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
数度迷路后再抓过当地人画的路线图重新研究,冷静过人的邢仪非此时都忍不住有了发狂的冲动。她开了六个小时的车才来到迟衡所提供的地址的前半部分,在镇上绕了半个小时终于打听到前往那个小牧场的确切路线,惟一肯定的是司寇确实在那里,因为好心指路给她的杂货店老板半个月前曾画过一模一样的图给一个「城市男人」,并且说「你们看上去很像」。
终于看到标注「苦果农场‧私人领地」的生锈铜牌时,天上已是满目繁星。邢仪非松一口气,再找不到她只好露营了。踩下油门加速前进,一刻钟后,看见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的某一间里透出亮光。
引擎声显然惊动了房子里的人,当邢仪非开门下车时,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支猎枪先于人影露出来,「谁?」
「Allen!」司寇手上的枪掉下去,表情好似见到了外星人。
房间里的光线透出来,她仔细打量著他——司寇上身随便套著一件工人常穿的衬衫,里面什么也没有,露出光光的胸膛,下面是有点破有些脏的牛仔裤和拖鞋,形象改变如此之大,她几乎没能一眼认出他。但是,虽然他看起来有些黑、有些瘦,却很平静,也没有蓬头垢面乱发如草——她最怕见到的是一蹶不振烂醉如泥的酒鬼、流浪汉,至此总算放下一半担心。
「Allen!」司寇冲过来,「这么晚你一个人开车过来?太危险了!我要宰了迟衡!」
她心中暗暗颔首,同感。
☆☆☆
冥狱酒吧,迟衡打了一个喷嚏。感冒了吗?他一面想一面擦酒杯,同时与访客继续对话:「大律师,你来晚了一步。关于司寇嘛,抱歉无可奉告。」
华夜澄清来意,「我要找的是邢检,不是司寇。她跟我还有案子呢——突然休假连手机都不带!」他只想联络上她而已。
迟衡放下杯子看著他,「华夜,你的案子有什么要紧?不要弄到天怒人怨。」
华夜点头微笑,「十天,十天之后我再去同他们讲职业道德。」说完他告辞离开。迟衡看著他的背影不负责任地想:十天,足够了,创世纪也不过七天。如果邢仪非仍然不能搞定司寇,那只能说他们缘尽于此,相识是场错误。
☆☆☆
镜头转回。邢仪非熄火拔钥匙,司寇将后备箱里的行李拎进屋里。她走进去举目一扫,屋子空间很大,但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老式橱柜,头顶上一盏不大亮的灯泡,仅此而已。
她清一清嗓子,「司寇……」
他打断她:「Allen,你是从镇上一路开车找过来的吧?这段路几乎要废掉了,车子不知多难开。」
她再说:「司寇……」
他再度打断:「你是不是很累了?有没有吃过东西?肯定没有。厨房里还有些罐头,我去热一热……」
「不用。我想……」和你谈一谈。她没来得及说完,他截住:「洗澡是不是?这里条件实在简陋,只能冲凉水澡,不过我会想办法烧一点热水,但是要等,你稍微忍耐一会儿……」
「司寇!」她提高声音加重语气,终于成功地令他停止废话。她盯著他的眼楮,「你……还好吗?」
沉默。半晌司寇露出一丝苦笑,是他见到她之后第一个有意义的真实表情,「可能不太好。」
随即跳起来,「我去烧热水!」头也不回冲进后面的厨房,快得好像背后有老虎追。
随便吃了点东西,邢仪非只觉得食不知味,放下勺子的时候,司寇说:「水烧好了,先去洗澡吧。」他把她带到门外二十米外一间独立的小石屋处,交代:「洗的时候要当心,现在是夏天,农场会有蝎子什么的,千万别踫它们。」
水声哗啦,她不习惯这种原始的洗浴方式,没有淋浴头,没有热水开关,脚下是粗糙的地面。但她没去在意这些,满脑子都是司寇。他像是把自己躲在一面盾牌后面,不肯同她交谈,他甚至没有好好注视过她……
拿起毛巾擦干水珠,她伸手去拿衣服,手僵在半空中,「……司寇?」她先试探地叫。他在二十米外的屋里,大概听不见。
「怎么了?」第一时间司寇的声音响起,「你看到蝎子了?」
他就在外面,一直没有离开。
「……我忘了带睡衣。」她居然会出这种低级错误,可见那时多么心神不定。
「等一下。」她听到脚步声迅速走远,几分钟后又迅速回来。司寇递进一件旧T恤和一条沙滩短裤,「抱歉,只有这个。」
穿好衣服出来,他仍然等在外面,看到她笑了笑,「很漂亮。」他说。她则不相信,这么黑,而他又不是猫头鹰。两人走回主屋,司寇把她带到床前,刚换了新的床单,「你就睡这里吧,」他指指床,「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
邢仪非看看他又看看床,疲累涌上全身。算了,今天晚上也许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两人都需要时间来平静乍然见到对方所带来的心情冲击。而且,这样的司寇,让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晚安。」她说,不去想一瞬间司寇眼中闪过的,好像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
浓得像墨的黑暗,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本来极度疲惫,现在却怎么都睡不著。一点光线、一点声音都没有,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熟悉而又陌生的司寇。她觉得仿佛身在另一个时空。
很长时间以后,她听见外面有细碎的声音,反正睡不著,索性起身下床,轻轻地拉开门走进黑夜里,然后借著满天星光,她看见了坐在一块高地上的司寇。他手里还有一个瓶子,正在往嘴里灌,脸上是一种烦恼的、不安的神情。她的心「咯 」一声沉下去,清晰得她都能听到声音。
「司寇,」她冷冷地说,「你酗酒?」声音虽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无比。
沉浸在思绪中没发现她的司寇吓一大跳,转头看她,「当然没有!」他赶快抗议,「这是农场里的玉米甜酒——比水浓一点点而已!」他站了起来,「你怎么还没睡?」
她稍感轻松,但仍然不能忘记方才他脸上的苦恼无力,「司寇,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她的声音有一点哑。
「你说什么啊!」他向她走过来,「不要乱想!」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停住,「我开始讨厌工作了,Allen。如此而已。」
「这时候你讨厌全世界。」
「不,我没有。」他说,走到她身旁,然后他笑了,「我还很喜欢你。」
「我是认真的!」邢仪非有点恼火。她非常不满他这种轻浮的、玩笑似的口吻。
「我也是很认真的啊。」他的话听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接著司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真的很晚了,回去睡觉吧!」
重新躺回床上,邢仪非有一种很郁闷的感觉。司寇滑溜得像只兔子,总之不肯面对正题,她又不能真的揪住他的脖子大叫「你给我说清楚」!
没关系,她咬了咬嘴唇,她一定会弄清楚他在想什么。邢仪非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她在枕头上挪动了一下。司寇的床,司寇的衣服,四周全是他的气息。她吸一口气,开始有点发困……明天,明天……朦胧睡去。
过了很久,司寇静静地站在她的床前,用一种专注而柔软的目光深深地注视著她。微弱的光线下,她的睡颜安静恬美如天使,他俯小心地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动作轻得像小偷。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一定会……
☆☆☆
邢仪非是被尖利的打鸣声吵醒的,睁开眼楮,光线亮到刺眼,赶紧闭上,伸手去按闹钟,结果扑了个空,意识猛然清醒——这里不是城市,是司寇所在的农场!原来公鸡的叫声真的要比闹钟还要吵得多啊!
想到司寇,她完全失去了赖床的心情,匆忙穿衣下床,简单洗漱之后走出房间。她在厨房里找到他,他正在炉子上煎火腿,旁边的盘子里放著两只焦黄鲜嫩的荷包蛋。
「啊!我马上就好。本想弄好再去叫你的。你就坐那里等吧。」
两分钟后,两人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司寇殷勤地替她倒了一杯冒著热气的牛奶,颇为自豪地讲解:「这是早上刚挤的新鲜牛奶——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一头奶牛?待会儿我带你去看。鸡蛋也绝对没有时差。面包就差了一点儿,我没做成功,这是商店里买的。」
早餐桌上,司寇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个农场——它其实是迟衡名下的产业,一直处于半废弃状态;还有他第一次去挤奶、去喂鸡、去修木栅栏等等。他的口才极好,说来妙趣横生,笑话不断。邢仪非听得很认真。用餐过程显得轻松而活泼——但是,两人间始终存在一种奇妙的谨慎气氛,邢仪非倾听的时候好像带著检察官观察证人的耐心和警觉,而司寇谈话间总有律师特有的那种小心翼翼的曲折和试探。
早餐结束的时候,两人都觉得辛苦。司寇提议带她去参观农场和钓鱼,邢仪非犹豫著看了看外面的炎炎烈日,有点疑心司寇是想把她晒昏了事。司寇不由分说一把拽起她,「你脸色白得像鬼,人要多做户外运动才会健康,难道只有塞班岛上的太阳才叫太阳?」
所谓自然景物之美,用在这个地方显然有褒奖之嫌。房子四周是广袤宽阔的一片田野,覆满浓密的玉米田,其实乏善可陈。
看到她开始不耐烦,善于察言观色的司寇赶紧转换主题,开著这里仅有的一辆越野小吉普七拐八绕把她带到田野与树林交界的河边上。取下简易的钓竿给她,声称两人的努力成果将直接决定他们的晚餐质量。在一片大树的阴影里,于是两人,开始钓鱼。
以邢仪非的聪敏,不需多时就明白了两人之间正在进行的是某种耐力持久战。司寇与她谈话、说笑、聊天,谈天气,谈农场,甚至谈邢仪非的工作,就是不肯谈自己,简单地说,他在逃避。她能够感觉到,眼前的司寇,不是崩溃,而是一种深深的、平静的颓废。这个人身上,原来存在的某种动力、热情、活力、精神被完全掩藏起来,几近消失。
☆☆☆
黄昏时分,空气显得极度闷热。司寇与邢仪非在心不在焉、常常分神的垂钓中居然大有所获。有句话说所谓钓鱼就是这头的傻瓜等著另一头的傻瓜,此言极是。
「回去吧。’邢仪非第N次提议。桶里的鱼足够两人吃三天,而且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停止流动了,她觉得随时会下雨。
「我们来烤鱼吧!」司寇兴致勃勃地建议,「我带了叉子、盐还有刮刀,在这里烧烤一定别有风味!」这么早回去,两人在一间不足六十平米的屋子里避无可避……
「会下雨。」
「怎么会呢?天气那么好,万里晴空、白云朵朵……」
轰隆!
仿佛回应他的睁眼瞎话,一声闪雷适时劈下,震得人耳朵发麻。乌云开始快速聚集。
「糟了!」两人同时失去论战的心清,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本埠临近海岸,夏日暴雨是赫赫有名的……
他们收回鱼竿时,闪电与雷声已经在迅速变暗的天空中交相辉映,拎起桶起跑的一刻,大雨没头没脑地乱砸下来,片刻间两人就成了落汤鸡,冲上吉普车也没能好过一点。在这么强烈的暴雨里开车是极为痛苦的经历,小路泥泞,前窗俨然成了厚厚的印花玻璃,雨刷完全是装饰,能见度又低,窗外电闪雷鸣……这一幕看来像是好莱坞影片中的特效。
终于亡命狂奔回屋子,邢仪非已经累得连骂人都没力气了。司寇这个白痴!她一转头看见他抓起雨披又往外跑。
「喂!你干什么?」他头也不回,「雨太大,牛栏可能有问题。你先换衣服,我很快回来。」
司寇的「很快」让她等了足足一小时。他终于踏进屋里时,浑身上下像有无数个小瀑布。一边脱下毫无作用的雨披,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Allen,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在那边池塘里看见一只穿救生衣的鸭子——真的,不骗你!」
邢仪非的回答是劈面扔来一条大毛巾,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
这场狂风暴雨一直持续,不久后农场电力中断,虽然有后备发电机,但功用毕竟有限。他们索性在烤架上生起火,熄掉电灯,两人就坐在红亮的火边烤鱼,配菜是地下室里的蘑菇。
司寇的头发仍是湿湿的,挽起袖子露出变瘦却更结实的手臂。他用叉子叉住一朵蘑菇放在火上翻烤,火光映得他眼楮闪闪发亮,「有些东西就像遗传一样,」他盯著手上的铁叉,「生活方式、习惯,比如说烤这朵蘑菇,我们两人用叉子的方式完全不同。我们小时候从长辈那儿学到的东西会根深蒂固,然后再传下去。」
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邢仪非抬起头,从对面注视著他,「你在说朱胜伦?」
司寇的动作僵住,沉默半晌,他试著笑一笑,「我在说蘑菇——烤鱼也是一样的,我最擅长……」
「已经掉了。」邢仪非冷冷地提醒他。
司寇不明白,「什么?」
「你的蘑菇已经掉进火里了。」她平静地说。
司寇终于发现自己一直盯著空空的叉子,还在火上不断翻转……
邢仪非用手指指火焰中那团小小的黑炭,「你还是认为自已很好?」她问。
再度沉默,她耐心等待,终于司寇放弃了。他扔开手中的叉子,收起脸上那抹飘忽的笑,眼神也不再若无其事,「Allen,我对法律的公正,已经没有信心了。」
所以才会逃避一切到这里吗?邢仪非抿紧嘴唇。法律的公正……司寇真的是那种对法律的公正很有信心的人吗?这种相信真的能够上升到信仰的地步吗?以致于失去的时候会无法承受。司寇,是一个非常务实到长袖善舞的人,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紧紧盯著他,努力想看出点什么……她看到的是他迷茫乃至灰黯的眼神。
「也许我已经不再适合做律师了。」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震惊,她不敢置信地注视著他。司寇骨子里是一个自信到自傲的男人,从她认识他开始就是如此,这样软弱这样丧气的话根本不像他说出来的!他做律师十年,那种自信早已深人骨髓成为他的一部分……
自信!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其实非常简单,司寇根本不是对法律或者对公正有了什么动摇,他只是对自己失去信心而已!对他而言,法律、公正、自己的能力大概是一回事,这次输掉的案子因为意义不同,所以他对自己不再那么有把握,就像一个一直坚信世事尽在掌握的人,突然发现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时所受到的打击一样。
司寇看著一直沉默的她苦笑,「Allen,我一直很羡慕你,对你来说,法律就像信仰一样,坚定到不可动摇。」这样纯粹有点不可思议,但让人羡慕。
‘你弄错了。」
司寇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你弄错了。」邢仪非冷静地重复一遍,看向他的眼瞳清澈无波,「司寇,我从来不认为法律代表绝对的公正,也不是什么理想。」
司寇如遭重击,怎么回事?!难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误解她?但他不会看错啊,邢仪非的坚定远非常人能及。顾不得自身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可是你一直坚定…」
「公正有很多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义,庄艾薇和朱胜伦也有各自的正义。」邢仪非直视他,一字一字地说,「法律只是其中的一种,我不认为它是最好的,但它是我惟一能够握在手中的。这个世界上可能还有其他更好的,但那在我力所不及之处。我相信的,坚定的,只是自己。」
过了很长时间,司寇慢慢地咀嚼她罕见的表白心迹……他终于明白过来,邢仪非的确是一个坚定而纯粹的人,只是这一切并不是建筑在诸如法律、秩序、公正之类的自身以外的东西上,她只是相信自己,进而相信自己的选择,永不退缩而已。她令他想到现在的自己,但是……
「你从来没有动摇饼吗?」像他一样,或者说凡人都会有的,动摇。
「没有。」她答得很干脆。
「真的没有?’间寇很狐疑,「哪怕是一次后悔都没有过?」
「没有。」她迟疑片刻,「就算有我也会忘掉。」
「如果忘不掉呢?」不知道这算不算抬杠。
邢仪非扬起脸,「如果我今天不能忘记,明天我一定会忘记;如果明天我也没法忘记……那么总有一天我会忘记!」
司寇跌倒,笑翻。果然就算是诡辩,邢仪非也绝对与众不同。
邢仪非没有笑,她完美地控制住脸上的肌肉,等到司寇收起笑声恢复正常。她平生难得有心情跟人讲道理,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司寇,我们选择了一条路,无论多艰难,甚至它是错的,都绝不能再回头。若连自己都不信,何必做人。」
除去在法庭上,邢仪非平日一天里讲的话,加起来恐怕都没有这十分钟里多。但是司寇,他能明白吗?
司寇微笑,温柔地看著她,「我想我懂你的意思,谢谢。但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Allen,你肯陪我吗?」他放低声音,有些心神迷醉地看著她认真而担心的清亮双眼。知道这世上有人担心你,而且这人是邢仪非——近两月来头一次他有了某种类似幸福的心清。
「两个星期。」她认真地说。
「什么?」司寇开始觉得今日他仿佛鹦鹉,反应总似慢半拍。
「我请了两周的假。」她想一想又补充一句,「现在只有十二天了。」她肯陪他——时限两周。
「你——」总是那么擅长杀风景吗?他栽到她身上大笑起来,不能再要求更多了,关键是她来了,在这里。这最重要。至于浪漫这种奢侈品为什么靠近她就会自动变成绝缘品的问题,他可以选择忽略。一面想一面收紧手臂抱住她,感觉到她身体紧绷,随后她放松下来,两臂从腰后扣过来。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著。
渐渐地,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安静的黑暗,闪烁的火光,她有一点昏昏欲睡,一直紧绷的精神略微放松。司寇的怀抱,他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心。昨日只睡了三四个小时,今天烈日暴晒加亡命狂奔,所有疲倦困乏一起涌上,好想、好想睡觉啊……
「困了就到床上去睡吧。」司寇直起身,结果她顺势往前倒,他赶紧抱住她,「喂,在我怀里就睡著,」他哭笑不得,「我是该觉得很荣幸还是很失败?」她「唔」了一声做回答,很明显意识不清,头一点一点的。司寇扶住她的下颔,拍拍她的肩,她不满意这种骚扰,抬手挥了挥像在赶蚊子。
「真是的。」司寇叹气,放弃,无奈中带点宠溺。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大力士的神勇小心翼翼地抱她到床前,轻轻放下去时想,她好像瘦了不少,那么高的个子明显分量不足。好吧,不是有两个星期吗?就当是度假,他至少会把她养肥一点儿。
☆☆☆
邢仪非这一觉足睡了十六小时,若非司寇深知她睡功深厚,一定会以为她生病昏迷。从第二天早上早餐起,司寇就不断进去看她醒了没有,结果每次都看到同样一张恬静睡脸,重复N次,直至他孤单地用过午餐。
当邢仪非终于睁开惺忪睡眼,又赖床半小时才肯双脚站到地面上时,司寇重重地「哼」了声,确定她真的清醒自己不会对牛弹琴之后,慢条斯理字字清晰地说:「Allen,你说陪我两周,然后一觉睡掉一天,现在只余十一天。」
邢仪非看看床又看看他,像是在掂量两者孰轻孰重,最终眼光转向他,谈不上负罪感,但的确有一点点心虚地小声说:「我陪你吃饭好不好?」带一点点讨好的语气,「我饿了。」
郁闷。司寇支著头坐在餐桌旁看著邢仪非很满足地享受著她迟到的早餐午餐兼适时的下午茶,下定决心要自救。明明自己才是心灵受创需要抚慰的人不是吗?一边想一边起身去找纸和笔,摊在餐桌上开始奋笔疾书。一旁的邢仪非难免好奇,餐间休息时问他:「写什么?」
司寇没有抬头,笔杆在半空很有气势地挥了一挥落下来,「安排行程,制定计划。」他以一种权威不容置辩的语气说。时间是很宝贵的,所以一定要先做计划,特别是关于睡眠一项,晚间八小时,午睡一小时,赖床统共一小时(这叫误差),总计十小时,绝不允许再多出一分半秒。
☆☆☆
所谓农场,总有一两匹马,骑马这项运动在现代被称做贵族阶层的休闲,也可以说是迟衡这座「世外桃源」里惟一能够提供的听起来很美的项目。只不过农场仅有的两匹马既没受过训练,又不算性情温顺。看守老头好意劝告这两个年轻人不要轻易冒险,司寇不住地点头就是没往心里去,邢仪非大概根本充耳不闻。自信这种品质在这两人身上往往有泛滥之嫌。
今日阳光灿烂,从下午开始两人就一直在外面疯玩。司寇一向是绅士,自然坚持挑了一匹性子更躁更难驾御的坐骑,邢仪非不以为然。其实以技术论,她远强过司寇(这就是有钱人家教育的好处),但男人的原则和面子最重要,她也懒得嗦。
本来一切是很顺利的,两人都很开心,但最后一圈巡游时,司寇太过得意忘形终于遭了报应。马踫到障碍受惊,长嘶一声前蹄竖起一通狂奔,猝不及防的司寇就这么被甩了出去。活该他今日流年不利,掉到地上顺势像皮球一样骨碌碌滚下旁边的陡坡。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到五秒。此时邢仪非离他颇远,还没来得及反应司寇就已经消失在视线外。
她大惊失色,跳下马冲过来。夏日草木茂盛,陡坡下灌木郁郁葱葱,她叫:「司寇!」没有回答。当时邢仪非只觉得心脏似要跳出胸腔,想也不想就往下爬,一路几次差点脚底打滑步司寇后尘。那几分钟简直无比漫长,盲目搜索一番后,终于看到一手拽住编木丛半坐半躺但显然完整安好的司寇。
司寇模著自己的后脑勺,自由落体兼滚动令他觉得头昏脑胀全身似被卡车碾过。还没恢复过来,邢仪非已到了他面前,黑沉沉的眼楮瞪著他,凶狠冰冷:「白痴啊你!这种路段还敢加速!马都要被你害死!」
同时遭受面子里子双重打击的司寇顿时觉得委屈,意外天灾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绝不承认这是人祸),难道他想自己找死吗?她作为他的亲密爱人居然连句安慰都没有,甚至责怪他连累了那匹马!难道他连那只畜生都比不过吗?
不由得燃起怒火,挺直身子,低吼出声:「摔的又不是你——既然担心马你下来干什么?!」
她的牙齿在脸颊下咬紧,眼楮转过去再不看他。两人之间相隔半米,气氛僵冷。司寇看到她的侧脸,秀丽绝伦,却冰雕雪刻般地冷,一丝表情也没有。他看著更加生闷气,突然间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下闪著可疑的水光,夕阳透过头顶的枝叶洒下来,折射出明亮炫目的七彩光芒。司寇忽然想到四个月以前自己在急救室看到昏迷不醒的邢仪非时的心情。
所有怒气顷刻间泄了底,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慌乱和后悔。他伸手去拉她,她不动。他再用力,这次成功地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他一只胳膊环住她,她怎么也不肯正视他,最后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能听见她压抑的呼吸声,的皮肤能感到渐渐的湿意。
司寇更加心慌,邢仪非上次流泪的时候,只怕恐龙还在地球上昂首阔步呢。他不知如何是好,惟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拥住她,在她耳边反复呢喃:「Allen,我没事,对不起,Allen。」
一动不动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她直起身推开他,眼楮有点红红的,但已经没有了眼泪,应该是在他肩膀上偷偷擦掉的。
司寇放下心来,叹气,「担心我就直说嘛,非要那么嘴硬。」
她涨红脸,「谁担心你!笨蛋!」
司寇心情大好,微笑起来,欣赏著她白皙如玉的脸上一点点浸染红晕,美丽非凡。
邢仪非对他的但笑不语愈发恼羞成怒,「你摔死算了!」一手撑住地面就要站起来。
司寇赶紧伸手拽住她,心神荡漾之下忘记自己那只手还应挂在灌木上保持平衡,后果就是一声惨叫,再度滑落。邢仪非想也不想反手拉他,然而重力的作用占了上风,她不仅没拉住他,反而被带跌下去。
于是两人,相拥一道……直滚坡底。
回去的一路上,邢仪非目不斜视、再也不肯跟司寇说一个字,内心更无比懊悔……白痴果然是白痴,还连累自己!最悔是自己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那么丢脸地流眼泪。明明应该知道司寇那家伙的皮有多厚,足可抵挡穿甲弹还怕跌伤?有什么好担心的!
邢仪非的不幸(自我感觉)就是司寇的幸福,他从坡底一直笑眯眯地回到家里,虽然全身又酸又痛,擦伤划伤青青紫紫随处可见,但这些不要紧,能看到邢仪非的眼泪才是最得意的。从前有人形容泪水如钻石,他们懂什么?想看钻石上街橱窗里满眼皆是,而Allen的眼泪绝对稀缺多了,相比之下钻石倒像鹅卵石。
所以,司寇决定今天是他的幸运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的确可以用「天堂」来形容。他们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农场里,没有电视电话,没有案子工作,每天忙著钓鱼、野餐、烤玉米、骑马、游泳,还有,抛开一切尘世纷扰,尽情玩乐与热恋。司寇觉得时间像倒转回十年前他与邢仪非刚开始陷入热恋的那段时光,惟一不同的是那时他们一个事业一个课业都在最紧张的状态中,很多美好时光其实都是在书桌前度过的,而这一次像是真正的蜜月。
蜜月。司寇想,也许他们可以开始考虑这件事了。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共度一生的话,他希望那个人是邢仪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