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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琪升上国三,繁重的课业让她得留校上第八堂课,每天踏出校园时,天都已经灰蒙蒙的暗黑。
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后来才察觉到那老是远远跟随著她的身影。
这一天,她终于按捺不住,在学校附近的巷弄间绕了两圈之后,拦下尾随她半个月的白秋虎。
「你干什么一直跟著我?」她的口气呛辣,直瞪著白秋虎那不自在的神情。
「我怕那四个人会找你麻烦。」他微赧,狭长的凤眼有著无法直视她的不自在。
「你太闲是吗?」她看著他的制服,是附近的一所私立高中,距离她的学校走路约有十分种距离,名声不太好,只要有钱就可以念。
「反正我不爱念书,念书只是混文凭。」他仍无法直视她,她话中虽然总是带刺,但全身张扬耀眼的活力,会让他心头怦跳、耳际发热。
当白秋虎站在她眼前时,她才意识到,才经过一个暑假,他好像突然长高了许多,不过还是一样瘦弱,恐怕连轻度台风都抵挡不了。
「你爱不爱念书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再跟著我,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不会找我麻烦的。」
「我要不要跟著你也是我的事,你照样走你的路,你不要管我。」他的口气突然强硬起来。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我可以保护自己。」她不允许自己瘦弱,宁愿被别人说胖,也不要风一吹就倒的身材。
「你就让我跟著,我不会打扰到你的。」他抬起狭长的凤眸。眼底有著淡淡的哀求。
「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把自己弄得像非洲难民,你又不是没钱吃饭,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还说什么要保护我。」
余家琪的话对一个青春期的男生来说,实在是一个无形的伤害。
白秋虎顿了顿,眸心有著忧郁。「你想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会这么瘦吗?」
「……」她没说好还是不好。在这个年纪,跟一个男生站在巷口聊天,多少会引来旁人异样的眼光。
幸好现在是晚餐时间,而她站的地方,离她家还有几条巷子,应该不会被熟人撞见,不然要是传到妈妈耳里,她可能要倒大霉了。
见她不说话,白秋虎当做她认同。「我为了反抗我爸,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故意绝食。」
她诧异,居然是这种荒唐的理由。「你真的很幼稚!居然还绝食抗议?!你是不是男生啊!」
「我的确很幼稚。」白秋虎爽快地承认。
「你真的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也不想想看那些没饭吃的小孩,就算有天大的理由,都不该绝食抗议。」
「以前觉得身体弄坏了就弄坏了,但被你救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当筹码,我爸虽然会担心,最后也会顾著我,可是我却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出口,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想到却对她说出。
「我不知道你和你爸爸的关系如何,但是有爸爸真的很好,不要等到没爸爸了再来后悔。」她的表情淡淡的,却有股浓浓的悲伤。
「对不起,我……」白秋虎倏地想起来余家洁没有爸爸,她爸爸早在她小学时就过世了。
「没关系,你想通了就好,身体健康才有未来。你不要再跟著我,我真的可以保护自己。」她年纪比他小,却比他成熟世故,因为她经历过父亲骤逝的打击,逼得她不得不快速长大。
不过,白秋虎没听她的,两人各有各的坚持,好像在比赛耐力似地。
他总是在校门口等她,无论她几点下课,他总会等到她,而她也总是走她的,理都不理他,更不在乎他的跟随。
一整个国三就在这样诡异的情形下,两人前后走著,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交谈。
小小年纪的余家琪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只知道白秋虎这个男生看似瘦弱,却很固执又霸道。
白秋虎不是随便说说,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学校有课,她都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这让她在每天放学后心头有著莫名的安心,眼尾总会留心那一道越来越高壮的人影,就从那时候开始,他成为她在青春期里,埋在心头无法抹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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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琪国中毕业前夕。
这一天午后,雷雨持续的下,下到天昏地暗,仍不停歇。
在一处骑楼里,余家琪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暴怒地拦下那跟随的人。
「你白痴啊!下这么大的雨,你不撑伞也不穿雨衣!」她一出口便没好气。
白秋虎像是小狈般甩了甩头,甩掉过多的水珠,再以手背抹去眼角的雨水,被骂了,他的笑容却是异常的灿烂。「我没带伞。」
他每天都在想她会不会叫住他,从一开始的期望到慢慢的失望,此刻他因为她的开口而感到既惊愕又兴奋。
「你家在哪?」
之前,若是遇到下雨天,白秋虎也老是这样淋雨,可是她都是当做没看见,爱淋雨就让他淋得够,可是今天的雨实在太大,像是用倒得,雨声像敲锣打鼓,让她在气恼下将他拦住。
「中正路。」
「中正路哪?」
「靠近福利中心那里。」虽然不懂她为何要问,但他还是有问必答。
「真是有够白痴的。」
如果以国中为圆心,白秋虎的家跟她家根本是反方向,他居然每天都陪她走路回家,害她偶尔生病想翘课,但一想到他会等她下课,就不管如何都会拖著病体到学校。
今年拜白秋虎所赐,她居然拿到了学年全勤,真是令余家洁和母亲大人大开眼界。
余家琪转身,气呼呼地往中正路的方向走、。
白秋虎不懂她要去哪,只是紧紧跟著。
在要走出骑楼时,余家琪回过身,看著距离自己约五步远的男生,把手中的伞举高。「你来拿伞。」
雨声太大,白秋虎没听清楚她的话,只好快步走到她身边。「什么?」
「你来拿伞!」
「我?」
「难道要我这个矮个子拿?」
白秋虎愣愣地接过她手中的伞,然后打开雨伞。
「走呀,你再不走,就挡到后面的人。」她出声赶他,他这才走动,接著她钻进伞下,跟他走得极近。
「要去哪?」雨丝沁入肌肤里,照说应该会觉得凉快才对,他却因为余家琪靠的极近,全身感到烧灼似的热。
「往前走就是了。」
白秋虎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听她的话,但他心里笃定,对她说的话他没有任何异议。
这是一只小雨伞,大半伞面都撑在她身上,她看著他隔开的距离,于是一把拉住他的书包,将他扯近她。「我身上有毒?」
「我……」
「不然你干什么离我那么远?」
「不是的。」
「那是我长得丑?」
「不是的。」
白秋虎有些别扭,这样的雨中漫步,纯情的他几乎以为这是情侣才会做的事,更何况她的小手还拉住他书包的背带。
她看著他的慌张,唇角有著浅浅笑意。
直到走到中正路,白秋虎这才恍然大悟。「你是要送我回家?」
「只准你送我,我不能送你吗?」
一股暖流窜进白秋虎心窝里,他在福利中心前停步,接著收起雨伞。「你不用这样,我自己去买把雨伞就行。」
「你会去买吗?」她扬眉,看穿他的伎俩。「懒得要死的臭男生,宁可淋雨也不想撑伞吧。」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回家会很晚?」
她瞅看他那蹙紧的眉心。「没关系,你快回去,你全身都湿了。」
「你雨伞分我一半,你不也都湿了。」白秋虎看看街道,想拦计程车,平常满街跑的小黄,此刻却连半辆空车都没有。
她看著自己的白衬纱,湿透一大半,紧贴著那不甚圆满的胸形,她这才感觉到少女该有的羞怯。
「我要回去了。」她转身想走,却被他拉著书包。
「我家没有人,就在前面的楼上,我去福利中心买一套运动服给你换上好不好?不然你会感冒的。」他问,姿态哀求又卑微。
她点头,总算不再张牙舞爪。
白秋虎笑了,有著小男生的腼腆,带余家琪走进福利中心。
余家琪挑了套水蓝色运动服,跟著白秋虎回到家。
没去想过该不该担心的问题,她就这么跟他回家,走进他家的浴室,换上他付钱买的运动服,再跟著他走出他家。
一走出他家,大雨像是变魔法般,说停就停。
乌云不见了,天际由灰黑转为蓝白,云朵之上,似乎还有光芒在跳跃。
「雨停了。」她展露笑颜。
这是白秋虎第一次看见余家琪的笑脸,也是这一年夏天,他珍藏最美好的记忆。
***
一整个夏天,余家琪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考。
她考的不错,可以上路程较远的私立高中,她却以节省通车时间多念书为由,选择念国中附近的那所私立高中。
这所私立高中虽然风评不是很好,但陈阿好并没有异议,余家洁也没有意见,因为家中没有经济上的困扰,家人都对余家琪的决定给予高度支持。
于是,余家琪成为白秋虎的学妹。
白秋虎乐得像中大奖,念起书来也更加起劲,名次从尾巴爬升到中间程度。
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跟余家琪隔著一大段距离,他来到她身边,陪她走路回家,不过却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总是在距离她家两个巷口远就跟她拉开距离。
这一年,她高一、他高二。
她对他有了笑容,再也不是板著一张扑克脸,再也没有那种冷嘲热讽的恶言恶语。
两颗纯真的心互相吸引,只是他连要牵她的手都鼓不起勇气,想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敢牵下去,就怕朋友做不成,她会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这一天,暑假来临前,依然是夏季典型的午后雷雨。
「余家琪。」他喊她的名,显得心事重重。
她扬眉,等著。
「我以后不能陪你走路回家了。」
「什么?」雨势滂沱,是她没听清楚?还是她不愿意听进去?
「我请你喝饮料。」白秋虎比了旁边的泡沫红茶店。
余家琪无法拒绝,跟著白秋虎进了红茶店。他问她要喝什么,她点了杯热奶茶,而他则点了冰奶茶。
等两人坐定,他又重复一遍:「我以后不能陪你走路回家了。」
「为什么?」
「我要离开台北。」
她挑眉,难得惊讶。「去哪?」
「高雄,我妈妈在高雄。」
「我……」突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相识两年,她对他的事根本一无所知,因她从不探问他家里的事,而他对她同样也没有多余的过问,两人走路回家,最多就是聊聊学校发生的事。
「我爸跟我妈在我小六时离婚,我的监护权归我爸,但我不想跟我爸。我爸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才逼迫我妈跟他离婚。为了他们离婚的事,我就以绝食来抗议。」
他从不愿意提起这件丑陋的事,就怕她会嫌弃他,可是再不说出来,他真怕以后会没有机会。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绝食抗议的原因,你无法反抗你爸爸,只能用这种消极的方式。」听白秋虎说出口,她涌起无比的心酸和难过。
「我那时很不想活,想干脆死掉算了,幸好有你出现,我不想让你看不起我,我更想要保护你,我不能让你被那些坏学生欺负。若是没有你,我恐怕早就饿死了。」
虽然他现在努力强身、用力吃饭,为的就是当个能保护她的男人,但是身体机能的败坏不是短时间就能复原,让他是怎么吃都不会胖。
余家琪以那冷讽的姿态,不仅吓跑四人帮,也解救他几乎要放弃的生命。他欣赏她的高傲,以及那股自信又不服输的神采,他被她的话给骂醒,才会下定决心好好善待自己。
听白秋虎这么说,余家琪心里很感动,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才停止这种虐待自己的激烈手段。
「你真傻。事情有很多解决的方法,最白痴的就是以伤害自己来达到目的、」
「明明你比我小,可是思想却比我成熟。」
「等你经历过丧父之痛,然后又被一堆亲戚虎视眈眈地想要欺负我们家里这三个女生时,你就不得不让自己变得强悍又早熟。」爸爸的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
「你讲得对,想想绝食抗议的那几年,我真的很白痴。我不想父母离婚,我想要有个完整的家庭,偏偏我连我妈妈都保护不了,不管我如何据理力争,法院还是把我判给我爸爸,我应该更积极地表现,而不是用这种消极的方式。」
「那你爸愿意让你去找你妈妈了?」
「我爸早就受不了我了。我在的一天,他不但不能把女人带回家,更不能娶别的女人进门,我本来不想离开,要跟我爸对抗到底,但是我妈妈生病了,她很想念我,需要我去照顾。」
「你什么时候走?」听说他要离开,她的心头闷闷的、痛痛的、就像外头那盘旋在天际的雷声。
白秋虎微微羞赧,青春的十八岁,他初尝情滋味,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表白心意。
「明天。」
「啊……明天。」余家琪小嘴微张,没想过两人会分离,她伸出手,复住白秋虎搁在桌面上的大手。「你妈妈一定会康复的。」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一南一北,相见哪会有这么容易,他反手握住那柔软的掌心。「我……余家琪……我……我喜欢你。」
他深吸口气,终于说出口。
外头雨声如擂鼓,白秋虎的心跳也是,余家琪大眼中眨著害臊,看尽他的无措和慌乱。
十七岁的她,已经懂得了什么是爱情。她抿了抿唇,才说:「我……我也喜欢你。」
这是她的初恋,亦是他的初恋。
离开红茶店,她的衣服仍被大雨给淋湿,他再次到福利中心替她买了一套运动服,然后带她回家换衣服。
少男少女,抑制不住初尝的情滋味,但分别在即的不舍,让一切变了调,如同那天大雨,砰砰跳跳地,在他和她身上敲锣打鼓,敲出属于人生第一次的交响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