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伯母高兴地把他们迎进去之前,似乎早已在大门口等了他们好一会儿了。他们进门之后脱鞋时,她比手语说她去泡茶。
「认识了这么多年,结果恋文还比我这个老朋友先到你家。」
庄琪发出的怨言令恋文吃了一惊。
「老朋友?」她看看关敬和庄琪。
「你不知道?」他们同时反问她。
「弄了半天,你们是旧相识啊。」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能是我的旧情人了。」庄琪嘘叹。
「别无中生有。」关敬忙道。
「这么急著澄清干嘛?啊,这儿真古典。总之,关敬和我哥是中学同学,他去我家,我一见惊为天人,他却压根儿不把我看在眼里。」
「你那时才几岁?人细鬼大。」
「拜托,今天鬼气还不够重啊?」庄琪那一跤跌得她眼冒金星。
原来关敬和庄俊风是中学同学。恋文想,这个世界真是小。
必伯母端了茶盘出来,关敬仍是立即起身去接。她向恋文比著。
恋文的眼楮转向关敬求救。
「妈说爸爸今天精神不大好,在休息,请大家稍坐,他一会儿就来。」
「妈妈咪呀。」庄琪又紧张又兴奋。
「伯母知道石彦吗?」恋文问。
必伯母以手语直接回答,但仍由关敬口译。
「知道,不过由爸爸说明较详细。昨晚真对不起,年纪大了,不习惯晚睡,怠慢了,舒小姐别见怪。」译完,关敬说:‘妈,都是晚辈在这,叫名字就好。」
「是,伯母,叫名字就好。」恋文也说。
「妈记得庄胖子吗?这是他妹妹,庄琪。」
必伯母笑著点头,挥手要看见她进来客厅时全站了起来的年轻女孩们坐。
她们仍是等她入座才坐下。关敬为大家斟茶。
「敬儿现在才相信了吧?」关伯母的手指十分纤细柔软。「这么久了,一直唯唯诺诺,讨母亲欢心地不说不相信爸爸还在家。」
必敬哂笑,放下茶壶,用手语回答。「我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他在世时,我们感情那么亲密,我却看不到他,是何道理?」
「你小时候他怕吓著你,等你大一些,他竟没法和你相见了。他们那个世界,不是每个人想见就见得到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他们沟通。」
必敬不了解,但他点点头。
「初时,当我常常看到他,我以为他来接我去和他做伴,还以为自己余日不多了呢。」
「他们在说些什么?」庄琪挨近恋文,小声问。
「我看不懂。」
恋文以前就觉得手语是种最神奇、最美妙的语言,此时注视关敬和他母亲交谈,更充满难以言喻的温馨感。沉默的交流往往比有声的语言更感人。
必伯母的手势转向了她们。
「妈妈在道歉,冷落了你们。请喝茶。」
恋文方举杯就唇,摇椅上的老人出现了,似乎刚睡醒的样子,神色仍有些倦困。
必敬先留意到恋文一眨不眨的眼神,并随她目光望去,定在空空的摇椅上。它很轻地摇著,那是他父亲生前亲手做的,父亲便是坐卧在这张椅上,阅读著的报纸覆在身上,溘然而逝。
必敬眼眶濡湿了。
「不要难过,敬儿。」老人说。
没人要求,恋文不自觉地主动把话传给关敬。
「关敬,你父亲要你不要难过。」
庄琪吃一惊,手中的杯子泼翻在身上,热茶烫得她跳了起来。
必伯母招著手叫她和她过去。她不想错过精彩部分,忍著微微的灼痛。
「不要紧,不要紧。」她也往摇椅看,但和关敬一样,她只看到椅上空空如也。
「伯父,昨晚您提到一个叫石彦的人。」恋文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题。「他是个画家吗?」
「是,曾经是。他四岁即开始习画,六岁时,他父亲为他请了位洋老师教他国画,那位洋老师见他资质深厚,后来带他去了英国,拜在洋老师的老师门下。那年他八岁。待他再回上海,已是十六岁的翩翩美少年,在英国开过两次画展的小画家了。」
老人叙说间,关敬经母亲的手语知晓内容,庄琪不敢发声造次打扰,只有忍耐著干著急,对她这个直性又急性的人,这可真是一大考验。
「这位画家石彦就是我见到的那个……呃,你知道的吧?」
老人微笑。「正是他。」
「爸和此人有何关系?」关敬对摇椅问道。
「我和他并无关系。我到这边后认识的一位朋友是他故世的亲人,我是受托来帮忙的。」
「他的亲人是否全都不在人世了?」恋文紧跟著问。
「我仅见到两位,石彦的父亲和母亲。」
「啊。」
「不过我知道石彦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都早已转世去了。」
「啊。」
恋文尽彼著为石彦——总算无名鬼有个姓和名了——惋叹,并未看见老人似有深意的投向关敬和庄琪的一眼,而他们两个又都看不见他。
「伯父,请问你可知道石彦何以对过去的事没有半点记忆?」
「你且听我说出整个故事始末。当石彦返回上海时,正赶上长他两岁的哥哥成亲。新娘子和石彦同年,花容月貌,肤白如雪,聪明伶俐,诗词书画样样精,真个是人见人爱,而诗词书画中,她最钟情的又是画。」
糟了!恋文有些明白了。
不好了!必敬也想道。
急死人了!庄琪简直要坐立不安起来。
「不用说,自小受艺术熏陶,又留洋受艺术教育的石彦,情不自禁就深深为她所吸引。」
「可是,她是他新嫂子啊!」恋文忍不住喊。
「正因为如此,他只有将爱慕之情深藏心底,却变得抑郁终日,落落寡欢。每见到他兄嫂情意绵绵,他羡慕、嫉妒交加,心如刀割,而面对他们时,却仍然强颜欢笑。」
这傻子!恋文不知要为他心疼好,还是恼他如此愚痴,却忘了关她何事?
她不过在听一个将近百年前的故事。
「坏就坏在石磊,石彦的哥哥,知道妻子爱画如痴,且十分欣赏弟弟的才气,便鼓励她去和石彦学画。每天得以有几个小时和心上人独处一室,可毫无顾忌、尽情放肆地看她看个够,并不能解石彦心中的痛苦,相反的,他加倍感到折磨,佳人近在咫尺,却宛若天涯。谁说望梅可止渴呢?他的渴望却是与时俱增,内心交战、挣扎,痛苦不堪哪。」
必伯母比著手语插进来。
「休息一下吧。」关敬乘机喘一口气,这故事郁愁得教人窒息。「妈说庄琪等著想知道内情,等得快要坐不住了。她去拿些点心来大家吃,我和恋文把到目前为止听到的告诉庄琪。」
「啊,伯母,太感谢您了。」庄琪开心的喊。
必伯母微笑地摆摆手,起身往厨房走去。
「父亲还在吗?」关敬问恋文。
「在。你有话要问?」
「唔,我想知道他在那边好不好?都做些什么?」
庄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但人家要父子叙情,她怎好打断?只好仍捺著性子。
恋文倒是看到老人对庄琪露出了解的慈爱笑容,然后她为关敬传达他父亲的回答。
「我在此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我的生活很闲适,交了许多朋友。」
必伯母拿出许多自制小点心,有红豆糕、小米卷、豆沙酥饼等等,一边吃著,恋文一边和关敬轮流把听了一半的故事告诉庄琪。
急著把它说完的却是老人,他说他等一下有事要回去。
笔事后半段自然不是快乐的结局,但那至情曲折却是足可媲美凄美又哀恻感人的文艺悲剧电影了。
石彦暗恋嫂子,终至忧郁成疾,一病不起,请来的名医皆束手无策。
当他拒食任何汤药,唯有其嫂端到床边哄他时,才肯稍稍进食及服药,石磊心中已若有所悟。
一日,石磊进弟弟房中,关上门,兄弟闭门谈了许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石磊出来时亦无异状,只安慰父亲,道弟弟终会痊愈,请二老放心。石家二老最心疼宠爱的就是这个天资异禀的儿。
翌日,石磊遣退所有轮流来服侍二少爷的佣仆,只让他妻子进房照料石彦。不过一天,石彦的病情立刻大有起色;再一日,他甚至可以下床走动了。
第三日,石磊一早就出了门。他离开后,他妻子在房中看到一封留书,嘱她好好照顾石彦,勿以他为念,他此去无涯,是不会再回来了。
石磊的留书出走,震惊了石家二老。石家也算大户人家,此事若传出去,非同小可。二老以为媳妇和石彦已有不可告人情事,才逼得石磊离家。然而,石彦是他们的骄子,他谁不爱,偏爱上他哥哥的妻子,既是他所爱,石氏夫妇也不能为难媳妇。
幸好她出墙也出在自己家里,也还是石家的媳妇,石氏夫妇对外只说石磊有事出远门,打算隔一阵子就道他弃家眷不顾,来了信说在外地已另娶妻,再名正言顺地让媳妇再一次嫁入石家,不过这次嫁的是石彦,以此瞒天过海方式掩去丑闻。
「他们也太自私了。」从西贡回市区的路上,庄琪急急道。「那小女人出墙出在另一个儿子,又正好是他们引以为荣、留过洋的儿子,就没关系。这若换了别人,小女人不给休了,外加个游街示众才怪。」
「你连续剧看多了是不是?」恋文驳她,自己内心也十分感慨。
「她也真倒霉,什么事都没做,不过爱画,和小叔学学画,那白痴、混蛋加八级的老公就这么把她转手送人了。而那石彦,真真可爱的是他!」
「石彦其实没有罪。」关敬静静说。「他们两兄弟谈了些什么,及石磊为何决定出走,忍心舍下娇妻,没人知道。石彦倘有夺爱之心,也不致受尽折磨而病倒。最后当他明了哥哥存心割爱,他父母且欲顺水推舟,无辜的嫂子,他深爱的女人,为了他的一念私情,背上不贞的屈名,他罪咎攻心,又再度病倒,不论他为之情痴的佳人如何衣不解带服侍,终是回天乏术。」
「依我看,这三个人都是至情至性的,爱的爱,痴的痴,愚的愚,可是世间有几人像他们如此可爱?」恋文深深感咽。
「搞得一个个结局那么悲惨,一个不知流落何方,一个平白当了活寡妇,才十七岁哪!又一个就此送掉一条命,唉,我情愿不要可爱。你们看,我这个人就是十全十美当中加了一点偶尔可恶的瑕疵,所以我肯定有享受不完的人生!」
庄琪的谬论引得他们笑了起来,总算冲掉些许听完那个故事之后惹上的满怀愁怅。
「我们现在知道石彦的死因了。」恋文说。「可是如果他的其他家人都早已不在人世,又是谁把那些画带到这儿来的?」
「还有玻璃上的彩绘。」庄琪附和道。
「我倒觉得,」关敬慢慢说道。「这些都不重要。如果你们关心那些画的价值可以以后再去查证。照我父亲所说,我也认为最要紧的,是让石彦停止徘徊彷徨,重生为人。」
「天哪,要我去向他重述整个故事,我做不到。」恋文申吟又叹息。「太悲苦了。」
「你去吧,你最客观。」关敬对庄琪演说。
「我客观?你是斗鸡眼吗?我去做发言人的话,我头一句话就要骂他。」
「你骂他做啥?」
「他一发现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就应该走得远远的,时间和新环境自然会慢慢抚平他的感情波动。不,他偏死守在那,早也看,晚也看,日也思,夜也想,自找折磨,自找苦吃,害得人家婚姻无端破裂,他照样什么也没得著,苦苦奔上黄泉,死脑筋到至今仍不知悔悟。这还不该骂?」
她义愤填膺的嚷嚷,惹得另两个人又一阵好笑。
「好,你说得好极了,你就依这样去给他一顿当头棒喝。」关敬说。
「喝个头哦!我又看不见他,对著空气喊,累死了我,还骂得一点也不痛不快,不干。」
是该要当面对石彦去说,说之以理不成,再动之以情,而既要当面……关敬和庄琪不约而同望向恋文。
她却忽然忘了他们的存在般,独自陷入沉思。
你和我一样傻……
明明心之所爱,却拱手让人……
「不对。」恋文喃喃。「不对。」
画上是你吗?谁为你画的?
就是那个和你很像的女人。
「不,不对。」
「恋文,你嘀咕些什么?」庄琪问,头由后座伸过来盯著她。
「关敬,庄琪,屋里那个幽魂,我想他不是石彦。」
「什么?」庄琪喊。
「那么他会是谁?」关敬问。
恋文望著车子前方暮色渐浓的天空。「石磊。他是为了胞弟,忍舍新婚不到一年的娇妻,离家而不知去向的石磊。」
「啊!」庄琪说。
「啊!」关敬说。
他们都没想到。
「何以见得他不是石彦,而是石磊?」关敬问。
「玻璃窗上的彩绘果男。他曾承认那是他,又说是个女人为他画的。照我们听到的故事,石彦和他嫂子实际上清白无染,在那个时代,以他们的叔嫂关系,他不可能脱得一丝不挂让她为他作画。」
「另一个女人画的?」庄琪猜。
「那画工之细与美,之扣人心弦,就连色彩里的浓厚感情,都和地下室找出来的画风相似。」关敬缓缓地说。「石磊有妻懂画,爱画,会画。石彦的生命十七岁即画上休止符,他短暂的一生怕也只收了他嫂子一个徒弟。」
十七岁!
「哦,不,又不对了。」恋文申吟。
「又怎么啦?」
「我问过他几岁,他答十七。石彦死时正是十七,那是他记得的最后自己的年纪,他说那以后他就‘睡了好长好长一觉’。他也提过他大病了一场,病了很久,病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还有一个解释是,他心中始终有愧、有罪恶感,忘记一切比较容易,也比较好过。」庄琪就是对石彦的懦弱和形同自虐行为而不满。
「你们的分析都很有道理。」关敬将车转向通往恋文房子的道路。「现在,结论如何?‘他’是石彦,抑或石磊?」
恋文抱住头。「别问我,我弄糊涂了。」
「问我吧,关敬,我没见过他,我最客观。」
「很幽默,庄琪,非常幽默。」
但是他们谁也没笑。
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恋文本能地停止画图,举首张望。
但她知道只是关敬回来了,不是石彦,或石磊。
只是关敬回来了。她咀嚼著这几个字,不禁感到好笑。
不,她和关敬没有同居,但他住在这,睡在客房里。房子全部装修完工之前,他便住在这了,在客厅打地铺,理由是,恋文和「他」谈时,他要在场。
自西贡回来那晚,他们三个人等了大半夜,「他」一迳无声无息,无踪无影。
第二天,关敬陪著恋文上街选焙卧房的家俱,及工作室所需的制图桌等等。当晚,恋文便在他和庄琪的帮忙下,正式迁入新居。
房子那时尚未完全完工,迁居也迁得仓猝、草率,但恋文一生未曾感到如此安定愉快,那夜她睡得又香又甜又沉。
她丝毫不知道「他」在黑暗中注视了她一夜。
完工前,关敬睡在客厅,恋文未表异议。他每天很早就开工,一直做到很晚,没有理由要他来回西贡跑来跑去。
完工后,他直截了当告诉她,他要住一阵子,直到「那件事」完全平息。
恋文说了他在,「他」就不会出现,他却又有他的道理。
「那好,我便住到他没法出现,非走不可。」
她也丝毫未觉察,当关敬不在她身边时,「他」其实一直都在。「他」待在远远的角落,看著她,望著她。
当她画著设计图,「他」凝视她的专注神情。是她,她画画的神情便是如此。她回来了,在「他」等候了这么久这么久之后,她终于回来了。然而,她却不记得「他」,也不认得「他」。
但没有关系,她回来了。「他」可以继续等,等到她原谅「他」,重新认识「他」。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她搁下笔,起来走向厨房。「他」悄然隐退。
「关敬。」
必敬转过身来,露出笑容。
「看到你工作室灯亮著,我想不要打扰你的好。」他丢了一个刚洗过的只果给她。
她接住,咬一口。
「庄琪来了封信,说她考虑给一位沙漠酋长当宠妾。」
「酋长?妾?」
「你知道庄琪,总是疯言疯语的。」
必敬拿起另一个只果,转地球仪似的转著它。
「唔,我今天和一位客户见面约谈,她不肯告诉我谁介绍她和我联络,但是她对于我针对个人的全方位设计理念很有兴趣,她有几位朋友也想和我谈谈。」
「恭喜啦。」关敬举举只果,咬一大口祝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你的公司便很快就会打出知名度了。」
她瞅著他。「不是你?」
「我?你要为我作个人全方位设计?不,不,不用,我心领了。我这副样子就够魅力无边了,要是我再俊上半分,帅上半分,全城女性恐怕要掀起争夺战了。」
恋文扬起只果要扔他,想起她吃过了,只笑著白他一眼。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唉,你见时变得和别的女人一样了?我还以为你与众不同哩。有话明著说,不要出题教我猜嘛,又不是元宵节。」
她认为今天那位金融界的女主管,是得了他的推介,不过她想他不会承认的。
「你虽然行善不欲人知,义风可嘉,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必须说的话。」
必敬望住她。
「已经快三个星期了,我想‘他’多半在我们找到画框里的签名时,便骤然明白了自己是谁,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不会再来了。」
他整个表情静下来。
「我懂了,这个谜题好猜,谜底只有三个字:逐客令。」
「关敬——」
「嘿,猜对要有奖的。」
「你只猜对一半,你不是客。」
「喝。我是什么?」
「你认为呢?」
他住在这的这些日子,甚至吻都没有吻她,试也没试过,连踫踫她也不曾。以前他还直冲冲的一股子热情,扰得她芳心乱跳,「同居」一屋内后。他反而成了个亲切、友善、客气的室友。
而她不需要室友,尤其男性室友。
他没有马上回答。
「地下室快弄好了,」静默半晌后,他说。「然后我就搬走。」
「地下室?你在地下室弄什么?」
「说出来就不是惊喜了。」
恋文张口结舌。「噢……关敬……」
「我尽力在赶,地下室工程进行得比装修整个房子慢,因为它是地下室,空气和光线两项就需要较特殊麻烦的工作,特别是当你要它看起来、感觉起来,都不觉得是在地下室。」
「我要它看起来……」
他笑著,耸耸肩。「只是个说法。地下室空间相当大,不善加利用太可惜。」
「你为什么没问我,也没跟我提呢?就像你做这个厨房,」她双手一挥。「我事前就告诉你,我负担不起全套欧洲式设备和装潢,但你还是做了。」
他脸色僵凝起来。「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我不需要这种华而不实的浪费。还有起居间,」她刷地转身走出厨房,来到起居间。「这些隐藏式灯光,有必要吗?这是个家,不是酒吧。」
必敬打量著她,似乎什么事不大对劲。
「恋文,装这些灯之前,我和你讨论过,你很喜欢。它们并不贵,是个要结束营业的灯饰店的拍卖品,店主还另外给了特别折扣。」
她不理他,裙子沙沙响地疾走向客厅。
「你说了不铺地毯,却又在这摆上一块。」
「恋文——」那块茶几底下,沙发之间的浅绿色地毯,是她要的。
「还有其他的,我不要一一细数了。你东一点、西一点的,让我不知不觉接受你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不断透支我的预算,然后你又偷偷为我介绍客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必敬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转身走开,进客房拿了他一个简单的手提袋,笔直地出了大门。
直到前院的大门砰的一声,他的吉普车驶离了,恋文才大梦初醒的眨眨眼楮。
上帝,她刚刚做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不是我。」她喃喃。
这就和她来看房子那天,临要走了,看了玻璃彩绘一眼,以后的行为竟全不由自主一样。
她刚才胡乱发作之前,看了什么?她狂乱地回想。
没有哇,她和关敬谈得好好地……
她跑到彩色玻璃窗边,仰头望。「他」不在。「他」不在画里面。
最近她常去看,「他」都不在,消失了。所以她以为「他」走了,永远的走了。
她是有点怅然若失,可是她是为他感到高兴的。
「你在哪?你没走,对不对?」她向空中喊。「出来,你出来和我见面呀!」
他一下子就来到她面前,令她吓得退后了几步。
「你不该这么害怕看到我。」他一付好伤心的样子。
「什么话?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该怕得跑得远远的。你怎么还在这?」
「你生气了。你从不发脾气的。」
「我想发就发,而不是在你的操控下乱发。你不可以用那种方式操纵我,太可怕了!」
「我是在帮你。」
「帮我?你使我像个泼妇似的把关敬赶走了,算什么帮我?」
「你要他走,可是你不好意思明说。」
「我才不要他走。我有说我要他走吗?一直都是你要我赶他走的。慢著,喂……」他走了。「回来!可恶!你给我回来!」
他笑吟吟地再度现身。「气消了吗?」
恋文揉著额角申吟。
「你不舒服吗?」
她瞪著眼。「不教你吓死,也要教你给气死。」
他不语,像做了错事等著挨罚的孩子。
「这几个星期,你去哪了?」恋文想到他的遭遇——不管他是石彦或石磊——心又软了下来。
「你说他是修房子的,不会住进来,但他还是住进来了。」
「你在?你一直都在?为什么一次也没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呀,还以为你自己想通了。」
「他无所不在,我如何出来?」
恋文摇摇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石彦,还是石磊?」
他沉默了好久。
「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唉,拜托,别真的让我从头说一遍那个悲惨的故事。
他望著她,眼色深沉。「而今的你,会选择哪一个?」
什么?
「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我是谁,也记起了许多事。可是你呢?你知道你要的是谁吗,小文?」
他叫她的方式令她寒毛直竖。他温柔无比,又无比悲怆的音调,令她浑身打战。
他没有恢复记忆。更糟的,他开始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了。
「听著,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已经知道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我……」
「你听到的是别人要你相信的,那不是实情,小文。我等了这么久,不是等著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恋文愕然问,他消失了。同时,外面传来车子驶近的声音。
「关敬。」她念道,旋即跑出去。
她和他在院子相遇,他一把紧紧拥住她。
「你还好吧,恋文?」他端详她苍白的脸。
她点头又摇头。
「‘他’回来了。」
她点头,摇头。「‘他’根本没走,今晚还跑出来对我说了些吓人的话。‘他’把我当作那个他们兄弟都爱的女人了,而我还是不知道‘他’是石彦,还是石磊。」她一连串地、一口气没停地说。「我对你乱发脾气是他搞的鬼,他一开始就要我赶你走。他——」
她的嘴突然被他的盖住,热切、渴望的吻缠绵又深长,大门不停地砰砰大声开关,踫撞著门框,他们皆不为所动。
忽然。关敬抬起头,目光灼热地注视她。「我爱你,恋文。我爱过一次,失去过你一次,这一生上天又让我们相遇、相爱,我不会再失去你,也不会再做蠢事了。」
「你说什么,关敬?」才涌上她脸颊的血液瞬间全部褪去。她瞪著他,退后一步。「你不是关敬。是你!你真附在关敬身上了!」
「别怕,恋文。」关敬温柔地把她拉回来。「是我,不要怕。」
转过头,他对著空中温和地说:「石彦,醒一醒,你睡太久了,你看清楚我是谁吧!」
四下霎时间沉寂一片,似乎风也静止了。
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般,恋文瞪著他。
「你是谁?」
「我是石磊,石彦的——」
他没来得及说完,她申吟一声,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