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心玉 回家

宛容玉帛在外边这样浪荡了三年,做出灭了璇玑教这样的大事,名震天下,但对宛容家来说,丝毫没有影响。他们重视的是,他终于回来了,大少爷回家了!

无射与宛容玉帛并骑而归,到了宛容书绣坊门前,远远便看见宛容家张灯结彩,红红绿绿;一派喜气洋洋。

「你家里有人成亲?还是有人中了状元?」无射突地放缓了奔马的速度,回头问。

宛容玉帛看著她懒洋洋媚眼如丝的样子,忍住笑道,「宛容家的人从来不考状元。」

无射似笑非笑,「那么念那许多书干什么」

宛容玉帛忍不住还是笑了,「没干什么,你这是拐著弯要我赞你也念了许多书么?宛容家念书和你一样,一半是喜欢念,一半是用来吓唬人。」

「吓唬人?」无射无辜地眨眨眼楮,模样极俏的,「我有么?」

「你吓得岑夫人一愣一愣的,还说没有?」宛容玉帛轻笑,「其实读书人不都一样?读的书多了,自觉是一种虚荣,可以拿出来卖弄。真正读了书不把它当作攀富贵的垫脚石,不把它拿来卖弄,真正读的是书的,世上又有几人?而这几人又往往念成了书呆,失却了灵性。」

无射嫣然一笑,「我不听你这些大道理,我觉得,读了书,想拿钱便拿钱,想卖弄便卖弄,做人何必做得这么假?反正我是读了书,你当我没有卖弄的本钱么?我不管你君子修身养性,你也莫管我小人胡作非为。」

「我是伪君子,你是真小人。」宛容玉帛失笑,「只要你不胡作非为得离了谱,我自然不会管你。他又微微一笑,「你胡作非为,总比你骗人骗鬼来得好。」

「我偏偏喜欢骗人,不可以么?」无射扬鞭策马,笑声被她遗落在身后。

「你这不叫骗人骗鬼,你是胡搅蛮缠!」宛容玉帛摇头,这一个稀奇古怪的女人!

无射策马狂奔,笔直向宛容书绣坊正门冲去,马蹄狂奔,卷起一团尘土黄云。

宛容书绣坊门口本站著左右两行家仆,衣著枣红,显得既喜气,又不失庄重,门前灯笼高挂,还有一群各色衣著的人站得层次分明,显是家中主子,正在等自家少爷。

无射这样当面纵马而来,只见门前家仆齐声惊呼,「唉呀」之声四起,滚倒了一片,只怕被惊马踩上两脚,不免不用骑马而「驾鹤西去」。

门前众人也为之变色,却是站著不动,显出了主人极其深湛的涵养功夫,虽未做到「惊马奔于前而面不改色」,但至少也没有落荒而逃。

无射纵马过来,见众人四下闪避,偏偏门前的主子站著不动,不免也暗暗佩服他们的硬脾气。尤可见,要这样顽固的一家子接受自己这样一个「媳妇」,根本是近乎痴人说梦,而且说的还是噩梦的地步了。

怒马狂奔,无射在那马堪堪要撞倒前那一堆显贵人物的前一刹那扬手勒马,那马惊嘶,人立而起,把马背上的无射整个甩了出去!而这狂奔之势也就险险避去,马蹄仅有毫厘之差落在了门前一位妇人的头上,那妇人脸色煞白,不知是惊是气。

无射被甩了出去,宛容玉帛随形而起,将她接住,稳稳放下,见她一脸安然自在,不禁顿足,「你又搞的什么鬼?」

无射俏目流盼,笑吟吟地看著门前众人,悄声道,「我试试你家里有多少是书呆子,反正我拉不住马,你会拉住,我跌下来,你会救我,有什么好怕的?」她今日一身新衣,是岑夫人特地招巧工做给她的,浅缀流苏,本来甚是风雅秀致,但被她这样一跌,什么古雅风流全都吓跑了。

宛容玉帛气为之结,当真哭笑不得,话是没错,他自是不会袖手不管惊马撞倒自家人,而宛容家家传武功,自也不会轻易为马所伤,但无射竟然拿他当筹码来试探他的家人,实在也胡闹得过分了些。「你这是存心在让我下不了台。」宛容玉帛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语气却并不轻松,「试出了我家多少书呆子?」

「全部,包括你。」无射叹气,神态娇媚,「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躲?万一你我都勒不住马,他们逃也来不及了。颜渊问仁,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孔夫子没有说‘非礼勿逃’,你宛容家讲究风度礼法,讲究涵养,真是讲究到家了,都不会变通的。」

这两人在那边窃窃私语,门前众人早巳怒动颜色,当前那妇人文雅地笼起了袖子,走下台阶,冷冰冰一眼也不看滚倒一地的家仆,向宛容玉帛道:「离家三年,一回来不叩见亲长,站在门外成何体统?」她眼里竟是没有无射的,仿佛无射刚才策马撞人之举从来没有发生过。

无射并不生气,对著那妇人嫣然一笑,依旧是她酥媚娇俏的笑,她没说什么,回过头笑吟吟地看著宛容玉帛。

「娘,」宛容玉帛把无射拉了过来,「她是玉帛意中的女子,今玉帛带她回来见过家族父兄,择日便将成婚。」他心知事无善了,于是先开口为强。

熬人凝目看著宛容玉帛,沉默良久,缓缓地道:「禄伯!」

一个枣红衣衫的老者欠身道。「在。」

熬人看著宛容玉帛,无甚表情地道:「少爷累了,你带他回房去休息。」

宛容玉帛闻言变色,「娘!」

禄伯老态龙钟,慢慢走到宛容玉帛面前,有气无力地道:「少爷,你不会让禄伯为难吧?夫人有令,少爷累了,请回房休息。」

宛容玉帛护著无射,退了一步,「娘,你要软禁玉帛么?」他的武功十有八九是和禄伯学的,娘要禄伯带他走,那根本于情于武都不给他反抗的余地。

宛容夫人不理他,又淡淡地道:「至于那个女子,立刻给我清理出家门口!」

听宛容夫人这样下令,宛容玉帛又护著无射退了一步,皱眉道:「娘!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

宛容夫人冷冷地打断他:「这个女人目无礼法,不敬尊长,胡作非为,你竟敢为了她和娘顶嘴?可见这妖女为祸之深,禄伯,快带少爷回房去休息!」她袖子一拂,回头便走,竟看也不再看自己儿子一眼。

而站在门口的二老三男三女竟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宛容夫人折回,才有人缓缓向宛容玉帛看来。

那人是一身紫袍的中年男子,长须威颜,只听他道:「汝母所言甚是,痴儿回来。」语音沉稳,极有威仪。

宛容玉帛又道:「爹——」

无射看看宛容玉帛他娘,又看看他爹,再看看门口那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物,一双灵活的眼眸转来转去,忍不住轻轻一笑。

那一笑又像跌落了三两朵小黄花,宛容玉帛一听便知,这狐狸精又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知道无射聪明狡诈,应变之能远高于己,于是他让开,让无射站了出来。

他这样让开,是他相信无射做事是有分寸的,她善变,但不会不明事理。

他让开,门口众人的目光便集中在无射身上。

—个宛转风流的女子,黄裳素素,古妆窕窈。只可惜一双眼楮太灵活太狡黠了一点,那一脸似笑非笑也太失闺秀风范,更不用说腰肢轻摆,有一点风尘女子才有的妩媚与风情。

一个妖女!

无射明眸流转,看住了宛容玉帛的爹,见他一副不愿和自己这等妖媚女子一般见识的样子,突地正色道:「夫子以为,曹子建《七哀》诗如何?」

宛容玉帛的爹宛容砚,一生读书成痴,突然被她这样一句问出来,不假思索地回道:「吕向以为,子建为汉末征役别离,妇人哀叹,故赋此诗。」他脱口便答,言出便悔,和这等女子说话,实在降低了他的格调。

「刘履《选诗补注》说,《七哀》比也,子建与文帝同母骨肉,今乃沉浮异势,不相亲与,故以孤妾自喻,而切切哀愁也……」她顺口便道:「夫子以为如何?」

「不然。」宛容砚情不自禁地答道,「诗情切切,比拟之说牵强,当是鸳鸯离情之苦,思妇之悲。」

无射嫣然而笑,「夫子知鸳鸯离情两苦,思妇惨悲,如何又忍心棒打鸳鸯,迫玉帛于情苦,赐小女子以悲凄?」她绕了一个大圈,本就要说的这一句,「莫不是曹子建之悲为悲,玉帛之悲便不为悲了?」

宛容砚被她一句话堵住了嘴,竟一时无辞可辩,呆了一呆。

无射眼角轻轻向他人扫了一眼,幽幽地念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她本是戏子,这一念一叹,当真如泣如诉,几要赚人眼泪。

宛容玉帛心下好笑,看她如何用她的才学,一一驳倒家中这一群老顽固。娇媚的无射,才情的无射,这样一个宜嗔宜笑的女子,他怎能不爱?

宛容玉帛的娘木岚也是洛阳才女,见夫君被这妖女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不禁冷笑,「诗书经卷,岂是你这等无知无觉,只识卖弄风骚的女子可以言的?不要以为识得一首《七哀》便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看你眼耳口鼻处处风情,哪有一处有读书人家的样子?」

无射立刻的反驳:「读书人家,岂是由人眼耳口鼻可以判断优劣?佛曰:‘由是六根,互相为用。阿难,汝岂不知,今此会中,阿那律陀无目而视,跋难陀龙无耳而听,克伽神女非鼻闻香,骄梵钵提异舌知味,舜若多神无身觉触。’依夫人所言,这些菩萨难道都不是好人,因为他们眼耳口鼻残缺不全?读书本由心,岂可以计较他人容貌长短。」

木岚又是一呆,她不读佛经,不知道她说的是《大佛顶首楞严经》,一时之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这时门口二老之中,一位白衣拄杖的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缓缓地道:「小小女子,见识颇广,只可惜强解佛经,有口无心。我佛真言,不可应用于口舌之辩。」

无射小小地吐吐舌头,向宛容玉帛溜了一眼,知道自己卖弄得太过分了,遇到了高人。

宛容玉帛向她一笑,眉眼弯弯,表示不妨。

开口的是宛容玉帛的爷爷宛容释,他一开口,木岚和宛容砚立刻便闭了嘴,听他说话。

「玉帛,你这位小泵娘姓名?」宛容释语气平静地问。

此言一出,木岚和宛容砚大惊,宛容释言下之意,似乎打算接受了这位媳妇。

宛容玉帛笑意盎然,「她姓钟,叫无射。」

「原来是六丫头。」宛容释自言自语。

无射忍不住一笑,「爷爷好聪明。」她自是识情识趣,打蛇随棍上,甜嘴甜舌地叫了爷爷。

宛容释不可否,又道:「丫头出身歌舞之门?」

无射坦然承认:「不错!」

宛容释这才微微点头。原来古乐十二律,阳为律,阴为吕。六律为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无射排行最末,所以宛容释说她是「六丫头」,而以音律起名,自然出身歌舞之门了。

「丫头平日读什么书?」宛容释又问。

这一问就大有学问了,已是宛容释在考验媳妇资格,木岚嫁入宛容家,也经过这一问,此时不禁花容失色。

只见无射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仍是笑吟吟的,「无射自幼歌舞,读得最多的仍是词。」

宛容释还未说话,木岚低声道:「这等靡丽之音。」被宛容释厉眼一扫,骇得她不敢再说。

「丫头念一首给老夫听听。」宛容释道。

无射价低声道:「轻薄儿郎为夫婿,爱新人,窕窈颜如玉。千万事,风前烛。鸳鸯一旦成宿,最堪怜,新人欢笑,旧人哀哭。」她本是笑著念的,到了那一句「新人欢笑,旧人哀哭」,不知不觉,竟有泪掉了出来。

宛容释意味深长地看著她,「丫头,这不是一首,而是一句。」

无射用手掩住了那泪,摇了摇头,「我就念这一句。」她本不是容易哭的人,但在宛容释面前,有一种莫名的威严与慈和,让她不知不觉露出了真性情。

宛容释看了宛容玉帛一眼,缓缓地问:「丫头受了很多苦吧?」

宛容玉帛点头,「很多苦,」他摇了摇头。「换了是我,我受不起,她比我坚强太多。」

宛容释又看了宛容砚夫妇一眼;「一生都住在这门里的人,却不知道什么是苦,嘿嘿!」宛容释冷笑了一声,缓缓地道:「玉帛,还不快扶你媳妇儿回你房间去休息?你娘说得对,你累了,想必丫头也累了。」

无射放下了掩泪的手,怆然叫道:「爷爷!」她没想到这样就进了宛容家的门。

木岚和宛容砚大惊,「爹!」

宛容玉帛却早已猜到这样的结果,一揽无射的腰,轻轻易易破门而入,回他的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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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是这样的,你娘也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爷爷却不是这样的?」收起了眼泪,无射看著宛容玉帛的寝室。室内一剑一琴,自是有读书人「剑胆琴心」之意,此外一尘不染,干净得很,可见宛容家对宛容玉帛的关爱之情,并没有因为他离家三年而稍减。

「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宛容玉帛与她一同游目四顾,看著自己的房间,语气温柔,眼神也很温柔。

「就是念书念傻了的样。」无射叹了一口气,「你看你爹你娘有多蛮横,若不是你爷爷,我真的掉头就走,谁还敢嫁给你啊!」

「他们生怕你骗了我,你这么——」他顿了一下,有点不知该怎么形容,倒自己先笑了。

‘妖媚成性!」无射替他说了出来,忍不住好笑,「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宛容玉帛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娇媚慵懒的样子,嘴角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不禁叹气,「我骂你?你比我娘还蛮横,我娘是娴淑女子,最多说你两句不中听的话,你蛮横起来,杀人放火什么都敢的,你当我不知道?」

无射突然不笑了,一双眼楮定定地看著他。

宛容玉帛也就那么定定地回视著她。

良久良久,无射才道:「我骗人,但这一辈子,我只害过一个人,杀过一个人。」她目不转楮地看著他,慢慢地道,「我害的那个人,叫做宛容玉帛,我杀的那个人,叫做钟无射。」

宛容玉帛笑了,「那你是一个笨蛋,害的那一个没有害死,杀的那一个也没有杀死。」他温柔地叹了一口气,「无射,我一直知道你的本性是好的,你——不用怀疑——」

「我没有怀疑!我害怕!我害怕你也把我当成是妖娆的女人,我扮了这样的女人那么久,我不知道我改不改得过来,可是我不是的!我……我……」无射颓然放下手,转头,「我不是的。」

「你这样便很好。」宛容玉帛走过去,把她整个搂进怀里,「妖媚的也好,这样的也好,我从未要求你改,是不是?你已习惯了那样说话那样笑,别人也许不喜欢,可是我喜欢。」他在她耳边悄声道,「一个漂亮的女人;懂得表现她的美色,并不是件坏事,不像我娘——」

无射忍不住破涕为笑,「你是在赞我还是在骂你娘?她听见了不气死——」她一句「才怪」还没说出来,「格」的一声,大门洞开,木岚一张铁青的脸就在眼前。

宛容玉帛万万没有想到木岚真的便在门口,搂住了无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人还没进门,先让玉帛学会了背后骂娘?这样的女人,我……」她天性不会骂人,气得脸色铁青,却「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射却对著她嫣然一笑,主动抱住了宛容玉帛。

「伤风败俗!伤风败俗!」木岚简直要气晕过去,颤抖著手指著她,大叫一声,「砰」地关上门,往回跑去,「相公!相公!」

「她一定去告状。」无射吃吃地笑。

「以后不要这样气我娘了,好不好?」宛容玉帛叹气。

「好。」无射乖乖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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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岚被无射一激一气,一心一意要找宛容砚告状,把无射赶出门去!但她回房,却没有看见宛容砚像平常一样在桌前看书,桌上一张摊开的纸,纸上刚刚写了两个字「日见……」一支上好羊毫放在一边,还因为墨汁淋漓而洒了几点在纸上。可见主人离开得匆忙。

宛容砚生性稳重,近乎木讷,他是绝对不会扔下笔就走的,除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木岚呆了一呆,顿了顿脚,转身往宛容家锦绣堂跑去。

宛容砚不在书房,定是被老爷子叫去了锦绣堂!一定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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