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嵩涛山,当今最古老的一座巍伟奇山,拔天通地般的雄浑气势,山内奇白异石层迭,砌出曲径山道;峰腰之上,终年云雾盘绕,苍茫云海如涛撩波。
迸来便谣传,云峰之上是天界与人界的交境处,因此始终无一人可入其峰之境。
也因此,人间只见奇山三分形,未见云中乾坤貌,始终是这座奇山的传说。
「仙主可慎思清楚?」
老松树下,站著一名无发、高额,却满脸白胡蓬须的老者,拄著片木般的拐杖,杖上雕著奇特的古松树样。
「这个做法虽是一线生机,却对仙主埋下不可预测的危机。」老者沉迈的声道。
前方云海涌动的峦峰高处,一道逸挺的女子身形迎风昂立,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女容姿,却是满头云白过腰长发,以简单的二根红木簪梳挽,唯有右鬓边留著几绺乌黑长发,在阳光下缕缕飞舞,左肩披系著一袭龙鳞般的战甲,在扬起的光影中,充满焕发的英气。
日阳缀映下,冰雅的面容如霜般清透,秀逸的眉眼透著冷冷英气,还有一股不该在这年少之龄会有的沉稳,与一抹不属于尘世的清圣皓洁。
她端详著抱在臂怀中,一名四、五岁的小女孩,甜美可人的娇颜正酣睡在手臂主人的颈窝中,仿佛从她有意识以来,这就是她熟悉又温暖的位置。
「松翁,这是唯一能救绯儿的方法。」眸瞳敛凝著一丝悠怅。「如果不入人界轨道,借轮回转世而来,绯儿将烟消云散。」
「仙主还可另做选择,此灵儿既是仙主以红花灵气耗自身道行蕴育成形,将她回复原灵,让灵气回到己身。」
「松翁该知绯儿对吾的意义。」女子的声已转悠淡。
「一旦入人间轮回,以凡人之胎托生,一切都将是凡胎俗身,纵是不凡天赋下隐藏著灵气,也逃不过凡人肉躯的生老病死,届时,仙主想将此灵回复原身也难。」高额的白须老者冷静的提醒。「事已至此,只能说此儿与仙主缘已尽,请仙主以自身为重。」
此时,眼前的人蓦然甩过身上的披肩战甲回身,战甲上的龙鳞衫片竟绽出辉光,透出锐冽异彩,炯炯双瞳精芒犀绽,倍添那份令人敬畏的威严。
「仙主息怒,您心中很清楚此儿绊您之深,若入人界,徒惹尘缘,未来她之一切必牵动仙主之心,尘缘、尘心,未来会绊住仙主羽升仙界之路。」
「业力犹在,何足成仙!绯儿是吾舍百年道行,借红花灵气在‘石红花篮’孕化,付出百年心力,才护她成形,虽非人间女子孕化胎儿一般,以腹怀胎十月而生,但她确实是我费尽一切心力孕育,是吾的心与骨血,俨如我生出的亲儿,当子出事,只有双亲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岂有放弃之理!」
「若仙主如此难舍,何不另行折衷之道,放入‘石红花篮’内重新蕴化,此回不须再费仙主百年道行,付出百年心血,便可成形。」
「松翁所言是炼化灵气,如此做法,绯儿也不是原来的绯儿,重复化出的灵气只是一具玩偶,不具自我意识,一切只听主人之言活动!」她正色疾言,声浩撼动周遭气流。「若人性之灵,可以轻率、可以揉捏,如此的我还能位列仙班,天若许,那本仙主的选择将是逆天!」
「此儿带有仙主原生灵气,若入尘世,将对仙主埋下未测的风险。」
「吾心意已定,松翁不须多言。」
看著断然迈出孤崖,步上云桥往「玄镜池」走去的身影,老者发出沉迈的喟叹。
来到白色石头砌出的石阶前,上头由云海堆栈架起数丈高的雪白镜台,镜台前的地上,有一方相映如镜般的水池,粼粼灿耀著浅色流光。
玄镜之前,任何形貌都无所遁藏,看著镜前映出的身形,抱在她怀中的小女孩娇小的身躯、粉嫩的四肢,唯有一边的肩上还难以看到完整的肩形,盘绕著一团红花淡影。
「肩膀会是你最脆弱的罩门,转世后纵有凡间实躯,先天上你已不足,一旦受伤想痊愈将极缓。」话中有心疼。
「纵识天机也难避此劫,再十五天,你就拥有完整的实形之躯,不用吾身之气保护,也能单独到人间,百年来细细的周全,终也难避天的一算,如今提早沾上尘世气息,也只能为你觅这一线生机。」
看著澄净无波的池面,池面下是另一个境界。
「玄镜池能护送你入冥界,再进人间轮回的轨道。」长指轻抚过颈窝内小女孩的眉心,酣睡的眼马上缓缓睁开。
「这是哪里?」小螓首好奇的四处看著。「娘……」当小女孩朝眼前的人唤出后,那凝锁她的眼瞳,这几日都带著沉重,今日竟浮现哀伤。
纯真灵秀的小脸不解的伸出小手模著她的脸和眼,记得第一次唤娘时,她是皱眉一怔后缓缓笑起的,是不是不能这样唤了?
她天真的改唤,「爹。」
人间有好多和她一样的小孩,常对抱住他们的大人唤这二个称呼。
「我的绯儿……」
清圣端敛的面容,面对世人永远有一份淡然的距离,独对她,总是带著温和浅笑,但今天的笑不一样,她看得懂。
哀著她的发丝与小脸,手背的七色花印点点鲜明,小绯儿从有意识以来,带有七色花印的柔荑就经常拍抚她。
「你想到人间界去玩一趟吗?」
「只有绯儿自己去吗?」每次都是「娘」带著她,从来不曾自己一人。
见她颔首,灵秀的小脸更不解。
「可是……你不是说,如果没有你陪著,在时间未到前,不可以随便跑去人界吗?不然绯儿会见不到你的!」
「这一次不一样,我希望能永远见到绯儿,所以让你自己去一趟人间界。」
「绯儿一定要去吗?」纯真的大眼充满不解,侧著小脸看她。
「这是为了未来,让我能永远这样抱著绯儿。」
「可是绯儿如果迷路了……」
「我会去接你。」再次抚著她嫣嫩的脸颊,坚定道:「无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吾一定会找到你,让你回到身边。」
「绯儿……不喜欢一个人。」两只小手捉著她的衣襟,黯然的抿唇,嗫嚅地轻声唤,「‘娘’你真的要来找我喔!不然……绯儿会很想你的……」
「‘娘’……一定会去接你。」
轻吻著她开始噙著泪的小眼,向来平静内敛的情绪也禁不住激动,握著她的右手小腕,手背上的七色花印开始绽放出光辉,随即七色花印上的红点淡褪,反在那小手腕上,一朵红色小花绽放。
「这是和你的约定。」抚著她嫣嫩的小脸颊,幽声道:「一入人界,必有绊住你的尘缘,我再有纵天之能,也仅能识得六分天命、天机,剩下的一分天意,三分人心,这些都不是我能一一测知,希望人界不会是你、我缘尽之处。」
「绯儿只会在你身边,绯儿不要在人界……」一双粉嫩小臂再次紧紧环住她的颈项,隐隐知道这一别,意义不同。
「只有你在人界缘尽、情消,化了这场人间尘缘,吾才能带回你,以修仙之道助你褪凡俗,得真正的仙体。」
「绯儿……不懂你说的,也不要什么仙体,绯儿只怕回不到你身边……」童稚的声已开始啜泣。「万一绯儿想回来,老天爷不让我来了怎么办……不要、我不要离开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拥紧怀中的小身躯,这是她的孩子……
有多久没有这种生离的痛楚、有多久不再知道揪心的感觉,百年、千年……从她步入仙道之后,七情六欲早已离身,直至三百年前,蕴育了一道灵气开始。
「你说过……老天爷的心谁也抓不准、你说过老天爷……不下天诏让你位列神籍,是因为……尘界尚有劫难未完,如果这个劫难……就是不让我回到你身边呢?」埋在白色的发丝中,她哭得嘶哑。
「娘,求求你……不要让绯儿离开你……绯儿怕……再也回不到你身边……」
「只要你想回来,无论任何阻挠,甚至龙霓战甲不惜染血,娘都会替你铺一条回家的路。」她坚定的对颈窝中的小螓首道。
「这样做的话,老天爷会罚你的……是不是?」
眼前圣丽的面容只是淡淡一笑,亲吻著她的发丝。
「当你在人界的生命再重生时,才是我介入的机缘,否则我只能暗中关心你。」
她的唇轻吻在她的眉心处,柔声道──
「未来我将在尘世应劫,唯有你的声才能牵动吾的觉醒,当你以凡人之躯忆起本灵之名时,‘弦’就会来接你。」
如封咒般,言语没入她眉心,只见那双小眼渐渐无力般阖上,身躯也随之透明起,稚嫩的声却还是传出──
「娘,绯儿知道……也愿意……」
未完的话随著声音的主人幻化成一道灵光清影,缓缓飘落玄镜池。
「她重生的机缘牵动你在人界的劫难,她的机缘与仙主你的劫难是重迭的。」
蔚蓝的云海忽传来男子的悠语。
「纵是如此,吾亦不惜代价护她周全。」她只是看著玄镜池,对虚空的声一点也不讶异。
「就为了六百年前,佛的一句:不识人间七情六欲,又怎能知世人苦;不识红尘磨难,又如何真正解世人之苦,仙主竟不惜自毁仙道之行吗?」来人知道,为护绯儿的成长,她已付出泰半道行。
「六百年前,与佛之遇是缘;六百年后,绯儿的存在若真是一场佛缘的起因,那么吾为她再陷尘世七情六欲,了这场因果,又有何悔?」
「不解、不解,修行、修道、成仙、成神甚至成佛,首要淡七情六欲,为何成无情无欲的仙之后,反要再沦七情六欲,陷红尘之难?」叹叹叹。「这是智慧的考验吗?当人已是难,没想到当神、当仙还这么麻烦,多情不行、无情也不行;见苦不救不行、见难不解违天;慈悲不能滥行、同情不能滥用,那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吾若懂,六百年后佛便是我,而你便会是神。」她抬首看著虚空云海中的某处,世人肉眼难以见到的,难逃她的双目。
「咦?」
「因为吾若懂,便渡你南海禺疆蚩缔一程。」
「呵呵,有一点我倒是懂了。」虚空的声传出的是爽朗的漫笑。「当仙主有了绯儿那个小牵挂开始,禅机和幽默倒是高了不少。」
「幽默?」她淡淡牵唇,像是在咀嚼这两个离她久远的字。
「无色之丝是无忧之丝,是褪了凡尘之丝。」轻风拂过她如云的雪色长发。「但仙主本灵原只剩三魄未退凡尘忧丝,如今却多增一魂染上凡尘忧色。」右鬓边的乌黑长发在风中飞扬。
「未来,这一绺乌丝是升华成无忧的雪色之丝,或者这场红尘之劫,仙主无忧云丝不再,终将添为三千烦恼青丝,打回尘间凡人!」
「是无忧、是凡尘,若注定千年修为一场空,再堕红尘、再入六道,终将是吾之造化,天未不仁、吾亦不怨。」不忧、不恼、无嗔、无思,她淡定道:「绯儿对吾是喜、是得,而非劫。」
「仙主,红尘之劫未必是指您的爱女,您心中有数,您的爱徒显然才是这场劫的关键。」轻叹的声不解问:「明知如此,您却打算栽培此人。」
「三百年前,吾对关家和兰家先祖有承诺,契机至,必栽培关、兰两家后人。」当今轩朝,天、地、时,各方机运皆有利两家未来运势。
「这个承诺显然让老天爷有机会下考题给你,尤其兰家后人,元灵是你、我熟知的人物,凶险异常,仙主却收其为徒,是另有考量,或者不得不为?」
「千年以前种下的因,若注定千年以后能了却这个果,未尝不是得。」
「仙主的思绪是纳天的器量,还是独特异行,蚩缔总不解。」
可以无拘潇洒,也可以为单一人事困守人间,有时,心性淡得几如静水般不动,有时又瞬间情绪湃然,相识八百年,他总没真正懂过眼前的人。
「百战山河,江山残;古月今尘,徒叹兴衰。今朝,繁华若梦;明朝,历史洪流。历代起落,红尘千年,尽在眨眼中。」遥眺无际云海,她忽道。
「仙主生于乱世,此时观睨太平盛世,却对时局感伤起吗?」蚩缔调侃。「莫不成失去绯儿,竟令仙主扬弃的尘世情感与过往,开始复苏?」
「吾之劫,人界十数年后能度过,万嵩涛山再会蚩缔。」
「仙主碍于天规,只能待机缘至,但我南海禺疆不同,只要不闹大事,天规难到。」几道云像抽丝般随风绕到她身旁,像在示意询问。「只要仙主一句话。」
「蚩缔之情,本仙承记,天地之道,既有法就依规吧!」她再看了一眼玄镜池,沉重道:「人间,有我遗落的心痛。」
随即,回身扬过龙霓战甲,周遭云丝散离,步下玄镜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