮的有钱小开订了婚。英明受此打击,一气之下才回来认祖归宗,一改他过去打死也不承认他是「英明」老板儿子的死硬脾气。
那女人后来发现他皮小开背著她,至少也送了三个女人同样大小的订婚钻戒,同时知道了英明其实是「灰王子」,把戒指退还给小开,回头找英明,想当他的牵手。英明包下整个餐厅,雇来一组小提琴乐队,只请她一个人吃晚饭。
她吃得心花怒放,正为丢了个金龟,钓回来一只钻石?而十分得意,英明和她握握手,谢谢她赏光,叫车送她回家。
也许英明因此一竿子把所有喜欢他或爱上他的女人,全扫进大西洋。但如此未免对某些真对他有情有义的女人太不公平。
话说回来,人杰苦涩地想,他自己何尝不是大同小异?
唉,往事不堪回首。
嗯,说不定老天看他懦弱得可怜。年过三十,既未娶妻成家,又孤零零地一个人,特地派来丁诗若的姊姊,试探他的勇气。
好花堪折直须折,是这么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