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全身僵硬,像根木头似的跟在公子碧身后回房,绞尽脑汁苦思脱身的方法。眼见越来越靠近寝房,她把心一横,「夫君,我今儿个不方便。」
走在前方对她不理不睬的公子碧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今儿个癸水来了。」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恶意的笑容,悠哉道:「不打紧,本公子不介意。」
她急急走到他身边,望著他的侧脸,认真道:「我想夫君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今夜我真的不适合伺候夫君就寝。」
鲍子碧对上她的眼,一字字清晰道:「本公子很明日你的意思,是你不明白本公子的意思,除了你以外,没有人更适合伺候本公子就寝。」
无计可施的晨露忍住瞪他的冲动,一般男人应当会很在意才是,他怎么可以不在意?糟的是他强行要她服侍就寝,便会发现她说谎,届时她该如何自圆其说?
心里各自有盘算的新婚夫妻来到寝房前,望著紧闭的门扉,晨露渴望拔腿就跑。公子碧不给她拒绝逃跑的机会,探出大掌,钳握住她的手腕,冷笑。
他的笑容令她头皮发麻,感觉大祸即将临头。
他抬起左手拍开房门,她的脖子不由自主一缩,活像即将引颈就戮的罪犯。 公子碧无情的唇角上扬,快意享受她的恐惧,右手用力一拉,将她拉进房内。
百般不愿的晨露硬是被扯进去,她紧张到面色灰白,一手紧抓著衣襟,唯恐他会像昨夜一般不容她拒绝,将她剥个精光。
鲍子碧昂首阔步来到床边,迳自褪下外袍与鞋袜,优雅躺上床。晨露瞪大眼,考虑是否要装身子不适,直接昏倒算了。
鲍子碧合上眼,单臂当枕,屈起右腿,沉声命道:「你可以开始了。」
「开始?」这是要她脱了衣衫?
他睁开眼,似笑非笑道:「拿一卷竹简,念给本公子听。」
「呃?」她一呆,不确定自己有无听错。
「或者你想上床?本公子倒也可以勉强与你燕好。」他状似大方给她选择的机会,事实上,他并不想再次自我牺牲。
「不必,我马上去拿。」她连忙转身到红珊瑚屏风后取来竹简。他慵懒命令,「开始吧。」
「是。」她乖乖展开竹简,忽然心里打了个突,她会不会太像任他差遣的奴仆了?哼!他就爱故意欺负她。
「怎么不念?」他的眉不满一挑。
「是,我马上念。」奴仆就奴仆,总比上床侍寝好。晨露清清喉咙,开始吟念,「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鲍子碧意味深长的看著她,故意误解道:「你是在抱怨本公子不和你说话、不与你用膳?」
「当然不是。」她急忙否认,他最好离她远远,她才有机会离开,但这话她只敢放在心里。
「再念一首。」
她深吸了口气,又念起另一首,「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鲍子碧脸色大变,弹坐起身,怒喝,「够了,不要再念了。」
晨露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简啪的一声落了地,她惊魂未定望著怒极的男人。他目皆尽裂,「滚!」
她的心一抖,没有捡拾掉落的竹简,也没有不悦,只是平静的转身离开,直到走出房外,脸上的平静马上溃堤,她提裙狂奔,直奔到已烧毁的书楼前才停下脚步,眼眶盈满滚滚泪珠,她强忍住不落泪,右手紧抓著心口,痛苦低喃,「我好痛……」
一颗心不断被撕扯的她泪眼迷蒙间,似乎再次看见年少的他与她在竖立起的梁柱间追逐。她跑得气喘吁吁,娇笑回首看著在身后追逐的他,「你抓不到。」
「谁说本公子抓不到你这狂妄小女子,待本公子抓到你,你就惨了。」手长腿长的他笑得满满自信,三步并做两步,非逮著她不可。
「有本事你就来呀。」菱唇逸出一串笑声,她沭浴在金灿阳光下,无忧又无虑。
他猛地向前一跃,双臂大张,将她抱满怀,对上她略带英气,漂亮的眼儿,笑得意气风发,「抓到你了。」懊恼的她不服输,娇嗔跺脚,「你的手脚比我长,这回不算。」
「就你大胆,敢跟本公子说不算。」他将她抱得紧紧,让她想跑也跑不掉。她笑嘻嘻,威风凛凛的昂首,「我可是将来的锐司徒,有啥不敢?」
「你不能当锐司徒。」
她不服气恼,「你又要说我是女人,所以不能当锐司徒?」
鲍子碧笑得温柔且缠绵,宠溺的以鼻尖磨蹭她的鼻子,「你是本公子的夫人,自是当不了锐司徒。」她心头喜孜孜的,却硬要说反话。「谁说我要嫁你了?偏不嫁。」
他故作狰狞,邪恶一笑,「只消本公子请父王赐婚,你不嫁也得嫁。」
她佯怒嘟唇反对,「你这坏公子!」
「就对你坏。」他笑得更坏了,以唇轻触她嘟起的粉唇。
年少男女,情窦初开,悸动的心,因这宛如蝶翼的轻吻,激颤。
饼往回忆重现脑中,使她不自觉泪流满面,刚才她念的那首诗,说的正是物是人非。公子碧与白府晨露早就天人永隔,他还在执著,还在思念,她并非铁石心肠,如何能无动于衷?
昂责巡逻的护卫发现她走进烧毁的书楼,尾随道:「夫人,书楼已烧毁,梁柱很可能会再倒塌,非常危险。」护卫眼尖的发现她眼角的泪光,却装作没看见。
晨露背过身去,不让人发现她的失态。她冷著声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我待会儿就离开。」
「属下认为,夫人和属下一道离开,会比较安全。」护卫坚持。
晨露以手背抹去不该存在的泪水,佯装无事的离开存有太多回忆的书楼。
久等不到小姐的小忆急著到处找人,直到她眼尖的发现小姐和府里护卫走在一块儿,她立刻闪身至暗处,不敢露脸以免惹人生疑。她心急如焚的看著他们逐渐走远的身影,烦闷的嘀咕,「可恶,今夜又走不成了,这二公子府的护卫未免也太森严了。」
昨晚没走成,今夜走不成,明日究竟能不能顺利离开?只觉头上乌云密布的小忆此时也没把握了。
寝房内的公子碧胸臆燃烧熊熊怒焰,他跳下床捡起地上的竹简,用力朝墙上扔去,竹简遭受撞击,碎裂,一如他的心,这十年来,始终因晨露的死,仍持续伤痛。
他粗喘著气,双眼怒瞠,转身到红珊瑚屏风后,将案上堆叠的竹简扫落,寻到被他珍藏多年,夹在竹简中的榆叶,他颤抖著手,小心翼翼拿起脆弱的叶子,眸底尽是痛苦。
他不敢太用力,怕会碎裂,万般珍惜的将榆叶放在心口,唇腔满是苦涩心酸。
他想念她开朗无忧的笑容;想念她趴在草地上,听他念书;更想念她开心的朝他挥手,唤他一声碧。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人如此唤他。
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人如此撼动他。除了她……他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明明她该是他的,父王却狠心要了她的命,她何其无辜,当大批直接听令于父王的红衫卫兵闯进她家时,她是否埋怨他?是否曾害怕的拼命呼唤,希望他能出现?
偏偏他困在宫中,只能发出椎心刺骨的怒吼,什么事都不能为她做。他恨他自己,日复一日的恨著。
他行尸走肉,他魂不附体,他总想著若能寻得她的尸骨,好生安葬,便此生足愿矣。但他找不到,翻遍群尸,寻到的都是腐烂的尸首,没有一具属于他那爱笑的姑娘。 她消失了,悄然无声的自他生命中消失,他再也寻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娇嗔唤他。思念犹如潮水,来得又急又切,于他的心窝用力刨挖,教他痛彻心扉。
他咬紧牙根,苦尝无处诉相思的凄凉。
夜更深,身心俱疲的晨露刻意避开公子碧,转进花厅趴在桌案打盹,她睡得虽浅,但一个又一个梦接连而 来,她一下回到快乐惬意的童年,一下跳到家变那一夜,她换上仆佣的衣裳,在奶娘牵引下,心惊胆颤的逃出满是尖叫与杀戮声的白府。
她穿过回廊,惊见爷爷在她面前遭人一刀砍断脖子,爷爷的头颅重重落在地面,鲜血四溅,她放声凄厉尖叫。
泪珠猛地蹦出,她泪流满面弹跳坐起,一颗心因恐惧跃至喉头,耳畔听见爹爹慷慨激昂痛陈白府上下绝无反叛之心。
她泪眼迷蒙,无助的在黑暗中转来转去,「爹……爹,不要,快逃,咱们一起逃……」
她好冷,双手环抱身体,不住摩擦双臂,深怕引起红衫卫兵注意,小声低唤:「小阳,你在哪?快来姊姊这里,小阳……」
找不到,她怎么到处都找不到爹和弟弟,他们在哪?
「姨娘,姨娘……」姨娘也不见了,是带弟弟躲起来了?抑或都被抓了?
她头好晕,整个人不停的转来转去,这里好黑又好冷,她什么都看不见,大王亲派的卫兵会不会突然跳出来抓她?
「奶娘?你在哪?我们回去找爹、姨娘和弟弟好不好?」为何奶娘也不见了?为何只剩下她一个?她好怕。碧呢?他会不会收到消息赶过来?他能不能帮她告诉大王,白府上下忠心耿耿,绝无反叛之心……
慌乱无助的她撞到桌子,摆放在上头已熄灭的烛台落地,发出铿锵声响,吓得她瑟缩著肩。她不能出声,连呼吸都不能太大声,一旦被官兵发现,他们会当场要了她的小命。
凄厉的尖叫声,惊动隔壁寝房的人,置身黑暗中的公子碧怔了下,将搁在心口的榆叶小心收妥,这才到花厅一探究竟。
他推开紧掩的门扉,月光拉长他的身影,未束起的长发被风吹扬,他看见晨露双眸毫无焦距的在花厅转来转去,嘴巴念念有词。
「爹……姨娘……你们在哪?」她小声低唤,跌跌撞撞,焦急寻找,却是遍寻不著。
当紧闭的门扉被推开的那一刹那,她吓得一颗心提到喉头,就著月光,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她立即冲上前,抓住他的手,欣喜求助,「碧,我就知道你会赶过来,我弟弟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快!」
鲍子碧蹙眉甩开她的手,冷腔冷调,「你哪来的弟弟?」
她一怔,用力眨去眼底的泪珠,呆呆看著长大成人的公子碧,乱烘烘的脑袋试著将错置的时光重新归位。
「谁允许你直呼本公子的名讳?」他厌恶瞪著哭得泪眼婆娑的女人,这女人在玩什么花招?
他的恶声恶气,总算使晨露回过神来,「夫君说得是,我……我……」她颤抖著手,拨开垂落的发丝,缓缓吐出一口气,疲累道:「是我睡胡涂了。」
望著她落寞的脸庞,这一瞬间,公子碧竟莫名感到不舍,尤其是她的双眼,以前他不曾留意,才会没发现有些神似晨露,但他不喜欢俞思凡像晨露,即使只有一丁点,都让他不开心,眉心蹙得更紧,怒斥,「没规 矩。」
「是,我错了。」她低垂螓首,瞪著足尖,她好累,好累,渴望得到他温暖的拥抱,偏偏她不能。她失落,她挫败,她,好想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闻声而来的大洋及护卫们手执兵器自四面八方赶到,将主子团团围住,确保安全。
「公子爷,您没事吧?」大洋目光如炬,四下搜寻可能暗藏的危险。公子碧摆摆手,「没事,夫人做了个恶梦,你们退下吧。」
「是,公子爷。」大洋与护卫们向主子行礼后,迅速且安静的退下。 公子碧没好气的看著她,冷硬著声道:「让本公子跟你把话说清楚。」疲惫的她缓缓抬头,望著火冒三丈的男人。
「别妄想耍手段引起本公子注意,我向来只对死人有兴趣,你若想死,尽避说,本公子会善心大发成全你。」他的唇吐出残忍的话,警告她别痴心妄想。
她最不愿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晨露忍住满腔想对他说的话,轻声道:「是,夫君。」
他瞪著她低垂的头顶,不论他怎么看,就觉得不顺眼,他有股莫名的冲动,想要……将她拥进怀里?不!他推开她都来不及了,怎会因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心生怜惜。
他讨厌她,因为她强占了不属于她的位置,该死!他重重哼了声,突地,一阵细微的破风声传来。
晨露警觉危险来袭,她本能的挡在公子碧身前,藏在袖里的匕首不假思索凌厉射出。公子碧没想到她会护他,更没想到她竟在袖子里藏了武器,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藏身树上的蒙面刺客见匕首射来,下腰闪避。
自暗处射来的暗器朝她袭至,公子碧伸臂将她拉进怀里,顺手拔下她的发簪,听声辨位朝刺客射出。
蒙面刺客避开匕首,却没避开发簪,发簪尖端刺中刺客右臂,他闷哼一声,又朝两人射出更多暗器,意图取两人性命。
鲍子碧单臂搂著她的腰,在花厅内迅速挪动脚步,闪避攻击。
这夜袭突如其来,教晨露始料未及,她在公子碧带领下闪至墙边,透过幽淡的月,她仰望他的脸,于紧张之中,竟不由看得目眩神驰。
带著银光的暗器打碎花瓶,插进多宝格与梁柱,纷纷落落接连打在门框上。
她双手贴伏在他的胸膛,感受他平静的心跳,他似乎一点也不为遭遇袭击而紧张,她咬唇,侧耳倾听暗器声响。
鲍子碧眉眼低敛望著怀里的女人,她像个疙瘩一直卡在他心上,说不出的怪异中,又带著亲密的熟悉,莫非不论喜不喜爱,只要是圆了房的男女,都会让对方在心上落个位置?
湛蓝的眼,紧盯著她紧咬下唇的贝齿,异样感再次自心底窜出,他死命紧盯,低哑著声问:「你很紧张?」
「当然,难道你不紧张?」只要稍有差池,他们两个都会性命不保,她是早该死去的人,她无所谓,可他并不是,他应当好好活著。
有个姑娘紧张时也会如她一般紧咬下唇,不知为何,他竟又将她的身影与晨露重叠,他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娶了别的女人,心下愧疚,以至于一再想起晨露?
「本公子成亲了。」他突兀道。
晨露愣了下,不懂他为何突然蹦出这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夫君确实在昨日与我成亲了。」
「不是与你。」
「什么?」莫非他已发现她不是真正的俞思凡?!「本公子已经娶了别的姑娘。」
「别的姑娘?」她一阵呆滞,他究竟在说什么,为何她会听不懂?
「她死了。」
她一怔,没料会是这答案,死了的姑娘……她的心开始激颤。
「你也认识她。」
纵然已猜测到可能的答案,但她期待听他亲口说,她干涩著声,微颤问:「她是谁?」
「白晨露。」他幽幽低唤那盘据在他心头多年的名字,那未留只字片语便远离他,他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的一缕芳魂。
「不可能……我不记得……」当年她不过十二岁,岂有可能与他拜堂成亲?后来她就死了……
每想起晨露,就几欲发狂的公子碧唇角扭曲,低嘶,「本公子认定她是我的妻,她就是我的妻,没有拜堂成亲又如何?叛臣之女又如何?本公子就是要她,就算她死了,本公子也依然视她为妻,所以你对本公子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的心因他一番激动言词而掀起万丈波澜,又酸又痛,又甜又苦,喉头锁住,他不论她是死是活都要她,让她好想哭。
他不知道,她就在他怀里;他不知道,她已在心里唤了他千百遍;他不知道,当年他说要请求大王赐婚,她是一路雀跃的返家。
来势汹汹的蒙面刺客飞身滚进花厅,打破她激昂的情绪。刺客一发现他们俩躲在墙边,登时朝他们射出暗器。
晨露及公子碧两人反应极快,同时翻地一滚,躲避攻击。公子碧将一张凳子踢向刺客,再滚到梁柱后头。
刺客翻身闪避凳子,砰的一声,凳子重重落地,碎裂。
晨露则是趁机闪到大花瓶后,扬声唤道:「快来人,有刺客!」
蒙面刺客眼见突袭不成,低咒了声,急著在护卫赶来前杀了公子碧,他不理会藏身在花瓶后的女人,几个跃步冲向公子碧。
鲍子碧不动如山,冷睇著朝他直扑而来的刺客。
「碧,危险!」情急关心的晨露见状,不顾自身安危冲出来。
此时刺客也来到公子碧面前,掌心扣了两枚柳叶刀,凌厉射向公子碧的喉头。
她的惊呼让公子碧浑身一震,愣看著冲向他的女人,明明长相不同,明明嗓音不同,为何这一瞬间,她的呼唤听在他耳里竟会与晨露一模一样?
晨露见他呆愣著不闪不躲,一个飞身将他扑倒,于千钧一发之际,堪堪闪过刺客致命的刺杀。
刺客见她坏了好事,暴怒咒骂,当他要再次痛下杀手时,护卫已赶到,他们冲入花厅,围困刺客。
「大胆刺客!竟然擅闯二公子府。」拿著三叉戟的大洋怒喝。
蒙面刺客眼见大势已去,咬破暗藏在牙中的毒药,随即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毒发身亡。
鲍子碧失神的望著压在身上救他一命的女人,明明脸不一样,为何……为何会一再令他产生她就是「她」的错觉?他颤抖著手,捧住她的脸。
晨露心急如焚的追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她慌张抓下他的手,急著寻找伤处。
他一迳痴痴傻傻,低喃,「明明不一样……为何又一样?」
「你在说什么?」她急坏了。
一样?不一样?他的思绪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