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他深深的觉得不对劲。
她显得太温顺,也太柔情了,不像他所认识的那朵白莲花——清香却又不驯于恶劣的环境。自从她听到他兴高采烈的宣布婚期那时起,她就不对劲。
无时无刻不以一双哀伤的眼眸绕著他打转,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称好,顺著他的心、依著他的意,让他恍然有种错觉,好像他大病在身,即将不久于人世般的被她宠著。
但他是个医生,身体是否无恙自个儿自然清楚。
而她对他这般呵护,他甚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莲花,你有心事吗?」雷尚鸣与她一起在湖上撑桨游憩,湖光潋滟、碧波万顷,阵阵荷香扑鼻而来。
莲花一愣,低头凝视手上刚折的荷花,「没有,为什么这么问呢?」
他蹙起眉,她的态度不愠不火、不怒不喜,声调也闷闷的,根本不像是待嫁的喜悦闺女。
停下划船的动作,雷尚鸣狂烈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彷佛要把她烧透了一般。
「我们就要是夫妻了,难道现在还不能够分享喜乐、分担忧愁吗?莲花,告诉我,你到底心烦什么?」
她的目光放远,碧波千顷下,依旧看得到浮肿的幽魂在其中徘徊。
「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她多恨自己看得到他身后日益加重的死气、多恼自己只能每夜苦苦猜测著他离去的日子、多怕这世间再无他陪伴……老天为何要让她知道?
霎时,她珠泪滴落,融入绿波,转瞬间无影无踪,却在他心上留下疼惜的痕迹。
「莲花,不要哭。」雷尚鸣慌张的移过身来,伸手轻触她发烫的脸颊,「我在这里,有什么伤心事,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
怎么能说?他又能如何解决?阎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
若是能留,那她当初的大声呼唤怎么留不住爹的命?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强留无用,原来是空!
或许就因为她是个鬼女,是个不祥的人,任何人遇著了她,就会沾惹上不幸的命运,所以尚鸣才会……她好抱歉、好抱歉害了他。
「尚鸣,」莲花扑入他的怀抱,酸苦的心情上涌,到底这温厚的胸膛还能让她倚靠到何时?「抱我,让我成为你的妻子。」
「在这里?」
在这个飘荡的船中,随时可见人的湖上?
「今晚,就是今晚。」她再也无法扼抑,好怕……好怕一觉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他,这一生与他再无缘分。
「不,我们再过十天就要成亲,不必急于一时。」再说,他无意违背伦常,先玷污了她的身子。
可她就怕十天过后,天人永隔,或许就同爹与娘,命一陨落连魂魄都远离,教她无处寻觅,悲伤满溢。
「我不要等。」莲花抓住他的肩膀,紧力不放,「你不是喜欢我吗?那就把我变成你的。」
「我当然喜欢你,可是我不能这么做。」雷尚鸣拉下她的手,低声劝哄,「你突然这么爱我,我高兴极了,可我还懂得珍惜,绝不会因此冲昏了头,坏了你的名誉。」
她自小恶名昭彰,鬼女……楣女……就算再加上一个贱人,又能差到哪里去?
「我不在乎。」
「我在乎。」
如果在平常,她会很高兴他这么君子,如此的尊重一个卑微的女性,但生死别离即将来临,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
水里的游魂聚集过来,喋喋不休的起哄著,「说服他、压倒他……引诱他……不然来不及了,你看他印堂整个发黑,快死了,他快死了……」
莲花注意到了,黑色的死气不但笼罩在他背后,还染上了他的肌肤,在在代表了死亡的到来,不只是他,她也在雷家其他人身上看到了,还有城里的老老小小。
显然将有大灾祸要来,就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寒冬,重雪覆盖在众多村民身上,造成无数伤亡。
只是现在并非寒冬,雪崩不会是可能的原因,那到底是水灾、旱灾、地震……还是漫天战火?
她抬头望天,天依旧晴朗,风仍是清新,空气里闻不出任何不对劲,除了到处吵闹的鬼怪,以及四处蔓延的死气外,其余都还算正常。
那么,灾厄到底是什么?
想找答案或许很简单,只要她开口一问。
「莲花,为什么突然不讲话了?」
莲花怅惘的望向他温熙的脸,她怎么能开口,就算知道那灾厄又如何?她讲了一样救不了他,也阻挡不了灾难的肆虐,反而是增加自己心中的困扰,同时也落了别人的口实,再度传扬她鬼女的恶名,更有可能的是——他会伯她。
「尚鸣,如果我真的不是普通女子,你还会要我吗?」她小心的问,屏著气息等待答案。
雷尚鸣的眼珠滴溜溜的转,笑意盈然的捧起她的下巴,「这……这个嘛……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很特别的。」
她娇斥著说:「认真点。」
「我实话实说。」他卷起她颊边的落发,「不管你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对我全都一样。」
莲花眯起眼,但对她来说,却有很大的不同。
「我接受这样的你,希望你也接受这样的自己。」
闻言,她霍然一惊,退离了他的怀抱上双惊愕的眼眸对上他认真的瞳眸,仓促的举动使得船儿一阵晃荡,撞击水面发出啵啵声响。
「老天给你这项天赋,一定有他的用意,别浪费了。」雷尚鸣笑看著她。
他怎么能这么说?
刹那间,她紊乱的脑子里浮现这些年来的痛苦记忆,她被叫鬼女、被大家唾弃、被小孩丢石头、娘亲生病无人来探、三餐不济更无人关心……他是没经历过这些,才能这么轻易的将「接受」挂在嘴边。
紧握的手指冷白,她不平的吸著气,努力想平稳激荡的心情。
「想什么,说出来。」他低声引诱,心疼她把所有委屈往肚子里吞。
她摇摇头,「没什么。」
一股失望笔直的击向他,让他喟叹一声,「不是这样吧!你气我自以为是,不知道你的苦痛却轻描淡写的要你接受自己。」
他知道她的心事?为什么?难道她的想法都挂在脸上?
「放心,你的脸上什么都没有,你把你的心藏得太好了,好得让我为你心疼。」他以深情的眸子静静的瞅著她,「只是,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再猜你的心?」
顿时,莲花热泪盈眶,此生就怕无此机会了。
「人生苦短哪!」雷尚鸣深深的叹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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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也是苦短的。
就在他们回到雷家大宅时,突然遇到一阵骚动,不过是转瞬间,他们已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他的亲娘和大嫂。
「你们这是干什么?」雷尚鸣皱眉,很自然的挡在莲花前面。
「我们在找贼。」大嫂洪牡丹的眼楮一眨一眨的,似乎有什么企图。
「找贼?」他的心一沉,「家里遭贼怎么不报官府?」手心里握著莲花的柔荑,他明显的感到她一僵。
「就怕是家贼所为,报官只会让家丑外扬。」李秀珠眼楮一瞟,意有所指的往莲花的方向扫去。
她们的意图显而意见,分明就是栽赃。
雷尚鸣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要不是莲花频频拉扯他的手要他自制,他老早大声辩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咬牙压抑。
「你们到底丢了什么?」
「我陪嫁的玉镯子,是我爹托人从和阗带来的纯白璞玉,价值连城喔!」洪牡丹很用力的强调。
「我丢的是你爹从海外给我带的绿玉扳指,以及请京城名匠特别为我打造的金凤凰,银鸳鸯……」李秀珠伸出手指一项项的数著。
「家里的人都问过、获过了,现在剩下唯一还没动手找的,就是未来的弟妹那儿。」洪牡丹的眼楮很怀疑的瞪著莲花。
「我们也不是怀疑你,只不过,大家都盘问、搜查过了,独独漏了你对其他人也说不过去,所以莲花,可否麻烦你开个房门让我们进去瞧瞧?」李秀珠说得倒坦然,像是天经地义一样。
然而,莲花却怯怯的更往雷尚鸣的背后缩去,并不是因为她做贼心虚,而是因为她听到了阴暗树荫下,鬼物们的呢喃。
「够了你们。」雷尚鸣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记咆哮,「莲花不是犯人,不准你们用这样的眼光看她。」
「我们哪有用什么眼光,反正开了房门搜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洪牡丹的眼楮横了一下,「除非她真是贼。」
「莲花不是这种人。」他大声斥喝,一个箭步来到洪牡丹面前,「大嫂,把你的话收回去。」
「怎么收?你大嫂不聪明,你先示范一次看看。」洪牡丹眨眨眼楮,对小叔抛了个妩媚的眼神。
雷尚鸣立刻全身充满疙瘩,自动倒退一步,「那至少跟莲花道歉。」
「不用了。」莲花抓住他的衣袖连连摇头。
李秀珠站了出来,掩嘴嗤笑,「这你大嫂更笨了,她根本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
雷尚鸣恶狠狠的瞪了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许你们怀疑莲花。」
「不让我们搜,我们怎么知道她是无辜的?」洪牡丹应了一句。
「不搜,只会让大家更怀疑莲花,你也不喜欢这样吧?」李秀珠又是一句。
他想想也对,便以探询的目光望向背后的莲花。
她对著他急速的摇头,那张仓皇的脸庞显现百种千般不愿。
不,不要让她们搜查,求求你!莲花在心里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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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莲花的房门被人推开。
李秀珠带著大批人马涌入,大手一挥,「搜。」
十几个人就这么翻箱倒柜搜起来,丝毫不在乎跟著进来的主人脸色。
「喂!你们给我小心一点。」雷尚鸣大声警告,生气的瞪著这些依仗人势的奴才,「别忘了,我也是你们的少爷。」
可惜大家都知道这个少爷回家才没多久,手上握的势力有限,再加上沾惹了倒八辈子楣的鬼女,更是削弱了权力。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知道选择辈分大、声音大的老夫人才是对的。
于是!就见一群人手脚不停的东翻西看。
「你们这群混帐,住手!」雷尚鸣愤怒的大叫。
然而,大伙儿仍当他是夜里没事鬼叫的狗儿。
「算了。」莲花拉著他的袖子低语,紧皱著眉头没漏听屋梁上那女鬼的讪笑。
「哈,哈,哈,又来了,这些女人愚蠢至极,她们以为还可以陷害我一次吗?呵呵呵!」女鬼阴森的脸庞转向她,「小泵娘,她们雷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这两个女的,她们存心要陷害你,是这个老的把东西放进你的枕头下……」
莲花的心蓦然沉甸甸,原来她们之前的和善是装出来的,她们早就想算计于她,把她赶出雷府。
「啊!这是什么东西?」洪牡丹从枕头下模出一个包里,看似沉重,包得扎扎实实的。
「快打开看看。」李秀珠冲了过去,满怀期待的说,丝毫不在乎莲花苍白的脸庞上那求饶的表情。
「不。」莲花绝望的低语,指甲几乎要陷进内里去.
即使如此,还是阻止不了洪牡丹打开布包,露出其中光华耀眼的物品——玉镯子、绿玉扳指、金凤凰、银鸳鸯……一件件金碧辉煌,闪耀动人的珠宝。
「啊!」众人惊愕,纷纷将责备、鄙视的眼神集中在她身上。
不,不是她偷的!但谁听得进去她的解释?
莲花紧咬的双唇几乎要泌出血来。
洪牡丹轻哼一声,「果然是一介村姑,明明快要当上少奶奶享尽荣华富贵了……」
「没想到你贱性难改,我雷家岂能收你这样的媳妇。」李秀珠赶紧帮腔,再加以强调,「尚鸣,这样素行不良的女人,你还要吗?」
莲花惊忧的脸孔往上望,她在他脸上看到的是怀疑,还是信任?
「尚鸣?」她多希望是后者,但过去的经历告诉她期望愈多,失望也愈大啊!
「告诉我,实情是什么?」雷尚鸣的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的心陡然寒了。
梁上女鬼的声音更冷,「雷家人就是雷家人,看不起女人、不在乎女人,他们都是无情无义的混蛋,爱上他们只会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
这就是她走上的路吗?
「我……」莲花声音抖颤。
「怎么样?」他急急的追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莲花仰头向上望,像是望透了屋顶般,她瞧见了收纳世间一切罪恶的无垠蓝天。
「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雷尚鸣不敢相信的重复,不明白她为何要放弃辩白,只见她一双清朗的眼楮凝视著他。
她轻语,「不相信我,就治我,我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