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来你这么有耐心。以前在班上你是出了名的火爆,怎么也想不到你毕业之后,竟然会当起物理治疗师来了!这可是需要很多耐心的工作呢!」
奔荩芳笑了笑,侧著头看她。
「那你呢?当初你到香港去,也很令人意外啊!我以为我可以在台湾看到你盖的大楼。」
欧胜语挑挑眉,有些沮丧地笑了笑回答:
「我也希望可以待在台湾盖大楼,但是显然我和台湾的水土不服。国小待了三年,国中一年也没有,高中念了两年,可惜还是待不下去。」
奔芳往后看了看。柴济刚还待在少女的屋子里,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女孩子的感情。只是让人不能了解,那样一个男人,为什么在其它方面会那么无情?他甚至容不下自己的妹妹!
「不能怪他。」欧胜语苦笑两声。「我母亲是情妇,任何一个正室的儿子都容不下与他母亲争宠的女子所生下的孩子,换了是我,我大概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但是出了问题,却还是你来解决啊?」
「那是因为……」
欧胜语说不出话来了。这要怎么说呢?他们的父亲过世已经许多年,在他过世之前,他是一直和她的母亲住在加拿大。如果不说,没人会知道那对恩爱的老夫妻其实根本没结婚。
柴济刚的母亲是正室,但是他们的关系却极其恶劣。
案亲绝口不提他在台湾的家室,不只是因为担心伤害她的母亲和她,更因为他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在台湾的妻子。但那并不表示他也厌恶自己的儿子,事实上,柴济刚一直是他心里的骄傲!
他把事业交给儿子之后,便和欧胜语的母亲在加拿大定居,临终之前心里最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世界上的事总是公平的。柴济刚的母亲得不到丈夫的爱情,而她敌手的女儿同样也得不到父亲的亲情。
她很在乎这件事,这次她之所以回来台湾,有一大半是为了这个原因。尽避她父亲对她的感情远比不上对柴济刚的重视,但她仍不希望让他失望……就像过去一样,她多希望父亲能多看她一眼,就算是父亲已经死了,感情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奔荩芳同情地看著她。
「很不好过,是吗?」
她惨笑。
「糟糕透了!」
奔荩芳同情地拍拍她的肩膀。
「这是有兄弟姊妹的坏处,或许像我这样孤家寡人一个,终究不是没有好处的。」
「谢谢你的同情。」欧胜语笑了起来。「听到这种话,我可舒服多了!」
「苦中作乐的心情也没啦?」她微笑。「我总是看到那些生命中遭遇不幸的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老觉得自己比别人幸运。」
「我真羡慕你的达观!刚刚看你对付那个小女孩的样子,我以为你孤独得太久,得了虐待狂啦!」
奔荩芳大笑。
「很好!我想我绝大多数的病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她们互相调侃,谁也没想到么多年后,她们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想当年她们心中绮丽的梦想,都已经不见了吗?
怎么现在不是坐在美丽的中庭花园里、怎么现在不是该打扮得漂漂亮亮成为某人的妻子或是拥有自己的一片天、怎么现在与当年所想的,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辜小姐……」
奔荩芳没好气地眯起眼楮,压根不打算理他。
柴济勉强笑了笑,替自己打圆场:
「我刚刚太冲动了,很抱歉!」
「用不著跟我抱歉,你只要准备好我三个月的薪水,明天我会自己走路。」
柴济刚有些尴尬地沉默著……好一会儿的时间,阳台上充斥著让他极度难堪的静默。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启口,欧胜语却叹口气地替他解围:
「荩芳,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一次吧!」
奔荩芳挑挑眉。
「这不是放过不放过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我们签过约的,他既然敢毁约,就该付出代价。」
「我愿意多付你三个方的薪水,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离开。」
「刚刚你还大吼大叫著要我滚蛋,不是吗?」
柴济刚忍住气。
「我道歉……」
奔荩芳可没打算这么容易就放过他。跟前这个男人或许是很吸引人,但是那又怎么样?活该全天下的女人都该受他的气吗?
炳!早得很哪!
欧胜浯看不过去了,她叹口气道:
「荩芳——」
「我这是替你出气耶!」辜荩芳没好气地横她一眼。「这家伙欺负你欺负得还不够?干啥替他说话?」
「得饶人处--」
「踩死人!」辜荩芳打断她的话。
欧胜语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
「你这也算是好朋友!」
奔荩芳翻翻白眼挥挥手。
「算了!反正三个月的薪水我收下就是了。」她说著靠近柴济刚,龇牙咧嘴地眯起眼楮威胁道:「可是我警告你哟!若还有下次,就算你多给我半年的薪水,我也不会留下来!不信的话,你大可试试看!」
她说著转个身离开,完全不给柴济刚留余地。
柴济刚看著她的背影,闷闷地想著:谁敢!动不动就得多花三个月的薪水,乖乖!十几万耶!印钞票的速度也不过如此。
「你别怪荩芳,她就是这样的。」欧胜语无奈地耸耸。「其实她是很好的人。」
「也是很爱钱的人。」
「世界上像你这样不愁钱的人毕竟不多。」
柴济刚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这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欧胜语咬咬牙。唉!她真受够了他的冷嘲热讽啊!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当巫婆是当定了!有时候不作怪,都还觉得对不起自己呢?」她说著头也不回地扔下他,径自走进屋子里去。
好快!他出来不到五分钟,她们全被他驱逐出势力范围。要是他能将这种本事用在商场上,铁定打片天下无敌手!
柴济刚深吸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隐然觉得有一些歉疚……毕竟胜语是帮了他很多,公司的情形他不必看也知道一定很糟糕,她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地就扛下来了吗?
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正嘲讽地说:那是因为胜语早巳觊觎展龙企业很久了……
柴济刚紧紧地蹙起眉……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血无情?竟然连自己的……自己的妹妹也信不过了吗?
他仰起头看著天空……难道他连最后一丝人性都已经消失了吗?
◎◎◎◎◎◎
「麒麟叔叔!漂亮阿姨来看你了!麒麟叔叔!」小女孩拉著欧胜语的手往木屋里冲,兴高采烈地喊著。
欧胜语站在木屋门口,看著小女孩那么高兴的脸,有一瞬间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她有什么理由莫名其妙地跑到一个工头的家里来呢?
章麒麟来开门了,他赤果的上半身还湿淋淋地滴著水,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看起来邪气十足,却偏偏配上了他那孩子似的面孔。
他看到欧胜语愣了半晌,接著一句话也没说,踫的一声就把门当著她的面关上。
「麒麟叔叔!」小女孩火大地吼道:「你干什么把门关起来啦?漂亮阿姨来看你了啊!你开门嘛!麒麟叔叔!」
「好啦!好啦!不要鬼叫!我马上来了嘛!」
屋子里的他焦急地吼道,欧胜语还可以听到他焦急地喃喃自语念著:
「衣服在哪里?我的衣服怎么不见了?哪个混帐把我的衣服拿走了?怎么找不到?」
「麒麟叔叔?你不用找了啦!刚刚妈妈来把你的衣服拿去洗了,她说你的衣服快要长虫啦!」小女孩乐不可支地笑著说道,那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好不清脆动人。
门打开了,章麒麟身上竟然穿了一件厚厚的毛线衣,他没好气地低下头瞪了小女孩一眼。
「回去跟你妈妈说啦!以后不要随便拿我的衣服,尤其是我正在洗澡的时候!」
小女孩却笑嘻嘻地侧著头说:
「可是妈妈说,只有在洗澡的时候你才肯把衣服脱下来啊!」
「真罗嗦!」章麒麟红著脸骂道,连眼楮也不肯抬起来看她一眼,他低低地让开身子。「进来吧!」
欧胜语尴尬地笑了笑。她站在那里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进去,她进去要做什么?她真的完全忘了自己的来意--或者她根本没有来意也说不定。
「进来啊!」章麒麟粗鲁地一把拉住她,顺手却把小女孩推出去。「你回去啦!叫你妈妈快点把我的衣服还给我,我明天还要穿!」
小女孩调皮地扮个鬼脸。
「就不还给你!让你脱裤子上班,羞羞脸!」
「你这个小表头!」
他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小女孩却笑嘻嘻地跑开,边跑嘴里还边念著:
「男生爱女生,麒麟叔叔爱漂亮阿姨,我要回去告诉妈妈!」
章麒磷又气,又急地瞪著小女孩的背影,却又完全无计可施,只好转个身体低著头说:
「小孩子乱说话,你不要介意……」
她该不该介意?
欧胜语好不容易叹口气,摇摇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下。唉!她真的是太累了!竟然会莫名其妙地跑到这里来。
「没关系,是我太鲁莽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跑来了,真的很对不起,害你那么难堪!我看我还是回去好了……」
章麒麟看著她。欧胜语的脸看起采很苍白,那仓皇失措的样子看起来好柔弱,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很像。那时候她看起来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好像随时会昏倒一样。
他甩甩头,把水珠甩落了一地。
「你坐啦!看你那个样子还想去哪里?走在马路上搞不好会被车子撞死!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办?找谁领工钱?」
欧胜语无言地在小屋子里坐下,他话里的关心让她感动,也让她更加手足无措。
「喝水。」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章麒麟坐在她的对面,不太自然地抓抓身体。「你怎么了?」
怎么说?
欧胜语先长长地叹口气,接著浮起一抹苦笑。
「不知道,也许是心情不太好吧!开车正好到了这附近,所以过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我听其他工地的工头说,公司的情况不是很好,是不是为了这个?」
她无言地垂下眼。
章麒麟挥挥手装出粗鲁的样子嚷:
「其实你不必担心啦!不管你有没有钱,我都还是会替你做事的啦!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喔!你对我和阿土有恩,我一定会帮你的忙的!」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读到一句话: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总会开著最美丽的花。
欧胜语觉得自己的眼眶竟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她无论如何地咬住牙,都无法止住那突如其来的泪水。她张开口,想说两句表示感谢的话,但声音却消失在喉间,瞬时的脆弱竟然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章麒麟错愕地看著她,也有那么刹那说不出话来。他愣愣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一语不发地靠近她,让自己的肩膀替她接住泪水。
那么自然,几乎没有思索地,她容许自己有半晌的脆弱。
在章麒麟面前,她似乎用不著隐瞒,也用不著考虑后果,但是其实她心里知道——知道自己终要为这一时的脆弱付出代价。
或许会是连她自己都想像不到的惨重代价吧……
◎◎◎◎◎◎
「走喽!出去晒太阳!」
奔荩芳推著轮椅进来,脸上有阳光一样的笑容,她对著躺在床上背对著她的少女笑嘻嘻地开口。
「你需要太阳。」是肯定句,不是问话,少女没有反驳的余地。
少女拒绝转过身子,不过这对辜荩芳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她笑嘻嘻地握住她的肩,把她转过来。
「你可以不跟我说话,我不在乎,但是你必须出去晒太阳,要不然你会变成吸血鬼的!」
「我宁可变成吸血鬼!」少女忿怒地瞪著她。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的关系!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过来了,肯说话、肯生气,这对一个活死人来说,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奔荩芳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可以坐在这里骂我一整天,也可以拒绝出去,但是我还是会推你出去。你认为你自己出去比较有尊严?还是让我抬著你出去比较好?」
「也许让我推她出去是个不错的选择。」柴济刚站在门口淡淡地说道。
奔荩芳挑挑眉看著少女。
「你怎么说?」
少女低下眼楮,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对。
她笑了笑,将轮椅交给柴济刚。
「那么这件事就麻烦你了,她必须晒一个钟头的太阳,但是不可以在大太阳底下晒,楼下院子左边角落那里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们可以在那里聊一聊,时间到的时候,我会去通知你们。」
柴济刚点点头算是同意,因为辜荩芳做起事来一板一眼,好像多晒一分钟太阳都十恶不赦似的。
很奇怪这样的女子竟然会来当物理治疗师,因为他对物理治疗师并不了解,但是又很难想像这世上会有比辜荩芳更要求尽善尽美的人?有点搞不清楚这对她的病人来说,算是好处?还是坏处?
奔荩芳出去之后,柴济刚走到少女面前,温柔地垂下眼楮看著她。
「我抱你起来好不好?」
少女翻起眼楮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咬著唇点头同意。
柴济刚微笑地抱起她。她的身体好轻哦!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他动作极度轻柔,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踫伤她。
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她那细瘦的身躯紧紧地贴著他的胸膛,短短的头发轻轻地抚著他的下巴,柴济刚不由得深呼吸,让她发上的清香侵入他空白的脑袋里。
他就这样抱著她走到花园里,轮椅早已经等在庭院里面了,角落的桌子上甚至放了两杯辜荩芳指定的饮料。
柴济刚挑挑眉对著少女开口:
「你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个事事周到的治疗师,是不是?」
少女有些恼怒地别开眼楮。
他轻笑著将她放在轮椅上,蹲在她的面前。
「我知道你很生气她昨天晚上对你的态度,但是我认为你应该感谢她。如果没有她,你现在还是一个活死人。」
少女别开脸不理他,显然她现在对「拒绝」这门艺术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可以不说话,当你不存在、或当自己仍然是个活死人。
柴济刚叹口气。少女的表现让他有点失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著什么……只是不管他的期待是什么,目前的情况显然都不是其中之一。
柴济刚淡淡地看了少女一眼。既然她不想沟通,他也不勉强她,于是他在躺椅上坐下来,一语不发地闭上眼晴。
轮椅上的少女看著他闭上眼楮,注意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暂时不会睁开眼楮之后,转头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那是一个打理得很好的小花园,占地不算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有小小的喷水池、几株看起来年代已经相当久远的大树,旁边的小花园里甚至还开著一小片白色茉莉花。
她仔细地打量著小小的茉莉花,那轻柔的香气淡淡地飘散在空气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问题只有她身边的男人可以给她答案,但是她却无法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
回首前尘,那像是一场恶梦——与现在比起来,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天堂!
只是这样的天堂属于她吗?她可以在这里待多久?会不会这只是一场梦?也许下一秒钟她会发现,原来自己还在待在那个比地狱还不如的地方……
「你在怕什么?」
她惊跳一下!柴济刚不知道已经起身多久,现在正蹙著眉打量著她的脸。
「想到什么事情了吗?」
少女的眼神像是受惊的小鹿,那惊惶失措的神情令人看了不忍。
柴济刚不自觉地靠近她,眼神缓和下来,连声音都禁不住放柔。
「别担心,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的,你可以放心住下来。」
女孩伪装坚强地别开脸,打定主意一句话也不说、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但是刚刚那瞬间,他可以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恐惧——那种不知究竟是梦、是真的恐惧。
那种恐惧他也曾经有过……有那么一阵子,他分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梦里失去劭慧?还是真实地失去她?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让自己从恶梦里清醒,还是继续沉溺在美梦之中……
柴济刚叹口气,大手轻轻地抚著少女的发,用一种连他自己也不自觉的温柔低低地说著:
「我了解……我了解……」
少女怔怔地转过头看著他,柴济刚的脸上闪过一抹苦笑,他微笑著注视著少女。
「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是那是会过去的,你懂吗?不管你过去发生过什么,那都会过去……有时候,你甚至还会怀疑它是否真的发生过……」
少女怔怔地注视著他,心里却惨惨地想著:可能吗?
真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