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早些听她这么说,他定会被她自责语气给蒙骗;可听了明武帝一番话,他对她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已星不这么想,反而会觉得是公主您心肠太软。怕睹物恩情,才勉强要自己忘了曾有这么一块地。」
换岚音耳根胀红。「你怎么会这么想?」平日看他愣得跟木头一样,偏在这时候开了窍,有没有搞错?
任已星难得大胆,抬手轻踫她眼角,「公主不瞧瞧自己,眼眶都红了。」
讨厌!被看穿脆弱心思的她恼羞成怒,明明应该高兴他主动踫她的,她却选择将他手拍开。
要她大胆示爱可以,但要她坦露自己是脆弱的,她不行。要知道。她可是日后整个大武国百姓的指望,她怎么可以教人发现她身上还有著弱点?
岚音直觉想回避他探究的眼,也顾不得被他牵手感觉多好了,她手—抽人就往下跳。突来举动吓住任已星。回神要拉,她早已飘飘下了地。
就这么一点时间,岚音已重新收拾好情绪,她抬头看著仍站在屋脊上的任已星。扬声唤:「你还站在那干么?下来啊!」
「您刚才举动,吓著已星了。」他忍不住抱怨。
岚音一瞪,谁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看你还是保持愣傻傻的好。」
他一下变得敏锐。她怕她心会受不了。
「这点,恐怕已星做不到了。」
他这话甚么意思?!岚音吃惊地看著他,却被他清亮的眼眸瞧得心发慌,脸一热,只好故技重施,匆匆钻进花园避难去。
这回任已星没再迟疑,快步跟上。
须臾。两人穿过丛生的林木。便见一颓圮围篱挡在面前。岚音停步,难掩眷恋地触踫竹篱上的系绳。
饼往回忆如浪涌人她心底,她一时受到冲击,只能呆呆瞪著篱笆发呆,一旁的任已星,则是完全被眼前药网吸走了注意力。
就像她说的,这药圃荒芜已久。一方约莫六块床板大的圃地,早已被蔓生野草密盖,不过还是藏有不少宝贝,任已星眼尖地瞧见蔓生的淮山藤,一拉藤睫。一肥大块根很轻易冒出,一看就知土地极沃,非常适合栽种药草。
他正想说话,却不意撞见岚音悄悄拭泪的动作。他蓦地想起圣上在「华和殿」上说的话,一般人回忆只是纷乱的思绪,但天赋异禀的她们,却得时时承受历历在目的疼痛。
他心一动,脑子刚闪过「怜惜」两字,他身子马上跟著做出动作。他走来她面前,轻轻擦去她腮边眼泪。
岚音狼狈转身。想到被他瞧见自己哭泣的模样,她真恨不得凿个地洞将自己埋起。
「这地方,勾起您许多回忆?」任已星心疼地望著她逞强的背影。
「干么用这种口气说话?」她佯怒一瞪。「你又知道了甚么?」
「先前听圣上提过一些。」他一瞟被她推开的竹篱。「说您可以从东西上头瞧见回忆。」
讨厌!母皇没事跟他提那个做甚么?岚音跺脚。
见她动了气,任已星知道不该再追问。他一转身望著药圃问道:「这地方确实需要好好整治,就不知附近有没有铁锹铁锄之类器物?」
岚音吁口气走向药圃另一角,掀开掩上的板架,露出瑞草一早准备的东西。
「呐。」她说道。
任已星脱去玄黑朝服扎高衣摆,走来挑了把称手的铁镰,麻利地钊起杂草来。[热$书+吧&独@家*制#作]
「我也来帮忙。」岚音依样画葫芦,抓起铁镰便钊。
任已星吓一大跳,急忙阻止。「不不不,怎好意思让公主做这等鄙事!」
「什么鄙事你做得我做不得?」岚音推开他。「小时我在旁边帮忙,你爹娘从没吭过一句,就你意见多!」
「但公主贵为王储,万一被别人瞧见—一」
「怎么?」她两手插腰理直气壮。「被人看见我割草。我身上会掉块肉是不?」
任已星摇头。「还是让已星自个儿来吧!」
「我就是要帮忙!」她护宝似地抱著铁镰不放。
他回头瞧瞧药圃。又瞅瞅一脸执拗的岚音,叹口气。「整地除草,又不是甚么好玩事儿,公主又是何苦?」
「就是想帮忙。才叫瑞草拿了这些东西。」她从他身边穿过,面著药圃蹲下。「我不懂药草,你得教我哪些能钊哪些不能。」
「已星是担心伤了公主凤体—一」
她没好气回道:「要是有个万一,我保证自负全责,绝不拖你下水。现在可以动手了吧!」
看她表情,就知她非做不可,也明白了她有多固执。任已星不再阻劝。翻开野草丛帮岚音介绍。「这是淮山藤,您顺著上睫凿凿,瞧,这就是淮山的块睫。现这时节再植淮山是晚了些,但还是可以试试。」
岚音不懂。「既然挖起来再种会太迟,干么挖它,摆著不就好了?」
他耐心解释。「淮山藤一长数尺,整地很难不弄伤它,索性掘起再种,再造个竹架好让它攀附……啊!那儿,还有几株赤苏草。」
一见熟悉的药草,任已星忽然忘了身份。拉著岚音便往圃心迈去。
岚音斜眸瞄他,不过是些草,也能让他双跟发亮、笑逐颜开,真是搞不懂!她低头瞄瞄两人握住的手,想到他头回主动牵她,却是为了几根一草。感觉实在泄气。
「眼前这几株草前草也钊不得,啊!没想到竟然还有‘叶子菜’跟‘红根’……」
岚音回头细算被他点过名的草药。「你这么一说,这圃子里还有什么能钊?」
还真的是!任已星直起腰来。「这样好了。杂草我来钊。您就专找一味淮山。有多少拔多少。」
不罗嗦。岚音按他吩咐,弯身凿起上里的淮山。两人分头动作,好一会儿药圃里再无声响。只有粉白蝶儿在草花上纷纷飞著。
若不是抬头便可瞧见黄顶红墙的文渊宫,任已星还真当自己仍身在美丽的翠云山头。
回眸,只见埋头凿土的岚音流了一脸汗,也不嫌烦热。袖子一抹连句抱怨也无。望著她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颊,任已星心里又出现那股不熟悉的躁动。
他发现,要喜欢像她此等真情至性女子并不是难事,她的不矫揉造作、大方率真的性格,虽常会教他手足无措,却也让他觉得新鲜有趣。他知道他是比她固执古板许多,也真亏她不嫌他无趣。
岚音浑然未觉任已星一直在偷看她,她只是忙得起劲,直到确定工作完成,她才抹著汗挺直腰。「我巡过了,你说的淮山差不多都被我挖出来了。现在呢?」
「休息一下。」任已星走向圃边,拉动悬在井上的桔槔。一下便从井里汲出水来。他掏出汗巾沾湿,递给岚音。她接过擦擦脸,又将汗巾递回去。
任已星问:「口渴不渴,要不要找人送点水来?」
「我没你想得娇贵。」她自己走来汲了桶水,弯身捧水喝了几口。通体舒畅。「待在这儿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常到这儿玩耍,虽然只是掘掘土抓抓蛐蛐儿。但也觉得很快乐。你呢?」她抬头看他。「平常在翠云山都做些什么?」
「跟现在一样挖土种草。」他边说边看看整拾了一半的药圃。「我本来以为进了宫里,再没机会做这些事了。」
难怪他表情这么开心!岚音还发现,他头回在她面前用上了「我」字。她故意不提,就怕打草惊蛇,让他记起两人身份之别,坏了眼前好气氛。
「对了,我记得锦娘大人曾说,‘御林使’也有种神奇的能力?!」
他一讶。「我娘没在您面前使过?」
「不行使。」她嘟嘴。「锦娘大人说‘御林使’能力,只有属于他的主子能见。」
话说锦娘的「主子」是当今明武皇帝,岚音自然无缘见得。
「我明白了。」任已星弯身,自泥地上拣了株晒得奄奄一息的杂草。
岚音凑近,只见他双手罩住杂草根部,不过眨眼,颓软的草株突然变得生气蓬勃。
「哇!」岚音吃惊低呼,要不是事实摆在眼前,她还以为剜自己眼花了。「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有人送了株很珍贵的牡丹给我母皇。三色瓣的。但路途太远,还没到我母皇手上就蔫了。锦娘大人说她有办法救,说也奇,才一夜,那牡丹花真的就活过来了!」原来锦娘大人是使了这能力。「所以被你踫过的花花草草,都不会死喽?」她朝他的手一望。
「还是会。」任已星解释:「我这能力有限制,每做一次,就会损耗我一些精气。」
什么?!岚音吓著,忙丢开手中杂草。「那以后不许你再使那能力了!万一你能力用过头伤了身体。那我——」
那她——会怎样?任已星看著她,等她把话说完。
呆鹅!这种话还要她讲白?她脚一跺。「我会很难过的。」
噢。任已星心里顿时一甜。
「还不快答应我?」
「知道了,我以后会注意。」
「不是注意,是绝不许再用!」岚音严正警告。
这他可不敢答应。「万一将来有甚么特殊情况……」他不想先下了承诺,日后再来违背。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岚音长长一叹。「早先我一直想不透,当年锦娘大人怎么会因为一点伤就死于征途,我猜她一定是路上做了甚么事,耗损了精力,才会……撑不到凯旋归来。」
岚音是真的喜欢锦娘,私心里。她早已把她当成她另一个娘亲。岚音绝口不提当年得知锦娘大人死于征途时,她偷偷掉了多少眼泪。
像现在,一想起当时,她眼眶又红了。
「总之不许你再用!」她一吸鼻子。「我猜我母皇一定不知道这件事,我得找机会告诉她。真是的,这种事锦娘大人应该坦白说才对,怎么可以隐瞒呢?」
就她眼中的泪,任已星可以理解他娘之所以隐瞒的原因。试问。世上有多少王公权贵,会为了一介小辟的死而伤心掉泪?
所以她值得底下人为她抛头颅洒热血。
任已星重新拧了巾帕递给岚音,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被他逮著她哭,她没像先前那般恼怒尴尬了。
「不准把我哭的事说出去。」她瞪著湿红的眼警告他。
「您放心,我不会提的。」
岚音瞧瞧沾著眼泪的巾帕,突然害羞起来。「这汗巾我先留著。洗好再还你。」
「没关系——」他没细想她为什么坚持,只是想不过一方汗巾,不需要这么周折。
「我说洗好再还你,就是洗好再还你!」开玩笑,上头有她的眼泪耶!被他瞧见她哭已经很过分,还让他把她哭湿的帕子带回,她面子要往哪儿摆啊?
直到瞥见她赤红的耳根,任已星这才想到她为何如此坚持。
他忍不住大笑。想不到作风大胆率直的她,竟会为了几滴眼泪羞得面红耳赤。
可恶,竟敢取笑她。岚音恼怒一踢,只是想给个教训,提醒她不是那么好欺负,可没想到任已星却眼明手快跳闪了过去。这一躲却激起岚音好胜心,她一抖右臂,曲起右手像爪子似地攻向他颈脖,任已星急忙挡架。
她来真的!
「上回在你房里没机会打个过瘾,这地方正好!」她边说,一矮身朝他欺上。
任已星也被她逗起了兴致。身子一旋,脚踢向颓圮的竹围,借力使力往上跃。她反手一扫,手掌堪堪搭上他胸口,又马上被他挡了出去。
可恶!老近不了他身。
岚音一拳挥向他胸口,顺勾了个大车轮,逼得任已星不得不往后退。
身后是竹篱,前头是岚音风风火火的掌势,任已星只能暗施巧劲靠向篱笆,想借它一弹避过她攻击。
不意竹篱上却早盘了条青蛇,两人动作扰动到它,三指宽的身子咻地立起,张口便咬。
「小心!」岚音一见忙挤到任已星身边,任已星还没看清发生何事,她已代他就了蛇口。
任已星回眸,正好瞧见青舌森白利牙狠狠刺进她白嫩的手腕。
「岚音!」任已星大吃一惊,一凑身击毙青蛇,两个深洞如泉似涌出暗色黑血,他接住腿软倒跌的她。「忍忍,我马上帮你吮出毒液!」他撕破里衣下摆在伤口三寸上用力扎紧,抽出薄刀,两刀将伤口划开。
麻痹似的疼窜过岚音身体,她忍不住哼痛。她头一侧瞟见落在地上的蛇身,碧绿苍翠的身子,尾巴还带著一点赭红;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缩著身子干呕了起来。
糟糕!
他抬手点住她穴道,不让蛇毒太快侵心,然后抱起她窜上矮林,再一蹬。人已上了屋脊。
「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任已星快步急奔。一边喃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