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琴卷 绝地情障

峨嵋山。

六月十八。

秦倦戴著面纱,拿著无尘道长的贺贴,缓步走人大殿。

殿中已错错落落坐了百来人,俱是江湖名宿。

有十来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甚至有过君子之交。

但他一脚踏进来,殿中一片欢乐之声顿时停了下来,人人错愕地看著他。

一位灰衣小尼合什迎了上来:「施主,不知是掌门哪位化外之交?」

秦倦不愿说话,递上了贺贴。

灰衣小尼看过之后,把贺贴双手奉还,合什道:「原来是无尘道长的高足,请这边走。」她引著秦倦坐到边殿一个座位上。

同桌有数位青衣少年,显然是哪位江湖高人的随身弟子,见他戴著面纱,登时脸现鄙夷之色。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少年低头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进了这里还遮头盖脸的成什么样子?」

那话清清楚楚传到秦倦耳中。秦倦不去理他,低头伸手握住了席上的酒杯,右手伤痕尤在,这用力一握,竟是痛彻心脾,但他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坐著。

「喂,你是无尘什么人?他竟然让你替他参加这样的江湖庆典?」那少年瞧了他一眼,抬起头问。

秦倦充耳不闻,只是淡淡看自己的衣袖。

「少爷和你说话,你没听见吗?」那少年见状怒火上冲,几欲拍案而起,他身边一位年纪稍长的青衣人及时低咤:「四师弟!」那少年强忍怒火,坐了下来,狠狠地瞪了秦倦一眼。

秦倦在此时淡淡地瞄了他一眼,那一眼很轻微,却十足带了轻蔑与不屑,轻描淡写的轻蔑与不屑。

「啪」的一声,那少年偏偏把这一眼看了个十足十!大怒之下他倏地拔鞘出剑,轻轻一翻,剑在席上空翻了个身,「刷」的一声,剑鞘挑开了秦倦的面纱!

那一瞬全殿寂静!

好—张惊人恐怖的脸!满面的伤痕,除了一双眼楮,几乎没有一块肌肤是完整的。深的浅的疤痕横纵相交,连原来的肤色都看不出来!

那少年呆了一呆,不觉有些歉疚:「原来是个丑八怪!」他坐了下来,不再理会秦倦,在他看来,与一个丑八怪计较,有失他的身份。

此时门微微一响。

众人把目光自秦倦脸上转向门口。

一双男女走了进来。

众人目为之亮,连灰衣小尼脸上都生出了红晕!

好漂亮的一双人儿!

那女子白衣如雪,眉目极艳,若冷冷的朝霞,又似刀尖上冷冷的流光,冰冷而妍媚。

那男子温秀如玉,清隽雅致,如一幅极佳的画卷,又似远处山头的流云,温雅而斯文。

在看到秦倦那一张鬼脸之后,再看到这一双俏丽的人儿,顿觉分外亮丽,更觉秦倦那一张鬼脸分外刺眼难看。

还未有人回过神来,女子已清脆动人地道:「千凰楼秦筝秦遥,特来恭祝慈眉师太六十大寿。」

那男子并不像那女子那么落落大方,只是微微一笑,随著她走了进来。

青衣少年的目光一直盯著秦筝,忘我地吐了口气,看了看秦遥,显然有些自惭形秽,突然回顾了秦倦一眼,轻蔑地道:「看看人家是什么样子!哼!」他显然借题发挥,得不到美人,悻悻之情便全发泄在秦倦身上。

秦倦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紧紧握著酒杯,微微咬住自己的唇。他以左手握住自己持杯的右手,他知道自己在发抖。

眼角有一阵白影飘过,他知道秦筝就坐在他左边的正席上。

老天!他不知道会这么痛苦!这一刹那秦筝秦遥的相衬比什么都刺痛他,他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不是神,他受不了,受不了!他是真心要成全他和她,是诚心放弃,可是——天啊!他是在乎的!他在乎秦筝,在乎她竟然完全忽略了他;在乎秦遥,在乎他竟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兄弟!他在乎,在乎自己这一张脸,在乎秦遥那一张近乎完美的脸;他更在乎——他们看起来如此相配,如此光彩照人,只分外地显出他的失魂落魄!他应该死在一年前,他为什么要活下来?活下来——让自己历尽苦楚,比死更痛苦了十分、百分、千分?他——实在没有他自己估量的那么坚强,他不该来的!不该!

秦筝秦遥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肖飞觉得此次寿诞高手如云,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而秦倦之死,他们两人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有意让他们出来走走,也好为明年成婚作准备——虽然他们两人并没有说,但千凰楼上下均知他们成婚是秦倦的遗愿,而且两人如瑶池双璧,若他们不成婚,那著实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以与他们相配的男子女子,所谓天造地设不过如此。以秦倦的聪明,实不难猜出这种结果,但他却完全没向这边想——他完全忘了,自己的相让,其实必然造就这种结果,没有一种牺牲是不痛的,而他却没有真真正正想到过。

右手的伤因为太过用力而裂开,血,染红了那杯,又缓缓滑落桌面。

心口隐隐作痛,已经很久没有发病,此刻却痛了起来。

「施主?这位施主?」一个莫约六旬的白袍女尼站在他身边,慈眉善目地看著他,「这位施主可是身子不适?」

秦倦缓缓抬头,这便是慈眉师太,峨嵋派的现任掌门。但他并无欣喜之意。他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现在谁都看著他。没有人认出他来,人人脸上的关切之色只让他觉得想大笑出声。

勉强笑笑,他缓缓地道:「家师无尘道长,祝慈眉师太清修得道,妙悟佛法,百岁福泽。弟子无意惊动了师太。」他的声音素来低柔,此刻又添了三分暗哑,几乎没有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秦筝回过头,微微诧异地看著这个引起慈眉师太注意的丑面人,只见他满面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但睫毛低垂,竟然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尊贵之意。她只看了那一眼,但不料他骤然抬起头来,向她看来。

目光相触,她心头一热,骤然晕红了双颊。脸上好热,她自己知道,但为什么?换了别个女子必定急急回过头去,但秦筝不同,她却牢牢盯著秦倦看。她相信一定有什么理由,她并不是容易为男子心动的女子——又何况,那样的感觉,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像一下牢牢抓住丁自己找寻已久的珍宝。

她这么一看,不久便释然——原来这个丑面人的神韵神色,那种幽幽微微的尊贵与冷静,著实与秦倦有些相似。她吁了口气,渐渐地,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泛上心头的是对自己的讥讽和嘲笑,哈哈——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算什么?深情?哈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秦遥不能没有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迟早要嫁进秦家,可是——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想嫁的并不是秦遥啊!她——哈哈,她以为自己爱过秦遥,她以为——什么叫以为?就是年少无知,就是自以为是!秦倦死了,「要幸福啊!」她拿著酒杯,轻轻地晃著,看那杯中的水酒轻轻地闪著光,似笑非笑——她要如何幸福?他死了,她怎么办?她恨了他十年,哈哈,也爱了他十年啊!在他死后,她才真的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但知道了又如何?他死了,就算他活著,那又如何?她——依然是秦遥的人。秦倦——是不能和秦遥争什么的,她很清楚,无论秦遥怎么想。事实上,因为秦遥十年的牺牲,他永远都要为秦遥而活!

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算他活著又如何?他看不起她,她是一个自私自利又尖酸刻薄的女人,从来不为别人想,一无所长,又任性自负。哈哈——他死了也好,至少——她眼里漾出少许罕有的温柔的泪光;至少,不必三个人一起下地狱;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她望向秦遥,眼里慢慢泛上温柔,只是,那不是爱恋之色,而更近于母爱之光,他实在是一个受尽苦楚的孩子,老天应该补偿给他的。

秦倦看著她,她眼里有泪,晶莹地在目中滚来滚去,却硬生生不掉下来;她脸上带笑,只是笑得如此凄然而倔强,为什么——没有人看出她的凄然?她——是为了什么而轻笑,又是为了什么而有泪光?她不快乐吗?他不能多看,秦遥的目光也向他投来,带著诧异,他勉强向秦遥点了点头:「多谢诸位关怀,贫道——贫道——」他素来口若悬河,善于言辞之辩,但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他能说什么,胸口好痛——

「这位施主?」慈眉师太皱眉,「你可是身子不适?可要休息?」她看不出秦倦的脸色,实不知他究竟是怎么了。

秦倦摇了摇头,心口好痛。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剧痛,但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情伤,情伤——却不可以以毅力忍耐!但毕竟他是秦倦,微一咬牙:「贫道无事,有劳师太关切了。师太是寿诞之主,还应主持寿典,不应为贫道误事。」

慈眉师太颇为意外地看著这个面容毁损的年轻道人,她威名素显,哪一个江湖后辈不想得她的嘉奖提携,借以扬名?但他说的有理,她点了点头,缓步往主席走去。

秦倦把身子往椅里靠,全殿欢声笑语,呼呼喝喝之声不绝于耳,听在他耳中像隔著好远的梦,全是不清晰的残音,缓缓自怀里模索出一颗药物,放入口中。他不愿死,求死容易,求生难,他不愿死,他对秦遥说过他不愿死,只是——他不知道,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砰」的一声,似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他缓缓转头往外望去,一片朦胧之中,只见与他同席而坐的那青衣少年突然连人带椅摔倒于地,面色青紫,不停地抽搐著,旁人惊呼四散,骇然尖叫。

「中毒?」

「慈眉老尼,你做的什么把戏?莫不成你想把上山祝寿的人一网打尽?你对得起昔日老友吗?你还有没有良心?」有人怒骂不停。

慈眉师太惊怒交急,此时「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刹那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倒了下去。

「慈眉老尼,我和你拼了!快拿解药来!我与你无冤无愁,你为什么这么对我?」有人按捺不住,一刀砍了过来。

殿内顷刻之间乱成一团,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又有人不断地倒了下去。

秦倦在一刹那之间敛起了眉,危险!他天生的应付危险的本性骤然激发了出来,让他忘却了心口的痛。他第一件事,提起桌上的酒瓶掷了出去,「乓」的一声,酒瓶在殿中主席桌上爆开,碎瓷四射,汤汤水水淋了人一身,人人错愕,一时都静了下来,人人都望著他。

「这是焚香之毒,而非食水之毒,难道诸位高人辨识不出?慈眉师太亦是受害之人。诸位贵为高人,临事之际,岂可如此张惶失措?先熄了香火!」秦倦一手按著心口,微微敛著眉,但神气是幽微而森然的,像突然现了身的幽灵,又像洞烛一切的神祗。

慈眉师太望了一眼殿里袅袅升腾的三柱檀香,那香在淡淡的日光下显出淡淡的蓝光,她心头一跳,深骇自己如此大意,二指一弹,两支竹筷射出,带起了劲风熄了那檀香:「施主,慈眉谢了。」

秦倦并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心念电转,以他的身体,怎会抵得住毒香?除非——肖飞调制的锁心丸的解药亦有解迷香之毒的功效!他第二眼便望向秦筝秦遥,果然,他们毫无武功底子,已是摇摇欲坠,脸色惨白。

此时紧要关头,他只求保住人命,已无暇再顾其它,伸手入怀,拿出肖飞当年给他的那个瓷瓶,倒出瓶中仅存的十五六枚药丸,当先一枚塞入那青衣少年嘴里,同时扬声道:「师太,这里少许药物可以压制毒性,请分给功力较弱的几个年轻人。」他扬手把瓷瓶掷了出去。

慈眉师太飞身而起,半空抄住那瓷瓶,一个翻身,已落在秦筝身边,一枚药丸塞人她口中,边道:「施主,峨嵋派谢了。」这话在她说来,自是十分难得。但她并不知道,这药是秦倦救命之物,他中锁心丸之毒如此之深,如无这药救命,早在一年前就已死了,若失却了此药,几乎等于断送了他一条命。

秦倦按著心口,眉头紧蹙,该死!在这要命的关头,心口痛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倒,他太清楚明白,既然有毒香之灾,怎会没有继而来之的行动?此时若乱成一团定是会致命的,但大约是这些江湖元老吃惯了安稳饭,竟在此时乱成一团!「甘涵疾!你青囊门精擅医术,你本门的金银散擅解百毒,先拿出来救命!你傻了不成?在那里发的什么呆?」秦倦一手撑住桌面,一手按著心口,额上全是冷汗,但他咬牙叫道。

笆涵疾是青囊门年过八旬的元老,江湖上识得他的人本已不多,知道他名字的少之又少,何况是胆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更何况是用这样颐指气使的口气?但这一 的确让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心中一凛,急急自怀里模出金银散,开始救人。

秦筝吃了慈眉师太给她的药,神志渐渐清醒,她看著这个面容毁损的年轻道人,这样凌厉的眼神,这样低柔微哑的语音,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她闭起眼楮,那感觉就分外的鲜明——

她的心头突然很热很热,这种强烈得近乎憎恨的感觉,见到了他心里就像有憎恨的烈火在烧,想恨他恨到天地俱老,又想爱他怜他,心痛他这一生的悲哀和不幸;想对他冷言冷语,又想搂著他好好地大哭一场——她不会认错,她是傻子,竟然会——没有在一见面时就认出他?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她很想哭,但是她更害怕!怕的!她很怕,一刹那恐惧之极的情绪笼罩了她——他没有死,那么,将来呢?他们三人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的脸毁了,他不愿认回他们,可是重要的是他没有死,而不是他的脸啊!之所以不愿相认,是因为毁容的自卑,还是——他也在害怕?害怕这种复活,最终伤害的是三个人的一生一世,是秦遥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点小小的幸福,是会发生更惊心动魄或者无法想象的令人恐惧的事?她——还能像过去那样对秦遥吗?不能了,她知道的,永远不能了。她能够好好地待秦遥,是因为秦倦临死前那凄然如梦的眼神,那令人心痛的嘱托,但他没有死啊!

他死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她心丧若死,秦遥伤心欲绝,左凤堂出走江湖,可是他竟然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他没有死,一切也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伤心是为了什么?

他——实在太过分,多少人的一生一世都已紧紧系在他身上,他非但没有珍视,而且翻云覆雨,把这本已一团混乱的局面弄得更加混乱,结果——伤了所有人的的心,更毁了他自己一生一世,不,是毁了他和她的一生一世。这样的结果,他很开心吗?所有人的人生都为他而改变,为他而惨淡,他这样算什么?他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在把一切弄乱之后就装死拍拍手就走?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很想哭,但愤怒的情绪抑住了她的眼泪,她哭不出来!

「筝?怎么了?」秦遥担心地看著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当她身子不适,温柔地问。

「没事。」秦筝冲著他笑笑,笑容里不知有多少自嘲讥讽之意,她精神一振,「我们帮忙救人,千凰楼的人总不能叫人看小了。」

秦遥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帮忙甘涵疾救人喂药。

秦筝看著他秀雅的背影,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但终是心不我予,她试图爱上他,可十年下来,依旧许错了心,爱错了人。

秦倦眼见殿中局势稍稍好转,心下微微一松,陡然心口一阵剧痛,胃里一阵翻涌,血腥之气直冲人喉,他知道要呕血,一把用衣袖掩住了嘴。一年以来,这病谤从未发作得这般难过,一半是因为不堪江湖奔波之苦,一半是心中情苦委转不下,如今陡然一惊一缓,身子便抵受不住。

一只白皙而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扶住他摇摇欲倒的身子,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传来,秦倦缓缓抬头——

一张似笑非笑的俏脸,秦筝冷冷地道:「你是人是鬼?」

她嘴角带笑,眼里却冷冷如有冰山般的火焰在烧。他一向知道她恨他,但却不知恨得如此之深,深得足以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认出了他!就好像一句俗话说的「你烧成灰我也认得」,她真的是如此恨他?

他私心下意识地期盼她会因为他的重生而喜悦,但她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反而依旧冷艳得像当年的一枝盛极的蔷薇,一点温柔之色也没有,有的只是呼之欲出的愤怒与讥讽。

为什么?他和她一见面总是这种金戈铁马的局面?「我——」秦倦暗中拭去嘴角的血丝,微微一笑,「我是人是鬼并不重要,姑娘若是有闲,何不救人为先?贫道自知相貌丑陋,是人也好,是鬼也罢,都不是当前的第一要事,姑娘当分得出轻重缓急。」

秦筝不答,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良久,她极轻极轻地道:「你想不想让他知道?」

秦倦挺直了背,低柔地道:「你在要挟我?」

「是,我是。」秦筝似是笑了笑,「你若不想让他知道,想我做你的好嫂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秦倦顺著她的口气问。

「你走,永远不要再回来。」秦筝缓缓地道,俏丽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我本就——」秦倦转过头去,似是言语无心,「从未想过回来——」他看起来像是很从容,她赶他走?她怎能如此残忍?她怎能这样对他?难道当年林木之中的片刻温柔都是假的吗?她不明白,他现在已不是当年天之骄子的秦倦,他太需要力量来补充他活下去的毅力与勇气,她怎能这样对他?

秦筝看著他转过头去,心里早就冰冷到底。她怎不知他的苦楚与凄凉,但——她不想玉石俱焚,不想三个人一起下地狱,不想——给自己可以失心的机会,不想!她只是不想伤心——如此而已啊!

眼看著秦倦开始往殿中另一边去,她想也未想,一把拉住秦倦的衣袖:「不要走!」

殿中局势如此混乱,一时并没有人看见她出轨的举动,但秦倦心头大震,他募然回身,震愕地看著她的脸。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凄楚,她从不是个凄楚的女子,但凄楚起来,却是如此让人心痛!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了最珍重最不可失去的东西,牢牢不肯放手,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哪里还有一点刚才冷艳如冰的样子?她只是个柔肠百转的平常女子,在脆弱的时候会哭,在伤心的时候会掉眼泪。

「不要走,」秦筝的语音是微微带泪的,「我知道我很无耻,我将是你的嫂嫂,但——」她突然惊醒过来,错愕地松开了手,便用那一脸惊愕又狼狈的神色看著他,「我,我,我不是,不是的,你走!你走你走!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她非常狼狈地转过头去,准备掉头而去。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掉头那一刹的泪:「筝,是不是我再死一次,一切就会回复原样?一切就可以重生?」他任她从身边走过,在耳鬓相交之际低低地道。

她陡然顿住,惊愕之极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这一眼似乎看过了很久很久:「即使你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一切也不可能重头,因为,我已不能爱他,你明不明白?」她背对著他,「你回来救他,救了他的人,却——我本可以爱他的,如果没有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一切本来很简单,只因为有了你,所有的人的今生今世都不一样了!我本来可以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来让我爱上你?」她这最后一句是低低吼出来的,无限凄楚。

秦倦眼里看著殿角帮著甘涵疾救人的秦遥,看著他温柔的微笑:「所以上天让我落到今天这个境地,我并不怨。」

「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你怨过什么,秦大楼主,你当真有这种肚量?」秦筝冷笑。

「我并不想和你吵,筝,」他看著殿中局势缓和下来,开始缓缓向慈眉师太走去,「我从来没有要和你争吵的意思,你爱上我,并不是你的过错,毕竟老天从未安排谁就该爱上谁,这中间最大的错误不是你爱上了我,而是为什么我——也爱上了你?」他的语音低微,「这才是最大的笑话,我们,我和你,都是无法伤害大哥的,而我们相爱——我们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所以不要胡闹,我是不会和大哥相认的,秦倦已经死了很久了,在下清虚观玄清,姑娘请自重。」他其实并不知道秦筝的心事,只是在刚才那一刹那她的失神,她的凄怆,他是何等才智,怎能不理解?都是为了秦遥,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心事,一样的愿意委曲求全、愿意牺牲。只是,他牺牲得默然无声,她却迁怒在他身上。

她真正回头了,走得绝然无情;他也向另一边走去,一样不曾回头。

「师太,情况如何?」秦倦握住染血的那一角衣袖,不让人看见,淡淡地问。

「施主与甘老施药对症,并无大碍。」慈眉师太对著他点头,她可不敢再轻视这个丑面的年轻道人,淡淡三两句话就稳住了局面,并非一般才智过人,那需要太多的气魄与胆量。

秦倦与秦筝几句对话在一团混乱的大殿之中无人留心,在旁人看来,不过秦倦一时不适,秦筝扶了他一把;谁又知在这短短一瞬,这两人都经历了今生最最心碎肠断的一瞬!

秦筝去照顾跌倒一边的中毒之人,秦倦与慈眉师太并肩而立,两个人连眼角也不向对方瞄一下,像从来不曾识得过;一般的镇静如恒,好像伤的痛的,不是自己的心。

突然只听殿梁微微一响,慈眉师太眉发俱扬,刚要大喝一声「什么人?」,但还不及问出口,殿梁突然一声暴响,尘土飞溅,烟尘四起,梁木崩断,殿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一个人自打穿的洞中跃下,衣带当风,飘飘若仙,只可惜刚刚那一下太过暴戾,在殿中众人眼里看来只像一只乌鸦飞了进来。

来人身著黑衣,莫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不及秦遥那般秀雅绝伦,但绝对称得上潇洒,只见他拂了拂衣袖,很是自命风流潇洒的姿态:「慈眉老尼,别来可好?」

慈眉师太瞪著来人,长长地吐了口气:「静念师佷,你——」

来人故作文雅地一笑:「师佷我嗅到了殿里的血腥之气,心急了一些,老尼你莫生气,改天我找人给你盖一座更冠冕堂皇的峨嵋大殿。」

众人面面相觑,气为之结。原来这人不是敌人,看样子还是慈眉师太的晚辈,生得仪表堂堂,称呼慈眉为「老尼」,看似斯文潇洒,实则莫名其妙、荒唐透顶!

「你不从大门进来,打穿屋顶作什么?」慈眉强忍著怒气问。

「老尼你作寿,师佷我当然是来贺寿。」被慈眉师太称为「静念」的黑衣人一本正经地道。

慈眉的脸更黑了三分,嘿嘿一声冷笑:「打穿我峨嵋大殿,就是师佷你给贫尼的贺礼?」

黑衣人缩了缩头,好像生怕慈眉一把拧断他的脖子:「不敢,不敢。」

听他话意,竟似他真的承认这就是他的大礼。

慈眉的脸又黑了五分。

「师太,他是好意,你看这殿梁。」有人低低幽幽地道,是秦倦的声音。

慈眉此刻惟一能听进去的大概只有秦倦的声音,闻言深吸了口气,狠狠瞪了黑衣人一眼,这才回头。

秦倦手上拿著一段折断的梁木,梁木上钻有无数个小孔,几只淡粉色的小虫在孔中爬来爬去,整个梁木散发著一股淡淡的闷香之气。

慈眉为之变色:「这是——」

笆涵疾插口道:「射兰香,射兰虫!」

射兰虫是一种无害的群居小虫,极易繁衍,三两只几天之内就可以翻出数十倍的数量,它之所以成名,就是因为被它啃食过的木材会发出一种奇异的闷香,嗅上一时半刻虽然无事,但嗅上十天半个月就会突然毒发昏迷,无药可解。看这射兰虫就知峨嵋此次遭劫绝非偶然,而是有人处心极虑地策划的。

秦倦笑笑,他只看黑衣人静念:「不知兄台如何知晓这殿梁出了问题?」他上下打量著静念,此人眉目轻浮,但目光如电,不失为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不敢不敢,小弟我只是鼻子很灵,闻到了殿里的射兰香,差点没被它熏死。」静念一双眼楮转来转去,直盯著秦倦打量,很是好奇这人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其实比秦倦大上许多,但一来根本无法从相貌看出秦倦年纪,二来他又不肯认老,嘴里偏偏自称「小弟」。

秦倦自是不会和他计较这种小事,他只关心重点:「你说闻到了血腥之气——」

「对了!」静念被他一问,这才想起来,「对对对,血腥气,老尼,你这大殿不吉利,所以我才打穿了它,好让你有借口可以新盖一个,不必受历代祖师诅咒,不不不,让你有脸去见你的历代祖师,不会和你计较为什么你拆了她们的房子重盖,自己享福——」他唠唠叨叨还要再说下去。

慈眉师太却已忍无可忍:「静念师佷,绝云大师让你下山办事,你就是这样和师伯我胡闹?拆你师伯的台?这峨嵋大殿数十年风雨,岂是你说拆就拆的?胡闹,真真胡闹!」

秦倦插口,好让这两个完全不知道问题关键在哪里的人回神:「哪里来的血腥气?殿中并没有人受伤,怎么会有血腥气?」他一边听著,也知这位静念大抵是哪位前辈高人的徒弟,与慈眉师太有极深的交情,因而慈眉师太虽然怒气冲天,却又发作不得。

静念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尼,峨嵋大殿我会赔给你。你莫生气,让我来看一下,血腥气到底出在哪里?」他一边说,一边东嗅西嗅,东张西望,就像一只鼻子机灵的黑狗,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慈眉师太望了秦倦一眼,「他是绝云大师的大徒弟,绝云大师与无尘道长是四十年交情,说起来,他也算你的师兄。」她淡淡地道,眼里不知不觉露出了惘然之色,「当年云岫三绝名震天下,如今——各各出家,江湖中人早巳不知四十年前的旧事,绝云大师一代大家,绝世武功,江湖之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秦倦静静听著,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知道当一个老人讲诉她的故事时,有时,只是希望有人可以倾诉,而并不希望你听见、记住,尤其慈眉师太是峨嵋掌门的身份。他没说什么,却岔开话题:「师太,峨嵋近来可有与人结仇?」

慈眉师太摇了摇头:「礼佛之人,求世外之空,岂可轻易与人结仇?」

秦倦暗叹,这话和无尘道长说的何其相似?他不愿拆穿慈眉师太的迂腐,峨嵋上上下下数百来人,你一人礼佛求空,怎知是不是人人和你一般清高?

就在这时,秦筝走了过来,神色自若,艳若朝霞:「那位——」她皱了一下眉,不知如何称呼静念,「在拆东边的墙,不知师太以为——?」她很聪明地没有说下去,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是不是要阻止他?」

秦倦看了她一眼,她一直是如此头脑清醒的女子,只是,自己从来未曾留心。相识二十年,其实相处的时刻并不多,见了面就要争吵。争吵出了她的明艳与犀利,却忘却了她的冷静与沉著,与自己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的女子!她像一道光,而自己只是一道影,光与影——是同源而生,却永远不能再聚的命运!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神,转过头去,却看见秦遥一身白衣,如云似雾,微笑著走了过来。

慈眉师太完全不知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情孽纠缠,只见她一声怒斥:「静念,你在干什么?」

三个人同时转头,只见静念站在东墙之下,左嗅右嗅,挽起袖子,显是准备又在东墙上打穿一个大洞。听慈眉师太怒斥出声,他「哎哟!」大叫一声,但为时已晚,他一拳击出,势不可回,只听「咯啦」一声,东墙果然被打穿了一个大洞。

殿中尖叫四起,不是因为静念一拳打穿墙壁的武功,而是因为,墙里埋著一只黑猫,鲜血淋淋,显是这一两天的事,峨嵋大殿何等庄严圣地,墙里出现这种东西,岂不是和见了鬼差不多?

秦遥苍白了脸,回顾了秦筝一眼,却见秦筝聚精会神地看著那只猫,眉头微扬,显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彩,毫无惧怕之色。她并没有看他,她看秦倦:「这不是行凶。」

「对,这不是行凶,」秦倦目中透出了犀利之色,「这只是示警立威而已。」

向慈眉师太走去,目中神采湛湛生光:「今日的毒酒、射兰香、死猫,都不过是人有心要对峨嵋动手的前奏,用来——」

「吓唬人而已。」静念笑笑,笑的那一刹那,完全没有了他假痴作呆的神色,露出一种精明来。

秦倦看了他一眼,只是笑笑。

「欲破其军,先破其胆!」秦筝淡淡地道。

「不错。」静念一双眼楮开始围著秦筝转,饶有兴味地把她从头看到底,「我以为女子是比较怕死猫的,原来不是。好像——」他突然转身对著秦遥,「还是你比较害怕哦,奇怪,你这样一个小白脸,不,大白脸,怎么会赢得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大美人的芳心?」他喷喷摇头,像见到了天下第一奇事。

秦遥脸色变为惨白,他想骂人,但他著实不会骂人,气得脸色惨白,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地望著秦筝。秦筝变了颜色,拦在秦遥身前,冷冷地看著静念,嘴里却道:「遥,不要理他。」她轻轻一句话,就把秦遥的劣势转为当然,好像不是秦遥拙于言辞,而是秦遥不屑理他。她不容许任何人伤害秦遥,任何人,就算她自己也是一样。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秦遥,谁都不可以!

静念缩了缩头,好似畏畏缩缩不敢再说了。其实心中暗笑,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好一个懦弱的男人!竟然要身边女子保护!他颇为赞赏秦筝应变神速,聪明了得,却对秦遥嘴角一撇,十分地看不起。

秦遥虽然性子温顺,却并不笨,他如何看不出静念的轻蔑之色?一时之间,心中惨然,他并不是天生就畏首畏尾,唯唯喏喏,只是他长年在敬王爷的婬威之下,不得不委曲求全,养成他不愿争胜的性子;他也不似秦倦,有天生的犀利与才智。此刻若换了秦倦,一定能驳得静念哑口无言,可恨自己——

他咬牙,如果二弟还在人世,如果今天是二弟陪在筝的身边——他呆了一呆,几乎要忍不住自嘲自笑起来——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希望他和她保护,希望他保护啊!为什么这么久了,仍不知道要学著不要依赖二弟,仍不会过没有他的日子?

正在他自嘲自艾的时候,眼前一暗,那毁容的道人走到自己与静念之间,挡住了自己,只听他道:「这里诸事纷忙,静念师兄,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是好?」

静念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意要护著那大白脸:「你问我?你自己可不知多有主意,问我?」

他耸耸肩,大大方方地道:「我不知道。」他瞪著秦倦,一幅「我就是装傻,你奈我何」的样子。

秦倦本就是存心为秦遥解围,他根本不看静念的脸色:「师太,依我之见,这件事并非哪里的邪魔外道存心与峨嵋作对,只怕是峨嵋门内有人心存不满,要师太难堪而已。」他语音轻而清,慢慢道来,很有优雅雍容的意味——若非见到他的脸,任谁都不能想象一个如此相貌破损的人,竟然可以流露这样尊贵的强者之美。

「怎么说?」慈眉师太皱眉问,她著实不信峨嵋门内会有这样的促狭之人。

秦倦淡淡一笑:「这很容易,今日师太作寿,堂上高手如云,若要伤人性命,非但难以得手,而且太易留下痕迹,各位都是行家,一不小心被看了出来,岂不是得不偿失?杀只小猫小狈,一样可以受到震慑之效,而且岂不是比杀人容易得多?又不易留下痕迹。而且若我没有看错,这些都只是冲著师太来的,并没有伤及他人的意思。」

「又下毒,又迷香,这叫做没有伤及他人的意思?」甘涵疾头也不回,一边为最后几个中毒之人解毒,一边冷笑。

「现在死了人吗?」秦倦笑笑问。

笆涵疾呆了一呆;「没有。」

「这种毒物可是绝毒?」秦倦又问。

「不是。」甘涵疾答道。

「它用不对症的解药都可以解,可见下毒之人并无杀人之心,否则他下一些能见血封喉的,现在岂不是尸横遍地?」秦倦慢慢地道,「至于迷香,」他摇了摇头,「我现在还想不明白,这峨嵋大殿的迷香能起什么作用,这里平日少有人长住,殿梁如此之高,纵然有天下第一等的迷香,那也未必起得了什么作用。」

「你这么肯定一定是峨嵋中人所为?你怎知——」慈眉师太不以为然。

「峨嵋大殿是旁人可以随随便便进进出出的地方吗?」秦倦打断她的话,这本是很不妥当的行径,但却没有人发觉秦倦不知不觉已把自己摆在了与慈眉师太平起平坐的地位——他本就是不居人下的人,千凰楼在他手中翻覆了十年,说出去千凰楼主足以与江湖数大门派平起平坐,七公子名满天下,几时委屈过自己?他天生不是可以被忽略的人啊!

笆涵疾似有所觉,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眉头一蹙,正要开口说话。秦筝本站在他身旁,一眼瞧见,她想也未想,脱口便道:「又何况开墙砌猫?这需要太多时间,若不知峨嵋众人日常起居时刻,岂敢如此冒险?更何况,猫在墙中,若不知师太有静念这样一个师佷,又有谁会发觉这墙中的秘密?依我之见,这与师太作对的人非但是峨嵋中人,而且与静念相熟!」她自知峨嵋家事,实容不得外人插口,她一插口,几乎等于千凰楼搅入了峨嵋的这趟混水,但眼见甘涵疾显是对秦倦的身份起了疑心,她却不能不帮忙遮掩!

她何尝不希望秦倦能够重新得回原本属于他的荣耀与地位,但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身份的揭露,带来的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欢愉,而是更多的伤害!当然,有对她和秦遥之间本不稳固的感情的伤害,但更重要的是,对秦倦自己的伤害,他已经遍体鳞伤不堪重负,她又何其忍心,去毁去他仅余的最后一点尊严与骄傲?他本是那么要强好胜的人,本是那么绝美的人,她怎么忍心,让那些对「七公子」敬若明神、崇敬有加的人见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他素来骄傲,容不得自己受到一点点轻视,这样的他,又如何去承受那些不堪入耳的鄙夷与嘲弄?她面上刻薄犀利,不留情面,但心中算计,分分毫毫,尽在为秦倦打算——不能爱他,若能保护他一时,又何尝不是她今生最荣耀的回忆?她甘心地,为了他,不爱他。

慈眉师太呆了一呆,她没想到秦筝会插口,但她所说的显然字字在理,一听之下,不由地转头看向静念。

笆涵疾也正看著静念,显然忘了刚刚对秦倦的疑虑。

静念一双眼楮转来转去:「这个——与我相熟?那那,与我最熟的,慈眉老尼。」他开始点著手指计算,「与我一般熟的,扫地的阿婶啦,膳房的秃头老尼啦,哦不,老尼本就是秃头的——」他一边说,一边苦苦思索,完全没见慈眉师太黑之又黑的脸色——她可不也是他嘴里的「老尼」?

秦倦眼见静念又在胡扯,不禁眉头微蹙,他生性淡定从容,实不惯看人明明知情,偏偏胡说八道:「你——」他本来一眼看破静念明明已是疑虑到了某个人身上,不知为何却有心隐瞒,一句话还未出口,便觉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角微扫,便知是秦筝。只见她眼角眉梢尽是愠怒之色,微微一怔,这才惊觉自己锋芒毕露,早已失了分寸,差点就暴露了身份,一句话未完,便警觉地住了嘴。

秦遥一边听著,他是分辨不出什么对错因果,他只在乎秦筝,秦筝这一扯,虽是极轻微的一个小动作,如何逃得了他的眼?他从未见过秦筝对自己有这样生动的表情,她只会对著自己笑,即使是那一次争吵,从始自终,她都笑著;她不曾对他发过火,不曾对他生过气;她用对别人没有的温柔对待自己——曾经以为,那便代表著她对自己是特别的,是不同的,他也非常感动于这种温柔,极尽体贴地回应她——可是,她刚刚的那个表情,那眸间流动著分外光辉的神采,那因盛怒而嫣红的双颊,竟让她显出了自己未曾见过的女儿娇态,那样的——妩媚啊!他自秦倦死后,曾以为筝不会再为谁动心,秦倦和她之间的隐隐情慷——他并非傻子,看秦倦死后她如此哀恸,他岂能真的不知?但如今,她竟然与这个道人如此亲密!他心中一下子空空洞洞,竟然不知道愤怒,却是一时痴茫,怔怔地不知身在何处了。

众人哪里在意他一个人在那里发的什么呆,人人只全神贯注看著静念的脸色。只见静念嘴里念念有词:「挑水的阿婆,不是,阿婆三年前就已修炼到家,挑水西去了,呸呸呸,好端端不要说死人的坏话;那是切菜的——」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眉飞色舞,像天上掉下来的闲话让他胡扯,越扯越是开心。

「静念!」慈眉师太忍无可忍,「你不要以为贫尼不知道你私心护著那小妮子,是如音,是不是?你下山不去找你的师弟,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如音?我还没说你行为不检,你倒在这里胡说八道,坏我峨嵋名声,败坏我峨嵋门风!」

此言一出,峨嵋上下人人脸色尴尬。此事虽说是尽人皆知,但在如此多的江湖前辈面前说出来,终不是件什么好事,慈眉师太这样说出来,倒是先削了自己的面子。

秦倦心下本有三分猜知,秦筝却是一怔,两人相视一眼,心下俱是摇头。一代名门,若为这等儿女之私而弄出这等事来坏了名声,著实不成样子。

静念本来满口胡言乱语,此刻神色一凝:「慈眉老尼,你怎么可以随便冤枉好人?你怎知是她做的?你瞧见她杀了猫,还是挖了墙?你看见她下毒了?」他本来玩世不恭,但说到他的命门,他却变得如浑身是刺的任性小孩一般,「她没事为什么要害你?她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

「她当然有理由害我,」慈眉师太怒目瞪著他,「你引诱我佛门女尼,如音好好一个静心向佛的女子,若不是你,她怎敢向我说要还俗?要嫁人?」

静念一呆,失声道:「她说她要还俗?要嫁人?」他显是激动已极,一把抓住慈眉的手,大声道:「你准了没有?你怎么对她的?」

慈眉师太一甩袖子,轻易摔开他的一抓,冷笑道:「我自是没准,峨嵋女尼,岂可轻易还俗?你当峨嵋是客栈不成,要来便来,要走便走?」

秦倦眼见吵得不可开交,殿中众人议论纷纷,再说下去必定大失体面,伸出袖子一拦:「两位不要再争了,请如音师太出来一问便知。如今疑窦重重,怎能一口咬定是如音师太所为?还是先求证为要。」他心里其实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解,因而暂缓不说。

静念终是比较清楚,瞪了慈眉师太一眼,一转身直冲人后堂,找人去了。

慈眉师太尤是气怒未平,她还从未被晚辈这样忤逆过,气是极气,但也不得不佩服静念的胆气,嘿嘿!有够任性的小于!年纪不小了,做事还和小孩子一般,真让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她心中叹息,当年,假若当年她也有这样的勇气,也许——

她念头还没转完,就见静念像一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冲了出来,大声叫道:「她人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她不在禅房里!」

慈眉师太一怔,对他乱闯女尼禅房的事司空见惯:「如音不见了?」

秦倦只见事情愈闹愈大,完全一团乱麻,吵的吵,看戏的看戏,竟没一个脑筋清楚的,眉头紧蹙,抄起一个酒壶「乓」的一声,又一记砸在酒席之上。

众人的声音立时停了下来,呆呆地望著他。

「有谁和如音师太比较亲近,或是刚刚不久见过她的?」秦倦一掌握了局势,声音自然而然变得幽冷低柔。

「我——我——」一个老实的灰衣小尼声若蚊蚋,「如音师姐听说——听说——席上有人中毒,就,就不大念经了;后来,后来——」

慈眉师太从未发现自己这一帮小徒弟有这么罗唆可厌。「后来怎样?」她耐著性子问。

可怜那小尼姑一辈子可能还没和掌门说过话,直吓得脸色惨白,说话结结巴巴:「她,她,听说静念师兄,打,打破房子进来了,后来,后来——」

慈眉师太著实后悔怎没把这小尼姑的法号叫做「后来」,「后来如何?」

「后来她拿了剑往脖子上比划,阿弥陀佛,小尼说这不小心会伤到脖子,流了血就不好了——」灰衣小尼唠唠叨叨地道。

秦倦心中一凛,她想自尽!

「后来呢?」慈眉师太几乎没大吼出来,恶狠狠地瞪著灰衣小尼。

灰衣小尼骇得语无伦次:「后来,后来,她她,就出去了。」

静念一脸几乎要把她掐死的模样,咬牙道:「该死!你说了半天,不等于没说!?

秦倦突然插口道:「她很可能要悔罪自尽!」

静念何尝不是这样想。

就在这一头雾水,十万火急的时候,秦遥一声惊呼:「有人要跳崖!」

原来秦遥一直想著他和秦筝的重重情障,根本没听殿里的一惊一咋,他只看著窗外发愣,却见一位青衣女尼远远走近半山的断崖,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显是要跳崖!

这惊呼一声,殿里几位武林高手哪里还站得住?人影一闪,夺门的夺门,破窗的破窗,腾云驾雾也要直扑下山去。

等秦倦等人也下到半山,只见黄沙飘飘,山风疾劲,峨嵋的青松翠柏在这里几乎是不长的,在光溜溜的一片山壁之下,向前突出那么一丈长短的巨石,巨石之下,便是云生雾起、不知还有多深才到尽头的绝崖!

—位青衣女尼衣袂飘飘,站在巨石之上,几乎随时随地都会跌落下去,背影曼妙,若是未曾落发,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静念便在一边呆呆地看著她,喃喃自语:「你死,我也死,你死了,我还活著干什么?——」他像整颗心都散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音,你以为一死了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快从那里下来!」慈眉师太兀自呼喝,如音却充耳不闻。

秦遥见了绝崖,情不自禁有畏惧之意,站在后边,怔怔地看著如音。

「师父,如音自知辜负师父二十年养育之恩、教之情,」如音幽幽地道,「如音还俗不成,竟然起杀心,要——要置师父于死地,如音本是唐门后人,略通下毒之术,我——我——要师父在故友名宿面前丢尽脸面,要峨嵋出丑——天啊!」她以双手掩面,「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作出这种事?我竟然——竟然作出这种事!」

秦倦叹息,好好一个如玉佳人,因为一时的义愤,一念之差,竟然可以起意欺师灭祖,起意杀人。虽然大错尚未铸成,但她今生今世却永远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她了,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曾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永远逃不掉良心的谴责——这,难道是她最初想要的?

「不是的,如音,」秦筝见她颤巍巍站在石上,「你只是希望得到你所想要的,只是不忿师太对你的拘束,只是在追求——只是你用错了法子,你的初衷并不是坏的。」她缓缓向她走近,站在离她十步之遥便又停下,「你是下了毒,不过并没有毒死了人;你本可以杀人的,但你没有,你只是杀了猫。假如你真如你所想的那么可怖,你就不会顾忌这个,又顾忌那个,是不是?」

秦倦接下去道:「有一点,我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射兰香会放在峨嵋大殿的殿梁上?」他看著如音,目光是澄澈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或鄙夷的意思,「你其实根本不想伤害师太的,你只是想泄愤,所以你下迷香,下在完全不起作用的地方,那只是你的自欺欺人的手段。」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本可以下在师太禅房中,以你在峨媚的地位,你完全可以毒死师太而没有人会怀疑你,但你没有。你并不是个邪恶的女子,只是一时走错了路,还可以回头的。」

「回头?」如音幽幽地道,「我怎么回头?我怎么还有脸见我的同门师妹?有脸服侍师父终老?」她没有看静念,「我——是个太可怕的女子,你——你——还是莫记得我——」

「你若真的跳了下去,那就真的永远不能回头!」秦倦深吸一口气,「你可知从这里跳下去,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跳崖,你可知你一跳下去,要经历的是什么?跳崖并非一跳就可以简简单单地去了。崖底起的强风,几乎可以撕裂身体;然后吹入耳膜,你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耳中剧痛,一个人不断翻滚,不知道天上地下,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几乎在半空就伤痕累累,痛入骨髓;运气好的一下子过去了,永远没有回头的机会;运气不好的,撞人崖边的树丛,你知不知道从数十丈数百丈的高空撞人树丛是什么滋味?伤的痛的,生的死的全分不出来。一旦不幸活了下来,那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想过没有?」他说到最后,触动了情怀,声音竟也微微地哑了。

秦筝苍白著脸,这是他的痛苦,是他的经历,是他本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惨然与悲哀!她什么也没想清楚,泪就已经掉了下来:「如音,不要傻了。你还有人在等你,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跳下去,让他痛苦终生?你可知你一去一了百了,留下来的,那该怎么办?怎么办?你跳下去,不是对谁的解脱,是对他永远的负担,永远的枷锁,你明不明白?他会生生世世都记得,你是为他而死的,你要他如何幸福?如何幸福?你不能这么自私的——」她竟然说得语不成声,到最后带了哭音。

众人奇怪地看著这两人,劝人的竟比自尽的更加激动,更加伤怀!好像自己也曾经历过,生生死死,说得像真的一样。

如音呆了一呆,她真的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想过这些。假若求死不成,那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假若留下的是永恒的伤害,那她的死,岂非再造了另一个错误?她——究竟要累人到几时?

秦遥越听越是惊疑不定,这——这些——他的目光本来只看著秦筝,如今却失魂落魄地盯著秦倦。他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向秦倦走去,手指微微颤抖,缓缓伸手,想去踫触他的身体。

「如音,求死很容易,困难的是,带著痛苦活下来,」秦倦低低幽幽地道,「活下来,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你若不死,终有一日,你会感激自己的。」他抬起头来,语气很是平静,「无论你所要的能不能得到,至少,你并不懦弱,你没有轻视自己,你——爱过,不是么?」

如音震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回过了身,看了他一眼。这一看,让她惊愕了一下,好可怖的面容:「你的脸——」

秦倦毫不迟疑地道:「毁了。」

如音看看遥不见底的山崖,声音逐渐软弱了:「是——怎么毁的?」她回想著这道人刚才所说的,心中渐渐动摇,原来,那并不是假意的规劝,而是——

秦倦沉默,和她一般看著无底的绝崖,那崖底云雾弥蒙,遥遥不知有什么事物在等待著,等待著掉下去的人。良久良久,才幽幽地道:「因为我——也曾——」他突然闭上眼楮,声音却不迟疑,清清楚楚地道,「也曾从这样的地方——跳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神色震动。

话说到此处,秦遥若是再猜不出他是谁,就不是一个「人」了!听到此处,还有什么是不可理解的?为什么秦筝会和他如此亲近?为什么她会那样地愠怒?为什么这默默无闻的丑面道人,气势谈吐会是这样的出众?为什么——自己竟不能恨他?原来都是因为他,他并没有死——

如音自然不会去关心秦遥、秦筝在他这一句话说出来之后的反应,她只看静念,嘴里却问秦倦:「伤的时候,痛吗?」语音幽幽。

秦倦缓缓睁眼,看不出脸色,但那气色分外的苍白:「很痛,但——」他突然轻笑起来,「但那是必需的,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你不后悔吗?」如音幽幽地问,「后悔为什么自己不死?」

秦倦淡淡地苦笑:「后悔过,但其实——后悔是孩子气的冲动,我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无论多痛多苦,人,都是要活下来的。」他没有看如音,而是看著她身后的夕阳,眸子乌黑得十分深沉,「因为想到自己所爱的人,怎么忍心离去?怎么忍心不为了她而活下来?」

如音怔怔地听著,看著静念痴痴地喃喃自语,过了好半天,终于缓缓向里踏出了一步。她不愿死,真的,听了这许多惨淡的心事,她不愿死的,因为无论多痛多苦,人都要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活下去。无论受多少伤害,多少苦楚,也——甘之如饴,甘之如饴!

秦筝闭上眼楮,她不要听!不要听!听见了这些,叫她如何面对?如何面对?她不是像她所表现的那般心肠刚硬,更不是无知无觉的死人,叫她怎能不为他心痛?怎能不哭?她本是爱他的啊!

秦遥脸色出奇的苍白,他已走到了秦倦身侧,伸出去的手,却终于没有落在秦倦身上,僵在半空。

此时此刻——绝崖之上,本是一处无心无情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充满了凄恻悲哀的缠绵之意,让风为之灭,鸟为之绝,天地万物,好似都失去了影踪,只有那几双或悲或苦的眼楮,在这黯然的世界中闪光。

突然之间,如音足下一滑,那大石本就生满青苔,滑不溜手,如音能在上面久站,还仗著峨嵋轻功了得,如今情怀激荡之下,哪里还顾及大石滑是不滑?一旦放足而奔,立刻出事!她惊呼一声,仰后摔倒——这一倒,就是跌人身后的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天意总爱弄人,她想死的时候偏偏不死,不想死的时候偏偏活不了。

若不是静念已呆若木鸡、心丧若死,以他的武功本来绝对救得了如音,但等他一惊而醒,便已迟了!

若不是慈眉师太对如音心怀不满,她就不会站在十丈之外——她见秦倦秦筝已经劝回了如音,便摆出了掌门架子——她隔得太远,救之不及!

而其他人却万万没对如音如此关心,等他们想到要救,一切早就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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