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日,钱笑笑就明白郁竹君所指为何。
山中岁月宁静乏味,他又镇日只能躺在床上哪儿也去不了,原该是极其无趣的。
他的头伤看似严重,但撕裂伤涂涂药不难,身上看得见的伤也都是小伤,惟独内伤最麻烦。
「经络问题,气血滞塞影响你的五脏六腑,身子便会虚,这种问题急不得,得耗时间调养……」
郁竹君天天为他把脉,熬好汤药后就以炭火温著,再交代几个小表在固定的时间端来给他饮用。
这件事一开始,钱笑笑即以冷峻的眼神抗议,怎么可以将照顾他的重责大任托付给几个最大不过八岁、最小才三岁的小孩!
「不然找谁?老的老、小的小,本大夫还得出门呢。」郁竹君说得可干脆了。
于是,他也只能闷著接受了。
起初,附近邻居白日鲜少过来串门子,几个小孩轮流来,每回都是头低低的送汤药到床前给他就赶快拔腿溜了。
但他们并未离开,总会又偷偷溜过来,有时候窗户会出现几颗小头,有时候厚重木门会咿咿呀呀的缓缓开启,像迭罗汉似的,一颗颗小头一一往上冒出来。
一开始他冷眼一瞪,几个小娃便会摔成一团尖叫著抱头鼠窜,但几回下来,他们发现他只是脸色寒酷,根本不会对他们怎么样,胆子也愈来愈大,不仅敢抬头挺胸的开门进来,对他做鬼脸再逃走,几天过去后也敢在桌子底下玩扮家家酒,再也不怕他了。
「我已经可以下床了。」事后,他忍不住向郁竹君抗议,「不需要那几个小孩来替我端汤药。」
「是啊,可以硬撑著坐起身,人还坐在床缘就摇摇晃晃、气喘如牛的叫下床?哈!你要是可以自己去端汤药喝上一口,我马上跟你姓。」他毫不客气的反驳,「放心吧,你要喝时,汤药不是半温就是凉了,他们不会烫伤自己的。」
他以为他担心的是这个?钱笑笑眉一皱,「我喜欢清静。」
「所以呢,不让他们过来?钱笑笑,你以为本大夫很闲吗?准备你吃的、洗你的衣服、晚上还得给你擦澡,难道你还要我白天再留在这里当你的奴才,伺候你吃药?」
「我没那个意思,再说晚上的擦澡我可以自己来。」
「你要能自己来,本大夫何必自虐的天天帮你擦澡,虽然你有的本大夫也有,但就不习惯看别人的,本大夫也会尴尬脸红好吗?」
就是因为他脸红才让他更不自在。钱笑笑抿紧薄唇,想到郁竹君替他擦拭全身,两眼与他不小心对上时,一张俊秀的脸全涨红了,让他全身僵硬之余,也怀疑这名年轻大夫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郁竹君脑海也浮现那画面,一张脸再度无法抑制的红了起来。
他黑眸微眯,「希望你不是在想擦澡的事。」
「我是,我们不就在聊这个?但你别乱想,我脸红是因为羞惭,」他拍拍自己单薄的胸口,「我没你结实壮硕,可我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是因为如此?看来是他多想了,再次言归正传,「总之,那些孩子年纪都小,他们的家人也不该放任他们老往这里跑。」
「那些邻居忙自家农事都自顾不暇了,哪有力气管这些活蹦乱跳的小萝卜头?」郁竹君以下巴努了努那些孩童。
此刻,天朗气清,几个孩童在房里玩起你追我跑游戏,哈哈笑声不绝于耳。
这声音在钱笑笑听来就像噪音,不过正在替他换药的郁竹君却笑咪咪的看著孩子们追逐著出了门外,不一会儿又嘻嘻哈哈的追了进来。
闹烘烘的,吵死人了!「他们都不必上学堂?」钱笑笑绷著脸,问得直接。
「穷乡僻壤,哪来的学堂?顶多是我有空就教他们习字。」郁竹君坐在床边斜眼瞧他,「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是识字的,有空教教他们吧。」他替他的头伤上了药并重新包扎。
「好了,我去看看,药应该熬得差不多了。」他越过那些嘻笑打闹的孩子出了房门,往后方的厨房走去。
几名孩童终于跑累了,五个人或坐或站的窝在桌边玩起大夫跟病人的游戏。
一名女童煞有其事的把脉,还要病人张嘴吐舌,再凑近审视一番,然后点点头道:「你这是气虚。」
「哪是,我是体寒!」男童大声抗议。
女孩嘟起嘴儿,「到底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
「哼!」小男孩也不开心了,「应该我当大夫才是,我脑子比你好。」
「胡说,你去年玩耍时有伤到头,脑子哪有比我好。」女童气呼呼的道。
「杜爷爷说伤到脑子最麻烦了,会变笨,要我不管怎么玩耍,绝对不可以伤到头呢。」另一个女童也附和的接话。
「我奶奶也说人一旦伤到头,有时连个性都会大变,还会忘了自己是谁。」
「我爷爷也告诉我,他有一个亲人好会读书,绝对可以考上状元当大官的,结果摔到头,连字都不会写了。」
叽哩呱啦、叽叽喳喳,好像一群麻雀飞进屋内,吵死人了!钱笑笑额上青筋暴突,忍耐已濒临极限,忽地沉声低喝,「出去!」
几个说得正热络的孩童突然全将目光聚集在他脸上,小小声的说了些话后,纷纷离开椅子走到床边。
他黑眸半眯的瞪著几个高矮不一的娃儿,「做什么?」
「钱大哥哥应该记得我们的名字了吧?」其中最大的男童当代表发言。
身旁的娃儿像合唱似的,异口同声的说:「记得吧?」
这段日子他们不时的自我介绍,还把他们的事一再的告诉钱笑笑,就是要他记清楚他们谁是谁,但他从不喊他们的名字。
其实钱笑笑哪有心情听这群小麻雀说什么,再者,这群小麻雀常常聊著聊著就忘了他的存在,几个人挤在一块儿叽哩呱啦的又讲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说话,又忘了吗?可我们已经说好几遍了呀。」
「他肯定又忘了,我奶奶说过有时候大人不回答就代表默认。」
「可是我们有这么难让他记得吗?我们天天来陪他呀。」
「小大夫说了,他浑身疼,家又遭遇剧变,没心情听我们说什么。」一名娃儿一副小大人似的说著。
这话倒是令钱笑笑讶异了,没想到郁竹君能理解他的感受。
「可是小大夫也说了要我们尽量的吵他,他才没有太多时间去伤心。」
闻言,钱笑笑黑眸又冒出了些火花,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丙不其然,几个娃儿又围成一圈嘀嘀咕咕的达成共识,一定要他记得他们的名字,他们绝对要「百折不挠」,而这句成语也是郁竹君教他们的。
当下,他有一股想要咆哮的冲动,只是还来不及发作,这群麻雀抢先有志一同的在他的床前排排站好。
第一个男孩走上前,「钱大哥哥,我叫小愣子,我爹娘在外地做生意,一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带好多好多吃的穿的回来喔。」
第二个也是个男孩,他走上前来,「钱大哥哥,我叫皮皮,家里只有奶奶,爹娘一次上山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叫小梨花,家里只有娘,我爹很凶,久久才回来一次,常常为了钱打我娘,我讨厌我爹。」接著说话的小女孩长得很清秀,日后长大应该是个小美人。
「我喜欢小大夫,他要等我长大后娶我当妻子。」小梨花开心的又说。
「你长大,小大夫就老「。」皮皮不高兴的说著。
「胡说,小大夫最俊了!」小梨花气呼呼的跺脚。
其中一个女童突然小脸儿红通通的看著坐在床上的钱笑笑,「钱大哥哥也好帅喔,我长大后想嫁他。」
「羞羞羞……」
几个小娃儿又笑又闹的将矮不隆咚的小女孩推向钱笑笑,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钱笑笑好无言,但就算冷眼瞪这几个小娃儿,他们也不像第一回时那样吓哭,只能说孩童的适应能力很惊人。
这时,一阵风从门口吹进屋内,夹带著一股食物的香味。
「炸年糕!」孩子们顿时眼楮一亮,一脸馋嘴样,还吞了吞口水。
同一时间,门口出现郁竹君纤瘦的身影,手上还多了一碗冒著烟的汤药,却不见炸年糕,孩童个个眼巴巴的看著他。
他露齿一笑,「炸年糕就摆在外头的亭子里,你们去吃吧,别吵钱哥哥了,嘿,小心,别踫到我。」
话才说了一半,几个小孩已大声欢呼,一哄而散了。
终于安静下来,钱笑笑从没有这么感激郁竹君的出现!
他的表情显然透露出他的心绪,就见郁竹君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这些孩子不是爹不在了,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生活也很困苦,没有零嘴可吃。过年时的年糕是他们的最爱,虽然离过年还远,但城里有个卖年糕的店家一年四季都有做,让人祭祖或祝贺时……」
「我没兴趣听这个。」他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又来了!郁竹君不悦的抿抿唇,将汤药放到桌上后再走近他,「你感兴趣的是我到城里看诊,有没有见到有人在寻人的?我不是说了,有,我就主动说,没有,你问了也是白问。」
他冷眼看著他,没再说话。
郁竹君压抑著胸口冒出的一团火儿,耐著性子道:「我知道,你急著想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会坠落河,但你也听过‘随遇而安’……」
「我的伤究竟要多久才能好?」没有人寻他,他就出去找答案,天天困在这偏僻山区也不会有答案的。
又打断他的话,这家伙真是倔强又霸道!「你从不听人把话说完的?搞清楚,这是我家,你是我救的,要不要我教你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大夫可没欠你一丝一毫!」郁竹君没好气的训起他来。
第一次见到这张俊秀的脸庞板起脸来,钱笑笑这才勉勉强强的吐出一句,「抱歉。」
气氛僵滞,郁竹君是最受不了这样的氛围,「算了,没关系,我这个人不记仇的。」摇摇头,他又恢复了笑脸,「我回答你的问题吧,我想你原本的功夫应该是不弱,即使浑身伤仍能以深厚的内功护住心脉,只是内腑还是受了重伤,皮肉伤好得快,内腑的伤得耗时调理,快不来的,那些苦死人的药你势必得喝上两、三个月。」说到这里,他连忙回身将那一碗汤药端给他,「这一碗很贵,趁热喝吧,全是人参燕窝熬出来的。」
钱笑笑接过手,只见几片残余菜叶在黑黝黝的汤药里飘浮,很贵?他直觉的瞟了郁竹君一眼,那一眼有著满满的质疑。
郁竹君露齿一笑,「这叫老百姓的人参燕窝,营养一样,凑合著喝呗。」
其实那是山中野芹,很补身,可以调整体内失衡的阳气、补肝血,再加一些药材,可是营养得很。
钱笑笑看著他,沉默的喝了一口,但一入口旋即浓眉一皱,这碗药苦得让他反胃想吐,但他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喝下,若非靠著强韧的自制力,他肯定吐了!
这样的汤药,真该再加点蜂蜜或甜汁中和一下苦味。
像在回应他似的,飘散在空气中的炸年糕香味愈来愈浓,闻起来真的很香,而他完全没有记忆那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哈哈哈!」一群孩子笑咪咪的拿著一盘炸年糕跑进屋内,一个个咬著、吹著年糕,一边喊著「烫烫烫」,但眼里的满足及嘴角的笑意,还有那迫不及待再咬一口的饿死鬼样,在在都说明那炸年糕有多么好吃。
没多久,年糕全都入了肚,几个小表还舍不得的吮了油油的手指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然后眼巴巴看著郁竹君。
但他很有魄力的下了逐客令,「吃饱了就快回家去,不准到处乱跑。」
这些孩子算很乖的,没敢再讨吃,开开心心的回去了。
钱笑笑闷闷的喝完汤药,不自觉的看向空空如也的盘子,连郁竹君拿了空碗走出去也没察觉。
再返回时,郁竹君手上多了个小碟子,上面还有两块热腾腾的炸年糕,「特地为你留的,刚炸,很烫。
「闻起来很香吧?我将年糕裹了加了蛋跟盐巴的面团再炸得金黄酥脆,试试。」郁竹君大口的替他吹了吹。
见状,钱笑笑的脑海立即浮现「脏,有口水!」,但满嘴的苦味更难受,两相比较下,高下立见。他伸手拿走郁竹君递给他的炸年糕咬上一口,「昨喳」的酥脆声音立现,他轻轻咀嚼,甜中带点咸味,有股纯朴的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