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要死了吗?
几天来如刀剜心的疼痛似乎已渐渐飘远,饥肠辘辘的感觉、嗓子眼火烧火燎的干渴、泥泞污垢带来的皮肤搔痒、血污汗水混杂著尘土的臭味……一切对感官的刺激似乎都钝了、淡了、远了,只剩下浑身的虚软无力。于是,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这个疑问。
他想抬一下手指,以证明自己还活著,但似乎大脑的指令无法通过僵硬的身体传达到手。他甚至怀疑,这身体、这手指是不是属于自己呢?
惟一能证明自己还活著的,是眼楮还能看见、耳朵还能听见。
他知道自己在安城,他向往已久的帝京。几天前,路遇盗匪,不但钱财被洗劫一空,自己还因反抗而被打成重伤后,他全凭著一股信念——一定要到长安、到他心中的圣地、一生梦想实现的地方——一步步挨过了伤痛、饥饿,挨进了城门。
他知道自己在繁华的大街上。他想张口求救——在他硬撑过几天的饥渴、终于决定放下书生的傲气和矜持向人求助时,却发现自己连开口呼吸都困难,似乎吸入的每一口气都火辣辣地烧灼著他的肺。
他只能无助地听著四周的嘈杂——
「娘,你看,地上躺著一个人……」
「快走,别管闲事,准是喝醉了,这些臭男人……」
「哎呀,是谁这么缺德,躺在大街中央,差点绊我一跤……」
「小子,王大人的轿子来了,还不快起来让路?」
「算了,阿三,看样子是死了,你吆喝他也听不到。」
「晦气……」
「臭乞丐,臭死了……」
「不知谁家的,真可怜……」
「别可怜人家了,谁来可怜咱们?」
他杜立平也有被人当成乞丐、受人嘲骂、怜悯的一天?他心中涌起了悲哀的感慨。
他杜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在四川也是名门望族,深受父老乡亲尊重。世代诗礼传家,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汉大司马杜尉。
他杜立平也是才高八斗 缍若骠娴陌褪癫抛印 ??俊I倌昃陀胁琶?C坑形恼率?饰适溃?巳苏?啻?? ??挠新逖糁焦笾?尽?
他是令父母骄傲的儿子、小妹崇拜的大哥;朋友钦佩的才子、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
他也曾踌躇满志,在告别家乡、赴京赶考的饯行宴上,向朋友发下豪言:一定名列三甲,衣锦还乡!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奔负了,辜负了父亲望子成龙的期望、母亲盼子平安的牵挂、小妹望兄归来的呼唤……
他真的要死了吗?他的脑中再闪过这样一个问句——不,不是问句,几乎是肯定句了。
如今属于他的,似乎只有这不断闪现著回忆、悲哀和绝望的头脑了……
「停轿。」
「小姐,什么事?天,别又来了!」
一条红罗裙,裙摆微微晃动著,不时露出裙下的红绸绣花鞋,停在他的眼前。那最后一闪,让他看见了鞋面上飞舞的粉蝶。又是一双将从眼前匆匆而过的鞋子,杜立平这样告诉自己。
红罗裙渐渐下垂,盖住了鞋面,盖住了青石板——红罗裙的主人蹲了下来。
一只青葱玉手伸到了他的鼻端,探看他是否还在呼吸。这只手有著白嫩的肌肤、纤长的手指,指甲上涂了红红的蔻丹,散发著柔腻的芳香。
杜立平不知怎么想起了小妹把风仙花瓣绑在指甲上、想将指甲染红的一幕。女孩子们最渴望拥有的,就是这样一双美丽的手吧?他的目光顺著手努力向上看,看到了一张美丽温柔的笑脸。
他真的快要死了吧?如果是由这位美丽的仙女来接引,死后的世界一定是很美妙的。这是杜立平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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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似乎母亲的手在温柔地抚模他,驱走了所有的疼痛。
梦中,似乎有仙子的歌声,引领他在迷雾中寻找方向。
梦中,似乎有一个轻柔的嗓音,安抚他烦躁的心。
梦中,似乎还有小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让他皱著眉,想叫:「闭嘴,别吵了!」
「小姐,你太过分了,劝你多少回,你也不听!」
「好玲儿,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回,你永远有下一回。」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捡猫捡狗还不够,还要捡人回来,活人也就罢了,连死人都捡回来了。」
「他还没死呢。」
「也差不多了。死了九成半,还剩半成没死。你让他自生自灭不成么?」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那良心上可过不去。」
「又不是咱们害他的,为啥良心过不去?你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别吵了!杜立平努力想喊出来,制止小妹的饶舌。猛然睁开眼,人眼的是陌生的粉红纱帐。他的帐帘明明是蓝底白花的,谁给他换成了这种粉嫩的颜色?准是调皮的小妹。他一个大男人用这么女孩气的颜色像什么话……不对,他不应该在家里,他最后记得他是在……京城,对,京城的大街上……微微动一下头颈,虽然有些酸痛,但他惊喜地发现:这头、这身子,又是他自己的了!
悄悄茫然四顾,他发现身上盖著柔软的锦被,散发著馥郁的芳香。耳边的说话声仍在继续。侧侧头,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雕花的屏风、精致的妆台、闪亮的铜镜、香雾袅袅的铜鹤……
落在两个正在说话的女子身上。
背对他的红衣女子有著窈窕的好身材,而另一个身穿黄衫、梳著丫臀的少女有一张微胖圆脸,圆圆的眼楮、圆圆的鼻子,连嘟起的嘴也是圆的,正一脸不快地唠叨著。
「你忘啦?你被捡回的癞皮狗咬伤的事?还有那次,你救了姓王的王八蛋,他反而非礼你。」
「好玲儿,好妹子,提那些做啥?反正都过去了,我不也好好的?」
「什么好好的,钱花了那么多。要不是你爱乱帮人、乱救人,咱们也不会还呆在这儿。哼,依我看,把这臭男人丢出去!」说著,玲儿一双圆圆的眼楮瞪向床上的罪魁祸首,正对上一双乌黑的眼楮。
「咦?你醒了!」
红衣女子随著玲儿的叫声回转身。是她!那个美丽的仙女,他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记忆。她有著秀致的瓜子脸,尖尖的小下巴似乎告诉人们她的倔强;斜飞的柳眉含著妩媚的风情,波光莹莹的杏眼闪著活泼的光彩;挺直的俏鼻下是爱笑的樱唇;飞扬的神彩总是显出旺盛的活力。她正如一朵最华贵妖艳的牡丹,绽放著无与伦比的芳华。
「你总算醒了。」她的声音正如他猜想的那样好听,柔婉中露著惊喜,杜立平怔忡著,感觉自己再不醒来,就对不起这声音的主人。好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最受人赞美的富贵名花。不,她的笑容甚至能让姚黄、魏紫、玉板白为之失色。她决不是娇贵的牡丹,不知怎的,杜立平就是肯定她一定有最强劲的韧性和最丰满的生命力。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令人惊艳的女子!「书中自有颜如玉」,她一定就是书中的颜如玉……
「喂,该不会是傻了吧?不会说话了?」红衣女子忧心忡忡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甜腻的香气又袭向他的鼻端。
「看吧,我就知道,」玲儿拉长了脸,「这下背上个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烦。」
「你少说两句成不成?」红衣女子白她一眼,又关切地问杜立平,「你还好吧?能??宜祷奥?还有哪里不舒服?」
「还……还好。」一开口杜立平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粗嘎难听。
「能开口说话了?太好了。」红衣女子的欣喜那么明显地写在脸上,「你昏迷了好几天,我还担心你醒不来呢。大夫说你肋骨断了三根,内脏也有伤,而且饥饿、干渴、劳累过度,能醒来就是奇迹。瞧,这不醒来了?我就说你不像个短命的人。」清脆的嗓音喋喋不休地说著,如珠落玉盘,流泉叮咚,煞是好听。
「还不是多亏小姐你花大价钱买的千年人参,」玲儿嘟著嘴咕哝,「要是还不醒来就太对不起人了。」
「你这死丫头,」红衣女子媚眼一瞪,「再多话我就把你卖了抵人参的钱。人参再值钱,有人命值钱吗?还愣著干什么,看人家醒了,不知道去把药端来吗?」
玲儿还想开口,看小姐柳眉都要倒竖起来,似乎真的要生气了,虽然小姐对她好得没话说,可脾气来了也够吓人的。只好忍下了口边的话,白了杜立平一眼,转身走了。
「你别在意丫头的话。」红衣女子热络地说,朗朗大方,丝毫没有陌生、扭捏。「她没啥坏心眼,就是有点小气,舍不得银子,又爱唠叨点。」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谁是小姐、谁是丫环了。
「姑……娘,你……」杜立平想问她这儿是哪里,她又是谁。
「哎呀,你别说话,也别乱动。」红衣女子按住他的肩,制止他挣扎著想坐起来的举动。」大夫说你还要好好休养。」
「你……你是……」他想知道她是谁家的千金,一开口却虚软得冒出了冷汗。
「你想说什么?」
「小姐,药来了。」玲儿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还不端过来,喂公子吃下。」对这丫头不凶点,她就要爬到头上去了。
玲儿咕哝著谁也听不懂的话,一脸不情愿地帮小姐一勺一勺地喂杜立平吃药。她决定把今天这一切都算在这个臭男人头上。
「谢……谢谢。」喝下一碗药,杜立平感觉身上暖洋洋的,有了一丝说话的力气。
横他一眼,玲儿只是冷哼一声,又端起粥碗,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边。
看起来这个丫头不愿意服侍自己,杜立平歉疚地想。乖乖张口吞下一口粥,「对……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哼,自己知道就好。」玲儿一点也不客气,让杜立平感到一丝尴尬。
「玲儿!」红衣女子简直哭笑不得,板著脸娇喝。
对于引起这一对主仆的矛盾,杜立平只能报以歉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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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躺了几天,杜立平以为自己骨头都快要发霉了,每天都是玲儿臭著脸端来药、饭。令他满心歉疚,觉得自己为她们添了不少麻烦。只盼自己快点好起来。但一想到每天都能看到红衣女子那美丽、热情的笑脸,他又矛盾地希望自己不要好得太快。
杜立平尝试著起身,一动,胸口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但他强忍著疼,费了半天工夫,终于下床站了起来,已经是浑身汗湿,头昏眼花,虚软无力,只好扶著床喘气。
「哎呀,你怎么起来了?」门一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一个红衣丽影裹著一阵香风走进来,「快躺下,大夫说你还不能下床呢。」说著伸手扶他,香腻的气息直扑他鼻端,令人心荡神摇。
杜立平脸有些发热,只好顺著她的手力坐下,又躺回床上。
「这个死玲儿,到哪去了?也不来照看著,怎么让你下床呢。」红衣女子连抱怨的声音都那么柔腻好听。
「别怪玲儿姑娘,她天天照顾我也累了。」杜立平生怕她责骂玲儿。「是我自己觉得闷得慌,想下床来走走。」
「也难怪。」红衣女子为他盖上丝被,笑道:「要让我一动不动地躺上几天,我不闷得发疯才怪。对了,奴家弹琴给你解闷可好?」不等他回答,已经是一阵香风又卷了出去。
杜立平刚想开口婉言谢绝,她已经没了踪影。不由摇头微笑,这个姑娘真是个急惊风。
不了会儿,女子抱著瑶琴走进来,一边把琴安放在矮几上,一边问:「公子想听点什么?」
「怎么好意思麻烦姑娘……」
「不麻烦,不麻烦,你想听什么曲子?」
「这个……随便吧。」杜立平体贴地说,万一他点的曲子她不会弹,岂不让人尴尬?
「随便?哪有随便这首曲子?」红衣女子一翻白眼,她最受不了扭扭捏捏、不干不脆的人了。偏偏上她这来的大部分都是这样的人,总喜欢先文绉绉地礼让一番,再卖弄一下文采。看样子这个半死不活的也是个瘟生(她在心里把文人书生一律称作瘟生)。
「这……」杜立平脸一红,他从来都是谦和守礼的,可是看样子这个爽直的姑娘不喜欢太讲礼节,只好不再客气了。「那就有劳姑娘弹奏一曲《清平乐》吧。」这首曲于流传极广,这位姑娘也许会。
「好吧。」花想容手指一拨,锉锵有力的琴声回荡在室内。
她的琴艺竟如此之好,杜立平聆听著琴声,看著她端坐抚琴的优雅姿态,一线发丝垂在俏丽的脸侧,更添妩媚的风情。心中微微发热,这样一位才貌双全、心地善良的女子,就是书中的颜如玉吧?
「还想听什么曲子?」一曲弹罢,花想容抬头又问,却见杜立平双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喂!想什么呢!」这个小子起色心了?哼,就知道臭男人没一个好的!连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也能转歪心思。
「啊?什么——」杜立平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腾地一下直红到耳根。看见佳人不高兴地瞪著自己,更加心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嘻——」花想容禁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来只是个呆头鹅、愣小于。瞧他那手脚都不知放哪里的样子!
看她笑了,杜立平松了口气,幸亏没有惹恼了佳人,自己平时滔滔不绝舌战群儒时的伶俐口才都哪去了?真糗!
「算了,我随便弹几曲听一听吧。」纤纤玉指一划,琴声柔婉仿若春光浪漫,百花盛开,少男少女诉说衷情,旖旎柔媚,正是一曲《桃夭》。
「我弹得好听吗?」一曲弹罢,笑盈盈地问杜立平。
「这个……」杜立平觉得这话出口,会得罪佳人,但他不能看著佳人误人歧途,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姑娘所奏的《桃夭》乃是写男女游春之作,昔日孔夫子斥为‘郑卫之婬声’。姑娘最好还是不要弹这样的曲子,有损闺阁之妇德,让人误以为姑娘是轻浮女子。当弹奏《高山流水》这样高雅的曲子,或《南风》……」
花想容起初还笑盈盈的,本来以为他就算不是出于真心,也会客套地夸奖两句,谁知他越说越离谱,竟教训起她来了。脸色由惊讶到愤怒,终于一拍矮几,站了起来,柳眉倒竖指著他骂道:「你这个死瘟生,少来这一套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就你正直,就你庄重!我就是轻浮女子,怎样?」
「姑、姑娘……」杜立平吃惊得张口结舌,他是出于一番好心,谁知佳人竟生气了。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虚伪做作的文人了,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教训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从不反省自己……」花想容叉著腰做个茶壶状,还想痛快淋漓地骂几句,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门猛地被撞开,一个满面泪痕的清秀女子冲了进来,哭叫道:「花姐姐,救我……」
「白莲,怎么了?」花想容吃了一惊,顾不上骂杜立平。
「死丫头,往哪里躲!」一个中年女子骂骂咧咧地追了进来。老天,她那一身装扮可真够瞧的:大红的罗裙,绣满了彩蝶,外披透明的纱衣,半露著有些下垂的胸部。发问插满了金钗、玉饰,脸上的粉足有一尺厚,笑起来簌簌往下落。此时她正一步三扭,堆著谄媚的笑,简直让人担心脸上的粉、头上的珠宝和身上的裙子会同时落下来。「躲到哪里都没用,你这小猴儿还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吵什么!」花想容大喝一声,成天吵吵闹闹的,烦死了。瞟一眼一脸吃惊的杜立平,「也不怕人家笑话!有事出去说。」
看她气势,中年女人的气焰矮了半截,还是死瞪了一眼躲在花想容身后的白莲,「死丫头,还不出来。」说著一扭一扭地出了门。
「花姐姐,我怕……」白莲眼泪汪汪,拉著她的衣袖不肯走。
「怕什么,有我呢。」花想容一拍胸脯,「她不敢把你怎样的,别畏畏缩缩像个小老鼠,跟我来。」说著硬拉著白莲出了门。
杜立平看著这一幕,更是糊里糊涂,不知道那个浓装艳抹的妇人和那个哭泣的姑娘是什么人?他猜不透这是什么情形。想著想著又想到自己唐突了佳人,惹佳人生气,心中更是不安。人家救了自己的命,怕自己闷,又好心弹琴给自己听,自己不但不赞赏,反而讲了一番大道理,难怪她会生气。明天一定记著向她道歉,还有,请教小姐的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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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花想容独居的小楼,一见中年女人——花嬷嬷已经在楼下等著了,白莲吓得又往花想容身后缩。
「究竟什么事,给我说个清楚。」花想容拉著白莲,「走,去你的房间。」
一进门,花嬷嬷就迫不及待地发难:「这个死丫头,已经好些日子不接客了。推说身子不舒服,我还好心让她歇著,谁知她倒陪著个臭小子,还不要钱!今儿个朱大老爷指名点她,她还不肯!你说说看,这像话么?」
「白莲?」花想容看向她,她知道白莲和一个书生相好,但究竟如何,也不十分清楚。
「娘,求您别逼我接客,我已经心许林公子了,再和别人就是不贞。」白莲流著泪央求。
「哟!当了婊子还说什么贞不贞,想立贞洁牌坊呀?」花嬷嬷的声音又尖又利,一脸尖酸。她手下的姑娘们要都这样看见中意的就倒贴,她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我……」白莲一脸难堪,因为身份,她感觉自己配不上林公子,但一想到林公子的深情,她又坚定起来。「我沦落风尘,那是命,我也不怨天怨地。但我与林公子两心相许,我自愿为他守身。若是还接客就对不起林公子,也对不起我自己。」
「哟!瞧这说的什么呀!是命就要认命。」花嬷嬷越想越气,「我花大把银子买了你,又栽培你,你不接客,不是要我连棺材本都赔光吗?我看我是对你太好了,把你将就的!你今天要不答应,我就把你卖到私娼寮去。让你一天接十几、二十回客,看你还说不说什么守身?」她这迎春阁是什么地方?京城花街有名的妓院!要是养的都是节妇烈女,她还开什么妓院,做什么生意。
「说什么呢!」花想容白花嬷嬷一眼,「你赚的买十回棺材都够了。」
「哎哟,乖女儿,」花嬷嬷立刻换了笑脸,变脸之快令人叹服。这个丫头是迎春阁的摇钱树,性子又倔,可得罪不得。「你不知道这个丫头多气人,平时我对你们多好?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由你们想接客就接,不想接就歇著。她现在竟说我逼她,这可不伤我的心吗?枉我把她从一个这么高的小丫头,拉拨到这么大……」说著用绢帕拭起泪来。
又来这一套,花想容翻了个白眼,「好啦,别装啦。你先出去,让我劝劝她吧。」
死丫头一点都不给人留面子。哼,要不是看在她为自己挣了大把银子的分上……花嬷嬷只好停止假哭,挥了挥手帕,「那你开导开导她,叫她别钻牛角尖。真是的,就叫你们别放真情,偏不听。上花街的男人有什么真心!你娘我风尘打滚几十年,见多了……」说著走出门去,声音渐远。
一场危机暂时缓解,白莲松了口气。「花姐姐,多谢你。要不是你,娘可能真会把我卖到私娼寮去,我与林公子就……」说著眼泪又泛起泪花。
「我问你,」花想容拉著她的手在床边坐下。「你当真要为林公子守身?」
「是啊。」一说起心上人,白莲秀致的小脸立刻散发著光彩。「林公子说要为我赎身,娶我回家呢。」
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每一个身陷情网的姐妹都是这样一脸痴迷的样子。花想容皱眉。「这位林公于是哪里人?」
「他是江南人,进京赶考的,他说等科考完了就带我回乡,他还说要与我白头偕老。」想起心上人,白莲脸上又是羞涩,又是欣喜。
「他信得过吗?」花想容不敢直说,这样的花言巧语,每天都能听上一箩筐,白莲怎么还肯信呢?
「信得过。」白莲肯定地点了头。「花姐姐,你不知道,他一见我就为我吟诗,吟了《上邪》、《关雎》。他说他欣赏我这种琴棋书画什么都懂的才女,我是他梦寐以求的佳人。他希望能与我相知相爱。他对我很尊重……」
看白莲又欢喜,又羞涩的表情,花想容感慨万千。为什么青楼女子总是爱上书生呢?有几个有好下场?
「白莲,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听我一句劝。」
花想容并不看好她们的发展,「当年京城第一名妓杜十娘的故事,你也听说过,那些男人哪有真心的?」基本上杜十娘想从嫖客中寻找真性真情的良人,就是一大错误。要是不存狎玩之心,又怎会上青楼嫖妓?
「他不一样,他对我是真心的。」白莲不服气地争辩,她就是相信林公子。
「当年杜十娘不也以为李甲是真心的?可只落得怒沉百宝箱,投河自尽的下场。」
「那是因为李甲父母反对,他不敢忤逆父母——」
「你敢保证林公子的父母就不反对?」花想容截断她的话,要知道她们这种人没人看得起,普通商人、市井小民娶个娼妓已经不容易了,而自以为清高的书香家庭是最重门第出身的了。「到时他敢反抗父母,落下不孝罪名吗?」
「林公子一定会劝说他父母的。」白莲的语气也不那么肯定了,但一想到心上人信誓旦旦的保证,又恢复了信心。「他说他一定不会辜负我的。」
花想容一翻白眼,「张生都辜负了崔莺莺了,你还信男人的保证?崔莺莺还是大家闺秀呢。」当初张生追求崔莺莺时,不也诚心诚意,花招使尽?等上了手,后来嫌人家长得太美,是祸水,又说人家不端庄,抛弃了人家,还把他们之间的情事拿来和朋友吹嘘,津津乐道。男人啊,还不是图个新鲜,一旦厌倦了,当初的优点都成了缺点,成了抛弃的理由。古人早就说「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信他。」白莲固执地说。
花想容虽然不太相信这位林公子,却不忍戳破她梦幻的泡沫。陷入爱情的女人啊!「好吧,我不说了。」再说下去白莲恐怕就要生气了,姐妹情再好,一为了男人,都抛到一边去了。「你当真下决心不接客了?」
「嗯。」
「那让林公子花点钱把你包下不就成了?最好给你赎身。」
「他进京赶考,盘缠本来就不多。」白莲无措地绞扭著手。
「没钱也学人家来嫖妓!」花想容很想破口大骂,进京赶考不好好温书,竟跑到花街柳巷厮混。
「花姐姐……」白莲可怜兮兮地唤道。
「好了,好了。」花想容心一软,「把我那双凤含珠金钗拿去卖了,那凤凰含的可是夜明珠,够他包下你一些日子了,嬷嬷只要有???筒换嵩偎凳裁戳恕!?
「谢谢花姐姐。」白莲高兴地抱住花想容,「要不是你,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就知道花姐姐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有事找她准没错。
「少来,我又不是你那林公子。」花想容笑骂著掩饰自己的羞涩,她最不习惯接受人的感谢了。「要抱找他去!」
「说什么呀!」白莲羞涩地笑著,「不理你了。」
花想容却在心里一叹,为什么青楼女子总是爱上文人?文人文质彬彬的礼貌、表面的尊重对惯受人凌辱的妓女来说,是致命的吸引力。他为你吟诗作赋、读书绘画,对你温柔诱哄、甜言蜜语,不过是为最终上床增加点情调而已,与那些一交银子就想拉著人上床的粗汉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都一样把青楼女子视为满足色欲的工具,只是为了表现自己风流倜傥、格调高雅,要对方心甘情愿,手法更迂回曲折而已。
「我宁愿直截了当,银货两迄。」花想容咕哝一句,人家买笑,她卖笑,何必拐弯抹角?她根本不相信上青楼的男人会对妓女用真情。最讨厌的就是虚伪的文人,把任何卑下的念头都披上一层神圣高洁的外衣,给了这些身陷风尘、早已不敢奢望幸福的女人以希望,然后又把她们推进绝望的深渊,偏偏这些女人就吃那一套,抢著吃裹了糖衣的毒药,伤身又饬心。「我说,嗯——林公子要是负了你,不,以后有啥事,来找我就是了。」她还是但书一笔,免得这傻丫头日后学杜十娘,不投运河投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