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容玉帛真的第二天娶了无射,无射果然第二天嫁给了宛容玉帛,成了宛容家的媳妇。
他们已开始张罗新的绣坊,为防官府注意,改了个名字,叫做「夭桃」。不知内情的人只当取自《诗经‧桃夭》,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灿烂宝贵之意,却不知道宛容释老爷子大笔一挥,取其偕音「要逃」。
这一家「要逃」绣坊,果是逃出来的,它的希望和幸福,也是逃出来的,指使的是一个很会逃的女人,叫做无射。
「娘,用茶。」无射乖乖地把媳妇茶端给木岚,在扮一个好媳妇。
木岚接过茶,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微笑道,「无射,你是真心这么规矩呢?还是假的这么规矩?」她接受了这个媳妇,就越看越看出无射的优点,例如——她是个真小人,虽然扮得维妙维肖,但你问她是不是假的,她会老老实实地回答。
无射敬了茶,闻言嫣然一笑,「是玉帛叫我不可以再气娘的。」她眼角向宛容玉帛瞟了一眼,有点似笑非笑的媚,「不过娘现在对无射这么好,我怎么舍得再气娘?」
木岚啐了她一口,「油嘴滑舌!」她知道无射这句话三分假七分真的,听在耳中,明明高兴,却要板起脸。
「娘真是越来越会骂人了。」无射叹气,无限哀怨似的。
木岚正色道:「娘几时越来越会骂人?」她自认书香世家,哪里会常常骂人?
「好嘛,娘——嗯,娘越来越不会骂人了,可以了吧?」无射一双乌眸转来转去,光华流转,灵动之极。
「胡说!娘从来不骂人的。」木岚拿起茶杯在桌上轻轻一敲,做出威严的姿态。
「好嘛好嘛,娘从来不骂人,只是常常教训媳妇而已。」无射委屈地道。
「我几时教训过你?」木岚板起脸。
「刚才,」无射反射性地回答:「娘教训我油嘴滑舌!」
「娘只是在说一句俗语,哪里有教训的字眼?」木岚和她强辩。
无射咕哝了一句:「骂人不带脏字!」
「你说什么?」木岚心里暗笑,装得一脸冷冰冰的。
无射耸耸肩,「我在说一句俗语而已,没说什么。」
木岚瞪了她一眼。
「娘真的生气了么?」无射委屈地看著她,娇弱怜人的,动人之极。
木岚板著脸,「没有。」她怀疑地看著无射,「我生不生气,你有这么在乎?用得著这么委屈?」
「没有,我骗你的。」无射乖乖地回答。
两个女人相视大笑,木岚很少笑得这么欢畅,「你这个小狐狸精!」她指著无射,一点名门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又笑又骂。
「娘又骂我!」无射溜到玉帛身后去,拉著宛容玉帛的袖子,无辜地看著他。
「娘只是被你教坏了而已。」宛容玉帛了然地看著她,「不用来骗我,你的眼神太天真了,你不是可怜兮兮的小女人,不用来骗我。」
无射泄气地叉起腰看著他,「你知不知道,男人都比较喜欢天真的妻子?」
「我不知道,」宛容玉帛笑了笑,眉眼弯弯,温柔无限,「我比较喜欢狡猾的女人,比如说——你。」
无射的反应是挥挥袖子,「少来骗我,你只不过被我骗到了手,还做深情,吓死我了。」
三个人都笑了,连一旁看的宛容砚也莞尔,自从有了无射,这个家有生气太多了。
「公子,外面有你的朋友找你。」岑夫子的下人对暂住金银山庄的这几位读书人很是尊敬。
宛容玉帛有些惊讶,「快请。」他想不出他有什么朋友会知道他人在金银山庄。
木岚与宛容砚对视一眼,「既然玉帛的朋友要来,他们年轻人说话,咱们老朽的还是先回房去吧。」
「多谢爹和娘。」宛容玉帛还没回答,无射先回答,一双眼楮滴溜滴溜地看著木岚。
世上有这样的恶媳妇!木岚摇头苦笑,但为何,却并不嫌恶她?因为她率直,这岂不是很奇怪?她又是这样骗死人不赔命的女人!
木岚和宛容砚走后,进来的却是「红绫四义」那三人:颜非、段青衣和常宝纹。
「大哥!」一进来之后,常宝纹先对著宛容玉帛叫了一声。
宛容玉帛报以一笑,「各位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他一笑,段青衣和颜非登时瞪大了眼楮,常宝纹更是以手掩口几乎发出一声尖叫!
从来没有见过宛容玉帛笑!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笑!一双眼楮弯了起来,与眉毛一样弯,抿出了一流漂亮的晶光,那笑意并非灿烂,而是温柔,无限包容的善良的温柔!
「大哥,你……你……」常宝纹指著他,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你竟是会笑的。」
段青衣更是从未见过宛容玉帛毫无表情之外的其他表情,原来宛容玉帛非但不是冷漠的人,而是这样温柔的人!
而令他变回温柔的女子——三个人的目光同时转向了无射。
无射反而皱著眉看著宛容玉帛的脸,「他们为什么以为你不会笑?」她困惑地道:「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爱笑的人。」
宛容玉帛笑了,「也许是我从前对他们太不关心,都是我不好。」
无射哼了一声,直接了当地下结论:「你骗我!你对著什么小猫小狈小花小草都会笑啦,没有大事,怎么让你笑不出来?」
「那时候——」宛容玉帛低低地道,「我以为——你死了。」
无射怔了一怔,她既没有被感动,也没有流下眼泪,只是骂了一声:「傻瓜!」她叉著腰站在宛容玉帛面前,样子很是野蛮,也很媚很俏,瞪著眼,「我如果真的死了,你不笑是要陪我去死么?不好好讨一门比我好千百倍的媳妇,好好过你的日子,死什么死?你爹娘养活了你二十几年,是可以这样胡闹说死就死?」
她还没有骂完,宛容玉帛已经很习惯地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搂入怀里,低声埋怨,「你说到哪里去了?哪里有刚过门没几天的人,就为相公打算一旦成了鳏夫,如何再娶的事?谁要死了?你咒的谁啊?」
无射脸上一红,咕哝道:「人家生气……」
旁边三个人看著他夫妻若无旁人地说话,那女子娇媚如燕,和秦筝一般瞪起眼来生气十足,但脸一红人—软下来,娇媚无限,没有秦筝那样性烈而犀利,却是一丝丝的媚,一丝丝的笑,一丝丝的情。
说完了话,无射突然记起还有三个人,笑吟吟地赖在宛容玉帛怀里,笑吟吟地看著常宝纹,「好漂亮的小泵娘,玉帛,是你的小妹妹么?」她何等聪明!常宝纹虽然和段青衣神态亲密,但看宛容玉帛的眼神便是不同,她是女人,还是个聪明得近乎狡猾的女人,如何不明白?
常宝纹便已看不惯她笑眉笑眼,又娇又媚的样子,心中暗骂,「莫怪大哥说你像翠羽楼的头牌红倌!是大哥好脾气,否则娶了这样的妻子,不一巴掌打过去才怪!」但她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好漂亮的姐姐,姐姐过了门,就不要让大哥再吃苦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让宛容玉帛吃尽苦头!无射眼楮转了两转,「这个当然,譬如有什么喜欢缠著我家玉帛不放的小美女小泵娘,我会替玉帛赶了出去,不会让他吃苦的,你说是不是?小妹妹?」她这样笑吟吟地说,还带一点,「天真无邪」、「聪明可爱」的样子。
常宝纹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只好恶狠狠地瞪著她,这个抢走了她大哥的坏女人!
无射便歪著头很是有趣地看著她,仍是笑吟吟地。
段青衣不忍常宝纹被她欺负,当下轻咳了一声,「嫂夫人好。」
「好。」无射转过头来看他,心知有人要英雄救美。
段青衣自背囊取出一卷书画,「听闻大哥成婚,小北无甚大礼相关,这一卷徽宗的字,就送与大哥了。」他展开书卷,上面果是徽宗自成一家的「瘦金体」。只见上面写的是: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行行指月说行行,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这一首《醉落魄》,是徽宗预赏景尤门的时候,追悼明节皇后作的。」无射看著那字,突然之间,失去了玩笑的心情,轻轻地叹息。
谁都知道,这一幅字让她想起了她诈死,宛容玉帛那三年哀戚的心情。
段青衣一怔,不禁惶恐,「我——」
他可没这个意思,徽宗的字千金难求,他只是因为宛容玉帛喜欢读书,所以才送这一卷字画,他不知这一首《醉落魄》的来历,奇怪的是无射却知道,这样一说,果是大大的不吉利——人家新婚,送悼亡之词,算什么意思?
「你什么你?」无射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你送这幅字来,玉帛天天看到岂不天天都要怪我骗他?你害死我了!只恨这字又这生漂亮,我要把它还给你都舍不得。」她说完了就抿著嘴笑,一半调侃,一半娇媚。
段青衣才知道她没有生气,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那是嫂夫人通情达理。」他这一句是真心的,只有足够豁达的女人,才会不在乎新婚之时,被人送了这么不吉利的东西。
宛容玉帛只是拥著她,任著她说,脸上一直淡淡带著微笑,满面都是纵容之意。
无射谈到词,就有一些儿眉飞色舞:「徽宗的词,有‘家山何处,忍听无笛,吹彻梅花’的凄清之句,「也有‘从宸游,前后争趋,向金銮殿’的富丽之句,倒也不是句句不吉,又何况皇帝的字嘛,总是比较福气的,你不用内疚了,下次送徽宗的画来给我,算是你给我赔罪好了。」她伸出手,摊开手掌,笑咪咪的,「记住了。」
段青衣又是一呆,徽宗的画价值万金是一回事,这种东西却是未必有钱就买得到,更何况他又没钱:「这个……」他不禁尴尬之极。
「青衣你莫理她。」宛容玉帛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信了她事情便没完没了,你嫂夫人说话,这里是没有人信的,千万莫当真了。」他知无射又在骗人,耍著段青衣玩。
无射斜睨了他一眼:「你帮谁啊?」
「你欺负老实人,我当然不帮你。」宛容玉帛温柔地道:「青衣一诺千金,你以为像你说话十句有八句可以随时翻脸不认的么?」
无射也不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和娘一样,都喜欢教训我,我好后悔嫁给了你。」
「真的?」宛容玉帛轻笑。
「假的。」无射嫣然一笑,向著颜非道:「干吗不说话?」
颜非模模头顶,无可奈何地道,「嫂子伶牙俐齿,我怕一开口就被当猴耍。」他何等精明,无射的灵动变幻和聪明世故,他如何看不出来?只有他才真正在心里暗赞宛容玉帛娶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无射向他上下打量了半天,摇了摇头,「我不敢耍你。」她补了一句,「你是聪明人。」
颜非真的有些吃惊,他就这样被一眼看穿了?这一个半疯半癫的女人,竟有这样明利的眼神?「小弟身无长物,只在外面酒肆买了一瓶二锅头来送礼,共计三斤,花了十钱银子。」他拎出一个小酒坛子,大大方方,也不觉得自己寒酸。
无射自然更加不会嫌弃礼物的轻贱,她绝不是看礼不看情的女人,颜非这一坛酒和段青衣那一幅字是一样的心意,她自然明白。
「我唱段曲子给你们听,」她以指甲轻敲著那酒瓶,发出叮叮咚咚的轻响,应声唱道:「浙右茶亭,物价廉平,一道会买个三斤,打开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听得渊明,说与刘伶,这一瓶莫约三斤,君还不信,把秤来称,有一斤酒,一斤水,一斤瓶。」
她一唱完,一伙人全笑弯了腰,只有颜非在那里苦笑,又模模头顶:「嫂子还说不敢耍我?我这三斤,货真价实的三斤酒,没有兑水,也没有算瓶,嫂子取笑了。」
「我们来喝酒啊!」无射不以为意,一手揭破了酒坛的封口,「叫小云拿茶杯茶点来,咱们喝酒!」她从宛容玉帛怀里跳出来,忙忙地摆桌子,找凳子。
「干吗不叫酒杯,要叫茶杯?」常宝纹不解。
无射「嘘」了一声,在她耳边悄声道:「要是让娘知道我在这里开酒会,她不知要说我多久才肯罢休,出去了说我们喝茶,不是喝酒!」
常宝纹这才明白,有些哭笑不得。她与段青衣都是比较死板的人,不同无射的善变,但一份羡慕油然而生,这才是一个活得很「真」的女人,善变是因为她并不做作,而这一份真是因为她曾经活得太「假」了吗?常宝纹并不能理解,她还太年轻,少了磨练,少了吃苦。
「茶点要花生,豆干,可以下酒的东西。」无射拉著小云窃窃私语。
不多久,几个人在酒香弥漫的房中开「茶会」。
无射一边啃花生,一边细述她和宛容玉帛的初遇,这一段连宛容玉帛都完全忘怀了,所以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她讲。
「那天,是春天,有一点雪,我到宛容家门外的古梅林去,想折一枝梅花。」她以茶杯喝了一口酒,双颊晕红,眉飞色舞,「我本是存心骗他去的,折枝梅花,是想迷得他晕头晕脑,我好乘机问他要‘璇玑图’,但刚刚进了梅林,哇——」她拿著豆干指向宛容玉帛,「他就冲著我笑!」
所有的人便转头去看宛容玉帛,宛容玉帛仍是一脸温柔的笑意,如明月照白荷的单纯,和晚风凉如水的柔和。
「你看你看,他就这样冲著我笑,我当时就傻了,脑子里想著一句话。」无射咬了豆干一口,又喝了一口酒,「我想,古人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古人诚不欺我。」
段青衣忍不住好笑,「嫂夫人是被大哥一笑笑得嫁入了宛容家?」他斯斯文文地吃花生,不像无射那般随便。
「才不是。」无射向宛容玉帛抛了个媚眼,「他那时拿著水给梅花洗尘,我看了,心想,这样的男人——」
「如何?」众人异口同声地问。
无射一拍桌子,「善良!」
「喔!」听者纷纷点头。
「又笑得这么好看,这样的男人——」无射半真半假地看著宛容玉帛。
「如何?」众人又纷纷凑趣。
「单纯!」无射很肯定地道。
「嗯。」众人表示同意。
「所以既善良又单纯的男人——」无射半醉半醒,半真半假地手长声音。
常宝纹忍不住接下去,「值得托付终身——」
「好骗!」无射重重放下洒杯,发出「砰」的一声,打断她的话。
众人笑得打跌,仍随著她起哄,「不错!」
宛容玉帛的笑开始有了些无奈的神色,「无射,你喝醉了。」他抱过无射,轻轻拍哄著她的背,「你喝醉了。」
无射只是笑,歪著头看著他,「好漂亮的眼楮喔。」她定定地看著宛容玉帛,软软地叹息:「眼楮里面的东西,全都是真的,不是假的,你知道——那有多难得吗?我看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的男人,没有一个——」她的眼神很肯定,「没有一个——有这样干净的眼楮。他们看著我,眼楮里都瞄著他妈的那张床!只有你肯这样看著我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看著我,我可以替你去死的!真的,我不骗你。」无射笑了起来,「这样好的你,竟然肯爱我,我好害怕好惭愧你知道吗?我不配的,不配的,不用他们来骂我,我也知道,我不配,不配!可是你不让我逃,你……强迫我爱你,强迫我信你,你这么好这么好地对我,我信你,我信了你,我没了路可逃,只有爱你,嫁给你,这一回,如果你再卖了我,我——」
她还没说完,又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宛容玉帛已喑哑地接口:「那不等我卖了你,你害死我,好不好?」他漂亮的乌眸灿灿发光,一半是深情,一半是微微有泪,映出无射失神的眼楮。
无射看了他半晌,突地一拍桌面,「砰」的一响,她大叫一声:「好!这句话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她自己倒酒,自己一饮而尽,「钟无射这一辈子卖给你,你若敢对我不起,拿命来赔!」说完用力一掷,「乒」的一声,应声掷碎了那茶杯。
颜非低声赞道:「好一个嫂子!」
常宝纹这才深深明白,无射这一团毒火,是毒得何等的妖艳!若不是宛容玉帛这一潭静水,谁都只怕会被她一同烧毁,而宛容玉帛这一潭静水,若不是无射这一团毒火,当真谁也烧不起来,她在这一火一水之间,她算什么?她原本什么也不算啊!悄悄回眸看了段青衣一眼,却发现他始终以他温柔的眼神看著她,不同于宛容玉帛的温柔。
无射真的醉了,躺在宛容玉帛怀里,突然轻轻唱起歌:「剑倚青天笛倚楼,云影悠悠,鹤影悠悠,好同携手上瀛洲,身在阎浮,业在阎浮。
—段红云绿树愁,今也休休,古也休休,夕阳西去水东流,富又何求,贵又何求。」
人生至此当真富贵无求!
因为,她知道,这一个干净的男人,会认认真真陪她走过这一辈子,不怕她脏,不怕她错,无论如何,都绝不会——遗弃她!
她会快乐的。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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