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鲤在房里,她并没有睡著。
夜里突然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乎发生了什么惊人的事。她听到许多男男女女的声音,有哭声、有惊骇声,有人在大叫「屈指良」,也有很多人在叫「毕大侠」、「秋寒」。最恐怖的是她听见了有人说:「他为什么会死?」「为什么屈指良要杀毕秋寒?」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决定开门。
拉开门的时候,门外一个人正端著盘子准备敲门,她颤声问:「秋寒呢?我要找秋寒。他在哪里?他在外面是不是?」
宛郁月旦拦住她,「李姑娘。」李双鲤盯著他衣裳上的血,浑身打了一个冷战,「我要找秋寒。」
「他死了。」宛郁月旦微笑得很凄迷,「两个时辰之前。」
「你骗我!你们……你们全部都骗我!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死?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李双鲤脸色惨白地抓住床柱,「陵宴答应我不伤害他的,陵宴不杀他,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死了。」宛郁月旦僵硬的微笑里依然是这三个字。
「他死了……他死了,我要怎么办?」李双鲤突然大叫出来,「他不可能撇下我不管的!」
「秋寒……是我碧落宫的人。」宛郁月旦慢慢地说,「李姑娘,你日后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告诉我。宛郁月旦当尽所能。」
「我不要!」李双鲤连退三步,「我只要秋寒,我什么都不要!」
「当啷」一声,她倒退的时候把放在床边桌上的一杯茶打翻了,怔了一怔,她举起袖子「 啷」一下掀翻了宛郁月旦端著的压惊汤药和简单的夜宵,「我不要吃!」
宛郁月旦站了起来,模索著拾起地上那些砸破的碗,一地狼藉他并不在意,但李双鲤还是看见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流血了。「小心地上的碎瓷片。」他并没有生气,收拾了碎片站起来,「我会叫人来扫地。」
李双鲤又怔了一怔,「你……你不生气吗?」
宛郁月旦不答,过一会儿他很僵硬地微笑了一下,「因为我也吃不下。」
看著他指尖流出的鲜血,李双鲤一时错觉那是他故意寻找的痛苦,歉疚和悲哀同时泛上心头,她的眼泪潸然而下,「我能不能……能不能看看秋寒?」
「不能。」宛郁月旦断然拒绝。
「为什么……」李双鲤怔怔地看著这个似乎很温柔又似乎很霸道的人,为什么不让她见秋寒最后一面?
「因为看见了,也只有哭得更伤心而已。」宛郁月旦开门出去,又带上了门。
「怎么样?」李双鲤的美貌的确比较容易引人关切,宛郁月旦出来的时候有许多人间。
「很伤心吧。」宛郁月旦说的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听者却都一阵恻然。他没有多理睬身周许多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往圣香房里走去。
圣香背靠著床后的墙壁,屈膝坐在床上。
他手上拈著一片方才回来时折下的树叶,正在吹著什么。
宛郁月旦开门的时候顿了一顿,仿佛在等房内幽异的曲调散去,才柔声说:「我要回去了。」
圣香咬住那片树叶,「是吗?」
「我想……我还是把江湖想象得太简单了。」宛郁月旦的语调虽然温柔,却有一种异常的空洞,「秋寒不该死。」
「不关你的事,屈指良的武功太高,聿修或者还可以和他过招,可是聿修都不在。」圣香平静地说,「是我的话不行,你更不行。」
「屈指良——大概就是那种只凭实力决生死的高手。」宛郁月旦轻声说,「看见这种人,就知道江湖上为什么总有人喜欢争天下第一,没有任何花哨可言的绝对权力,生杀予夺……」他说到「生杀予夺」四字时掷地有声,宛郁月旦温柔的语调里冷冷地露出一丝嘲讽,剥去体贴温柔之后露出的赫然是一种茹血的冷笑。
「我碧落宫——必报此仇!」他轻声说,负袖转身,关上了门。
圣香没有挽留,静静握著那片树叶坐著。
「可怕的年轻人。」容隐的声音。向自窗外,冷冷地说,「屈指良实在该连他一起杀了。」
圣香笑笑,「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不仅有野心……也有欲望,懂得享受,敢说也敢做……我其实——很羡慕他。」
「什么都想要的年轻人,可怕的是他有能力、不骄矜、能隐忍、很谦虚,而且本性不坏。」容隐淡淡地说,「这样的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谁也不知道。」
「我却很期待他能做些什么……」圣香又笑了笑,「做些什么给我看。」
容隐凝视著圣香,似乎在估量他说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终了他改了话题:「你打算如何联李抗赵?」
「我一个人去。」圣香想也没想地说,「我一个人去才有诚意。」
「你不怕李陵宴杀你?」容隐森然问。
「他还要利用我杀屈指良——不管是为了真报仇,还是为了他散布出去的那些为父报仇的借口,他非杀屈指良不可。」圣香倦倦地说,「他能和屈指良相抗吗?不能——不能的话他就要拉拢我,因为我才是……当今丞相的儿子啊……」他说到这笑了起来,「容容,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怕我不明白?」
容隐不答,冷冷地看著笑著的圣香,「这有什么好笑的?」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我哪有笑?所以我说我去才会有用,何况李陵宴家里肯定设了不少陷阱,等著火冒三丈的外头那些伟大的剑客侠士,为了少麻烦本少爷还是自己一个去。你嘛……」
「我去找上玄。」容隐冷冷地说。
圣香一副赞他聪明了得的样子,笑吟吟地说:「就是就是,你告诉他如果他不听话要造反,你就不把妹子嫁给他。」
容隐充耳不闻他这句话,淡淡地道:「那么明儿一早我们各自上路,无论你我事情成与不成,八月十五你我京城相见。」
「去聿修老婆的百桃堂吧。」圣香一笑,「那里比较安全,就此说定,不见不散。你可不要变成鬼魂回来,降灵会气活过来的。」
「不见不散!」容隐一个拱手,负手而去。
武当往南是一片不见边际的崇山峻岭,武陵山、雪峰山、苗岭、梵净山、雷公山等等都在这一路。而最南的一座高山叫大明山。大明山下有个小小的城镇,叫赴水。赴水之所以叫赴水,是因为它的左边便是红水河。
红水河自苗岭而下,经过大明山,向东为珠江入海。南下的人要上大明山,往往要经过红水河。
红水河上横著一条船。那船本来是要渡河的,但是撑船的显然完全不通此道,把船弄到了河心就再也弄不动了,任由船在水里漂泊。结果就是横七竖八地晃荡。但船里的人也并不著急,居然开了个炉灶在船头煮东西吃,甚会享受。
清香袅袅。
一缕白烟在船头飘荡,凝聚不散,倒也好看。
时候是午后两个时辰,南方的阳光并不大,何况此时已然进秋,有些凉意。
河边远远地有个人在走,背著个箩筐看起来像个老头,近了才认出那是一个一身苗装的少女。肤色偏黑,当是经常暴晒阳光所致,杂草结就的帽下一张面孔还算干净整齐。走著走著,她突然抬头往船这边看了一眼,眼神甚是诧异。
「你瞪著我的船干什么?要抢劫吗?」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笑眯眯地说。
苗装少女微微一怔,她为人似乎极是冷静,虽然吃了一惊,却没有变色,「那是你的船?」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身穿汉服、腰悬玉佩的少年人,怪不得那船在江上漂泊,原来主人早上了岸。但见这少年人眉目玲珑眼神灵动,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甚是惹人好奇。苗装少女上下多看了他一眼,「你的药要熬糊了。」
「我在煎药。」少年人皱著眉头,「它实在太难闻了,糊了就糊了吧。算了,麻烦死了,我不吃了。」
苗装少女这才微微地有些诧异,「煎药?药不是这么煎的。」
「我只见过煎蛋,没见过煎药。」少年人皱著眉头,「管它呢,大概差不多。」
苗装少女此时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煎药和煎蛋……你也能混在一起?」她动了动鼻子,「你这药里有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你这么随便煮……主治妇人月经不调……」她大概觉得极是好笑,抿起了嘴忍住不笑,但那模样已是笑了出来,「药是不能乱煮的。」
少年人干笑一声,「我又没煮过,怎么知道还会煮错?幸好本少爷已经决定不吃,阿弥陀佛,好事做得多就是有好报。」
「你有病吗?」苗装少女被他逗笑了,神情没有先前那么冷漠,「我的医术还不差,要不要我帮你把脉?」
「要啊要啊要啊,本少爷身体虚弱,病得很严重啊,只差一点点就要死了。」少年人拼命点头,「我头痛胃痛手痛脚痛全身上下到处都痛,哎呀,累死我了。」他说著在河边的地上随便坐了下来,「不过重要的不是本少爷有病,而是本少爷发现那边村里有个老头和本少爷是一样的毛病。本少爷一时善心大发,想煎个药回去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回他的老命。不过幸好本少爷及时决定不吃自己煮的东西,要不会死人的。」
苗装少女淡淡一笑,「那你很善良。」
「当然,本少爷当然很善良。」少年人嘻嘻地笑,用袖子扇了扇自己,「漂亮的小泵娘,小生有缘知道你的芳名吗?」说著他有模有样地作了一个大揖。
「我姓潘,叫玉儿,并不是本地苗人。」苗装少女淡淡地说,「我和你一样,是个汉人。」
「啊,那我可以叫你小玉。」少年人大喜,「我叫圣香,小玉你帮我去治病。」他认识了人之后径直把别人当朋友,一把拉住潘玉儿的手,「来来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是很了不起的很节省建筑材料的事,看你闻药的本事就知道你很了不起……」
潘玉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猝不及防已经被他拖了十几步,「放手!」她出来采药,家里的药炉里还在炼丹,怎能和他去救人?何况这人莫名其妙,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你不和我去救人吗?」圣香转过头来已是一脸泫然欲泣,「那老头家里有七八个儿孙,他死了儿孙没人照看会很可怜的。你忍心吗?算了,我知道你一定不忍心。为了避免你晚上后悔睡不著,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救人。」说著他拖起潘玉儿就走。
这人怎么这样……潘玉儿哭笑不得,她是这附近有名的女大夫,出了名的脾气古怪难请下山。这里的人都像神仙般敬畏她,今天却被个连煎蛋和煎药都分不清楚的大少爷拖去治病1
没过多久,她已被圣香拉到了大明山脚下的一处村落。这村子背山临江,路途难走,因而人口不多。
圣香一回来就引起一阵欢呼,村里的孩子们都笑嘻嘻地奔出来看他,「圣香哥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普金爷爷在哪里?」圣香笑眯眯地问。
「在房间里休息。」
圣香拉著潘玉儿进了阿普金的大门,片刻之后潘玉儿已然认命地在阿普金家里煎药。圣香想要缠死一个人的时候,往往猎物是不可能逃脱的。
「丹参、赤芍、川芎、红花、降香、党参、玉竹。」她起了药炉煎药,圣香嗅了嗅,「我的药里面还有柏子仁、何首乌、酸枣仁、五味子、菖蒲和细辛。」
「他只是心脏衰弱,没有失眠和心跳失常。」潘玉儿解释,「你的鼻子可也好得很。」
「本少爷的鼻子一向有许多人羡慕。」圣香模模鼻子,「这下好了,阿普金老头欠我人情,我问他事情,他就不好意思不回答我了,哈哈哈。」他小人得志地窃笑。
「你想问他什么?」潘玉儿诧异。
「他说这附近有很胖很胖的大灰兔子。」圣香强调,「我很想要一只,但是小气的老头不告诉我在哪里有。」
很胖的灰兔子?潘玉儿闭起眼楮,不想和这少爷生气,「药煎好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哪里?」圣香随口问,「青竹红墙那里吗?」
「嗯——」潘玉儿陡然退步,「你——」
圣香支著下巴饶感兴趣地看著她,「我猜在这个地方这么厉害的汉人大概都是李陵宴的邻居,你别害怕,我不是神仙。」他居然在那里解释,「我只是顺口猜一下,不小心猜中了而已。」
「你找李公子什么事?」潘玉儿冷冷地问。
「嗯……你不知道本少爷的美名,可见你也不知道李公子的大名。」圣香笑嘻嘻地看著她,「我去找他串门聊天、吃饭喝茶是好事,你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青竹红墙是祭血会在大明山的据点,也是李陵宴的老家。这地点是容隐、聿修和清静老道推算出来的,至于怎么算出来的,圣香懒得知道。反正容容说的大概就不可能会错,他就这么来了。潘玉儿显然不知道江湖上的任何事情,李陵宴在她心中说不定不仅不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情人。圣香想到这里就咬著嘴唇「哧哧」地笑,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潘玉儿并不是一个多么有阅历的女人,但是她很聪明——她知道圣香故意吓了她一跳的目的是让她回山给李陵宴示警,这样他就可以跟在她后面顺利地找到青竹红墙的所在。所以她不走,她端了条椅子坐了下来,就坐在圣香对面。
「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她很聪明,当她发现圣香也很聪明的时候,她选择动之以情。
「我没说他是一个坏人。」圣香笑眯眯地说。
潘玉儿淡淡一笑,「也许吧,但是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所谓侠义道的味道。」她说得很诚恳,「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
「侠义道和我是朋友,说不定传染了些臭气给我,你不必当真。」圣香眨眨眼,托著下巴,「你打算说李陵宴的故事给我听吗?说吧,只是不要再说‘李公子并不是一个坏人’,你别诬赖我说他是坏蛋。」
「李公于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潘玉儿诚恳地说,「我是李公子的大夫,没有人比我了解他的痛苦。他自十岁起生有一种怪病,感觉不到痛感,无论刀剑加身都不会觉得痛楚。这些年来逐渐转变为手足麻木失去触觉,这种麻木如果蔓延到了胸腹之间,他便会因为呼吸困难死去……那会是非常痛苦的,死的时候比什么都清醒。所以他比谁都珍惜现在,亲人如有所求,他有求必应,他自己从来不求任何东西,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坏人!」
圣香眨了眨眼楮,吐了吐舌头,「你见过不温柔的李公子吗?」
潘玉儿一怔,「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不是在病床前尽孝的,或者不是对亲人们有求必应的李公子吗?」圣香笑眯眯地问。
「没有……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明人有许多面,好人还是坏人有时候谁也说不清楚,我不喜欢把人分成好人还是坏人。」圣香做了个鬼脸,「就像本少爷虽然很善良,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一样。」
「你……不是李公子的敌人?」潘玉儿蹙起眉儿。
「不是,我是来和他聊天吃饭、喝茶下棋的。」圣香一本正经地说。
当潘玉儿和圣香在阿普金家聊天的时候,李陵宴已经很快接到圣香抵达大明山的消息,柳戒翠一别头,「我去杀了他。」
「等等。」李陵宴并不阻拦,举起左手食指。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幽魂般出现,「堕月,你和戒翠一起去。」李陵宴含笑,「他今日才来,已经比我想象的有耐心许多。只可惜,他不带那些想杀李陵宴扬名立万的英雄豪杰一起来……」他叹了口气,「戒翠,你杀了他,带了他的心一起回来,娘已经两三天没有新鲜人心吃,我怕她会受不了。」
「我只管杀人,挖心的事你叫堕月。」柳戒翠冷冷地说。
「尊会主令。」年约三十五的俊美男子是李陵宴「四裂月」侍者之堕月。
柳戒翠性子火辣,说走就走,一甩袖子人已经抢了出去。堕月对李陵宴一礼,如影随形跟了出去。
青竹小院竹影之间一个修剪花木的人影缓缓直起背来,那是一位发髻蓬松衣裳迤逦的女子,算起年纪也已三十出头,但看容貌依然二十三四一般,「会主,你当真以为柳戒翠杀得了圣香?」她低声问,声音如明珠娇水,一听就恍惚整个人都沉了进去,要死在那种娇柔的深情中。
「杀不了。」李陵宴又叹了口气,「怀月,叫你不要剪它,你怎么不听话?花草高兴怎么长,就该让它怎么长。」
那蓬云雾鬓的怀月低声说:「我喜欢剪。」顿了一顿,她又说,「杀不了,所以你让堕月跟著去?」
「有一个人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大明山上,我却一直找不到他。」李陵宴慢慢地说,「你知道吗?」
「玉崔嵬?」怀月手握剪刀从花丛里走出来,她是那种特别娇柔的女人,从花里出来华丽得犹如仙子。
「嗯……」李陵宴慢吞吞地说,「洗月火烧秉烛寺,虽然没伤了秉烛寺多少人,但是很伤秉烛寺的威望,是不是?玉崔嵬在汉水临阵倒戈,连累了不少寺众死伤,听说寺里对他很不满意,他必须做件能够服众的事儿,对不对?」
「他要来杀你吗?」怀月眼也不眨一下。
「不知道。」李陵宴笑笑,「我只知道如果圣香遇到危险,他说不定会出来救人。」他柔声说,「玉崔嵬的弱点,就在他实在太迷恋‘被当做平常人的感觉。这一点除了圣香很少有人能够做到,尤其他又那么美,很容易让人起邪念的。」
「你让堕月去保护柳戒翠?」怀月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不喜欢那个女人。」
「但是她却很有用。」李陵宴微笑。
「她是一个很好利用的傻瓜,对不对?」怀月很温柔地叹了口气,继续弯下腰,修剪她看中的花丛。
「她不傻。」李陵宴居然很惋惜地跟著叹了口气,「只不过……爱错坏人而已。」
圣香和潘玉儿坐了大半天,最后潘玉儿著实磨不过他,还是不得不起身回青竹红墙。她只擅医术不懂武功,否则也不会对著圣香束手无策。圣香笑眯眯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走,她心下懊恼却无可奈何。
走入大明山山间,圣香从来没有在荒山野岭晃荡的经验,拉著潘玉儿稀奇地问东问西。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花、这是什么石头……潘玉儿全然弄不懂这个人,分明是敌人,却自居比朋友还亲近。
绕过一片小丛林,圣香指著树下一棵怪草问她:「这是什么草?长得这么奇怪。」
那是一棵短短的孤花,像竹笋一样从地下冒出来,只有一片叶硕大肥厚,那花怪模怪样,居然有黄白紫三色。
「那是莪术。」潘玉儿回答,「是一种药草。」
「是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圣香笑眯眯地问,「长得这么奇怪,一定是一种很了不起的药,我们把它拔回去好不好?」说著他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看那棵莪术。
「它只是用来行血止痛,清心化郁。」潘玉儿被他吵得头痛,淡淡地说,「比如说你心跳太慢,吃了它也许就会好些,吃不死你,也不能救你的命。」
「不许诅咒我!」圣香不高兴地跳起来,「本少爷要活到七老八十变成千年人瑞试试看,不许诅咒我。」
「很可惜你没有那个机会,现在你就要死了。」人影一闪,一个绿衣紧装的女子拦在圣香面前。相貌煞是俏丽,可惜一股杀气让她全无一点女子的温柔之态。随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月白衣裳的男子,对著潘玉儿点了点头,「潘姑娘辛苦了。」
「喂喂喂,」圣香皱眉对著潘玉儿,「你居然带本少爷进圈套?」
潘玉儿脸上微微一红,「我没有。」
「她只是带著你在山上乱转而已,在我这里没有圈套,受死吧!」柳戒翠绝非什么要分是非黑白的女人,她倾心李陵宴,就视圣香为仇敌,「刷」的一剑当面刺来,「陵宴的爹是你爹娘所杀的吧,听说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是笑姬的儿子。我先杀了你,给陵宴报仇!」
圣香的宝贝折扇在武当被弄坏了,但他半路上买了一把新的。这下从袖里挥出来的扇子锦绣灿烂,居然比之前那一把还要奢侈,金边也就罢了,上面还白纸黑字写著「千岁风流」四字,让人看了忍不住要暗骂他招摇饼市。折扇一挥,圣香荡开柳戒翠这当面一刺,笑吟吟地说:「我这新买的扇子漂亮吧?」
柳戒翠充耳不闻,厉声喝道:「潘玉儿你给我立刻回山,堕月你我联手,十招之内要圣香的狗命!」
说著她连人带剑扑了过来,双手抱剑直插圣香胸口,来势凌厉,劲风逼人。这一扑叫作「殉国」,是柳戒翠扬名江湖的必杀术。圣香转身就跑,喃喃自语:「出门不利,这世上到处都是疯子。」他轻功了得,这转身就跑世上要追得上的真没几个。
但柳戒翠却追了上来,非但追了上来,那纵身一扑疾势仍在,反而因为距离拉长扑得更加凌厉。圣香回身一看,真的吃了一惊——那是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玉崔嵬骗了萧靖靖的感情,也骗了她的武功。这轻功一出,即使是圣香大少爷也躲不过去。当下他侧身急闪,避入小丛林的一株乌 后。
「喀啦」一声,柳戒翠脸露冷笑,那一人粗的乌 在她双手合力一插之下,戛然破裂木屑纷飞。她来势不停,竟然还是追了过来。此时堕月横抄圣香身后,无声无息平剑横扫,要把圣香拦腰、劈胸来一个十字切!
危急之际,前后劲风震起衣发,圣香未料到柳戒翠一介女流居然能力劈大树。躲入树林却弄得他自己出路为树木阻拦,闪避无路。他本来为人甚懒,能不斗力绝不和人硬拼,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拖了别人上,他躲别人身后。此时圣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脸色微变抬头一看——那棵被柳戒翠劈烂的大树正缓缓地、很要命地当头倒了下来,刹那之间容不得他再想什么妙计。他大喝一声,右手持扇硬接柳戒翠当面劈来的一剑,同时左手「啪」的一声,硬生生掰下树林里不知哪一棵树的树枝,向后疾掠。
「噗」的一声,圣香右手上的扇很精巧地贴住柳戒翠长剑的平锋。一咬牙用力一扭,他以扇侧托平锋,硬生生把柳戒翠倾力一劈顶在身前!但闻背后「啪」的一声脆响,他掰下来的不知道什么树的树枝自然不敌堕月的剑刃,一接之下立刻断裂。但是圣香计议得当,他这左手一掠出手的是刚猛之劲,树枝骤然断裂,夹带势头猛地往堕月头脸飞去。圣香甩手把手中半截树枝随之掷向剑刃,然后趁来剑剑势受挫的时候空手一把抓住——这可是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股猛劲——用力一折,那精钢长剑被他左手一把扭咸弯曲。随之圣香一个大侧身,右手猛然一松把全力下压的柳戒翠引了过来。左手血肉嵌入弯曲的剑刃,他却不放手,把持剑不放的堕月拉了过来,不顾手上鲜血直流皮开肉绽,蓦然收手撒开折扇——
柳戒翠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剑,便笔直往堕月胸口插下!
潘玉儿一边看得眼花缭乱,只这一幕看清楚了,忍不住失声惊叫。
这时柳戒翠厉声道:「左掌!」她直出右掌连人带剑扑了过去,这殉国剑剑势刚猛,如果圣香再多架一会儿,也必然是架不住的,她本人也收不回来。堕月伸出左掌相抵,两个人掌风凭空相接「砰」地大响,各自倒飞出去跌在地上,喘息不已。惊魂稍定抬头一看,那恐怖的圣香却已经踪影不见了!
柳戒翠喘息未定,惊恐之极地与堕月面面相觑。
她平生杀人无数,殉国剑下被劈成两半的江湖高手不知凡几,但这一剑数度受阻,最后失控差点误杀友人之险,却是平生未遇!
堕月虽然面对李陵宴极少说话,此时脸色微变双目大睁,显然也是余悸犹存。
好一个圣香!他的真实武功不要说两人联手,就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是柳戒翠之敌,但是他临阵机变敏捷,能利用的皆悉利用。虽说是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却有一股狠劲——他拼得左手重伤引得两人剑势冲突,这先下赌注自伤再伤敌的一招,并非意志软弱之人能够做到。
但看他临危这一逃就知道为什么圣香是李陵宴之敌了——他实在太敏捷了,敏捷得近乎狡黠,犹如一只嗅到危机的野兔,生死之际千变万化。
「玉儿!」柳戒翠过了许久才回过一口气来,「他从哪里逃了?」
潘玉儿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看见,我只看见剑光一闪,树就倒了。」
「他已拼尽全力,我不信他能凭空消朱。」堕月突然开口一字一字地说,「除非有人接应……」
「我们回山……告诉陵宴,这山里可能还有敌人……」柳戒翠。嵩了几口气站起身来,「快走。」
圣香当然不是凭空消失的。
他把两个人拖到一起,让柳戒翠和堕月剑势冲突的时候,的确已经拼尽全力,但他瞧得准,让自己在震出去的时候撞在竹子上,竹枝弯曲把他反弹出去上了旁边树的树梢。
柳戒翠和堕月不察他就在头顶,反而急速地离开。
「我本以为——玉崔嵬会救你的。」一个声音在旁边轻轻地说。
圣香半死不活地半挂在树上,「可是本少爷却知道你喜欢伏击,喜欢躲在旁边等机会。李陵宴啊李陵宴,你是那种喜欢搅浑水,然后等机会的渔翁……」他一辈子没受过这种被剑割得满手鲜血的「重伤」,自觉已经快要死了,「痛死了……」
「没有人救你,很遗憾我就要杀死你了。」李陵宴并没有躲在远处,他就站在圣香被反弹上的那棵树背后,不是故意的,的确是凑巧,「我很期望能够杀你,死里逃生的奇迹刚才发生了一次,你已经很累了吧?」他慢慢地举起手中很普通的弓箭,小小的箭尖对准圣香的背心。
「救命啊——」圣香却扯起嗓子喊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李陵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开弓——他的手指没有痛感,因此他的弓往往比常人拉得更刚猛,「没有人会救你的。」
「你干吗要杀我?你嫉妒本少爷的风流倜傥?」圣香喊了一半,突然改口问。
「你、‘白发’、‘天眼’、江南丰、清静道长……还有碧落宫宛郁殁如、宛郁月旦,都是我很期待能杀的人。」李陵宴含笑,「何况——我听说你是杀死我爹的凶手的儿子。」他话说到此处,弓已经开满,「我答应过双鲤不杀毕秋寒,他在你身边死了——难道是他知道了你什么秘密被杀人灭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杀了你给毕秋寒报仇。」
「你很爱家人,孝顺父母、疼爱妹子,还对你没用的大哥很好。」圣香笑眯眯地说。
「我只不过像看守著肉骨头的狗,拼命地保护属于我自己的一点点东西而已。」李陵宴柔声说,「无论是谁伤害到属于我的东西,我都要咬人的。」他的目光分外明净,他并不是骗人,一字一字说出来的时候,温柔清晰得像对情人的低语,「我只有这一点点野心,你怎么能不成全我?」
圣香凝视著他的眼楮。李陵宴的眼楮清晰而好看,圣香的眼楮带著一抹琉璃似的寂灭的光彩。这两双眼楮对视的时候,仿佛宝石触及了宝石,闪烁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是为了不想让他们为你难过吧?」圣香突然说。
李陵宴扣弦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你一直都很聪明,从你煽动玉崔嵬反叛开始,我就知道你很懂得如何看破人心。」他柔声说,「只不过难道你还想说动我反叛我自己吗?」
圣香些吐舌头,「我很想,但是如果本少爷连李陵宴都能说动,那简直可以直接摆个摊子,上街专门给人说情去了,保管生意兴隆,上面还挂个招牌‘说动李陵宴后悔自杀的金口玉牙’。」他边说边比画,表情逼真得像他真的开了个摊铺一样。
李陵宴笑了,「你很有趣。」他说到「趣」这个字的时候手指一松,一支长箭满弦射出,「 」的一声轻响,自下疾射圣香的后背。
圣香真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眼睁睁地看著箭来,「救命——」他除了大叫救命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啪」的一声,一只白生生的手临空而来,抓住了这支要命的箭,一个人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闪?」
李陵宴露出微笑,「你毕竟是关心他的。」他收弓、揽箭、徐徐而立。
来人一身蓑衣,头上还戴著树枝编就的草圈,看起来就像个野人。但看那蓑衣野草下露出的晶莹漂亮的肌肤,还有那胸口坠泪一般的珍珠坠子,此人容貌依然残懒艳丽,正是玉崔嵬。
他仿佛在旁边已经看了很久了。
直到圣香真的势危,他才不得不出来。
「我这里好痛,痛得我全身都没力气了。」圣香苦著脸举起他重伤的左手,「我快要死了。」
李陵宴歪著头看他的左手,「但是它已经不流血了。」
「呃?」圣香自以为重伤,眼楮睁开一条缝偷看左手,那手上伤势虽然严重,却已经收口结疤,根本不流血了,「啊?好了?我还以为要流血流到死,可是还是很痛,痛痛痛痛。」他握著左手嗷嗷叫,「我快要痛死了。」
「那一点小伤不会死的。」玉崔嵬站在圣香身边,柔声说,「若不是为了你,李陵宴就是在我面前杀一千一万个人,我也不会在乎的。」他话里的柔情让圣香头皮一炸,想也没想地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本少爷不要你这种好心,我还怕被你身后那些仰慕你的男男女女分尸。」
玉崔嵬笑了,回头看著李陵宴,他也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杀气,只柔声说:「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吗?」听他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好友;那话里的深情和对圣香说的一模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对旧情人说话。
李陵宴的袖袍在风里飘拂,「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坏得想要我杀你吗?」玉崔嵬笑得盈盈脉脉,「陵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成为枭雄,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上山以来我有六次机会可以杀你,都没有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陵宴叹息:「我居然有六次机会让你动手,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你很喜欢死。」玉崔嵬柔声说,「我何必让你死得那么如意、那么舒服?那样我不会开心的。」他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在这大明山看著你自己死,就算有别人要杀你,我也会救你的。」
「没错没错。」圣香在旁边拍手笑,「我也是这么觉得,小宴很喜欢死。」他笑吟吟地看著李陵宴,「有人曾经对我说,如果想要死的时候,大家都不会伤心,一个好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坏人。小宴啊小宴,你是一个很会骗人的男人,但是骗不过我们。」
玉崔嵬柔声细语:「你只不过是个很大手笔的、很会骗人的男人而已。」他下面加了一句,「我喜欢。」
李陵宴看了圣香一阵,又看了玉崔嵬一阵,「是吗?」他很狡猾地抵赖,「我不知道。」他柔声说,「我说过我只是拼命保护肉骨头的狗而已……」
「小宴啊。」圣香给人起别名的恶劣习惯没改,只听他说,「你想代替他们承担所有的罪过然后死。想报仇的人是你吗?想称霸江湖的人是你吗?要挖人心的人是你吗?甚至小毕死了,真正想要报仇的人是你吗?因为你知道你会很痛苦地死,所以你……纵容他们的欲望、你替他们杀人、你替他们称霸江湖、你替他们挖心、你甚至还想替你妹子杀我给毕秋寒报仇!」他慢慢呵出一口长气,「小宴啊,因为很短暂,所以你纵容。借此成为一个坏人,然后没有牵挂也没有遗憾更没有人伤心地去死——你是一个好人,做的却是大坏蛋的事。」
李陵宴默然,过了一会儿笑了笑。「圣香果然很懂人心……不过大坏蛋就是大坏蛋。」他柔声说,很亲切很和气地说,「你可以同情我。」
「我一直都很同情你。」圣香眼中炯炯闪烁著琉璃般的光彩,「如果你所爱的人的欲望简单些、平凡些,或许你就是个人人称道的圣人。」
「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可以在发生以后说‘可惜’。」李陵宴微笑,「你不一定懂……人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时候,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来。」
「我懂的。」圣香凝视著他,「而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懂的。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他爱著这世上最清雅的女人,当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的时候,他选择了为朝廷劳悴而死。我并不觉得他很伟大,只是人在将死的时候,做的都是自己认为最重要、最想要完成的事……当进行选择的时候,无疑是最痛苦的时候。我也——选择过——」他看著李陵宴,「我上大明山并不是为了杀你或是抓你,只是希望你也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我是——能够了解的。」
「我也能够了解。」玉崔嵬一边含笑,「陵宴和我都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心情。」
圣香笑弯眉,「如果小宴重视的人也那么关心百姓的话,他一样也会很关心的。」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所以我说我很同情小宴。」
「那又怎么样呢?」李陵宴微笑,「大坏蛋就是大坏蛋。」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一句话。」圣香慢慢地说,「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我们是相同的人……」
「他说什么?」李陵宴有趣地眨眨眼。
「他说——不要为别人——而决定了自己一生的事。」圣香低声说。
李陵宴的身子又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人可以不为死人活著,却免不了要为活人活著。」圣香慢慢地说,「这是谁也逃不了的桎梏。可是……不要以为一厢情愿纵容别人,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好,就是会让人获得幸福的手段。人和人之间并不是因为索取和付出而纠缠不清……人和人之所以喜欢在一起……是因为在一起会欢喜会快乐……会爱著人和被人爱著……如果你不欢喜不快乐,如果你只有付出而没有获得,如果你为别人吃了太多苦……」他慢慢地抬起头看著李陵宴,「那么你们在一起就是不幸福的。幸福快乐是一种大家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付出、只有你一个人不快乐,你说他们会快乐吗?你为李家人付出了那么多,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们……快乐了吗?」
「你很会说话。」李陵宴微笑。
圣香也微微一笑,「你的脸色好白。」说著他继续往下说:「我只是想问你能不能做回你自己……人的寿命有长有短,要真正死而无憾、不去害怕它——只有在你活著的时候能坦然能无憾,就像小毕一样。他虽然突然死去了,可是我相信他死得并不悲伤。他这一辈子都遵从自己的心,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能死得坦然,并不需要人人恨你……不是吗?」
「你是在羡慕毕秋寒吗?」李陵宴飞快地反问了一句。
「是。」圣香凝视著他,「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不坦白的人。」
李陵宴没有回答,玉崔嵬也没有说话。
一时间三个人间的气氛诡异地静。
饼了足足一刻钟,李陵宴缓缓举起手中小杯,搭上一支短短的木箭对准圣香的心口——开、弓。
圣香并没有动也不想躲。
玉崔嵬一边看著,一言不发。
李陵宴的箭搭了很久,没有射出去。
圣吞并不看箭,他看李陵宴的眼楮。
李陵宴并不看圣香,他看自己的手。
只有玉崔嵬看著箭尖,那眼色苍艳。
「你……能做你自己吗?」圣香终于开口问。
那声音在暮色浓重的山林里像幽异的游鬼。
李陵宴搭箭凝思了很久,「不、能。」
圣香默然,过了一会儿,「自由……确是人生中最奢侈的事。」他喃喃说了一句,「果然……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李陵宴说出「不能」之后一脸笑意依然,「什么事?」
「你猜到杀死你爹的凶手是谁了吗?」圣香低低地问。
李陵宴眼楮也不眨一下,「嗯。」
「谁?」圣香问。
「屈指良。」李陵宴依然眼也不眨一下地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圣香一宇一字地说,「他现在是燕王爷世子赵上玄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李陵宴好看的眼角微微上扬。
「你我合作,杀屈指良、灭燕王党。」圣香低声说,一字一字重逾千钧。
李陵宴望了一眼手中的木箭,「联吴抗魏?我有什么好处?」
「不与我合作,你杀不了屈指良。」圣香说。
「你想为毕秋寒报仇?」李陵宴慢慢地说,「我明白了……合作——可以。」他突然之间一口答应,「不过我有两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把唐天书还给祭血会,此人足智多谋,也是想事情的一把好手。」李陵宴说,然后笑笑,「第二……我只和你圣香合作,其余之人我统统不计在内。」
「别人的命……不如圣香?」圣香叹了口气。
「这世上花鸟鱼虫、走兽猛禽,每一种生物都是可爱的。」李陵宴慢慢地说,「就是人最无用……它实在太多了……」
圣香又叹了口气,「你只要和我合作杀屈指良就好,至于其他,还是少想为妙。」
李陵宴粲然一笑。「和你圣香合作,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和你李大魔头合作,表示本少爷要抛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名声。」圣香翻了个白眼给他,「人家说起来说不定以为本少爷被你拉拢,也成了魔头爪子……你以为和你合作很光荣吗?」
「我只听说江湖上新出了一位少年,胡闹的本事天下第一,并没有听说圣香少爷有什么大好名声。」
李陵宴含笑,转头向玉崔嵬眨眨眼,「玉兄呢?圣香和本会合作,你是不是也考虑加入本会,以免你秉烛寺的朋友找你麻烦?」
李陵宴果然是拉拢人的一把好手,居然立刻用祭血会的威势要把玉崔嵬收为己用。玉崔嵬柔声说:「……如果陵宴你让我住进你房里的话,我会考虑。」
玉崔嵬要住进李陵宴房里?李陵宴是不沾的人,怎么可能在床上放个妖媚万状的玉崔嵬?但是他偏偏就是微笑了,一口答应:「我求之不得。」
「陵宴果然是懂事的好孩子。」玉崔嵬柔声说,伸手去拧李陵宴的脸,「人家心仪你好久了。」
看他这打情骂俏的模样,谁会想到他本来是来杀李陵宴的?圣香在一边咬著嘴唇笑,「你们入洞房的那天,不要忘了请本少爷闹洞房。」
玉崔嵬笑吟吟地抛个媚眼给他,「不会忘了你的。」
这句话暖昧之极,圣香听了大笑,李陵宴毫不在乎,「只是我那里还有个乱吃飞醋的痴情女子在。」
「我杀了她便是。」玉崔嵬柔声说,「我会让你知道谁对你最好。」
圣香笑得呛到,「哈哈……咳咳……大玉你骗起人来,死鬼都给你迷活了……哈哈哈……哎呀,我的手好痛,你不要让我笑,你干吗说得那么认真……不小心小宴真信了你,你拿什么赔他的琉璃心?」
「我就是这样……所以爱我的人很多。」玉崔嵬继续用柔情得不可思议、缥缈得不信他他就会碎去的气息笑吟吟地说。「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最爱你的。」他对著李陵宴说。
「我会让你看到我死的。」李陵宴学著他的口气柔声说,「我……决不会骗你……相信我……」
两个大男人用柔情无限的目光对视,虽然说著那么煽情的言语,流转著那么温柔的眼神,但事实上的生死惊险,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李陵宴敢把玉崔嵬这样的美人蛇放在自己房里朝夕相处、玉崔嵬敢深入虎穴住在李陵宴房里,这本来就是各自生死的赌注。
「你们再说下去,本少爷的鸡皮疙瘩要把脚背埋起来了。」圣香笑到喘不过气来,「一不小心日久生情,你们可不要怪本少爷没有阻止你们,实在太变态——你们两个——」
「天色晚了,两位既然和本会合作结盟,那请到我的青竹红墙内休息。」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收起小杯和木箭,在前面引路。
他既然答应了合作,就对背后毫不设防——他相信圣香和玉崔嵬。
所有的帮派首领都必备的气质:用人不疑。
圣香不知道玉崔嵬怎么想,反正他大少爷心里是暗自称赞,小宴这人除了变态些,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