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梦 第1章(2)

「水温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语。

「别对那丫头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后,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点也不感谢你。」

罗煌转回面对外头的脸庞,收敛双眸,说:「她只是跟你一样不在意礼貌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这臭小子骂他无礼!很好。罗本不愧是他的挚友,借他儿子体验「父子冲突」!他说:「你父亲要我监督你去拜访祭广泽,你可别把上岸的时间浪费了——」

「我知道。」罗煌应答得极快,恍若景上竟真是个唆的父亲,处处与儿子作对。

「现在不是你谈恋爱的时候。」这话确实有六分父亲教训儿子的意味。

罗煌眼神乜斜,对著白色地毯上的水渍。「我不知道你是担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捡起毛巾,擦擦滴著水的发丝,落坐躺椅,模著稍早翻阅的书籍。

景上竟摇头失笑。「你这小子,非得这么老气横秋?」从圆桌拣了块抹好鲜奶油、果酱的英式松饼,他咬一口,说:「我好歹是你的长辈,在我身边,得听我安排。」

罗煌没说话,点了一下头,翻起书来。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课今早就略过,去换掉湿衣服,准备出门。」交代完,他先行离去。

罗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读著书里诗人被右翼人士枪杀的故事,再次翻页时,一个影子闪进来,他以为是景上竟,正欲合书——

来人先抢书,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进〈棕发女孩〉里。「你想当杭伯特,年龄还差一大截。」

罗煌顿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闪蓝的双眸直视他,片刻,漠然回开,收拾躺椅沙发所有的杂志书籍,关掉音响,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静得如猫打盹,冰块在水杯里溶跌,两个细细脆响过后,罗煌站了起来,走出去。他长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连帽,她转头,长发横黏芙颊,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勾开那一绺发丝,弯曲的指节滑触她肌肤。

景未央重重皱眉,瞬间恢复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气了,镇定地,生著气,像个名门千金、大家闺秀该有的那样,只除了刚刚在遮阳棚对他说的话。

「我认为桃乐丽‧海兹是个粗蛮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说著,修长指头缓慢移离她颊畔,不再纠缠她棕色的发丝。「把自己弄暖,别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隐颤,像是惊讶。「谢谢。」两字从她红唇腾冒而出时,反倒是他惊讶。

他觉得她比较想说「管好你自己」,倘若她这么出口,他会告诉她游泳的姿势可再将腰打直些,然而,这棕发女孩抱著自己的书、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释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梦境。

天,晴得有些谄媚且朦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谁传来?

迸建物维护专家汤舍半坐半杵,赖在办公室窗边,心不在焉将冒烟的咖啡杯一摆,眼楮贴靠望远镜目镜,手指微转调焦钮。

这是可以看到港口景致的三十一楼层,他的天文望远镜,像大炮对准一排码头,枝微末节地找,怎么也没找到一艘Red Anchor的船。

那些船艇的旗帜,有旭日、有星月、有莲花百合、有鸽子饺橄榄枝……就是没有显眼的红锚。

肯定是搞错了。移开望远镜,汤舍站起身,一个没注意打翻咖啡杯,热腾腾的液体从窗台溅流下来,烫得他跳脚,恼怒自己的失态,同时记起Red Anchor早被景上竟改成Blue Compass,哪找得出什么RA船艇!

汤舍镇静情绪,走向银灰闪折的墙面,手掌一踫那墙,裂出一道门,是盥洗间,他进去冲凉脚上的烧烫感,换了件长裤,赤脚走出来,踩一下特定地方,原本空旷只铺墨绿地毯的空间正中央,陡升办公桌椅,像是花儿破土钻出草皮,有点神奇。

汤舍习以为常地行至桌边,拧开台灯。大晴天,阳光辉映大窗,照亮半个桌面。只是,汤舍一坐入办公椅,通常会开灯,再用遥控器降下电动窗帘,阻挡自然天光。这办公室其实还兼私房,大部分时间,他在这儿工作,也在这儿过夜。床铺不使用时,声控竖起,藏嵌在墙中,复制了达利〈原子的丽达〉的床底成为墙上画。

汤舍把自己的地方弄得处处科技,收入来源靠的是古建物。

景家那幢老宅至今风貌依旧,乃是他汤某的功劳。他今天得去跟景上竟邀邀功——最重要的是,算算帐!

备妥资料,穿双便鞋,汤舍急急出门,赶往景家大宅。

还没绕过坡弯,挡风玻璃框定的视野主景已被坡顶景家大宅取代。那幢房子是只果花屿著名的古建物之一,座落港口郊区滨海拔起、耸入云端的奇山陡崖,在层峦出跳之间闪射绮彩,说是城堡也不为过。

景家人生性好大喜功,据说,前几代景氏先人为了彰显家族在只果花屿的地位,重金聘请钢雕艺术大师搞了个与巴西首都耶稣像差不多的雄伟红锚,矗立在港市中心,那一带旧时属于景家产业,而后景家将地捐出,成了现今的海运公园,夸张的红锚醒目地凿定至高广场,比起导航塔,更像这座岛的天际线。

都说没有景家、没有红锚,就没有今日的只果花屿。可当今有几个孩童在海运公园最大最高的广场玩耍同时,还知晓这段历史?何况Red Anchor已被Blue Compass取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景上竟这代的景家人比较神秘低调,感觉景家名声不如往日,似乎所有风华唯剩那幢他定期维护而闪亮亮的老宅。

大门开著,一辆车在丝柏掩映下,低速驶出。

是景上竟!汤舍用力回转车头,啪地按住喇叭,发出长鸣。

简直不要命!景上竟踩住煞车板,摘下墨镜,眯眼冷睨狂猛甩挡在前方的车身。

「仇家吗?」罗煌平缓丢出一句。

景上竟偏首,瞥看无论遇到何等突发状况都能沉著面对的小伙子。「罗煌——」浅勾唇畔,他说:「是仇家的话,你就派上用场了——下车给挡路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斜瞅景上竟一眼,罗煌没照做,大概是觉得这不良中年讲话太过幼稚。「我父亲告诉过我,你岳母严禁你接近你儿子。」双眸直视横霸道路的车子。一个男人打开驾驶座车门。他警觉著。

景上竟悠哉回应著。「严禁?没这回事。当时因为我妻子早逝,我儿子幼小,我岳母担心我一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照顾不了嫩弱小孩,才接走他,没有什么严禁不严禁。回去记得告诉你父亲,不要再这么诋毁我岳母,她可是我很尊敬的伟大女性。」

「我知道了。」简短答道,罗煌解开安全带,下车。

「大——」汤舍停在车头前,瞧见下车的人过分年轻,不由得吞下男人的称号。

「需要帮忙吗?」少年的语气、意态,不像是当他车子抛锚。

汤舍以著审视古建物的目光,仔细地打量少年。

「敝姓罗,罗煌。」这般不卑不亢地报上姓名,还真教大人畏惧。

「我是汤舍。」好像有点不成体统——向陌生小辈自暴身分。「只果花屿有头有脸的古建物维护专家,这岛上一半以上名门望族住的华丽建筑能不颓败,都是我的功劳。另外,我是景上竟小时候的玩伴,我女儿跟你差不多大,可借她母亲把她带走,不让我们父女相见。」说得一清二白。

「没想到你这些年过得这么悲惨!」惊讶的爽朗喊声,听得出幸灾乐祸。

罗煌偏首,瞟睐冒出头的景上竟。

景上竟没下车,只是把半个身体探出窗外,看戏的模样,昂声喳呼。「父女不能相见比父子不能相见,更令人难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你要不要下车跟他相认?」罗煌敲敲车顶,指一下汤舍,对景上竟说:「你小时候的玩伴——」

「是跟班、随从。」景上竟自傲地表示。「得尊称我『大爵士』的家伙。」说著,直接对汤舍喊道:「有头有脸的古建物维护专家开这半路抛锚老爷车,未免有失身分,该换辆车了,汤舍——」

「大爵士!」汤舍一叫,快步走到景上竟的车门旁。「我果然没看错……」喃喃自语。

景上竟挑眉,开门下车,手肘拄搭车门框,视线扫掠罗煌,说:「这家伙如果是仇家,我大概中枪、中刀了。」

「我会替你收尸。」罗煌没什么表情,中低音不紧不慢地扬递。

「你儿子?」汤舍一手拍上景上竟肩膀,叹了口气。许多年前,景上竟回来只果花屿,在聚会上喝得烂醉,说儿子被带走,父子难以相见,简直人间悲剧。当时婚姻美满的他陪景上竟浇愁,随随便便说两句安慰的话,现在倒是立场对调——他与女儿分离,景上竟盼到父子重逢,真是人生无常……

「恭喜你,父子团圆,儿子长这么高大帅气。」又叹息,汤舍期望自己在家庭亲情上的可喜可贺日子快来到。

景上竟哈哈大笑。「是,算是吧,我的儿子。」朝罗煌招手。

罗煌没反驳。父亲罗本曾搞了个隆重仪式,教他奉茶给景上竟,他很清楚父亲的用意——假使景上竟这辈子无缘与儿子重聚,他确实得以儿子的身分为这位父执辈送终。

「你们要叙旧吗?」罗煌走向两位同病相怜的中年男子。

汤舍瞥眸看少年。「不不不。」连三摇头。「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旋足往他横行霸道的车里拿取资料,正色强调:「这可是比叙旧更重要的事!」

「听著,汤舍,」景上竟再度开口,也说:「我们同样有很重要的事,把你的抛锚车移开——」

「我的确很想换掉这辆老爷车……」汤舍直起弯进车门里的身子,撞了头,低咒粗话,脱离车壳,走回景上竟面前,交出厚厚的一迭资料。「还请大爵士成全。」

般什么鬼?景上竟眯细蓝眸,沉慢地将东西接过手,狐疑地瞅著汤舍。「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扯唇嗤道,他垂眸翻阅几页。果真不是好东西。「这东西与我无关——」

「哪会无关?」汤舍急言抢白。「我费心尽力维护、修缮你成长过程重要的场所,让你的童年记忆不会走色,每次回到老家,都像重返母亲子宫一样——」

「里面的主人是景未央那丫头。」景上竟无情打断汤舍说辞。「我跟她出自不同子宫,你可别搞错了。」一把退回帐款资料,啪地沈响敲在汤舍胸膛。

汤舍反射地抬手,捧抱生计。「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向一个跟我女儿差不多的小女孩要钱!」景未央是他看著长大、像女儿一样的女孩。他支付赡养费给妻子、女儿,从没想过向她们要钱!

「景未央不是小女孩、不是你女儿,她是Red Anchor唯一继承人。」景上竟戴上墨镜,转对罗煌命令:「上车。我可是受你父亲托付,得送你去见那个孤爵——」

「我可以等你忙完这件事再去。」罗煌这话说得很体贴。

景上竟却不需要少年此时的成熟懂事。「这事不需要我忙。」拉开驾驶座的门。

一辆车驶来,同样因为道路被挡而停住。这丝柏滑坡上的第三辆车,后座坐著景未央,驾驶座的伊洛士开门下车。

「发生什么——」一见汤舍在场,伊洛士明白了大半。

「伊洛士?」景未央紧跟著下车,疑问表情随即褪成与伊洛士相同的了然于心。她瞧望著汤舍——这个她家最大的债主,父亲积欠他一大笔屋宇修缮费用,他说没关系,让兄长来还。兄长现在就在眼前,姿态带著明显的轻蔑冷意。

「很好。你该找的主角来了。」他拍两下汤舍的肩头,墨镜闪映她的脸容,像是在探照小女孩的无措。

「我今天不去剧场,伊洛士,你打个电话给老师。」景未央站在车边,沉著吩咐管家。「我们请汤舍先生进屋喝茶——」

小女孩要亲自解决这事?

男人暗皱眉头。

这个用天真隐藏倔强的女孩……

真教人不舒坦!

「汤舍是来找我的。」景上竟突然说,唇角斜勾一抹笑。「小丫头,你跟老头欠了汤舍很多钱,前债不清,我也无法放心把Blue Compass总部设在儿——」

终于表明目的!伊洛士对住景上竟。「大少爷想要这幢房子?」

「是的。」没有玄虚,完全的霸气表态,景上竟拿回汤舍手上的资料,低低哼笑两声,手臂一扬。

漫天飞白,飞成一朵云,比天还大的云,遮盖丝柏树身,兄长是唯一高大的存在。

在斑驳撩乱中,目光是迷惘的,竭力地穿过所有阻挡视野的障碍,聚凝后,定在那道形影之上。

不是兄长,是那个叫罗煌的男生。他的挺拔像极兄长,她把他搞错了。他却是抓住她的视线,迈动长腿走来,从容地,一抬手,捉取飘荡的纸张,彷佛那是一只逃不出他掌心的鸟儿。

景未央转开闪动的美眸,立即听见他的声音——

「你担心吗?」

她回眸。他眼神同步履一个调,直勾勾,不弯不拐,瞧透她瞳底。她看不到其它人——兄长、汤舍、伊洛士——车子也消失了。风吹著,纸张轻飘飘,即便上头标著沉重的黑色数字。

他拿著纸张,恍若他就是那个解决难事的高手,正在帮她处理一件父亲身后最令她苦恼的事。

那事其实她一点不苦恼,早知道会有办法解决。

她抽走他手上的纸张,美眸轻瞥他一眼。「别管你不该管的事。我知道你不是哥哥的儿子——」

「罗煌!」兄长的声音朗亮像日出,驱散她凉雾般的嗓音。「都结清了——」

「没问题,我今后会继续尽心尽力维护你的童年梦幻地……」汤舍先生的笑语夹混在引擎低响里。

「都结清了。」罗煌依然看著她,管他不该管的事——取回她拿去的纸张,撕碎,如景上竟做的一样,举手一撒。

飞乱的纸张片片落地。「该走了。」兄长踩著走过来。「我照你的话忙完这件事,没多少时间了。」

说没多少时间,景上竟一靠近,却停定了许久,凝眸瞅睨女孩。「听著,」以为他不开口了,转过身,他的声音就响在徐风中。「我养了一头棕熊,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美丽宠物——」

「未央小姐必须搬离吗?」伊洛士送走汤舍,走回小姐身边,迎面对著景上竟道:「大少爷有这个意思,是不是得请律师过来一趟?」

「哼……」景上竟冷笑不语,往车子走去。

「再见。」罗煌垂眸颔首。

景未央红唇微掀,刚要出声,轰隆隆的引擎启动,腾扬一地纸屑,像一道梦墙,阻断现实里的她前进。

兄长与少年来去如昨晚,一眨眼出现,一眨眼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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