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后──
民国十六年一月上海
梅‧里斯站在甲板上,在海风中摇曳著一身的雪白,她那典型「英国淑女」的装扮,再加上略带外国「风味」的面孔,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的耀眼突出。
看著人声杂沓、繁荣忙碌的上海,似乎有著流泻不尽的生命活力。梅‧里斯抑不住兴奋的心,直想对著人群大叫。「我-终-于-来-了!」
就在踏上码头的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朝地面用力地踹了几下,并抬起头重重地吸它一口气──哇!靶觉是如此的真实。
头一回看到这么多中国人同时聚集在一处,顿时令她感到无比的亲切,毕竟这是一个属于中国人的地方,而且也将会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梅‧里斯太沉迷于眼前的感动,没发现自己已成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在一个不小心的踫撞之后,行李竟然不翼而飞。
懊死!她不禁低声咒骂。
梅‧里斯立即掀起她那一袭纯白瓖蕾丝的长裙,以极不淑女的姿态追赶著抢她行李的偷儿,无奈港口上的人实在太多,老挡住去路,而那偷儿又太熟悉此地的环境,快速在人群中穿梭。无奈之下,梅‧里斯拿出手袋中的弹弓,捡了颗石头,狠狠的朝偷儿弹射出去──
「啪!」正中目标!
这可是自己必备的防身武器。悔.里斯原以为再也用不上了,不料才刚到这里没几分钟就派上用场了。
看来上海和她的想像实在有一段差距。
她拎著长裙,快速的朝坐在地上坞著头的偷儿跑去,抚著微喘的胸口,毫不客气地举起蕾丝洋伞猛敲著他的头说;「喂!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竟敢偷本姑娘的东西!怎么样呀?你虽然「道」高一尺,还是比不过我这「魔」高一丈吧!」虽然带有鼻腔的外国口音,还是无法遮掩她的得意之情。
见偷儿坞著头没反应,悔.里斯又用洋伞戳了戳他,心想该不会是下手太重了吧?
「喂!我可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偷我东西在先,也不至遭此下场。」她蹲下来,用手敲了敲他的头,原来是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你要抢就应该抢钱包,我行李内没值钱的东西,只有我爹地留给我的遗物,你拿了也用不上!」
还是没反应。「难不成我的中国话这么差吗?」梅‧里斯暗想著。
「喂!小子,你还要赖多久?快把东西还我!」梅‧里斯起身,单手插腰喝令著。
这小子顽固地抱著行李箱,迟不肯松手,梅‧里斯不禁笑了起来。
迟疑了半晌,小男孩终于起身,将行李高高举起,等著她接手,但是仍然固执地不看她一眼。
梅‧里斯发现他有一双炯炯有神、深具防备与敌意的眼神,要不是身高以及童稚的脸孔提醒了他的实际年龄,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相信他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男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必定很苦吧!否则又何必偷她的东西呢?
「姑娘!你有麻烦吗?」一位身穿制服的男子走近,并抓起男孩的衣领。「你是不是偷东西呀?小子!」
「哦!没什么事,谢谢,Sir。」出于直觉,梅‧里斯不想说出实情。
「姑娘!听你的口音应该是外地来的吧!你可能不清楚,上海码头有很多小贼,你自己要小心点些。」说话当儿又顺势看了一眼男孩手中的行李。
「你误会了!」她连忙往前跨站一步,站在男孩前面。「他是我雇来帮忙拿行李的……小厮。」她信口胡诌还猛点头,仿佛这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理由。
「哦……既然如此,我还是提醒你雇个壮一点的,这小子可能……保护不了你的行李。」巡警挂著满脸的质疑,继续巡逻去了。
「如何?」等巡警走远后,梅‧里斯开口问道。
「什么?」男孩首度开口,脸怯生生地抬起。
「我是说,你是否愿意帮我提行李,我会给你「小费」……嗯……我的意思是……「酬劳」,如何?」梅‧里斯慧黠的双眼闪动著愉快的邀请。
男孩闻言,晶亮的眸子中射出惊喜的光芒。
「OK!」梅‧里斯从随身的小手提包中拿出一英磅。「够不够?现在可不可以请你带我去有车坐的地方?」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拉起她的手便往另一方向走。
梅‧里斯莞尔一笑,这真是个信任人也值得人信任的小家伙,看样子,他还满讲义气的呢!
上海是个挺有趣的城市,不但建筑物具有浓厚的中西合并色彩,就连上海人也具备中国和西洋的思想特质,也许,她可以在这里找到期盼已久的归属感吧!而那又会是怎样的感觉?
唉呀!暂时别想那么多了,先找到她该找的人再说吧!
郁孟霆……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爹地执意要她来上海找这个人呢?
算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中国人不都这么说的吗?
***
结果是「船到桥头撞翻船」──全毁了。
梅‧里斯忍不住犯嘀咕,什么古代先贤说的话都很有哲理,现在可好了,她已经在郁家大宅的门口枯坐了好几个时辰,还是不得其门而入,眼看天快黑了,怎么办?难道真要露宿街头吗?这可不是闹著玩的!
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也许宅里的人在午睡,但总会起来吃晚饭吧!那就再敲一次门。踫踫运气!
梅‧里斯走上台阶,用力地敲门。「喂!有人在家吗?」她死命地捶著大门,手都捶疼了。
「到底有没有人在呀?」她已经完全不顾形象了。努力地扯起嗓门。
「别叫了!这不就来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倏地转过身去,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
然后,她看到二女一男正站在她旁边──男人手牵著小女孩,另外一位是年约四十的妇人──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不晓得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刚刚那些个举动……岂不──
「还有,那边的门环是用来敲门,不是拿来装饰的。下次请记得使用。」男子闪动著狡黠的眼神。
这话是在嘲笑我吗?
别生气!梅‧里斯!保持淑女风度是很重要的,爹地不是常常这样叮咛吗?她吸了口气,连忙拍拍衣服,整束一下装扮。然后迅速在脸上挂起一抹迷人的笑容,优雅的走下台阶说:「您好!我是梅‧里斯。」她边说边欠了个身,伸出手给他,表现出典型英国淑女的风范。「我想找一位郁孟霆先生。我是雷‧里斯的女儿。」
「雷‧里斯!」男子和妇人几乎同时惊叫出声,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见这名男子只顾著瞪大双眼看她,没有「回吻」她的手之意,梅不禁收回手。暗自猜想大概是中国人不习惯西洋礼仪吧!
眼前这名皮肤白皙、双睁晶亮的美女,会是雷‧里斯先生的女儿?龙翔不相信的摇摇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雷‧里斯先生应该是英国人吧?你……」
「我妈咪是中国人,我是混血儿。」梅直接的回答。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哦!孟霆到香港去了,我是他的朋友兼兄弟──龙翔,这位是银杏阿姨,以及孟霆的女儿──语聆。我们先进屋子再谈吧!」
龙翔帮她提起行李,领她进去。
他们穿过花园小径。此时天色已暗,但由花园中草木扶疏茂盛的景况看来,不难想像其在阳光下可以展现的绿意。然后,他们来到一幢完全欧式的双层楼房前,沿著阶梯而上,可看到大门前古罗马建筑式的圆柱与拱形大门。
悔.里斯有些惊讶,没想到郁孟霆的房子竟是如此的洋化与气派。
唉跨入门槛,眼前即呈现一片眩惑,光是正厅上方的吊灯就让人看傻了眼,这种金碧辉煌的灯饰大概只有英国宫廷才有吧!她暗自赞叹道。
「里斯小姐,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一定很累了吧!坐一下,我去倒杯茶。」银姨亲切的笑容是那么地诚挚,让人心中掠过一丝暖流。
「谢谢!你叫我May就行了,中国字是梅花的梅。」她连忙回应答礼。
银姨一听,似乎有点激动地点了点头,就匆忙地走进另一个房间。
整个正厅以红白两色为主,相当有「暖」意。梅小心翼翼地走上正厅中央的白色地毯,轻坐在沙发上,深怕把它们给弄脏了似的。
厅旁落地窗上的帷幔,是由轻柔的白薄纱覆著酒红的厚绒布,透著高雅又不失庄重的气势。另一侧的壁炉上方垂挂著一张巨幅的毛笔字,笔力过劲,又似带著潇洒的神韵,她望著望著就出了神。
「那是赤壁赋!」
「怎么没听孟霆提过你要来的事?」梅微惊,迅速回头,这男人怎老爱在人背后开口。
「哦!」梅定了定神说。「因为事出突然,还来不及知会他,如此冒昧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我爹地一定要我来拜访的,郁先生似乎和我爹地交情很深。」她笑了笑,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和猜测罢了。」
龙翔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小女孩也偎在他身旁。「这倒是事实!从我认识孟霆以来,就知道有一位英国人在他心中占有极重的分量,那就是你的父亲──雷‧里斯。」龙翔表情认真,完全不同于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狡黠。「只是我从没想过里斯先生的女儿如此的……「中国化」。」
才说他好而已,又来了!
看他眼楮眯成那样,好像在他面前的是个难得一见的怪物似地,梅不太喜欢这样被瞧著。
所以对他提出的询问并不回答,只是微笑耸耸肩。
此时银姨走进大厅,双眼微红。「好了!好了!先喝口水吧!梅长途跋涉一定累坏了,有什么话,改天再谈。梅,吃过饭没?」
梅摇了摇头,有些羞赫。
银姨笑著拉起她的手,轻轻地拍拍。「不要不好意思,就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有任何需要尽避跟我说,如果让你饿坏或冻著了,孟霆肯定要怪罪我了。」银姨像母亲般地流露出颇多疼爱,特别的是,在她眼中,梅感受到一股温暖。「来!让龙翔带你到房间歇会儿,我去弄点吃的。小聆,银姨先带你去休息。」银姨牵著小女孩往二楼走去,那小女孩还不时回头望著她,大概是好奇吧!梅报以友善的一笑。
龙翔领著梅往二楼的另一端走去,并在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前停下。
「说也奇怪,孟霆好像知道你迟早会来似的,早在不久以前就特地将房间重新装潢布置。」打开房门,龙翔将行李放在门边,行了个绅士礼。
「谢谢!」她礼貌回礼。「龙先生也住这儿吗?」
「不!只有孟霆出远门时,我才会过来陪陪语聆。」
「哦!」梅心中暗吁了口气,从小到大,除了爹地和异母弟弟外,她鲜少和异性来往,更别说同住一个屋檐下了。听他这么说,著实心安不少。「实在很谢谢你。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梅要阖上房门时,龙翔又朝著她点头微笑,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著她。梅心头一颤,把门关得又快又急。
这龙翔可真是奇怪,不仅爱在人背后发声,还喜欢在有礼的举止下,挂上个极不庄重的打量眼神,好像在臆测著什么,看得人浑身不自在。算了!都快累死了,还是先换下这一身脏衣服再说吧!
然而,呈现在梅眼前的却是她朝思暮想多年、属于一个少女的梦想天地──一袭鹅黄轻纱罩著的四柱铜床,柔如丝绸般的被绒,还有那典雅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在在都是她最喜爱的。她走向一面落地长窗,轻轻拉开幢幔,赫然望见远方灯火闪烁,照映出点点波光……那不正是她最钟爱的海洋吗?
梅闭著双眼,幻想自己犹如神话中的公主,受到百般的呵护与疼爱。充满著无边的幸福……可是──
梅微启的眼帘下泛著蒙陇,她明白事实并不是这样,因为唯一爱她的爹地已经走了,尔今尔后,她势必得一个人勇敢的活下去,那自爹地去世后就坚强收起的泪水,此刻竟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梅吸吸鼻,再度环顾整个房间,满心的疑惑,这一切简直不可思议,仿佛是特意为她量身设计的,但是,郁孟霆又怎会知道自己的喜好呢?他们根本未曾谋过面,不是吗?会是巧合吗?梅出神的想著……忽地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请进。」梅赶忙拭了拭眼角残留的泪滴。
银姨端了一份糕点和一杯清茶进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银姨看了她一眼。「想家了吗?」轻轻地、不落痕迹地问著,顺势将茶点放在茶几上。
「我想念爹地,可是他却──走了……」
银姨会意地点点头。「我懂。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霆是个可以倚靠的人,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银姨也一样。」
梅感动地望著银姨,从小她就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母爱,也从不敢奢求,然而此刻她竟迫切地想投入银姨的怀抱。
不过梅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这样著实太唐突了,况且辘辘饥肠怎受得住美食当前的诱惑。
看梅一副饿坏了的吃相,银姨爱怜地伸出手拨了拨她前额的刘海,有些激动地说:「让银姨好好看看你……都这么大了……」倏地,泪盈满眶。
「银姨?」梅对银姨突来的情绪感到疑惑。
「呃!我……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好女孩,你父亲把你教养得很好……对于雷‧里斯先生的死,我很遗憾,也很难过……」
多么善良的女人,梅直觉的想道。
这时,梅才真正打量起银姨,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身材已微微发福,双目慈蔼、个性温和明理,言谈间,梅可以深刻感受到来自银姨暖暖的关怀与疼爱,就像「回到家」的感觉,那般地详和安适。
而家,已离她好远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