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妻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饼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阳断白只洲。
——温庭筠梦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
三月京城,连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于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后走在街道,除了要避开屋檐滴下的积水,还有不断撞著他们的人群。
丙真是奇景,这汹涌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庙会还热闹,不少小民还携酒带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仆两人往东,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说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门亦提早解散。
任良虽跟著少爷,但心则是一直往西的,过了一道大门坊,他忍不住说:「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迟疑一会儿说:「你想看就去吧!」
「谢谢公子。」任良一溜烟就不见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蓝天。在春天里杀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赞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传统所谓的秋决吗?
「严世蕃又不一样,他那人太精明狡诈,多次死里逃生,若是不趁著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战速决,一定会有意外!」徐阶说。
因此,诏书才下,笔墨未干,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愿等。因为,严世蕃生,严家就不倒,只有严世蕃死,才能彻底抄查严家,使其永无翻身的机会。
唉!茉儿,因为是你的父亲,虽死有余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离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两年过去。这期间,因公务在身,他始终无法出京,只能请在江西的郭谏臣逢节便去祭扫。
生死两茫茫呀!虽然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赏识,以二十七岁之龄,录升为侍读,再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学士,窜起之快,如东升的太阳。
但太阳的明亮,却挡不住妻亡的阴影,那孤独的坟,永远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没有一个字能叙述、形容。
严家终至抄家杀头的下场,可这结局不但没有令他解脱,反而有一种陷入渺渺无常的不真实感,再怎么做,也已带不回逝去的茉儿,不是吗?
两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愿插手严家案的决定。
但之后的每个过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严世蕃违反圣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乡挥金建屋及作威作福,这天大的胆子是怎么来的,子峻始终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严世蕃进京受审时,他还大摇大摆地说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贪纵无节制」,再回流放地罢了!
三法司的审官听了十分气愤,花了几夜的时间列出所有严家贪污滥权的罪状,尤其是沈和杨继盛两大冤狱,更描述得人神共愤。
这下子,严世蕃可得意了,因为他早模清了皇上的脾气,这些老掉牙的罪状,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纵许的,一提再提,不就等于在指责皇上用人不当及昏庸吗?
严世蕃笑咪咪地等著自己由三法司走出来。
可行事深沉的徐阶,在几次斗严嵩不成后,也渐渐醒悟到一个道理——旧罪状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别牵扯到皇上。
于是,他们从来往于袁州的江湖人物下手,发现有倭奴海盗的旧部,加上浙闽总督胡宗宪自杀,就顺理成章的给了一个「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
这下可惨了,误国尚可,但叛国可是必死的大罪!
六部中的人,虽觉这「欲加之罪」是牵强了一些,甚至有「捏造」之嫌,但为了对付顽强的严家,不用最猛的手段不行。
严家终于倒了,真正倒了!严世蕃被处死,家产全部没收,严嵩和孙子贬降为民,从此一蹶不振。
子峻再望望天空,太阳微偏,想必严世蕃已人头落地了吧?
回到家中,他很意外父母兄嫂都在,大厅里有著浓浓的茶香,他们很热切地要子峻一块儿谈谈话。
「我以为你们会去西市。」子峻坐在下首说。
「这种血腥事,我在大同看多了,才不去凑这热闹。」子峰已调回京三年,却仍不忘边关之事。他和子峻一样的身高体型,但肤色稍黑,有著武官的架式。
「严世蕃好歹也和我们称过亲家,他虽该死,我们也不能额手称庆,否则有失厚道。」任传周说。
「爹千万别提亲家两字,严家案子还没了结哩!」子峰提醒道,「我才由户部听到消息,严嵩被抄没的财产,有黄金三万两、白银两百万两,等于咱们大明一年的总税收,其他的更别说啦!数不清的田地、房屋和珍宝,恐怕皇上还要再大发一次雷霆哩!」
「这样一来,严嵩要求个善终,大概也不可能了。」徐氏语重心长的摇摇头,「所以,人绝对不能贪婪,更不能作恶,否则遗臭万年不说,还要祸延子孙好几代。」
「你们兄弟几个都要记取这个教训。」任传周教训著,「我很高兴事情告一个段落了,没有姓严的,我们任家就不会一直杵著个疙瘩,有如芒刺在背之感了。」
版一个段落?子峻却不这样认为。严是茉儿的姓,就会永远跟随著他,直到他死,再刻到他的墓碑上——
爱妻严茉儿,生不能白首,愿死能同穴!
子峻在家人欢愉的气氛中,突兀地开口,「爹,娘,孩儿有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够成全。」
「什么请求?如果是要说媒娶妻,我们自然是一百个成全啦!」子峰看著弟弟说。
子峻没有正面回复兄长,只严肃地说:「孩儿想赴袁州一趟,将茉儿的墓移至松江的任家祖坟,除了重新厚葬外,还要将牌位迎入宗祠,正她任家媳妇之名,才能年年有人祭扫。」
任传周和徐氏面面相觎,其实对于他这个请求,他们也不觉太意外。
三年前,当他们背著子峻休掉茉儿时,原以为子峻是不忍亲自下手,所以才由父母代作主张,他事后知道,必然感激。但子峻的反应,太令众人震撼,他竟私离「玉虚观」,追回京城,若非道士们与徐阶相熟,迅速通报,在西郊外及时阻止,或许子峻真会闯下滔天大祸。
看他对这桩婚姻的不甘和痛苦,哪晓得他对茉儿真产生了夫妻间的深情至爱呢?
这些年来,抑郁及思念在他的眉宇举止中,始终无法散去,尤其是茉儿的死,更教两老内疚,想说,当初虽为大局著想,但真有必要去休掉无罪的茉儿吗?
对挽不回的事,只有尽力弥补。任传周说:「你和茉儿夫妻一场,如今严家人丁散亡,你迎回来也是应当,她好歹入过任家门,也拜过任家祖先。」
徐氏想的不只这些,又接著说:「我同意你的作法,但为娘的也有一个请求。」
子峻觉得有些讶异,「娘,请说。」
「我希望在你办完茉儿的事后,也能考虑一下自己的亲事。」徐氏见儿子脸色一变,忙又说:「都三年了,你也二十八了,又是皇上侍读,再没一个妻子,怎么说得过去?上回你舅舅还在训我,说不让你齐家,又如何能治国平天下呢?」
「是呀!我也被人问了许多次,说你什么时候再娶。」任传周点头附议,「前一回,高侍郎还提到他的大女儿幼梅与子峻无缘,真是可惜,但现在他的小女儿幼兰亦到了及笄之龄,他一心还想要子峻做他的女婿呢!」
「爹,娘,有茉儿在我的心上,我此刻还无法想续娶的事,你们就别费心了。」子峻静静的回答。
「有茉儿在心上又如何?这不妨碍你娶妻呀!」徐氏说:「你总要有个女人替你理家打点、生儿育女吧?」
「我不需要。」子峻想都没想的回答。
「不需要?老天,你以为你在当和尚吗?」子峰受不了弟弟的漠然,出口就说。
按秋忙拉丈夫一把,提醒他的失言。
「和尚」两个字刺激了任传周,他声音稍大地说:「胡闹!我们任家绝对没有当和尚的事!一个堂堂六尺之躯的男人,为个女人牵肠挂肚的,我绝不允许。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说高家这门亲,今年秋天就完婚。」
徐氏怕事情会闹僵,急忙安抚丈夫,又对子峻说:「我们做父母的不是要逼你,一切都为你好呀!也不一定要高家幼兰……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尽力去找,这一回没有人情压力,完全能让你满意,但……但你千万不要说不娶……」
「娘,你真要我娶吗?那么,你能不能再让茉儿活过来呢?」他一说完,就在每个人脸上找答案,却都是错愕和无奈。
在一室的寂静中,子峻离开了大厅。
在快速地走到月洞门时,复秋赶了上来说:「子峻,我们都很想念茉儿……」
「可不是嘛!在满屋子还有著茉儿的影子时,我怎能娶别的女人呢?」子峻停了一会儿,然后大跨步走回到房内。
不必看,他一定又是去望著茉儿的画像,痴念那首「天步曲」了。唉!又有谁能还他一个茉儿呢?
六月袁州,夏蝉嘶呜。遥远的湖水依旧潋滟,一片连坡的竹林依旧郁郁苍苍,似乎不管人世的变化,兀自挺立著。
严家墓园荒草蔓蔓,已没以前的气势,甚至人未全散,就有被挖掘的迹象。
严鹃的墓是个小坟,盛时孤独,衰时亦孤独,就是没有人理睬。
「茉儿,我来带你回家了。」子峻焚香跪拜说。
一旁还有郭谏臣、任良和一些道士、墓工。
挖坟由清晨开始,因墓浅,所以不到中午,就看见那口薄薄的棺木。
「看来,尊夫人埋得很草率,以严家当时的财力,实在不该如此。」一位墓工说。
这么一说,子峻又觉辛酸起来,但他已学会不流泪。
弊木被抬到地面上,道士扬铃作法,并祈天地神灵,做运棺到松江的准备及仪式。
在过程中,几个墓工在一边低声说话著,不时往棺木望,睑上的表情都很怪异。
任良注意到了,忙过去听,一会儿回到子峻这里说:「公子,那些墓工说,依他们多年的经验,这棺木的重量和感觉,不像里面有东西的样子,他们说……那是空的!」
「空的?怎么可能?」郭谏臣讶异的说。
子峻的第一个反应是,近三年了,会不会有人移动了茉儿,但究竟是谁呢?
「要不要开棺?我另外有开棺验尸的法器和仪式。」道士说道:「不过,你们要准备好,万一尸体仍在,会很不好看。」
「但不看行吗?」墓工说:「如果千里迢迢抬的是一副空棺,不是更荒唐吗?」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子峻,等他作最后的决定。
子峻不怕见茉儿半朽的枯骨,只是怕自己会承受不住那椎心之痛,但他总要证实茉儿的下落,别到黄泉都找不到她吧?他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说:「开棺。」
接下来便是敲击及撬钉的声音,在棺盖掀起的那一瞬间,子峻直觉地闭上眼楮,四周则响起惊呼声。
「竟然是空的?我清理祭拜了这么久的墓,竟是空的?」郭谏臣觉得不可思议。
子峻睁开眼,只见棺木里没尸没骨,连块布都找不到,只有一些疑似鼠类留下的寄穴痕迹。
墓工们用力闻一闻那味道说:「有奇怪的腥味,表示狐狸曾经住饼。」
任良一听,忍不住嚷嚷道:「哇!少奶奶有可能变成狐仙了!」
「别胡说!」子峻斥责,再以沉重之心问道士,「这位道长,你有什么看法?」
「嗯!这也是我做法事以来,多年少见的奇事。」道士说:「人狐不同道,成为狐仙的可能性不大,另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棺木根本没埋人,二是埋了之后又被移走。」
子峻脑袋一转,「意思是,这棺里人有可能还活著?」
「子峻,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记得当年那樵夫说的话吗?是他亲眼见嫂夫人入敛下葬的。」郭谏臣害怕子峻会再经历一次梦碎,忙提醒他,「我看,多半是严家人迁坟了。」
「会迁去哪里呢?」子峻努力压抑著心中燃起的希望,「严家人都不在了,我要从何找起呢?」
「严老相国还在的。」道士说:「我见过他几回,偶尔在庙里或墓舍受人接济,不过,居无定所就对了。」
可悲可叹,抄家之儿女,真个亦无葬生之地吗?
太阳西沉,凄艳在江面,只是无言的回答。
子峻一行三人,在袁州附近的几个县镇不断一一的探访,但严家祖宅已被夷为平地,大祸犹在心头,走天涯的走天涯、躲藏的躲藏,要问一个八十六岁老人的下落,还真费了一些工夫。
大约一个月后,他们才由一位牧牛小童那儿,得知严嵩正住在一间已失香火的破庙里。
他们走了一段山路,又穿过几个乱葬岗,才找到那座在风雨中半倾的庙。
无门无户亦无人,已是夏尾,山上的叶子闻秋,纷纷枯落。子峻想起北京严家的红门朱瓦,里面的金碧辉煌和眼前的破落,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比从前严家柴房都不如的地方,严嵩真能住得下去吗?
他们往里走,绕过失去神像的案桌,后回的屋子倒意外地干净,窗上有竹帘,桌椅俱全,一张矮床罩著纱帐,一个老人躺在上面,呼吸十分浓重。
「那是严嵩吗?」郭谏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的确是,只是当年威仪赫赫的首辅,如今瘫痪成一团,发须枯白又斑布满脸,简直不成人形。虽然他是恶有恶报,但见一垂死之人景况如此凄惨,亦不禁令人欷吁。
「严大人……」子峻俯轻唤,但老人并无反应,只传来微微的臭味。
「他到底是活是死呀?」任良问。
「还活著,但生不如死。」郭谏臣回答。
又喊了几声,但老人皆未回应,三人见问不出什么,便到庙外去等待。
太阳隐没,凉风乍起,山路上来了个人。三人立刻站直,只见一名农妇手提食篮,缓缓的走近庙门。
她见到三个陌生人出现,不禁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跑,但子峻哪会放过她,前后一夹抄,马上挡住她的去路。
「这位大嫂,你是给严相国送饭来的吧?」子峻问。
「我……我不知道什么严相国,放我走吧!」农妇战战兢兢的说。
「别骗我们了,在这方圆百里内,就庙里一个老人,你不送饭给他,又是给谁呢?」郭谏臣说。
子峻更有耐心地说:「大嫂,你听著,我原是严家的孙女婿,知道严家遭了大祸,才来探探严相国,绝无恶意。」
「孙女婿?」她仔细看他说:「我还以为严家的人都跑光了呢!他原本有几个孙子媳妇,却都不再出现,你真是他的孙女婿?」
「我没骗你!以严家目前的情况,若不是真的,谁会来认亲呢?」子峻恳切的说:「你知道严家孙二小姐严鹃吗?她就是我的妻子。」
农妇摇摇头,「我其实对严家并不清楚。」
「那你怎么会来接济严相国呢?想必是同情他?」郭谏臣猜测道。
「不!不!」农妇猛否认,「是……是有人拿钱雇我,要我早晚给严老先生煮饭、梳洗和翻身,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是谁雇用你?」子峻紧张的问。
「一个道姑。」农妇回答。
「道姑?小萍也做道姑呢!」任良大叫。
「那位道姑住在哪里?」子峻急急地又问。
「我真的不知道,也不见得每次都是同一个人,她们偶尔会来一次,除了送钱来之外,也会来探望一下老先生,但都待不久,说怕会有危险。」
子峻直觉那些道姑中必有严家的女眷,也必知茉儿的下落。「大嫂,那些道姑中有我的亲人,我必须找到她们,你晓得她们什么时候会再来吗?」
「总不一定。」农妇想想说:「你们等中秋吧!八月十五亲人团聚,也许会有人来看老先生吧!」
八月十五,还有两旬,他们除了等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冰谏臣因公务的关系,先回省城。
子峻主仆数著月缺到月圆,八月十五又上山。
严嵩仍是那副活死人的模样,他们受不住屋内的气味,只得坐在庙前。过中午时,果然有人骑驴出现。
驴上坐了一位妇人,全黑袍子、头束冠带,却仍不掩她的贵气。随著驴走的小厮身上则背著行囊,一步步地爬上来。
子峻走向前,很快就认出那道姑,她就是茉儿的姊姊,也是以泼辣著名的严莺。
严莺一见到他,可用「花容失色」四个字来形容。
踏破铁鞋无觅处,子峻两三下就制住毛驴,对她说:「严大小姐,请下来吧!」
「你……你这狼心狗肺的负心汉,给我们严家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你今天又来做什么?」严莺抬起下巴,就偏偏不动。
「你们把茉儿葬在哪里?我到你们严家墓园去,却发现她的墓里竟是空的,这怎么回事?」子峻心急的质问道。
「空的又与你何干?你关心吗?用三不义休妻,你还有脸现身?」严莺脾气又上来了,「我最恨你们这些假道学的伪君子,我们严家得权时,就拚命巴结,无尽地搜刮利用;等到严家倒了,就全拍拍走人。哼!我就不信你们会有好下场,那个袁应枢不就被流放了?你别以为有徐阶可以当靠山,徐阶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我父亲,总有一天报应会临到他头上的!」
「你说完了没有?」子峻不客气地将她拉下驴子,「茉儿到底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说?你已经休了她,还找她是有何居心?」严莺挣扎著,往后跳一步,但任良挡在那里,让她无处可退。
「我只想将茉儿的坟迁回松江,无论如何,她还是任家媳妇,但没有她……她的棺,自然行不通。」子峻说。
「别假惺惺了,生前不珍惜,死后再来这一套,看了就让人觉得恶心。」严莺脸色不善的说:「我相信茉儿死也不想去松江府的。」
子峻的脸僵硬起来,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耗在这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只要你不说出茉儿的下落,就走不了,十天半个月,我都奉陪!」
「你疯啦?你真要在这儿待十天、半个月?」严莺惊讶的叫道。
「直到你说出答案。」子峻讲完,还真踏上一块大石头,迳自闭目养神去了。
「当然是真的,我们公子连三年都等了,何况是这几天。」任良也凑上来说:「对了,大小姐,你那儿有没有道姑俗名叫小萍的?她可是差点成为我的妻子哩!」
严莺杏眼睁圆,来回瞪这两个不速之客,「你们真是疯子,不可理喻的疯子!」
子峻不理她,任良则是笑咪咪的。她气得跺脚说:「任子峻,你要记得,当初休书是你写的,你就没资格回来找茉儿!」
「休书不是我写的,是我爹请人模仿我的笔迹,我从来没有要休离茉儿的意思。今天带她回松江,也是想表明我的心迹。」子峻望著天空,一脸落寞的说。
严莺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低泣起来,大概也是在感怀身世吧!泪止了后才说:「告诉你也是白搭,还不知道茉儿愿不愿见你呢!」
子峻有好一会儿没听懂她的话,随即又跳起来,心像要停顿般的说:「茉儿见我?你的意思是……茉儿并没有死?」
「如果死了,棺木里就有她的人了。」严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棺木里没人,所以……所以茉儿没死?」子峻觉得自己快乐得就要飞起来了,他对著四周山林,似要确定般的不断喊著,「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茉儿没有死……」
像要抒发三年来的悲痛及沉郁,他又狂笑出来。哈哈哈!茉儿没死,这世事的奇妙莫过于此了,更胜过金榜题名、胜过洞房花烛……不!与茉儿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替代的!
只是,为何要以一小小的坟诓他?害他伤心欲绝,耗了许多心神、失了许多魂魄。或许是惩罚吧?罚够了,茉儿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不是吗?
淳化大湖旁,秋雾起兮。
仿佛云落下,也彷沸水气起,氤氲成白茫茫的一片,一会儿飘东,遮住了山脉;一会儿飘西,掩过了树林,若非熟悉这浩湖水道,还真会迷失了方向。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避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模模窗牖、拂拂桌几,回忆著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著。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儿……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儿。」他跟著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斌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儿,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著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后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么?」他充满无奈的说。
于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从来无心、从来不满意她,夫妻恩爱,只是他的仁慈和道义之心,而这两种心,终究抵不过政治的险恶及诡谲,他决定弃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见父兄荒唐,在生死关头仍沉溺在纸醉金迷中,她只能叹自己生于严家的悲哀。
这期间,父兄由流放地逃回,天高皇帝远,他们和地方官勾结,与江湖人物来往,其实都是好热闹的心态,哪知就此成了死囚呢?
但这也害惨了严家两姊妹,先是迫严莺再嫁,对方是个富商之子,可严莺受够了男人,誓死不从,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跑到道观去修行。
案兄的念头就转而动到她身上,别说她深受「烈女不嫁二夫」的观念的影响,即使是子峻在休书上写著「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字眼,她仍以他为天,万死也不可能再嫁。
案兄监视她,不许她也跑到道观去,然后,茉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秋末四个多月肚子凸出,才由怀疑得到确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糊涂的母亲,在一连串的变动及烦忧中,她竟不知道有个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努力成长!
如果她早晓得,或许事情会完全改观,任家说什么,也该会留住她吧?
悔恨无济于事,她偷偷瞒住所有的人,要小萍到道观去求救,那时,姊姊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最初她们真的束手无策,因为父兄若知道了,定会要她杀了腹中的孩子,逼她改嫁。
她不想死,更不要孩子死,无论她与子峻的情分如何,她都舍不得这乖乖躺在母亲肚腹中的骨肉。
孩子无罪,尤其是在这许多沮丧挫折中得来的新生命,对她而言意义愈加重大,最后几乎成为她生存的目标。
姊姊的脑筋动得很快,虽然有些旁门左道及不择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个山民巫师那儿弄来一种草药,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说:「这东西吃一寸,可像尸体般睡一天,两寸两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则就会真的死啦!」
茉儿半信半疑,但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赌上性命,如果没有成功,只有母子双双共赴黄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无情害她和孩子必须沦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决事情。
「我给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后我会想办法让你‘草草下葬’。」严莺说。
后来,听小萍说,姊姊大哭大闹、俯尸痛嚎,除了让大夫模一下测不到的脉搏和鼻息外,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尸体,还大声嚷嚷著,「茉儿的暴死,触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赶快埋入地底,只怕会为严家带来大祸。」
严家本是随皇上画符炼丹的,最信道教,严莺以道观学来的半调子,倒也唬住了他们,所以,第二天连碑和棺都还没有准备完善,就真的匆匆将茉儿埋葬,这也是子峻看到坟墓寒酸的原因。
当晚,她便找了几位山民将茉儿挖出来。
茉儿一醒来,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观中。
「你现在要怎么办?」严莺问她,「你要去哪里呢?」
她第一个念头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温暖回忆者。何况,那是小萍的故乡,也算有一丝关联。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观生下一个男孩,方头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这名字拗口。
茉儿抱著粉嫩嫩的孩子,轻声说:「你没听过陆机的一首诗吗?‘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这里面有他父亲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么机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个没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亲呢?」严莺说著,又难过起来。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儿,以今日严家的状况,只怕无法胁迫地抢回来了。
阿迢一满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庙里。其后,严莺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银珠宝,在大湖旁盖了间道观,说要潜心修炼。
那时,茉儿才真正了解姊姊。她虽然好妒、凶悍,爱逞口舌,又会钻营,被人视为「不守妇道」,但她对手足的爱是真诚的。
事实证明,严莺的贪心敛财,后来反而救了她们一命。在严家被抄光时,他们未查到淳化的道观,若真的被发现,道观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地闭封。
茉儿母子的生活,除了纺纱和刺绣,就靠道观接济。不仅如此,祖父的照顾及佷嫂的生活,偶尔也会依靠道观,只是财力有限,不能明目张胆的,所以需清贫度日。
道观有个名字,就叫「无情碧观」,由茉儿的诗而来,当然,姊姊在接受时,又唠叨了一番。
「莫道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她淡淡地念著,关窗闭门,再由木梯踏下来。
雁阵一排南飞,她得赶快回家,阿迢午睡将醒来,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著吃,一半拿到集市去卖。
茉儿长篙一滑,小船远离天步楼。她来到湖心,雾整个散开,突然,山的那边有另一艘舟仿佛从天而降,往她而来。茉儿的眼愈睁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觉,但又真实无比,直到舟上人站起来朝她大叫,「茉儿——」
声音若波上涟漪,直达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么可能?子峻在北京,怎么可能会在湖中唤茉儿?她不会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梦吧?
「茉儿——」子峻继续叫著那无数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对她最后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狮子旁送他远行的茉儿,那时从未想到分离,所以淡淡地挥手。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想要抓住那感觉,但茉儿总是飘浮不定。
如今飘浮沉下,茉儿清楚了,她青衣素妆、青巾扎发,完全素净,说变又没变,说不变又有变,总之,见著她,心立刻归返原位,那石狮旁来不及道再见的茉儿,终于又回来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却换来她的冷漠和气愤。茉儿船一划,退得远远的,「你来淳安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是要来看我们如何流离失所吗?」
「茉儿,我已经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说:「三年前我根本没有要休你,我由王虚观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著你离去,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悔、多恨!」
茉儿一脸的戒备和防御,舟斜绕个角度,「我有休书,三不义的罪名,还有你的手迹及玉印,你为什么要否认?」
「我否认,是因为一切都是伪造的,休书乃我父母授意,我不怪他们,只怪自己,没有勇气说明白。」子峻也想斜绕,但船颠了一下,差点往右倾,「你晓得一年后我得以离京,直奔袁州,见到的竟是你的坟时,有多震惊、多伤心吗?我在你坟前坐了几个日夜,想过几种了断自己的方式,差点活不下去……」
这不是子峻,子峻不会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茉儿继续走远,「我不信,我不信你会到袁州找我,你骗我一次,不许你再骗我第二次!」
「我没骗你,一次都没有!」子峻急急的追在后面,「我真的去过袁州,看见你那小小的坟,两年来,还请谏臣特意照料,他还很辛苦拔草、烧纸钱呢!哪知是个空坟。今年六月,我又到袁州去,想移你……那座坟到松江任氏祖庙,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我若不挖坟、不四处找严家人,又怎么会遇上你姊姊,知道你还活著呢?」
「你真的挖坟?」茉儿楞愣地看著他,又想起要撑篙,一荡又回到湖心,「我不懂,休掉的妻子,又何必迁入祖坟,何苦多此一举?」
「因为我没有休离你,你是我的妻子,生死都是我唯一的妻子!」子峻没再划船,只是由胸臆间大声的说出心里的话,再洪响于山湖间,而他的眼里蕴含著太多的爱、温柔与酸楚。
那酸楚也传达到茉儿的心口,说不尽多年的委屈,眸底的山与水都模糊成一片。心狂,梦也狂,但怒恨如何能一笔勾消?她痛彻心扉的回应,是背著那残忍刻于心的休书,「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于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这不都是你在我耳畔强加的三条大罪吗?又说我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心口不一吗?」
「心口不一,骂得好!我一直是心口不一,说没骗你,也是骗过你的。」子峻沉重地说,舟再也不动了,「你说过初衷和执著,我何尝不是有初衷和执著?我的初衷是你,执著也是你,我对你的爱恋多到无法承受,所以藉著严家种种的罪行来指责你,但我明白你其实是无辜的;然而,生为男子,最忌情关难过,结果我失去你,也失去自己。茉儿,若要心口合一,我对你……是情有独钟,又永难忘怀。」
茉儿无言了。夫妻一场,此刻的子峻让她最感陌生,有情有爱,传至她脆弱心灵,如狂风巨浪。她咬著牙,用力行舟,一荡又远去,不愿理睬,也不知怎么理睬。
「茉儿,我要带你回北京,要你再一次做我的妻子,这一回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子峻急了,手忙脚乱地划了起来。但他毕竟多年未曾回到大湖,操舟的技术生疏,早不如经过磨练的茉儿了。
见她愈行愈远,他更慌张,「茉儿,你曾说嫁不了我,宁可做尼姑吗?若没有你,我将终生不再娶;他们逼我娶,我就出家当和尚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随著「扑通」一声后,水花乱溅,子峻竟掉进湖里,狼狈地挣扎著。
茉儿反身一看,见他似要溺水,秋阳再暖也热不了湖,若她不迅速行动,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了!紧要关头间,茉儿一心向他,划舟举篙,帮他爬入自己的船上,再递给他一条粗毯。
终于同一船,又面对面了,子峻想要微笑,却忍不住打了个大冷颤。
茉儿面无表情地说:「要当和尚,也得先顾命。」
「茉儿,你真的不原谅我吗?」他痴望著她问。
「原谅又如何?我是不会和你回北京的,那是我的伤心地。」她沉静地说。
听到她这话,子峻就知自己伤她有多深,于是轻轻地说:「我知道阿迢,你姊姊都说了,所有你必须诈死的理由。」
「你见过阿迢了?」她脸色微变地问。
「没有,我急著先来见你,有你才有阿迢,不是吗?」子峻笑笑的说:「唤他阿迢,是不是因为陆机的那道‘拟西北有高楼诗’?迢迢峻而安,嗯!我非常喜欢。」
还是他懂她的心!茉儿突然有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的流离、苦虑、怀孕、诈死和育子,都彷佛有了抚慰。
他继续说:「我竟有个儿子了!此刻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茉儿给了我一个阿迢!我爹娘知道后一定很高兴。嗯,任家此辈排‘宗’字,大哥那房有个宗萌,我有个宗迢。茉儿,我要怎么谢你呢?」
「我不回北京的。」茉儿坚持著。
「那阿迢呢?他总要认祖归宗吧?」他问。
茉儿沉默了好一会儿,其实,心里是烦乱如麻。多年的恩怨,只一个下午怎能消解?她干脆说:「我一直想好好的抚养阿迢,让他努力读书,将来中秀才、考科举,到京城得状元后再和你相认,不过,那起码要十八年后吧!」
她的语气令他难过,忍不住就说:「十八年恐怕太晚了!没有你们,我不是死,就是当和尚了。」
「又来了!你永远一意孤行,以前是,现在也是。」茉儿气得回嘴,「你不能老想著自己,不顾念别人!」
「茉儿……」他心里有著千言万语,总觉说不完全。
「别说了,下船吧!」她冷冷的命令道。
原来他们已然靠岸,任良和小萍都等在那儿,小萍手中还抱著一个三岁大的胖娃娃,有几分似小萌儿,可爱极了。
阿迢见到母亲,就伸手要抱。茉儿正忙著提篮,子峻上前一步要接过来,但阿迢见到生人,又全身湿答答的,便缩了回去,嘴巴马上扁了起来,像要哭的样子。
「是呀!你母亲恨我,你也恨,对不对?」子峻半逗著孩子说。
茉儿把篮子交给小萍,抱过阿迢,孩子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呵呵呵的,对子峻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欢颜和童语,永远也听不够、看不够。
「公子,要逗小少爷很容易。」任良见他高兴,也心中一爽,「他爱香香的东西,和我们北京的萌少爷很像。」
子峻瞪他一眼,有些微的妒意说:「我的儿子,还需要你教我吗?」
「当然不!当然不!」任良陪著笑脸说。
茉儿走在最前面,怀中有阿迢,子峻亦步亦趋的随在身后。
小萍负责系舟,任良在一旁说:「三年了,我没见公子这样开心过,我也一样,为你相思苦呀!」
「呸!会苦才怪,谁不知道你廊房里的相好就有好几个!」小萍白他一眼。
「天地良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若有谎言,就罚我天打雷劈!」任良指著天说。
「赌什么咒?天才懒得管你呢!」小萍偷笑著说。
走过一条小径,再接上大路,在团团黄绿的森林中,一座红墙黑铜门的道观出现。门上有一块木匾额,扁额上写了秀丽又有劲的四个字——无情碧观。
子峻说了什么话,茉儿点点头,阿迢用晶亮的眸子努力地研究著父亲,眼一眨也不眨的,充满好奇。
道观门打开,他们鱼贯进入,门再度阖起。
飒飒地,秋风自四方吹起,吹落了许多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晃悠悠的,飘呀飘的,打到「无情碧」上,再缓缓而下,栖息在它自己盘结的母树根旁,等待化为春泥。
一切,又归于平静。
「无情碧观」后面有依山的一片林子和水田,这些都是当年严莺随手买下来的,本只想替自己和妹妹留点后路,今天却成为她们仅有的依靠。
小小的道观和林田,和严家未抄时的田地百万亩及房屋六千多间自然不能比,但家破又被休离的两姊妹,已经很满足了。
田是租给当地农民来耕种,道观出租,地方上的人并不清楚她们的来历,谣传是官家有罪,妇女出来自求生路,做了女道士,修个余生清静。
茉儿要养孩子,便在道观后的林子里盖了一间白墙瓦房。这其间,她学会操井种菜!但大部分的粗活仍由小萍做,她大半还是织布刺绣。以前学来当一品夫人的手艺,如今成了谋生的工具,有时亦不免感慨。
子峻已在淳化待了十天,他未惊动地方官府,怕那些来往酬酢会误了他和茉儿母子的相处。一大清早,他就到白瓦屋里磨蹭,陪儿子玩、学樵夫砍材或如江叟钓鱼,晚上他再回天步楼独眠。
他觉得茉儿变了,以前的天真纯挚及娇憨求爱的小女儿姿态已不见,是历尽沧桑,还是为母则强?总之,荆钗布裙和洗手做羹汤,使她平添了一种沉静聪慧的美。
这个茉儿,比以前在严府或任府,更显示出自己,不再焦虑、不再彷徨,也令子峻更加心仪。
由于这个新的茉儿,令子峻的心更沉淀。他知道京城里有许多人殷殷地期盼著他回去,家中的父母、内阁里兼恩师的舅舅、翰林院的历朝策论、礼部里的国之典章……曾经扛在肩头的天下大事和理想抱负,已遥远地竟不如茉儿的一声娇斥,或阿迢的牙牙儿语。
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爱和茉儿长相厮守的日子了。
可惜茉儿一直不给他好脸色看,到这两天,因为要办任良和小萍的婚事,沾了点喜气,她才愿意与他话家常,他自然趁此机会好好的表现一番。
这秋阳午后,他陪著阿迢在柴木间玩捉捉迷藏,顺便想著这孩子要何时启蒙识字。突然,阿迢往道观里跑去,子峻怕会打扰到里头的女道士,连忙要追他回来。
阿迢熟门熟路的,三岁幼儿机灵地钻进缝中溜到大殿上,他对高墙上红绿彩色人像最感兴趣,那分别是太上老君、玄天大帝和女的碧霞元君。
子峻在供桌下没抓到儿子,见他又溜到一个刻著二十八星宿的大箱子后面。
子峻抬起头,竟见三副联,分别是——
云里观音香绮罗
雾里观音凝兰蕙
风里观音燕轻盈
子峻对这三位观音有些许的印象,但观音乃佛教菩萨,怎么会贴在道观里呢?哦!想必是儒道释合而为一,常不分彼此了吧!
忙著捉儿子,也来不及细思,见阿迢躲在箱子后不肯出来,他只好说:「快回家!有桂花糖吃!」
这招果然有效,阿迢一听,就立刻蹦跳到他的怀里。
走到白瓦屋前,见茉儿正在寻他们,手上拿著糖缸。
「桂花糖!」阿迢高兴极了,挣扎著要下地,迫不及待地伸手往糖缸里取糖吃。
看了茉儿的笑容一眼,子峻忍不住说:「读遍万卷圣贤书,不如这淡淡八月桂花香。」
茉儿知他的意思说:「你也出京太久了,再不回去,公私都不允许的。」
「有你和阿迢,我才愿意回去。」他一再的表明。
「严家此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何必去自取其辱?」她苦涩的说。
「他们若打你,就是打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受苦。」子峻又说:「不!不受苦,我只给你幸福。」
此时,阿迢吃完糖,指著门外说:「划船……」
这是阿迢的习惯,近黄昏时,都要到湖上玩玩,看水里的金波荡漾。
有些话反复说著,其实心里都明白。他们沉默地到湖畔解船,划向江心,子峻撑篙,阿迢坐在母亲的怀里,偶尔指著云天中的大雁和戏水的野鸭。
争什么呢?千古是非心,不过是一夕渔樵话而已。
「我们去天步楼吧!」茉儿突然说。
子峻先是诧异,再是微笑。这是十天来,茉儿第一次要求回天步楼。他很快地转个方向,朝南岸而去。
河道清浅,芦草已花白,犹记那字联——云开当空日,共秋水一色;萧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最始的初衷和执著,历经惊涛骇浪,仍成了最后的初衷和执著,不就像一曲最美又充满诗意的歌吗?
秋雾又随风聚散,弥漫在大湖上,翻涌如沧浪,隐隐约约地可见著他们的小舟。但不一会,舟去茫茫,可天地依然自在,因为知道他们登上的,是生命中追求的「天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