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用饭之外,桑芙然极少到「飞鸿山庄」的主屋,甚至只去过父亲的房间一次。
从三年前,她让父亲从母亲的丧礼上带回秦家后,父亲就极少过问她的事情,甚至有时她会觉得父亲不太记得她的存在,只除了当事情和秦练堂扯上关系时。
她曾失望过,可是很快就平复了,毕竟她从小就习惯没有父亲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听见这么陌生的父亲受伤的消息,仍让她惊慌失措、心如刀割?
「爸!你、你没事吧。」桑芙然惶惶忧虑的心,终于在看到父亲无恙的坐在床上后,稍稍抚平。
「没事、没事。」桑国豪手臂上裹著纱布,刚毅沧桑的表情在看见女儿之后,稍稍软化了。「不要担心,只是一点小伤。」
「真的吗?」桑芙然知道自己问得蠢,却忍不住想得到确认。
「真的。」桑国豪点点头,静静看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良久,才淡淡地开口:「芙然,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
「什么意思?」桑芙然心头一凉,温和拘表情不再,只剩下错愕和害怕。
「芙然……你过来,坐在爸爸身边。」桑国豪拍拍床畔,把女儿的惊慌看在眼底,却心疼自己无法在此刻安慰她,他必须走了,离开前,他只来得及给她一个解释和交代,却没有时间再安抚她。「你已经够大了,有些事情,爸爸也该跟你说清楚。」
桑芙然依言坐在床边,心里的慌张和茫然却一点也没消失。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知道爸爸说完接下来的这番话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你来了以俊,爸爸一直很忙,没办法跟你多聊聊。」桑国豪说著,却没有愧疚,因为他是刻意疏离自己的女儿,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女儿在分离的时候更加伤痛。「我一直没跟你解释过,为什么爸爸会坚持要你去照顾练堂……」
桑芙然的表情木然,没有回答。
「我曾经欠秦家一个很大的人情,这个人情,也跟我当年为什么舍下你们母女俩有关。」桑圆豪淡淡说著。「十七年前,爸爸还在报社工作的时候,曾揭发了一桩议员贪污的新闻。」
「其实对记者来说,这不算是新闻,私底下每个人都知道他贪污,可是没有人敢写,因为他是地方上势力雄厚的黑道角头。也没有人愿意写,因为这些记者常常收到议员以各种名义赠送的礼品和旅游招待。」
当桑芙然听见了「黑道」两字时,表情有了震动。
「这议员人脉极好,消息见报之后,不但没有受到关切,检方也没有侦办的动作。」
桑国豪努力漠然的叙述里,却仍有掩不住的愤恨不平。
「只是当他发现有人扯他后腿时,非常震怒,因为消息虽然没有闹大,但却让他失去了下一任立委参选的提名资格。于是他动用了黑道势力,准备展开报复。」
桑国豪眼底终于流露出悲痛的情绪。「在那之前,我已经收到警告,我知道对方心狠手辣,到时候一定会祸及你妈妈,所以我想办法气走了她。」
「爸爸,你为什么不跟妈妈说清楚?」桑芙然察觉到父亲的痛苦,不忍的握住他的手。
「你妈妈的性子很重情义,若知道我有难,怎么可能会抛下我不管?」念及亡妻对他的一片情义,桑国豪难掩激动,眼眶微微泛红。「只是,没想到她的个性竟然比我想像中的刚烈,在被我逐出家门后,竟连娘家也不回,就这么消失了。」
「后来呢?」
「后来我躲了一阵子,但没想到对方不肯罢休,对你住在山上的爷爷下手。」父亲的惨死涌上心头,哽咽在喉头的痛和恨,让桑国豪沉默了许久,而后才继续开口:「然后我去殡仪馆领你爷爷的尸体时,被他们拦到了,他们原本要对我下手,但你秦伯伯却路见不平,保住了我这条命。」
他说得淡然,全然略过了当时情况的危急,却仍让桑芙然听得心惊胆战。
「之后为了自保和报恩,我在‘鸿帮’待了下来。」桑国豪说著:「安定了之后,我想接你母亲过来,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若不是你母亲过世后,嘱咐律师通知我,恐怕……」
念及那曾经让他撕心裂肺的前尘往事,桑国豪沉默了下来,内心的激动久久难以平息。
「爸爸,这跟你要离开,有什么关系?」许久,桑芙然忍不住轻声询问,但她隐隐已经知道了答案。
「今天,我替你爷爷报仇了。」他说著,道出了桑芙然心中的猜测。「你秦伯伯已经安排我晚上偷渡出境,到缅甸去,有一阵子不会回来了。」
「一阵子,是多久?」她问,问得极轻、极淡。
「很久。」
很久是多久?她看著父亲,不再问了。
很久,或许是一辈子。她知道答案,所以不问。
「芙然,请你一定要谅解爸爸,我……我这么做很不得已,却不后悔。」桑国豪看著女儿哀伤的表情,万分不舍,却只能忍痛割舍。
这些年,他咬牙苦撑,就是为了报这个仇。「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就要付出代价。」
「你走了,我呢?」桑芙然淡淡地问。
「秦伯伯答应我,他会好好照顾你,你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留在这个家。」
家?这是她的家吗?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
「我知道了,爸爸。」桑芙然轻声答著,放开了原本握住案亲的手,背过身,准备离去。
这里没有她所能决定的事情,她所能做的,只是接受。
一直都只能是接受而已。
「芙然。」桑国豪喊住了在门边的她,沉默著,久久,才呐呐的开口问:「这些年,你妈妈……都怎么跟你提起我的?」
桑芙然身子一震,才缓缓回头,温和受伤的眸子里有著凄然。
「她从来没有提起你,一次也没有。」
她从来不提起你啊!伤痛沉重到无法说出口,她只能用生命去恨你、怨你,再以忧伤思念你,反复挣扎纠缠,使得她沉默、病痛、日夜折磨自己直到死去,却绝口不曾提你。
她看著沧桑、已然有了白发的父亲,最后,只是静静地说:
「我只是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爸爸,如此而已。」
※※※
原来冬天很冷,可以冷得一点温度都没有。
没有风,空气却冰冻,桑芙然坐在门廊地板上。
此时,屋檐的贝壳风铃悄然无声,庭院里的红豆树挺拔矗立著,星子挂在深蓝的夜空中,「怒」靠著她,安静的沉睡了。
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剩下她一个人。
案亲昨夜里已经成功偷渡出境,前议员被枪杀的事情,轰轰烈烈地上了头条,这个热潮大约一阵子就会过去。
秦练堂要到后天才会回来,可是回来了以后,那又如何?
有一天,他将会和可湲订婚,皆大欢喜。
而她会离开,这是已经注定好的了。
「芙然?芙然?」
爽朗熟悉的声音传来,桑芙然很快拭去了眼角淡淡的泪光。
「衣寻姐。」她安抚躁动的「怒」,露出和平日一般的温和笑颜,对纪衣寻打招呼。
「听说我那讨厌的弟弟这几天都不在。」纪衣寻探头探脑的确定了一阵,跟著盘腿坐在她身边,拿出两瓶酒精浓度颇高的酒。「来,陪我喝酒!」
「喝酒?」她有些讶异,看著纪衣寻平日爽朗漂亮的脸上,竟也有著淡淡的忧伤。「衣寻姐,你怎么了?」
「我被抛弃了,心情不好。」纪衣寻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脸上确实有丝苦笑。「想找个人喝酒,我看全山庄心情最差的就是你了。来,我们喝酒吧!」
纪衣寻说著,拿出两只酒杯,倒了酒后,直直递给她,脸上挂的是不容拒绝的气势。
桑芙然看著深红的晶莹酒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过。
「别犹豫了!喝吧!喝吧!」纪衣寻一把将酒杯塞入她手里。「很多事情喝醉了,你就会忘记;忘记了,你就会开心、不会再痛苦。」
可以忘记吗?桑芙然动摇了。
她需要忘记,忘记所有人的离弃、忘记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忘记了之后,就真的不会再痛苦吗?
「别考虑、别想,拿起来喝了吧。」纪衣寻扬起酒杯,不经心、却犀利的淡淡开口:「很多事情用脑子想也不会有答案!包何况,讨厌的事情不值得浪费时间去想。干杯吧!」
鲜红透明的酒液,如刀割落下,淌在心口的鲜血。
「干杯。」举起酒杯,桑芙然笑了,很是哀伤。
※※※
不知是酒太烈,抑或是量太浅,才到第五杯,桑芙然看起来已经醉了。
「芙然妹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纪衣寻支手撑著颊畔,淡淡宣布:「我怀孕了。」
其实今晚,她并不是一时无聊才来找桑芙然喝酒的。
她来,是因为明天她就要走了。
离开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傻妹妹,怕她钻牛角尖,活得不快乐。
「怀孕……」桑芙然困惑地重复,昏眩的脑袋,好半天才意会过来,口齿却因为酒精作祟而含糊了。「怀孕?!你怎……怎么可……以喝酒?」
「我没有喝酒啊。」纪衣寻笑笑,扬起手里的杯子。「我喝的是茶。」
「为……为什么?」
眯起眼瞳努力凝视,桑芙然才发现对方的酒杯里,不是红色的酒液,而是棕色的茶水。
「因为我不是想喝醉的那个人啊。」纪衣寻若有深意的说:「如果不是你亟欲喝醉,怎么会没发现我喝的一直都不是酒呢?」
「是……是吗?」
是这样吗?她太想醉、太亟欲忘记讨厌的事情,所以才会毫无察觉的醉了?
「我很烦恼,可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所以我不用喝醉。」纪衣寻心疼地看著她。「可是,芙然妹妹,你却不知道。你背负了太多东西,却一直学不会放下。」
说「放下」谈何容易?不过是简单两个字,却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十几年从没消失过。
从懂事后,知道自己没有父亲开始,她就注定了只能一再被遗弃,然后是商泉哥,接著是妈妈,汐月、爸爸……接著是谁呢?
又有谁想从她生命里离开?
纪衣寻看著她痛苦紧锁的眉宇,黯然喟叹。
「我和练堂都知道,你看佛经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兴趣,你只是想从里面学会不爱的方法。」练堂这么聪明,又岂会猜不出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怎会对抛弃红尘、看淡世情的佛经有兴趣?纪衣寻轻轻说著:「可是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啊。」
对小孩和小动物都能温柔以待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无情、真的不爱?
「不爱?」桑芙然低喃著。
原来,她不停在佛典中想悟出的……是不爱呵。
如果可以不爱,一开始就不爱,分离又岂会那么伤人?她怔怔地想。
「芙然妹妹,你知道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纪衣寻飞扬的黑眸难得安静下来。「是‘痛快’!」
痛快?桑芙然模模糊糊地想著。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遇到想做的事就去做、遇到想爱的人就去爱。那就是痛快。」纪衣寻认真地说:「就像听笑话,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忍住不笑,那第二次你就不可能再为它笑。因为你听过了,不觉得有趣了。」
「同样的,你遇到想爱的人,忍住不爱,以后就没有机会再爱。」看著她迷惘的模样,纪衣寻对她眨眨眼,笑了。「像我啊!怀了个混蛋的孩子,不过我可没后悔,混蛋又怎么样?我就是爱他,那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没办法,我宁可痛痛快快的爱。」
桑芙然看著她眼底发亮的光采,迷离的眼眸有些痴了。
纪衣寻本还想说些什么,但眼角余光却看见了远远朝这里走来的身影,知道今晚的任务结束了,该是退场的时候。
「我得走了,不能跟你多说。」纪衣寻模模她的头,轻声而迅速地说:「不过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练堂去查过那个叫什么商泉的事了,为了你喔!为了你查的!」
「商泉哥……」秦练堂怎么会知道?她一愣。
「我弟性子又拗又跩,要他承认喜欢你大概是不可能的事,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非常在乎你!」纪衣寻说完最重要的一句话,看著那抹身影迅速逼近,终于潇洒跳起身。「我走了,再见,芙然妹妹,保重。」
练堂,喜欢她?朦胧之间,桑芙然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这句话,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身边却空荡荡的,纪衣寻飘落的话语像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练堂,喜欢她吗?
努力想拨开脑中纠结的紊乱,她埋首苦思,却让不停发酵的酒精,愈扰愈迷糊了。
呆然出神的她丝毫没有察觉「怒」竖起了耳朵,跳离她,往逼近的挺拔身影飞奔而去。
「汪!」见到主人的「怒」,摇著尾巴,亲热的贴上去。
「闭嘴!」没空理它,秦练堂背著背包,风尘仆仆的迅速朝后院走。
昨天听说了桑叔叔的事情,他担心地拨了通电话回「冬居」,却没想到桑芙然居然把电话线拆了。
扰得他一整天心神不宁,他索性向大会请假,赶了回来。
随著距离缩短,他看清了她蜷缩的身影,就像那年一般无助脆弱,零散放著的两个酒瓶,显然是方才跳过篱笆的大姐留下来的。
终于站定在她面前时,秦练堂发觉自己的心脏狂跳,气息难以平复。
黑眸扫向酒瓶,看清酒名之后,怒火暗燃。
「该死!」该死的纪衣寻!他咒了句,丢下背包,才靠近她,就闻到了淡淡的酒味。「你喝了多少?」
她不回答,置若罔闻,软软靠在墙边,默默埋首,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起来!」他坐到她身前,命令著,眉心紧蹙,索性拉开她掩在脸颊上的手。
「练、练堂。」桑芙然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抬起眼,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眸,竟有些不切实,她确认般地模上他紧绷俊美的面容,看了好久,温温醉醉地笑了,喊著:「练堂。」
「你……」柔软的嗓音渗入他冰冷的心房,迅速融化瓦解,他浓眉更拧。
「练堂……」它的手指放肆地滑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喃喃低唤,看著他忧虑的黑眸,心中因为父亲离去的痛苦和委屈,汹涌而来,因来不及控制,温瞳迅速蒙上水光,眼泪终于纷落而下,软软滑进他坚实温暖的怀里。
「练堂……」
那柔软盈著香气的躯体,令他猛地一震,心脏却被她哀伤不已的轻唤扭曲,剧烈抽痛。
靠在怀里的柔软身躯,久久不动,显然是睡著了,这体认令他表情暗沈森然。
他终于推开她,拦腰将她抱起,看著她睡去却仍不止的泪水,心痛得令他咬牙恨骂。
「白痴!」
不知死活的「怒」一听见熟悉的呼唤,就摇著尾巴跑过来,绊住主人的脚。
「不是你!笨蛋!」
就是我!就是我!听见第二句熟悉的呼唤,「怒」猛摇尾巴缠住他。
早晚宰了你!笨狗!
※※※
桑芙然并没有真的睡著,当秦练堂将她轻放在床上的时候,她很快地被惊醒,茫然睁开了眼,有些慌乱地扯住秦练堂正欲抽开的手臂。
秦练堂一愣,随即想拨开她。
「练堂。」她唤住他,惶惶不安看著他。
她忽然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内心却杂乱难解,她看著他,好久才开口:
「如、如果有一天……我、我走了……你会不会难、难过?」酒精迟钝了她的说话速度,断断切切的。
「你在说什么?」他眸色一黯。
「会吗?你会难过吗?」她问著,温温的语气里含著对肯定答复的企求。
「你哪里都不能去!」他断然说著。
「我会的、我会走的……」她原本计划高中毕业后,就要离开的,可是……她茫然说著,心却痛不可遏。
「你听清楚!你只能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秦练堂执住她的下巴,让她看著自己,硬声宣告。
「我不要了!每次……都是别人丢下我……这、这次我要先走。」想起父亲的决绝,泪水沾湿眼睫,忧伤浓郁锁在眉间不去。
说不出承诺,又恨她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秦练堂怒视著她半晌,起身,想拂袖而去。
「不要走……练堂。」见他要离去,她惊慌地紧抓著他的手臂。
她的头好昏好重,甚至连话都无法说明白了,可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想留住他,至少在这一刻,在所有人都离开她的时候,她想将他留在身边。
她不要再一个人。
「睡觉!」秦练堂困难地拨开她的手。
「今晚,你留下来……好不好?」她头一次,任性地强求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可恶!方才抱著她入房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想抱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是不代表他愿意乘人之危。「你喝醉了!」
「没有!除非……」她温和的眸里寂寞又渴求。「你不喜欢我。」
幽幽的少女香气和著淡淡酒香,秦练堂低咒一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炽烈的舌尖翻吮著她的柔软甜蜜,揽起她纤瘦的腰,将她上半身的柔软紧紧贴合住他,一掌捧著她的后脑杓,充满欲望的重压强吻著。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唯一的幻想、唯一的渴望。
秦练堂霸道而粗鲁的吻著,执起她的手,抚上自己昂扬的欲望,听见了她的惊呼,嘴角扬起嘲讽,放开她,阴鸷的黑眸瞪著她,却不容她的手逃开他的欲望。
「你明白我要什么吗?」抵著她的额,他的口气森然。
她迷蒙地看著他,答不出口。
秦练堂松开她的手,将她抛回床褥上,讽刺冷然地撇撇嘴角。
「我讨厌你的酒味,不要用这种态度污辱我对你的心意。睡觉吧!」
他背过身,困难地让自己离开她,走到门边,她的声音怯怯地喊住了他──
「练堂。」他站住,好半晌,她才开口:「对不起。」
「晚安。」
僵直著背脊,他缓了嗓音,嘴角有抹淡淡的纵容笑意,静静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