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松亚杰出了病历室,点一盏煤油提灯,朝院所东南侧休息房步行。
一进房,松亚杰直接走过床尾,把煤油提灯远放在与门隔床相对的窗边。这战地医院,除了重要设施、急诊间,医护人员休息房室用电一律管制。今晚接近望,月华辉射玻璃窗,柔晕满室,房里不算太暗。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松亚杰往妻子那侧床畔走,关掉她的小桌灯,俯身调整她的睡姿。
他摘掉她的贝雷帽,松开她的发束,把她手心的怀表塞回枕下,大掌移至她轻掩腹部的柔荑,他没拉开那小手,反将自己的手复上,停了好久,单膝跪地,亲吻她的睡颜。
他吻她的嘴时,她睁了一下眼,随即闭上,手环抱他的脖子,柔柔地,让他上了床。
亲吻声隐隐秘秘,喁喁私语,慵懒婉转,踢掉鞋子,衣物跟著落地,松亚杰密贴著佟绮璐每一寸肌肤。但佟绮璐太累了,一接触熟悉的气息、舒适的温意,很快地又在松亚杰怀里沉睡,无法做一个尽责的妻子。
「绮璐……」他轻唤,一如近日几夜,唤不醒她。他咧唇,笑无声。
他总是越累越想要她,却总是只能静瞅著她疲倦的睡颜,大掌抚模她微微起变化的身躯,他自嘲自己欲望是否太强烈,脑海想著她睡前的呢喃……
亚杰,你可不可能成为一个考古学家……
松亚杰抚著妻子睡梦中皱凝的额心,嗓音安沉地,说起他曾为她说过的床边故事。
她无法和丈夫继续——
走那条赫拉克勒斯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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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绮璐清楚自己最近情绪起伏大、易掉泪、呕吐、食欲不振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起母亲,想起抱著孩子冲进急诊间的寡妇,想起生了十五个孩子还不断要生产的妇女。
今早,她处理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发现胎儿是臀位产,努力了数个小时,最后只能剖腹。她劝妇女接受结扎,否则未来几年生产都得剖腹,这在医疗缺乏的内战国家绝对是冒险,妇女无法理解她的忧虑,歇斯底里地哭叫拒绝,搞到她身心俱疲,昏倒在手术室。
醒来时,杨提尔又在门外急喊:「绮璐学姐,不好了!」
杨提尔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她听见除了他的声音,尚有杂沓的脚步响,由远而近,奔窜在门外阴暗的廊道。
「绮璐学姐,军方强行押走亚杰老师!」
这消息让她强烈一震,下床,趿鞋,绑不好鞋带,就往门边跑,差点绊倒。她扶著门喘咳几声,双手发抖起来,困难地握住门把,费好大的劲,才顺利拉动它。
门咿呀地敞开,几张冒汗焦急的脸庞一致望著她,好象她是救星。
「绮璐学姐……」
「亚杰被什么军方押走?」是叛军?还是政府军?佟绮璐打断杨提尔。「他们为什么要押他?」
「中都援军的人说亚杰老师协助藏匿恐怖份子……」
「恐怖份子?」
「那天那个伤员……」
「国际军团送来的那个?」佟绮璐急了。
杨提尔摇头说:「他们不是国际军团,是叛军伪装国际军团,那天他们送来的伤员,是国际至团要追捕的头号恐怖集团重要成员之一……」
佟绮璐再也没耐心听,挥散挡门的人影,穿过长黑的廊道、哀声四起的急诊间,跑到医疗所外。
夕阳余晖的天空,美丽而宁静。强行押人的军车早载走她丈夫,留下这间讽刺的纪念和平医疗所。
松亚杰不是第一次上这艘庞大如怪物的航空母舰,倒是第一次进秘密审讯室。
真荣幸!
两个士兵跟在他背后,他感到此生的不平凡,嘴角噙抿一抹淡笑。
「笑什么?」其中一个士兵很敏感,神经质,一下就动怒了,用长枪顶推他的背。
松亚杰举起手。「放轻松,大家都是为了世界和平……」
「闭嘴!」另一个士兵打断他的嗓音,粗暴地踢他的腿。「进去!」这家伙脾气很差。
松亚杰点头,乖乖照做,进入封闭、昏暗的舱房里。他们把他锗在墙边的椅子上,打亮一盏灯,专照他的脸。松亚杰眯了眯眼,撇头回避直射的光线,脸颊擦了一下墙。这墙做了隔音设施,具它三面也是,明显有时他们会刑求取暴,不想让战俘哀声传出。
「我是无国界慈善组织人员,没有立场,」转回头,他看著两个士兵,说:「你们抓我来这儿,可能已经违反国际……」
「闭嘴!」脾气很差的士兵,猛力掌掴他。
松亚杰的脸偏斜一边,嘴角流出血。
「先别动手!」神经质的家伙劝阻著。「把他打昏了,长官怎么问话?」
「有的是方法弄醒他。」脾气差的家伙,这会儿放下步枪,挽袖摩拳。「这浑蛋一副不怕死的模样,看了就叫人火大!」
松亚杰突然觉得好笑,忍俊不禁,鼻腔哼了一声,唇边仍是提扯那嘲蔑般的弧纹。
啪啪啪地,那士兵又赏了他好几巴掌,扯起他的领口,打得他制服敞开,连贝雷帽都飞了。
「喂!收敛点!」神经质的家伙,跳脚。
粗暴的虐打继续著,拳啊、掌啊、脚啊、抡的、揍的、踢的,全用上了,接下来,准备在他十指缠上插头铜丝,用电的!
「长官来了!」神经质的家伙机动警告地叫了一声,才使得玩上瘾的粗暴家伙停了手。
松亚杰盯著落地的贝雷帽上青羽徽帜,吞下嘴里的咸味。他可不能乱吐,一吐,会弄脏他妻子喜欢的帽子。
「你们在干什么?」开门走在前头的是情报室长官,后头还有更大的长官——
一级上将佟奥罕。
「将军!」两个士兵吓到了,站得直挺挺,举手行礼,不敢动。
「出去。」佟奥罕平声平调,不用威不用怒,已够震慑人。
士兵们一个用力立正动作,迅速退出审讯室。
「你也出去。」佟奥罕对负责情报的下属命令。
那上校军官随即离开。佟奥罕看了看墙边头颅斜垂、衣衫凌乱的年轻人,视线缓落在地板的贝雷帽上。
「松亚杰……」佟奥罕捡起白色贝雷帽,慢慢站起,年轻人同时抬头对上他,他说:「是吗?」
松亚杰扬了一下唇,眼神有点不集中,扫掠男人肩上有星星的军装。「恭喜您现在是上将了。」
佟奥罕拉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把贝雷帽放在他膝盖上,眸光瞥见他胸口的项链。「在我的国家,男人要娶女人必须征得女人整个家族亲人的同意,男人必须要能保证提供女人安定的生活——」
「恕我无礼,」松亚杰嗓音嘶哑,咳了一声。「你的国家派兵参与他国内战,已经破坏太多女人的安定生活了……」
「我们是在协助还她们原有的安定生活!」佟奥罕冷声驳斥松亚杰的论调。
松亚杰一笑,仰头靠墙,嘴鼻里的血往他喉咙流。「好吧,这鸡生蛋的问题,没什么好提。」他说著,俯下脸,鼻子滴出血来,滴在他的白色贝雷帽上。「叔叔,你非得把帽子放这儿吗?不能帮我戴上吗?」
佟奥罕看著贝雷帽上的赤红,无动于衷,久久,他开口说:「我承认,也许你说的不全是错。我当军人半辈子,保家卫国、协助国际戡乱、追求世界和平,长年驻守战乱地,‘安定’与我搭不上边,所以我早有自觉——终身不娶。我的兄长娶了妻,却也没做到给妻子安定的生活,他带著妻女这里调那里调,最后把她们带进了险境,甚至送掉性命。松亚杰,绮璐的命是在这里捡回的,你怎么可以让她重返险境?」
「抓我来,是为了说这个吗?叔叔……」松亚杰笑著,即使脸上流著血,他似乎不痛不痒。
佟奥罕一脸肃穆。「你帮助一个我们正追捕的叛军首脑逃跑……」
「没这回事。」松亚杰一干二脆地说。
佟奥罕皱眉了。早在十几年前初次见面那日,佟奥罕便看出这个上一秒谦卑恭和、下一秒淡漠犬儒的松亚杰,不是安分份子。当年,佟奥罕将佷女佟绮璐送回国内,请了专人全天候照料,怎奈她成年后,自行离家,执意追求松亚杰,还私定终身。这些年,佟奥罕一直注意他们的动向,这次,他们终于惹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
「松亚杰,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佟奥罕低沉的嗓音有种提醒。「我的下属有叛军进医疗所的情报……」
「医疗所里没有什么军,只有该被医治的伤病患。」松亚杰直截了当,打断佟奥罕。「如果有什么你们认为的坏蛋逃跑,那是你们的事吧……怎么会是我一个区区医疗人员的责任?」说得一口坦率无隐。
「松亚杰!」佟奥罕发怒了。「你想死的话,我也不心疼绮璐当寡妇!」这不知好歹的家伙,难道不明白他遣开下属亲自审问的用心!「若有其它军团知道你们的医疗所诊治过叛军,还能避免被怀疑是间谍吗?分不出间谍与一般人,干脆来一声屠杀!」
「将军!」一名副官打开舱门。
佟奥罕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亲信,缓下激昂情绪。
那副官走入门内,移近佟奥罕身旁,瞧一眼松亚杰,低语说:「佟小姐来了。」他是当年那位载著佟绮璐到中都港口和叔叔团聚的少校。
松亚杰眸光闪跳一下。
佟奥罕站起,抓取松亚杰膝盖上染血的贝雷帽,像戴又像丢地往松亚杰头顶覆。「把他的手铐解开。」
氨官领命,找来钥匙。
「你马上带著绮璐离开那间医疗所回荆棘海,往后别再出队到这个国家。」佟奥罕握住舱门把,正要拉转。
「叔叔,你可以压下,不让其它军团知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