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师,你班上的考卷改完了吗?」坐在前端座位的吴识仁向道。
璎桃抬头望向他。「都改完了。主任有什么事吗?」
「最近大学部的医学院那边来了一个新教授,听说是特别从美国访回来的。」他总是找空档时间跟她闲聊。
「是吗?」学校中的许多老师教授都喝过洋墨水,不足为奇。
「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二十七岁了吧?」
「是的。」璎桃诚实回答。
「五年了啊。」
他漫无边际的话,令她模不清他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有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再问。
「暂时没想到。」
「是因为还没遇到适合的对象吗?」
「也是原因之一。」
「听说那个新教授也是单身。」他的口气隐含试探的成分。
噢,又来了!
璎桃心里叫苦,似乎所有的人只要一听说「二十七岁的单身女子」,就会想管她相亲,恨不得她赶快结婚,不然就会说:「再挑,小心像不出去。」说得好像怕她没人要似的。
就算真像不出去又如何?
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一个人,一人饱全家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顾虑家庭的经济负担。
一个人,就更不用服侍翁娘婆姑,自己都缺人服侍了,还去服侍别人?
所以一个人,也是可以生活得很好,不是吗?
她不否认,虽然一个人偶尔会孤单了点,尤其是当想要有人可以依偎,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时,会空虚、会寂寞、会有想抱著棉被流泪的冲动,但很快地这些都可以克服。
毕竟习惯与喜爱和自己独处,是独立新女性不能或缺的,不是吗?
所以她喜欢单身,也习惯单身生活。
然而,单身在某些人眼里,是一种罪恶。
尤其是田母,更是嫉「恶」如仇。
有一次,田母没头没尾地问:
「你在等季军吗?」
「怎么可能。」当时,璎桃小小地心悸了一下,但也只有小小的,这个名字已不会再对她产生强烈的情绪反应。
「那你为什么都不交男朋友?你已经二十七岁了,不小了,想当初妈妈在你这个年纪时,就生了两个小孩子了。」田母一直为女儿的终身大事担心又著急。
「妈,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人不流行结婚了,二十七岁还单身的女性到处都是。」她推托道。
「胡说,女人最终还是要找个好归宿。」田母驳斥她的说法,重重叹息。「唉,可惜五年前——」
「妈,别说了!」璎桃掩住耳朵叫道。
每回谈到这事时,她不免又要被唠叨一顿,在母亲眼前,她和季军的婚事无异于让到嘴的熟鸭子给飞了。
「要我不说可以,带一个男人回家给我看看。」田母下最后通牒。
「田老师?」吴识仁唤道。
「抱歉,主任刚刚说什么?」璎桃将心思从和母亲的对话记忆抽回。
「上课钟响了,快去上课吧。」他催促。
「喔,是。」璎桃赶紧拿起课本和考卷起身。
匆促间,她的腿撞到桌角,手里的考卷不小心掉了,落了一地,她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捡。
捡完了,站起来,不慎又踫倒了一张椅子,她只得放下课本和考卷扶正椅子,然后拿了课本匆匆去上课,把考卷忘在桌子上。
吴识仁望著她慌慌张张的背影,摇摇头一笑:
「真的长大了吗?」
等到了教室后,她才发现忘了拿考卷。「各位同学,你们先自习,老师回去拿考卷。」
「老师,你又忘了喔?」一名学生笑著喊道。
璎桃不好意思地微微脸红,她脱线得连踩国小三年级的学生都要取笑她了。
她走回教职员办公室.办公室里除了吴识仁之外还有另一个男子.背对著门与吴识仁谈话。
璎桃瞟了一眼他的背影.拿起考卷后就又匆匆离开了,没多去注意。
吴识仁也见她,笑容扩大。
「你在笑什么?」那个男子问。「姨丈。」
「我在笑一个身体长大了.心却还没长大的小女孩。」
***
「老师,王亚谅身体不舒服.一直吐。」一名学生跑来向璎桃报告道。
璎桃闻言,赶到教室带学生去附属医院看病。
「有点发烧,最好通知家长来把她带回家休息。」韦雄吩咐道。
「好的,谢谢。」璎桃道谢。
当她带著学生欲走时,他叫住她,问道:
「你知不知道他回来了?」
「谁?」璎桃疑惑。
韦雄一顿。「喔,没什么,一个老朋友。」
璎桃道别离去,未把他的问活放在心上。她在医院走廊上打电话通知学生家长:「王亚婷的家长吗?亚婷感冒了,请你们来——」她的声音蓦然顿住,睁大眼看向一名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的男人。
「喂,老师?喂喂!」话筒传来焦急的声音。
她连忙将注意力拉回:「对不起,请你们赶快来接亚婷回家休息好吗?」
会是他吗?
「好,我马上去!」
币上电话,身后即传来许久没再听过,从不曾在记忆中消逝的嗓音:
「好久不见。」
瞬间,她僵住,一时无法转身去证实。
真的是他吗?
「小桃子。」他低唤。
是他没错!全世界也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她闭了闭眼,缓缓转身面对身穿白袍的季军,尽量以最平和自然的态度向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
一眨眼五年就过去了,他们已经有五年没见过面了;五年来两人之间连一封信、一通电话都没有。
因此,她以为当她再见到他的时候,她的心跳节拍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依然乱了。
宛若一只振翅小鸟极欲高飞。
「你好吗?」他问。
「很好。你呢?」
「也还好。」
她想了想。「你就是那个从美国回来的新教授?」
「是的。」他凝睇著她。「你长大了。」
她嫣然浅笑:
「五年的时间,已足以让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变成一个破坏力超强的小恶魔。」
「没错。」
两人客气而生疏地寒暄著。
季军的外表无大大的变化,同样一派学者气质,只是看起来更稳重了,十分具有成熟男性的魅力。
倘若她不认识他,她或许会为他怦然心动……
不,她已经怦然心动了!
璎桃的心脏节拍和思考一样紊乱,心如旌旗飞扬;幸好她已学会了隐藏思绪,毕竟她不再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了。
二十七岁了,的确是该长大了。
「璎桃。」陡不期然,贾斯文手里牵了个年约三岁大的孩子走向她。
季军的阵子瞬闪过一道黯沉,清冷地问道:
「他就是你的小恶魔?」
璎桃听得出来他误会了,她想澄清,可是话到嘴边时,她硬是了回去,不想解释了。让他误会又如何?寺「季教授,座谈会的时间快到了。」站在走廊另一边等他的实习医学生提醒道。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季军漠然说道,走向学生。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璎桃感到一阵怅然若失,那背影与他五年前从她身边走开时的一样。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贾斯文近身问道。
璎桃转向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会。去看过你太太了吗?」
***
「各位同学,我们今天要上第四课,你们昨天有没有先预习?」璎桃打开课本问道。
讲台下一片安静无声,她奇怪地抬头看他们,而他们也奇怪地看著她。
「怎么了?老师的脸上有什么吗?」璎桃忙模模脸。
「老师。」一个学生举手发言。「这一节是数学课。」
「呵?」璎桃一愕。
「田璎桃同学,你想回来上国小数学吗?这次有没有准备彩色笔?」吴识仁站在门口说道。
她瞬时胀红了俏脸。「对不起,我弄错了。」她忙收课本,在学生的笑声中狼狈离开。
一整天,她显得魂不守舍,粗心大意地犯了一大堆小错误。虽然都无伤大难,但也够她难堪的了。
原因可想而知——
季军。
他的出现著实教她仓皇失措,许多年少的回忆漫天卷来,她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对他,是高兴是欢迎他?还是形同陌路?
放学后,她心思杂乱地回家,并没有将季军回国的事告知母亲,她不想自找麻烦。
回到房间里,她疲倦地躺在床上,顺手抱著一只猫咪布偶,发呆了会儿,霍然想到,这只布偶是她十岁生日对,季军送她的生日礼物。
她移动视线,看见窗前的风铃、桌上的相框摆饰、架上的数本书、墙上的一幅画等等,这些都是季军送的,她竟然没有丢弃任何一样。
她还给他的,只有那枚情人节戒指,以及她的心……
「我到底在想什么?他回来是他的事,我干嘛在意?」她自问著,将脸埋入布偶的身体里。
「璎桃,快去帮我买瓶酱油,酱油没了。」田母的声音由外传来。
「喔。」她放下布偶应声,出门走到离家最近的便利商店。
当她来到放著酱油的架子前时,眼角瞥见季军由门口走进来。她无来由地一惊,蹲躲到架子后,不让他看见她。
不对,她为什么要躲?
难道躲避他已成为她的本能?
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不停偷偷瞄著他。
见他走向她的方向,她赶忙问到另一个架子后,活像贼撞见官兵似的。
店家发现她怪异的行为,好奇而好心地问:「田小姐,你要买什么东西?我帮你找。」
璎桃惊慌地小声回道:
「不用了,我自己找就好。」
「你说什么?」
她摇摇手示意,忽地瞥见季军又往她这里走来,吓得急忙转身背对他,拔腿就要跑。
「璎桃。」
嗅!她在心里申吟一声,僵硬地旋身面对他。
「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她试图用较快的语调打招呼,可是声音发出了一丝抖音。
季军掩嘴抑住笑声。她还是这么地可爱啊!
璎桃忍不住又脸红了。
「玩捉迷藏吗?」他问。
她的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原来他一开始就看见她了,他爱逗弄她的习惯在经过五年之后,还是一样没改变。
「你还住在附近?」他又问。
她点点头。她又没搬家,当然住在附近。
「来探望老朋友。」他回答。
「喔。」想也知道他口中的老朋友是田碔桐。
两人陷入沉默,璎桃的视线一直放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他。
他忽然将脸凑近她,在她耳畔出声:
「我的鞋子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著我的鞋子?」
她吓了一跳。「没……没什么,我该回去了!」她后退两步远离他,快步走向门口。
「璎桃。」他叫道。「你不是来买东西吗?」
璎桃想起妈妈交代的酱油,随手拿了一瓶去结帐,然后跑回家,她真的是用跑的。
「妈,酱油。」她把酱油拿给母亲。
「要出去等吃完饭再出去。」田母接过瓶子一看,忙呼道:「璎桃,等等,你买错了,你买成黑醋了啦!」
「打手机叫哥顺便买回来就好了,我走了!」璎桃急忙想溜之大吉,她不想再和季军照面。
「璎桃,你这孩子真……」
璎桃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几乎是夺门而出。
不知为何的,她怕见到季军。
怕那份重新燃起属于少年的,悸动……
***
走出家门后,璎桃才发觉没带钱在身上,而她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唱起歌来了。
她实在快被自己不成熟的行为打败了,她明明可以不用躲他呀!现在怎么办?连打电话的铜板都没有,唉,只好到公园里坐坐好了,等一点再回去,希望妈妈能帮她留点残羹剩菜。
她坐在公园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轻轻荡呀荡的,不经意地荡开了久远的记忆之匣。
记得有一次,大约国小四年级吧,季军带她来这里荡秋千,她坐在同样的这个秋千上,季军推著秋千,让她落得好高好高。
她记得那时天好蓝、云好自、风好凉,季军的笑脸好温柔……
「该死,别再想任何有关他的事了!」她低咒,阻止自己再想季军。
本噜咕噜咕噜……肚子叫得更大声了,她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下。
当她低头沉思时,蓦地有两名青少年前后围住她。
她心下一惊,警戒地要站起来。
身前的少年伸手拉住秋千的链条,将她困在秋千上。
「你们想干什么?」她惊惧地问。
「不想干什么,只想和姐姐乐一乐。」少年露出很猥琐的笑容。「你们不——」来不及尖叫,她的嘴巴被身后的少年捂住,用力往后拖下秋千,把她强压在地上,原本站在她身前的少年迅速解著裤头,掀起她的裙子准备侵犯她。
「唔——晤——」璎桃的尖叫声音闷在少年的手掌里,她惊骇地踢动双脚,死命挣扎。
「快点!」由后制住她的少年催道。
「她一直乱动我怎么快点,抓好她!」想侵犯她的少年抓住她的双腿强行分开。
天啊!谁快来救救她?璎桃惊恐万分地陷入绝望。
「放开她!」一声低沉得犹如发自地狱的声音传来。
两名青少年闻声停顿动作,来不及反应,一把亮晃晃的手术刀已经抵在想强占璎桃的少年的胯间。
「我猜,你大概不会想当太监。」季军以他惯常的平和音调说道,仿佛说的不过像是切一块猪肉似的。
见状抓住璎桃的少年放开她,很没义气地逃之夭夭,留下动都不敢动一下的同伴。
璎桃挣开少年的手,惊煌地拉整农服,眼泪扑簌簌地直掉个不停。
呜……实在太可怕了,就算是和季军一起吃饭也没这么恐怖。
「你希望我先从哪里下手?还是干脆一刀两断?」季军再问脸面刷白的少年,轻轻移动著手术刀。
「我……我很抱歉……我我……不是故……故意的……请……不要……」少年严重结巴,汗流浃背。
季军霍地用力一割。
「啊!」少年惨叫一声,摊软在地上。
璎桃被他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季军真的阉了他?
「记住,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下次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季军恫喝道。他刚刚用的是刀背,就像以前他曾吓过璎桃一次一样。
「不……不敢了……呜……妈……」少年吓得嚎啕大哭,屁滚尿流。
季军收起手术刀,扶璎桃起身。
「谢谢。」她哽咽道谢。
好不容易止住泪的璎桃一看到他,泪水又潸潸地掉了下来。
他微微缩紧眉头,一把拥她人怀,搂著她的肩走开。「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泣不成声,无法回答。
「你还是先回娘家好了。」
娘家?
他仍以为她已经结婚了?爸妈和哥哥没跟他说吗?璎桃停止哭泣推开他,沙哑地道:「我自己回家就好了,谢谢你!」
「我送你回家。」他坚持,继而不悦地责备:「这么晚了,你一个还在外面做什么?」
他还把她当成当年那个处处被他控制、不懂反抗的小女孩吗?
她抹掉眼泪顶回去:
「我才要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替你妈妈出来买酱油。幸好我刚好经过,否则你的一辈子就毁了。」
「就算我的一辈子毁了也不关你的事!」她冲口道。
他静默些时,阴沉地说:
「我忘了你已经结婚了,你的任何事都不关我的事了。」
「我结个鬼婚啊!」璎桃忿忿地脱口叫道。
季军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是和那个学生会长结婚了?」
她不由得恼火,一股脑地发难:
「谁跟你说我和他结婚了?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你老是自以为是他认定一切你看到的、你想的,完全不顾虑别人看到什么、有什么的感受!五年前你是这样,五年后你还是这样。」
「你现在看到什么?有什么感受?」他回问她,眼里的兴味渐浓。
「我只看到和感受到你是个大笨蛋!」骂完,转身便走,心里仍不断骂著。笨蛋!笨蛋!大笨蛋!
季军被骂得一头雾水,可是觉得有趣极了,最重要的是,璎桃还没结婚!呵呵呵……
「妈妈,那个叔叔站在那里笑什么?」一个路过的小孩门牵著他的妈妈。
「小孩子不要看,快走。」妈妈紧张兮兮地拉走孩子。
季军脸上挂著怪异至极的笑容,抬头望见明月已挂上档头,光洁盈白。
今天的月亮真圆真亮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