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请你跟我来——」这句话本身是迷药。
汤舍没问莫霏要去哪儿,她一旋身,他就跟上,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他忘了走多远,也没记拐了几个弯,上了几层阶梯,过了多少拱门,来到急诊处的后花园,站在园径,眼楮望著东方的建筑。太阳盹在绿色斜屋顶,半盖洁白云被。有些病患从那建筑出来,于花园里散步著,沉思著,与病友闲谈著,朝西方海滩走去,看来虽无愉快也宁和,很平静,像急诊处那些祈祷的人一样。
他说:「这是病房区?」
「没错。」她回头,停了停脚。
他紧张起来。「医师要你住院?」该不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严重后遗症吧?
「你老实告诉我,你的伤是不是很痛?」
「Morphine!」一阵高呼旋来。
仿佛有人比她痛,所以大叫回应他的问题。
汤舍眯眼遥瞅,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病患,以这样被制约般的方式,回应他问题里的「痛」。
「Morphine.Morphine——-」那人拄著拐杖,离他们少说二十五公尺,但正在接近,且速度快得出奇。
用不到十秒,他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有一张男人看了,会很想痛记扁的脸——
至少汤舍时常有这样的冲动——他身著住院病患穿的叠襟衫,腿上打著石膏,完全不影响他移动,他甚至不需使用无障碍设施,顺利过了头地从台阶下来,沿著园径来到他们前方。「Morphine!」又是一声叫痛似的调调儿。
莫霏转过身,惊讶眨眸。「大迈,你能下床了?」他前不久住进医院,躺在病床吊著腿,听说得牵引个几周。
「我觉得没那么痛了,而且我的右边是好的。」以右脚跳了跳,舒大迈这才稍微瞥眸。「好久不见,汤爵——」
「我叫汤舍。」汤舍相当反感这位同行称他「爵」,别人以此称他,是出自于对他家族的真心尊敬,这位同行这般称他,则是刻意讽刺他个人。汤舍还以颜色说:「大迈克汉堡,你听著——」
「Morphine。」舒大迈打完招呼,即将汤舍空气化,心神放在莫霏身上。「你怎么受的伤?苍蝇王说你来了,我以为你来看我,没想到是挂急诊,我听了马上冲下来。你看起来有点严重。」皱眉打量著莫霏的手。
「没你严重。」莫霏也打量著舒大迈的伤腿。「长迎说我的伤很快会好。」她要他放心。
「长迎是那位帮你诊疗的医师?」汤舍不甘被忽视,插嘴提问。「他不是要你住院——」
「他没要我住院。」莫霏微侧身形。汤舍随即站近,抱著花的手轻踫她弯挂的肘关节。她回正身,像在避开他。他奇怪地看她一眼。她说:「我请你来这儿,是得让你和大迈见面谈谈。」
「我和汉堡男有什么好谈?」汤舍半是轻蔑半是不悦。
「你刚刚说什么?」舒大迈倒是好奇地斜提眉梢问道。「我几分钟前好像漏听了汤爵的指教?」
汤舍冷哼。「我说你像发情的兔子。」一见异性,跑如跳,哪像个伤患!
舒大迈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皮革册子,翻开记下。「汤爵称赞我很有活力。」边写边念道。
「你在乱写什么!」汤舍单手抢过册子,看得眉峰怒昂。「汤爵嫉妒我很有活力?」一字一句自牙缝迸出。
「别闹了,汤爵。」舒大迈夺回册子。「这是灵感存折,极隐私。」
「你写了我‘嫉妒’你!」汤舍强调,要不是拥著满怀罂粟花,他铁定揪起这个同行的病患服领子。
「大迈的伤可能要休养一些时候。」莫霏开口。像一个暗示。
「我可以让他休养更久。」汤舍应道。
莫霏挑眉。「你真体贴。」她说:「这些花当作探病礼送给大迈,可以吗?汤大师——」
「谢谢了,汤爵——」像是汤舍抢小册子那样,舒大迈双臂一张,三秒内接收汤舍怀里所有的花朵。
汤舍拔高嗓音。「我叫汤舍。」眼楮瞪著莫霏。「我叫汤舍。」重复一次,绝对针对她。他莫名在意汉堡男在场的此刻,她称呼他汤大师。
「我知道你叫汤舍。」莫霏美眸眯瞅,下巴微微抬高,右手捋捋颊畔发丝。
海风吹袭,绑架浪涛的私语,配她这个表情很生动,宛如有一个计谋在脑中成形。汤舍恍地觉得她有几分像那个卖罂粟花给他的女老板,她们同样是瓜子脸,但莫霏的五官更为美艳——与其说她们像,更正确,应该是她像那个女老板卖给他的花。
危险的罂粟花!
汤舍一个冲动,把舒大迈拢抱的花劫回。这动作比抢册子更大,更夸张,似要找架打,挥倒了舒大迈的一根拐杖。
舒大迈踉跄出个伤患样子,怕跌跤的反射举动使他收紧手臂,花束花篮还让他抱得牢紧,就盆栽回到汤舍手上。「汤爵,你这是干什么?」
「测试你的活力灵敏度。」汤舍回答得一派自然。「显然,你脚受伤,手的反应也变笨拙了。」
「你要告他吗?」莫霏捡起舒大迈的拐杖,美眸睐向汤舍。「欺负伤者是犯罪的行为——」
「你要告我吗?」汤舍拿过拐杖,朝舒大迈推递,再把取回的罂粟花盆栽塞给莫霏。「这些你拿回去种。你家有花园吧?没有我去帮你设计一座——」
「我家有花园——」
「那很好,这花一定要种在你家的花园。」他语气果断,很强势。「今天回家马上种下!」手受伤也得种,种鲜种活种出满园艳灿灿!认为他欺负伤者——欺负她,就去告,他不怕她告!
犹若在法庭遇上对手,莫霏眼神亮了亮,须臾,将盆栽退回。「你的露台花园青绿多于花红,难道不想种一株罂粟吗?」
汤舍冷眄著她和她手上的罂粟盆栽。「我没那么爱种花,我屋里有一钢琴玫瑰,你不是看见了吗?」
「我来种。」舒大迈手一抬,抓住盆栽半边。
「你最好有时间种。」汤舍不把盆栽交给舒大迈。「你以为蓝络的案子那么好做?有一丝偏差闪失,他们会告死你。」不妥协的手劲,冷声冷调命令:「放手——」
「我觉得你在恐吓我。」舒大迈扯紧盆栽。「我很想告你,汤爵。」
「尽避去。」汤舍嗤哼。「你能修好窗——」
「关于这件事——」莫霏一出声,两个男人齐把视线朝向她。
「你手受伤,要种这盆花,让我来帮你。」舒大迈对莫霏说著。
汤舍趁他分心,将盆栽整个拿过手。
「先别说种花的事。」莫霏看向汤舍。「关于窗墙,老师们的意思是由你来接手修缮。」
汤舍定住,像是没听清楚莫霏说什么。
「让汤爵来接,是正确的,他不会有犯冲的问题。」舒大迈发表看法。
汤舍一明二白,单手扯起舒大迈胸前衣料,吼道:「我就跟你犯冲!我为什么又得帮你擦!」
「你说这话,我感觉很不好,我还没伤到要人帮忙擦的程度,何况冲洗烘干功能齐全,用不著擦——」
「你何不干脆去死!」汤舍也不管他受伤,重重推他一下才松手。
舒大迈倒退了三步,拐杖往后撑抵,稳住身形,他拢好掉了一些花办和装饰的花束花篮,说:「终有一日,你也会需要我帮你——」
「世界末日也不可能。」汤舍没让舒大迈把话说完,无情地转头离开。
「汤大师——」莫霏在他背后叫唤著。「汤大师——-」
汤舍头也不回。他非常,非常,非常厌恶被叫汤大师!
「汤舍,汤舍——」
但,就算女人改变对他的称呼,他一样不回头。他的女友出车祸受伤破相,他有什么好回头。
「汤舍,你别走——」
莫霏越叫,汤舍越是走快。他要回去守在受伤的女友身边,可当她跑来,追挡在前,他却是说:「我要回去种这朵罂粟花,你让开。」
莫霏吃了风似地轻咳。「抱歉,可以请你等一下吗?」说起话来,气息未恢复平顺。
汤舍皱拢眉头。「一刻也不能等,我要回去种花。」他盯著她,都已受伤绑吊悬带三角巾,还穿著高跟鞋跑得喘吁吁,她真不怕摔断另一只手!
「好。」缓口气,莫霏让开身,调匀呼吸,徐慢地说:「等你种妥,我们再谈。」目光从他抱在胸怀的盆栽移回他脸上。
汤舍拉下脸来。「我不会接那家伙摆烂的工作。」
「等你种好这盆好再说。」莫霏重申,右手朝他的罂粟花盆栽模覆著,像她今早在他的花园模他的兔子那样。
汤舍视线与她交对。依稀,他成兔子归,她模著的,是他的胸腹,而不是他胸腹前的盆栽。
一股暖热腾涌,汤舍已感到怀里开了花,开满了女性妩媚艳情的罂粟花。莫非,是只果花屿空气里迷药成分所致之幻觉,他难以控制唇舌,低沉嗄哑的嗓音自喉咙滑出——
「我要回去种下她。」
莫霏颔首,红唇像花办扬绽一样弯起。「相信我,她可以使你的花园增添从未有过的绮丽风情。」
绮丽风情,是吗?
汤舍很想干脆地对莫霏说她就是她自己口中的绮丽风情,他眼前的一朵罂粟花。
看著玄关黑钢琴音箱上的玫瑰花,汤舍进家门,随手把罂粟盆栽和玫瑰摆在一起。走离两步,踅回,双眼定望两种不一样的花。
玫瑰有千朵,壮丽绚烂,浩大之美,却显得像陪衬,仿佛他刚摆上去罂粟花才是主体,是花中的王。
汤舍觉得这盆栽摆在音箱上不妥,他拿下它,但他确实没那么爱种花,遑论种出满园花团锦簇,绮丽风情。他喜欢可以打坐翻滚,躺成大字的绿草地,真有兴致要赏花,他到帕帕维尔湖畔,那儿什么奇花都有,他正是在那儿的罂粟花丛捡到归的。
思考了几番,汤舍又把盆栽摆回去,摆在千朵玫瑰中央,看它被娇艳玫瑰掩了形,掩了色,掩得蔫蔫无生气。
「抱歉了,莫霏——」长指离开罂粟花盆栽,汤舍踢掉沾尘的室内鞋,赤脚往里间走。
他没打算将盆栽移植到露台花园,只是不愿让那个脚缠石膏的舒大迈将它得到手。他得忘掉一路萦绕脑袋的绮丽风情,就让它在千朵玫瑰中被埋葬吧,虽然有点可怜
汤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风景,玫瑰长睫牢牢密密箍围罂粟盆栽。他感到这是令人安心的画面,Hallelujah回荡著。
他出门前没关掉音响,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恶都被净化了。
这天,这个休假天,他去过祈祷医院,如去教堂,他不关音响——-
炳雷路亚,哈雷路亚,他打电话到花店订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绮丽风情。
睡了一个梦无痕的觉,汤舍睁眼,脑袋空空,电话铃响充塞他耳朵,间或「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双眸发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响后,电讯系统跳入自动接听,接自隐嵌床头的小机关现声——
「还没醒?」是蓝卓特。「莫霏那边,去看一下,我放她几天养伤假,记得负起你该负的责——」
「我缴清诊疗费,昨晚请人找了居家照护到她家。」汤舍望著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伤,我关心别人比关心她多」
通话系统一串嘟嘟嘟。蓝卓特说完该说的就断讯,没听汤舍半字梦里话。然后,系统恢复待机,静寂无声。
「我做的还不够吗?卓特舅舅——」汤舍犹自喃喃低语。「要不要我干脆娶她,以身相许,以性赎罪——这帝王床是我拣海边的漂流木,搭只果花屿大主赠与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婬床,要不要让她躺上来试试
她的手受伤恐怕没法自己来,我倒是知道怎样让她上天堂——」
「你满嘴婬秽言词,早餐还吃不吃?」床幔被扯开,像是有人来抓奸。
汤舍彻底惊醒,坐起身,瞪著站在床尾的蓝获。
「你怎么进来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习惯果睡,却不习惯这种被抓奸似的感觉。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签名,昨天联络不到你人,今天只好亲自上门。」蓝获说。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语调凶怒,他这个王八蛋表哥点燃他从未有过的起床气——尤其在这个他作春梦的早晨里。「你这叫擅闯民宅,妨害隐私吗?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买屋当初不是把家有亲戚的生物特微输入系统,要大家随时来烤肉开宴会——」
「可恶!」汤舍骂了一句。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么蠢!「所以你现在来了,连个门都不敲?是想开宴会,还是烤肉?」
蓝获眉峰略耸。「我记得你养了一只兔子,多重了?适合烧烤和重量是——」
「Goddamnyou!」
「你的音响可是播著哈雷路亚?」蓝获以为自己听错了。
「Fuck!」汤舍抓起床上的遥控器,关掉通宵达旦运转的音响,一手绑起腰带,一手指著蓝获的鼻子道:「根据只果花屿的宠物特别法,你刚说的话足以让你进监牢!」Fuck!他干么讲跟莫霏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