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小吃摊前停下,一名女子下了车,走到小贩前,微笑道:「我要两张芝麻甜饼。」
「好咧!稍等一下,马上就好。」小贩热情地招呼著,麻利地掀开锅,将两张热腾腾的芝麻饼装入油纸包,殷勤地递给她,「刚出锅的,热著呢,夫人,您拿好。」
女子微笑不变地递过钱,「我看起来很像已婚妇人吗?」
咦?小贩愣了一下,她明显已有二十岁了,所以他才顺口称呼为夫人。看不到她脑后,不知梳辫还是扎髻,呃……会不会是老姑娘?看她相貌不丑,应该不致嫁不出吧。
「姑娘别见怪,小人眼神一向不大好,姑娘若有夫婿,一定是了不的大人物,如果没有,上门求亲的一定从皇城排到山海关。」多多说好话总没错。
她仍是微笑,「其实我是嫁不掉,因为没有人要我。」
小贩愕然,怎么会有姑娘家这样说自己?她她……会不会脑子有点问题,才随便对街上卖东西的小贩说自己没有人要?小贩小心翼翼地护住铁锅,这女人千万不要突然发癫砸了他吃饭的家伙!
马车小窗上的布帘掀起,露出一张坚毅卓绝的脸孔,男子的眸光深不见底,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胡说什么,上车。」
那女子笑吟吟地捧著芝麻饼上了马车,临钻入车内前还向小贩摇摇手,很认真地道:「我没骗你,我是真的嫁不……哎哟哟!」
话没说完,她就跌进马车里,似被人突然扯了进去,车夫若无其事地驾马,「呼」的一声赶车而去。
「果然是脑子有问题的,难怪嫁不出去。」小贩怜悯地叹了一声,可惜看起来好端端的,笑的时候也让人瞧著极舒服,就是命不好,是个癫女。
吆喝声又响起来:「芝麻甜饼哎,刚出锅的芝麻豆沙饼,好吃不贵咧——」
——***——
跌在他怀里后,她便很不知羞地就势偎住他不动,笑意吟吟地仰脸上望,他刚毅的下巴棱角分明,尤现出一种决断卓然的坚定气概。
「我主动示好,你都不要,我哪里有胡说?」
望月头痛地扶正她,「你知道,我不会娶妻。」
「不是娶妻,我又没要你正式娶我。」她兴致勃勃,「哪,侯爷,世上有很多挂名夫妻,有名无实,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有实无名,过夫妻日子,我不担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头,如何?」
这还不是胡说?望月无力地揉了下额角,「夏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不是痴人说梦,我很清醒。」伸手拍落掉在他袍子上的芝麻粒,她认真分析,「你怕牵累亲眷,不打算娶妻,我是一把年纪还嫁不掉。做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不像样,不如你我勉为其难,凑合凑合,做不挂名的夫妻,万一你真的……呃,境况不妙,我就包袱款款弃你而去,我不算你的什么人,自然不会有人与我为难。」
「你很会异想天开。」
相夏至越想越愉快,「我想,应该生养几个儿女,这样我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我不会生养私生儿女……」
她随口安慰:「这种名声不必计较,我会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以父为荣,告诉他们你的苦衷,当然我嫁不掉赖上你的事就不必说了,这个太伤我的自尊,不能提。」
她说这些就不嫌伤自尊?望月已经无话可说,只当她头脑发昏,一时胡说八道。
「你实在想嫁,我替你挑人。」当初他心底隐隐起了与她做伴的念头,但明知不可行,她要走,他便不再强留,如今是她自己改了主意,是真正赖上他了。两人从不提嫁娶之事,要说是当做家人,实在半点名分也无;若说挚友,却又更加亲近,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亲若昵地过了两年,她也不怨,反倒乐在其中,只是他知道,是他误了她终身。
相夏至无趣地摇摇头,「侯爷,您周围的人非富即贵,不会看上我的,再说我也不是要非嫁不可,只不过想尝尝为人妻母生儿育女的滋味,这个不能随便找人试,侯爷您是最适当的人选。」
望月确定自己还没有被她气到吐血,这个女人的奇怪念头不是屡有,但偶尔一次足以让他头疼好一阵子。
「不说这个了,尚书大人还在府里等,一会儿回去,你从侧门进,最好不要和他踫面。」他微含忧虑,兵部尚书刘大人与东厂一道,力主求和避战,这段时间不停制造事端。当初破敌阵太过玄妙,便起了谣言说相夏至来路不明,甚至不知从何传出护国侯有异人相助,重兵在握,便夺了大明江山也不足为奇。他暗以为惕,小心应对朝中置疑,两年来不断卸释兵权,孝平王爷与祈大将军主战,抗倭扫蛮,有这两人撑起边防事务,他便可以松一口气,在京的日子多起来。他不是朱姓皇亲,自然惹人猜忌,好在因一向不露锋芒,倒也暂无大碍。
相夏至咬著芝麻甜饼,含含糊糊地道:「我要不要暂时出府避避风头。」
望月伸手揩掉她颊边沾上的一处豆沙、两粒芝麻,「若到必要时,的确要考虑一下。」为友尚牵累她,何况是做夫妻,他护不住她平安,怎能娶她。
马车隆隆声止,停在震平王府门前,车夫撩帘探进半张脸,低声禀报:「侯爷,刘大人就在门口。」
望月微一思考,「夏至,你留在车里,不要出去,刘大人问你话,你就说病了。」
相夏至应了一声,动了动身子,斜靠在车壁上。见他下了车,她索性一歪,半倚半躺在软垫上,没什么紧迫感地继续啃她的芝麻甜饼。车外响起一阵模糊的说话声,她仔细倾听,却断断续续听不大清楚,想来是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知在讲些什么。
吃完一张饼,她困意渐起,将另一张放到旁边,取了巾子擦拭手与唇角。外面仍是在低低说话,没有人唤她,她乐得舒服地蜷成一团,抱著软垫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间,忽觉得亮光直射到眼皮上,似有人掀起车帘,她微一眯眼,接著便有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抱出马车。
她稍挣了下,含糊道:「侯爷?」
「嗯,你不要乱动,我送你回房。」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听得他似对另一人道,「刘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很不舒服,病成这样,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暗讶,不知什么事又扯上她,居然要以装病来脱身?不由干脆配合地微弱申吟几声,以示她的确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绝无任何一件惹人嫌疑的事与她扯得上关联。
便听到那刘大人道:「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人以讹传讹,难免出错,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打扰侯爷了,下官告辞。」
望月淡淡应道:「不送了。」
「侯爷不必担心,这个……贵友福身,必定很快就会康复,哈哈……叨扰之处,还请望侯爷见谅。」那刘大人像是有些畏惧望月身上凛然的煞气,话里明显带著赔笑之意,「快快,我的轿子备好没有?」
随侍的下人喝了一声:「起轿——」之后在一连串场面话后,那刘大人起轿离去。
相夏至双眼半开半阖,懒懒道:「刘大人来找什么麻烦?」
「他说城东有一群人在城隍庙起乩扰乱民心,有人传是你领头指使,他来借故生事,没什么要紧的。」望月温声道,没有放下她,径直抱她进门,「你睡吧,我送你回房间。」
她喃声道:「想不到边关一战这么有名,都已经两年多了,还会有人注意到我。」半掩口打了个哈欠,真的是有些困了,「侯爷,你近来越来越体贴,我想赖上你,你也有责任。」
望月微微一笑,他自然是有责任,她从相思谷出来,便成了他的责任。她嫁不出,也是他误的,如果不会有什么变故,就这样相处相伴,也不失为件幸事。
进了房,将她放在床上,她自动自觉脱鞋往被里钻,像只偎窝的懒猫,看得望月又好气又好笑。
正想要转身走,她忽然伸手扯住他,侧撑起身,笑眯眯地道:「侯爷,我提过的事你考虑好没有?」
望月微斥:「少异想天开,快睡你的。」
她反倒来了精神,慢慢凑过去,半睨著眼,竟颇有几分媚态,「我真的一点点都引不起侯爷的兴趣吗?」
他别过眼,「不要闹了,你先睡,晚饭时我差人叫你。」知道两年相处,她越发不把他当旁人,见他严正,有时戏谑笑闹,更是无所顾忌,她真的是靠上赖上他了,但他却不能不谨慎把持。
「侯爷自是铁石心肠,不晓得我现在在做什么吗?」她玩得不知死活,柔媚含情,明明白白地摆出「我要勾引你」的架式。
一指抵在她睡穴上,望月微勾唇角,「你睡不睡?」
她这才记起「识时务」三字怎生写,一脸没玩够地退回床里。
望月暗舒一口气,她最近真是呆得无聊了,忽然想起拿他来玩,况且什么不好闹,竟拿这种事窘他。
才转过身,背后风起,他及时回身,正接住扑过来的身躯。他不由微恼,她一旦兴起,就会乐得忘形,只是苦了他,越来越有失控的危险。
相夏至呵呵大笑,孩子般得意,望月立即二话不说,点她睡穴。
她咕哝几句,终于安静睡去。他抱著她,却只能无奈地叹惜。
能怪谁呢?让两人之间走到如今这般半亲半昵边缘地步的,是他,可是,他却不能给她承诺。
——***——
清风拂过书册,翻过一页又一页,本该在石桌前看书的人,目光却不在书上。
他在看她。
杨柳枝叶伸展,从檐上探下,青翠盎然,随风款动,依依切切地欲攀入窗,一窥里面人的举动。
小轩窗里,她在梳妆。
随意画眉染唇,拢发插簪,懒散舒腰,撢袖抚裙,并未特别弄何风情,竟也纤雅动人,悠逸如画。
梳妆完,她慵然倚窗,看著他笑,秋波盈盈。
他不自觉回以浅笑,眉眼温柔。
然后,她开口:「侯爷,您有没有一点点动心?
美好的氛围霎时打破,像是迷障忽然一扫而空,望月咳了一声,回头继续读他的兵书。
相夏至纳闷地模一模脸,「不行哦,美人果然不是打扮出来的。」
望月不由闷笑一声,她这几天又不知来了什么兴头,公然玩起「凰求凤」的把戏,似真似假,仿佛小孩子扮过家家的游戏,玩得兴高采烈,他成了被求的「风」,不知是气好还是笑好。
她自门里挑帘而出,快走到桌前时,被繁复的曳地长裙绊了个趔趄,望月及时搀住她,扶她在石凳上坐下。
「谁主张时兴穿这种复古裙的?费事又累赘。」她不满抱怨,瞧瞧望月的兵书,「侯爷,你调回京城很久了,听说边关又有异动,皇上不打算派你回防驻守吗?」
望月沉声道:「孝平王远在浙东沿海,祈大将军前些日子被人毒害,至今缠绵病榻,能调的主将只有寥寥几人,大概应是我回边关。」
相夏至略微思考,「那我呢?还留在府里吗?」
他默然,她一介女子,跟他出人奔波自是多有不便,何况对外只称朋友,在他府宅里住了两年,虽然无人明提,私下议论总是有的,他给不了她名分,却又……放不开手。
他的心,早已陷进去了。
「不如我回相思谷,怎么样?」
望月瞧著她,她很平静。那是与他商量的语气,没有怨意,也并非闹脾气,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都在为他著想,知道他不放心。
而他却注定要亏欠她。
「也好。」他微有些迟疑,「等边关事毕,我去接你。」
听来好笑,不是见她,是去接她,名不正言不顾,他却似铁了心要留她在身边,即使不娶,一生有负。
但相夏至自来没肝肺,不但不计较,还很有兴致地提议:「好呀,等你去了,我带你去见流云,不过这回不必从崖上跳下去,谷底是有路的,只是流云设了阵,一般人找不到。」
她岂止是有兴致,眼里简直含著一丝狡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摆著要看他笑话,揶揄他少年时雌雄不辨,对一名男子动过心,还定了约,陪他下江南观月。
望月只有不理她,自若地翻过一页书,专心研读。
忽然间,他倏地伸臂,将她扯进怀里,同时足下一点,跃开两丈。
相夏至猝不及防,撞得低叫一声,头昏脑胀地抱著他的腰站稳,然后才回头恼道:「景大人,您怎么老是偷袭我?我的功夫很三脚猫,不禁打的。」
树上跃下一道雄豪的身影,哈哈大笑,「我不袭你,护国侯怎么会和我动手?」
她叹了口气,「三五个月较量一次,景大人,您不烦我都烦了。」烦的是望月不欲和他交手,景千里的刀必然会劈向她。
「姓望的每次都在敷衍我,这么久了,他还是不肯拔他自己那柄剑……」景千里怨气不比她少,还待大发牢骚,看清她今日难得一见的明丽装扮,不由滞了一滞,豪爽笑道,「相居士,你今天上妆打扮,可俏得很哪,连我这老粗也动了心啦。我还没有老婆,反正姓望的又不娶你,不如你嫁给我,成不成?」
相夏至掩口而笑,「说哪里话,景大人,您真会开玩笑。」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可不像某个人,婆婆妈妈,想要还说不出,娶便娶了,有什么为难!」
相夏至微讶,却又捺不住笑,「景大人,您好像有点误会,不是您想的那般。」偷瞥一眼望月,见他脸色微沉,似甚不悦,不由再也忍不住,「哧」地笑出声。
景千里怪叫:「你这女人居然还笑得出来,当我说笑吗?」他手上刀气顿出,「看刀!」
「怎么又是我!」相夏至恼叫,转身就跑。
望月及时拔了佩剑,挡住那气势惊人的一击。
她躲得远远的,看两人刀来剑往,战成一团,无趣地摇头一叹,向他二人叫道:「你们慢慢打,小女子不奉陪了。」
景千里气得哇哇叫:「喂喂,我是说真的,相姑娘,你考虑一下……混蛋,跑那么快干吗?我很像鬼吗?」
望月倒是惊异万分,顿住剑,试探道:「景大人,你……不是开玩笑?」
景千里黝黑的脸竟真的有点泛红,大怒地一刀狠劈过去。
「没错……姓望的,你敢笑!」
——***——
边关平静了两年多,现今瓦刺又卷土重来。而本应派谁出战,朝廷里人人都心中有数,只是近来红得发紫的宠宦王保振不知在皇上面前进了什么谗言,竟游说得皇上头脑不清,欲遣其胞弟王穆北上领兵御敌。
朝臣各人心知肚明,却畏于权势,不敢明言,王穆原只是一名普通武将,名不见经传,如今竟敢与护国侯争统兵之位,摆明就是抢功。
而兵部尚书刘大人有东厂支撑,更是为夺实权,处处与护国侯为难,利用望月多年掌兵的威名之盛,整日在朝中冷嘲热讽,暗喻其意欲回边城,有不轨图谋。一时间,纷争迭起,风云变幻,边关尚未大军压境,朝中已经党群林立,诡谲倾轧,争权夺势,自乱阵脚了。
相夏至将一件披风轻柔地披在他身上,暗叹他不仅为边防事务劳心费神,还要小心朝廷里明枪暗箭,真是防不胜防。
但她仍是一脸浅笑吟吟,没什么担忧地在他身边坐下,「侯爷,您境况越来越不妙了,我要款包袱脱身了呢。」
望月微微一笑,温声道:「你东西收好了没有?明日我去宫里面圣,怕是来不及送你,你回了谷里,就寄封信报平安。」
「我记得了。」她漫不经心地耸了下肩,「这道兵符,你是势在必得了?」
望月肃然道:「自然,王穆统兵,只会枉送我边城十万军营子弟性命。」
「侯爷——」她忽然笑眯起眼,绵绵地挨过去,仿是有所图,又带促狭,「我明日就要走了,您不送我点什么作纪念吗?」
望月一怔,想起上次她走前也是跟他讨东西,要了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笛子去,不由笑道:「这回你又想讨些什么?」
她笑得很狡黠,说出的话却差点让他呛到——
「侯爷,我想要个孩子。」
明知她又是在逗他,但他却痛恨起他的自私来,既然什么也不能给她,为何还要执意蹉跎她的年华?
他切切地看她,「我……」
「哎,侯爷,这次你怎么不害羞了?好没意思。」相夏至呵呵发笑起来,又玩兴大起地扑过去,抱住他,像在抱柱子。
望月也只能任她抱著笑他,孩子般玩得自得其乐。
无语。
——***——
「望侯爷,皇上召见。」
李公公笑容可掬,恭敬地半躬身施礼。
「多谢公公。」望月道了声谢,微瞥了一眼同在御书房外一起等待的王保振。
王保振懊恨地怒哼一声,又嫉又愤地一拂袖,但顷刻间脸上又换上另一种表情,像是有点了然,又有些幸灾乐祸。
望月暗自纳闷,皇上虽然宠极王保振,但也不是轻重不辨。他二人一同等了两个时辰,皇上最终仍是召见自己,可见出任领兵的必是他,所以王保振才恚怒不已,但他方才那种神情却又像奸计得逞般古怪,不知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迈入御书房,四周一片沉凝寂然,皇上端坐龙书案后,虽因近日微恙,面上犹带病容,但已不见了前几日朝堂上的为难之色。领兵主帅最终定下,也算了下一桩心事。
「末将望月,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心中不由讽意上升,自古以来,对各朝各代皇帝都是这样朝拜,可是又有谁活到万岁,保住不世基业?
皇上面露赞许之色,「边城戍防,有劳爱卿了。」随后一挥手,秉笔太监恭谨上前,将一卷黄绫,一方帅印奉上。
李公公立即小心接过,面向望月,穆色宣道——
「护国侯接旨,接帅印。」
望月再次拜倒,「末将领旨。」
接过圣旨与帅印,本待起身,却见李公公又递过一卷黄绫,他不由一怔。
李公公轻声解释:「望侯爷,这是皇上特颁的密旨。」
密旨?什么事需要密旨?望月疑惑接过,徐徐展开,目光迅速一扫,不禁顿时僵住,如遭雷殛。
他蓦地抬头,「皇上,为何要格杀相居士?」
皇上皱著眉,「王爱卿进谏多次,相夏至来历不明,为人诡异狡诈,疑与瓦刺人勾结,不可不杀。」
「疑与瓦刺人勾结?」望月冷笑一声,「王大人有何证据?相居士助大明攻破瓦刺敌阵,功在朝廷社稷,王保振凭什么诬蔑她!」
他声色俱厉,吓得皇上竟有些失措,「王、王爱卿上禀,相夏至曾身陷瓦刺军营,却毫发无伤地归来,形迹可疑,足以论罪……」
「皇上,相居士被瓦刺人掳去,是末将带人救回,她身受鞭刑,谁说毫发无伤!」望月沉声道,「王大人身在朝廷,不明事实,有什么根据说话,莫须有之罪名怎能成立?」
皇上结舌,忽见王保振匆匆进来,不由心里一松,「快快,王爱卿,你同护国侯解释。」
王保振阴侧侧一笑,「望侯爷,您与相夏至交情匪浅,自然处处为她辩驳,但此女妖异莫测,诡奇非常,擅奇门邪术却是众所皆知。护国侯杀她以洗自身清白,表明未与妖人沾染,岂不甚好?」
望月恨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佞臣谗言,从来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他冷哼:「王大人是不满令弟未能统兵,心下不满,从而信口胡诌,扰乱圣听吧。」
王保振面皮抖了一下,「望侯爷,王某岂是那种人,下官早知帅印必属护国侯您,怎敢妄想相争?」
这句话像闪电一般瞬间划过心头。望月一凛,是了,王保振不蠢,自然知道皇上分得清轻重缓急,宠归宠,江山却不能丢,所以早料到皇上十有八九最终仍是要选自己为帅,但总是不甘心,便巧舌如簧说动皇上,明知自己与夏至相交甚深,偏逼自己杀她以表忠心,让自己虽然得了统兵之位,却要受这沉重一击,
「望侯爷,您虽与相夏至结交,情谊深厚,但我大明江山至关重要,绝不能因一名妖诡之人有任何异动。为表侯爷忠心耿耿,杀她也是值得的。」王保振笑得阴险,直盯著望月。
望月只看向皇上,惨淡一笑,「皇上,朝廷就是这样对待有功之人吗?如此一来,将来谁还为朝廷效力?」
王保振怒斥一声:「护国侯,你这是什么意思?挟功迫主吗?!」
望月昂然一举手中密旨,「皇上,这道旨,恕臣不能受。」他顿了顿,「末将请皇上召见相居士,她是不是妖人,一见便知。」
皇上犹豫起来,「这……」
王保振及时喝道:「护国侯,皇上命你格杀相夏至,你敢抗旨?」
望月冷冷瞥他一眼,煞气顿炽,竟骇得他噤了口。
转脸看去,皇上仍在犹豫,望月又唤一声:「皇上!」
倒是一旁的李公公不忍,悄悄上前,轻声道:「望侯爷,您不必催了,已经迟了。」
望月一震,「什么?」
——***——
她也在等,等他回来。
本来他说可能来不及送她,她并不在意,战事一毕,还会见面,可如今,恐怕是见不到了。
是不是,也真就来不及送她——
上黄泉路?
「要说流云按这项罪名处死倒不稀奇,他本来就挺妖怪的,那么多年也不见老,可安在我身上我可不服,我普普通通,不美不丑,哪里像妖人!」
她不满地喃喃,看向桌上那精致的酒杯,杯中有酒,清澄碧澈,像相思谷地里的流泉,有点亲切。
「这酒珍奇,我花了好些力气才请人研制出来,不喝可惜。」她轻轻执起酒杯,啜饮入喉,喝罢翩然转身,向两名等候已久的宫廷侍卫微微一笑,看向他们手里的白绫,不由蹙一蹙眉,「你们要用它绞杀我?」
两名侍卫被她的悠然自若弄得有点糊涂,一般人临死前不都是哭天抢地、惊骇欲绝吗?怎么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两人面画相觑,又一起点头应声:「不错。」
传旨太监也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子乍听旨意时,也只是微讶,不见惊惶之色,还从从容容地备了酒,自斟自饮。见她荆钗素裳,忧雅闲适,笑容朗扬,的确也不似旨意上写的什么妖人。只是他们这些按旨办事的人,更冤更惨的境况也都见过,虽然此时情形有些令人愕然,但该执的刑总是要执的。
「动手吧。」他一颔首。
「慢著。」相夏至后退,瞪著那条白绫,「被绞死是不是很痛?」
传旨太监不耐起来,「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痛不痛的,你拖了一个时辰啦,还要怎么样?咱们可要回去交差的。」
「我不仅怕死,而且怕痛。」她向门外瞧瞧,「怎么还不来?」
「谁来也救不了你,早上颁布了两道旨,一道是命护国侯格杀你,但上大人料护国侯未必遵旨,便叫咱们提早前来执刑。」传旨太监面无表情,「你等不到人来了……」
「谁说的!」
怒吼声破门而人,震得几人耳鼓嗡嗡作响,景千里阔步踏进,冷哼一声:「景某在这儿,谁敢动手。」
传旨太监是认得他的。锦衣卫属皇上直辖,常常出入宫帏,这位景副总指挥大人性烈刚直,刀不认人,人皆惧怕三分。但他奉旨执刑,却不得不壮起胆子道:「圣旨在此,景大人怎可如此不敬?」
景千里暗恚,他接了震平王府传出的消息,匆匆赶来,但只能拖延一时,确是无法抗旨。
相夏至知道他心思,淡淡一笑,「景大人,我不是为难您救我,我只是想托您一件事。」
景千里心不断下沉,握紧双拳,咬牙道:「你说。」
——***——
轻轻抚过雪白的绫纱,她微微莞尔,想象那是流云的一角衣袂,望月的笛上长穗,二叔的一方布巾。心头印上亲近之人熟悉的影子,便不再怕。
真的很久了,她没有办法再拖了。
拈起白绫,用力向梁上抛去,雪练扬空,像一场棒世的梦,短暂而又漫长。
望月怎么还没回来?
「真慢。」她咕哝一句,手握住白绫一端——
蓦然间,长剑破空之声乍起,她才一眨眼,原本如瀑般悬垂在梁上的绫纱霎时变成漫天飞扬的雪,纷舞而下。
屋中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长剑如水,凛然傲立。
相夏至嫣然——笑,「我以为等不到你回来。」
他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急报声:「圣旨到——」
一名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仓促进门,显见是怕望月救人,紧随而来。
「皇、皇上传旨,护国侯……抗旨不遵,犯、犯大不敬之罪,若、呼……若胆敢再行违旨,则收回……收回帅印……」太监吁吁急喘,几乎连话也说不完整,却叫各人的心直坠入谷底。
先前的传旨太监见势,忙使个眼色,「还不动手!」
两名侍卫你看我,我看你,白绫已碎。拿什么动手?
相夏至盯著他手中的黄绫帅印,纵不亲自去掂。也知道重逾千斤,那是关乎边城千万条性命,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她幽幽长叹:「我早知,你身边是不能留的。」
望月默然凝视她,无言。
倒是门外又响起气喘吁吁的声音:「动、动手没有?动手没有?」
后来的太监缓过呼吸,恭声道:「王大人。」
王保振也是急匆匆进门,粗喘口气,见了屋内情景,不由嘿然冷嘲:」望侯爷,您若救这妖人,可是要收回帅印的,您考虑清楚,杀一人证忠心,保边城,皇上已经很给情面了。」
望月依然沉寂如山,只是凝眸看她。
王保振又喝一声:「愣什么,谁是执刑的,还不动手!」
两个侍卫忙应声,不知从哪儿又弄了条带子,非常时刻,只好将就了。
正要上前,望月忽地叱道:「谁敢妄动!」
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望月手中长剑徐徐提起,抵上相夏至胸口。
「我自己动手。」他凝然道。
景千里暴跳,「姓望的,你疯了!」
「我很清醒。」他不再看她,只盯著手中的剑,入宫须解刃,这不是平时身边的佩剑,而是他腰上如影随形带了二十年的剑,剑细如枝,如水雪亮,这许多年,他动此剑的次数不多,她来之后,次次都是为她。
他的剑一出,是要见血的。
她轻轻唤:「侯爷……」
长剑顿出,透胸而入,他的剑昔日名动天下,快得不溅一星血渍。
注定要负她,一生不见。
景千里目眦欲裂,「望月!」
他充耳不闻,收回剑。仍是快,像流星划过苍茫的夜空,不留痕。
然后,抱她,像温柔的丈夫呵护心爱的妻。
以往,她玩笑地拥著他,半戏谑半亲昵,自己玩得开怀,也知他不敢妄动,故意窘他。如今,他抱她,尽泄控制已久的情意。而且,她怕冷,拥抱她可以给她重重温暖。
她渐渐软在他怀里,幽切地叹了一声。
望月这才发现她唇角沁出血丝。有血并不稀奇,长剑穿胸,伤及心脏,必然要见血,奇的是血居然鲜红中透著微碧,显见有毒。
「我方才喝了一杯酒,是我从前特地遣人从家乡送来的,只是这酒,有点特别……」她极细微地道,「是我自尽,不是你杀我!」
望月心神欲裂,僵硬如石,「你……」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叹息。
而后,合上了眼。
——***——
荒凉的野地,两人默立在一座新起的坟前。
冰冷的墓,无字的碑。
一点也不像她该有的归宿。她喜欢温暖的地方,似只畏寒的猫。冬天里,她专爱找他已经坐得暖和的地方靠著偎著。她的话也不少,对熟悉的人算是健谈,与他谈兵论阵,颇有见地。
而现在,她睡在这漆黑冰冷的地下,碑上没有留下一个字,像这世上从没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只是平白多出这样一丘无名的坟。
冷风掠过,他木然而立,没有一丝感觉。
景千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著讽意:「怎么不在碑上题你护国侯夫人的名分?」
「不,她不稀罕。」他淡淡道,「况且,我也不配。」
「算你自知。」景千里不屑,顿了一顿,又喟然长叹,「早知道,我当初就不掳她来京城,要说害了她,也有我一份。」
望月缓缓转身,看向他,「多谢你替我葬她。」
他冷然一哼:「没有你谢的分,她生前托我葬她,我是允她,不是替你。」他睨过去一眼,「她不用你葬,必是恨透了你。」
望月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应当的,她该恨我。」
看看天色,景千里赶他,「你还不走?城门外骁骑队等你上路。」
「嗯,走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稳健地走到一边牵了马,翻身而上。
骏马打著响鼻,来回踱了几踱。
他仍是凝视那座墓,马打了两个圈子,他的目光仍然凝著它。墓里,有他舍不下的牵挂。
景千里只能叹气。
忽然,他长啸一声,策马扬鞭,像少年时别过兄长前的匆匆一瞥,纵马而去。
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