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文正奇怪他何以无端端说不见就不见时,一辆吉普车停到她旁边。
「哈,说什么加班,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真有兴致。」
恋文喜出望外。
「关敬,你怎么会在这?」她望望他车内。「庄琪呢?」
「还在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你要去哪?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甚至不知道她站在哪。恋文四下一看,原来她晃著晃著,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自己住所附近了。
「不用了,我快到了。」
「到哪?」
「我住的地方。」
「哦,就在前面?」
「过两条街就是了。」
「你还是上来吧。看看你,头发,衣服都淋湿了。」
她都忘了,老天,她的模样一定狼狈死了。她尴尬地模模头发。
「上车啦。」
他的笑容,他注视她的眼光,令她的脸火烧般滚烫。她坐上了车,他还盯著她看,还在笑。
「你不丑啦,只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像失恋了似的。」
「说得像你有丰富的被抛弃的经验。」
「说不定我有哩。」
他把车子由路边驶上街道。
「其实我知道你有回去公司。你加班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啊呀,你真的打电话去查啊?」她大喊。
「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一言九鼎的吗?为了找你,我开著车大街小巷的转,差点没去报警。」
「干嘛?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会迷路不成?」
丢下庄琪,特地来找她?恋文快乐得不得了。唉,人哟,真的是自私的。
「社会风气这么糟,你有可能会被绑票、强暴,多可怕。」
「去去去!乌鸦嘴!」
「庄琪说你一做起工作来,命都不要了,更不管时间,做到天亮又接著去上班是家常便饭。」
她飞扬如小鸟的心掉了下来。
「她叫你来找我的?」
「不如这样说吧,她把我赶了出来。」
恋文一愣,然后感动得无语。到底是知心好友,她和庄琪,性情、喜好无一相同,在这当儿却都扮起孔融来了。
「到了,到了。」
但是后面有辆计程车在按喇叭。关敬将吉普往前开一些,才停到旁边。
恋文看著开过去的计程车,这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无名鬼把计程车司机当成她的私人司机。他不知道有计程车这种交通工具吗?他究竟是哪个年代的人?
「想这么久还没决定吗?」关敬打断了她的思潮。
「决定什么?」
他端详她。「你不是在考虑要不要请我上去喝杯咖啡什么的?」
可以吗?适当吗?她没在小鲍寓招待过任何朋友,女性也不曾。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懂得做人要有分寸的道理。
「瓜田李下,不必啦。」她说。「不过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用客气。」他难掩失望。「你住的公寓楼梯间安全吗?」
她笑。他的暗示如此明显,真可爱。
「不知道呀。你在这守著,我要是在楼梯间遇到色狼,就大叫,你好赶来英雄救美,可好?」
「才不救你呢,不解风情。」
她大笑地下车,向他挥挥手。他微笑著也摇摇手,注视她用钥匙开楼下大门,进去后又向他挥一下手才关上门走到四楼、五楼、六楼,她都在楼梯间停步向窗下望,他真的还等在那。
进了七楼的公寓,她走到客厅外的小阳台。他仰著头巴巴看著,见到她出来,对她笑,又摇摆手,然后把车开走了。
黑色吉普看不见了,她才转身回屋,心脏怦怦跳,心口甜甜蜜蜜地。这若是恋爱,她……可惨了。
必敬毕竟不是真的一颗梨,可以让两个女人让来让去。
洗了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下想关敬今晚的体贴关心,一下想庄琪为友牺牲的情义,它来自庄琪,格外难得。她认识的庄琪,占有欲强烈得很,凡是她要的东西,一定非到手不可,而得到之后也不见得珍惜,她赢了才要紧。
无所不争的庄琪,这回谦让起来了,倒教恋文感到有些无措。
那个关敬也弹性未免太大。她让,他便和庄琪相交;庄琪叫他来找她,把他推给她,他照样来者不拒。
唉,这会儿谁在以小人之心度揣别人啦?好歹人家好心地怕她发生意外,开著车到处找她呢,凭这份耐心和关切、她总该感谢才是。
恋文最懒得胡乱臆测猜想,女人本性一不小心发出来,就令她累得要命。
长了颗脑袋,不用来想实际有用之事,去为儿女情短伤神,得不偿失,感情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迷迷糊糊地,她睡著了,隔不多久,一连串砰砰声吵醒了她。
「咳,真扫兴!」
照例的惊天动地进门仪式之后,庄琪照常门也不敲地进了恋文房间,一坐上床,弹得床垫起伏如波浪,恋文不醒都不行。
接著庄琪啪地拧亮床头灯。恋文拉高被子盖住脸,遮挡光线,庄琪一把将被子拉开。
「我知道你还没睡,我没回来,你怎么能睡得著啊?」
「是哦,你不在时,我还三餐不继咧。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几二十天在香港,其余日子我都是不眠不休的睁著眼过的吗?」
她瞥瞥闹钟。哇,将近凌晨三点。关敬不到十点送她回来就走了,这中间他们俩……恋文甩甩头。好个关敬,仗著他人高腿长,踏著两条船吗?
庄琪对她嘻嘻笑。「我不在的时候另当别论喽。像我这般绮年玉貌的美女。深夜独行,你不关心,不担心,不牵肠挂肚吗?」
「小姐,此刻还深夜啊?凌晨啦,再过两个小时,清晨就来了。外地住久了。日夜早晚倒错分不清。」恋文坐了起来。「你刚嘀咕什么事扫兴?」
「说你没睡在等我吧?」庄琪很开心,挨了过去,拉个枕头垫背,坐在恋文旁边,打开皮包,拿出半包烟和打火机。
「你几时吸起毒来了?」
「嗟,别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
庄琪点著烟,痛快地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恋文挥手扫开飘到她面前的烟雾。「老烟枪似的。抽多久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养成了这个习惯?」
「坏习惯学起来特别快,你不知道啊?」
「明知是坏习惯,干嘛还抽?」
「别上课好不好?关敬的婆婆妈妈已经够令人讨厌了。」她又吸一口。
「你为什么不听他的?」
「咦,奇了,我为何要听他的?」
「有时候异性的忠告比任何金石良言都有效,不是吗?」
「得看哪类事。」庄琪邪邪地笑笑,「这时候就不是那个有时候。」
「谁也说不过你。」恋文挥烟挥得手酸,索性把床让给她,坐到工作台前面的椅子。
「你那个房子,」庄琪吐著炸洋葱似的烟圈。「根本没鬼。」
必敬说她守株待兔,恋文这才明白了。应该说「守屋待鬼」才对。
「根本是你疑心生暗鬼。」庄琪又说,「形容得活灵活现,害我兴冲冲等著出现。」
恋文如今和那无名鬼成了朋友,倒不知该不该泄漏他的事了。例如,庄琪当然看不到他,她守著等他出现时,他正和自己在一起。
「你不也说是他恶作剧害你摔跤?」
「那是你告诉我你看到他嘛,你看到他穿过墙,又来去无踪……」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好嘛,算我眼花看错了。」
庄琪却又不信地瞅著她。「你没再看到他了?」
恋文很不愿意对她唯一的好友说谎,但庄琪必然不死心,又会要拿相机等著拍无名鬼。她觉得她不该欺瞒朋友,而无名鬼也是朋友,朋友有互相保护的义务。
「你跑去待了一整夜,就为了一个鬼?真无聊!」于是她说。
「这个鬼若真有其鬼,是个多好的题材呀!何况,」庄琪咧咧嘴,又拿出一支烟。「还有个集帅、俊、妙、风趣及才华于一身的关敬作陪。」
「别抽了,我拒吸二手烟。」恋文把她的第二支烟拿过来,折成两半。
「哎呀!」庄琪抢救不及,大叫。「不抽就不抽嘛,何必暴殄天物?」
「把你的肺抽出个大洞,你就知道何谓天物!」
「好啦,好啦,我回我自己房间去抽,行了吧?」
「庄琪,」恋文叫住她。「我在‘雅仕’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去交接,然后就不用上班了。」
庄琪走到门边的身子急转过来,显得既震惊又愤怒。
「为什么?我哥哥对不对?我明天去找他!」
「你既不是我进‘雅仕’的引荐人或保人,你别管这事好不好?我本来就辞职了,早走晚走都一样。」
「才不一样。你手中那些未完的工作呢?」
「明天交接以后就不是我的了。」恋文淡淡说。
「废话!你有你的设计风格,别人若能取而代之,客户用得著多付额外设计费指定要你吗?庄俊风知不知道这么做对他的商誉有多大影响?弄不好,客户会以为你舒恋文没有责任感,没有职业道德。」
恋文皱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这和我的职业道德何干?」
庄琪瞪住她。「我告诉你,恋文,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公司后,千万记得找个忠实可靠的右手。」
「右手?」恋文举起自己的右手瞧了瞧。「我的右手好好儿的呀。」
「就小心保护、爱护你这只好好儿的右手,因为你要靠它画图,靠它为你创业。你请来的右手就要代你处理画图以外的每件事,特别是应付阴险狡诈的人。这方面,你太差,太没用。」
「真多谢你的透彻剖析。」恋文觉得一脸灰,不过她知道庄琪说的是肺腑之言。
「当我在世界各地打转时,你以为我每到一处就会走进一个城堡,给人当白雪公主,并遇到一位王子吗?童话故事在现实世界中是个笑话。」
恋文很少听庄琪言词如此辛涩,嬉笑怒骂人间,潇洒得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庄琪,这会儿忽然成了卫道之士。
「你这么了解我,不如你来当我那只右手,放眼四周,还有谁对我比你更忠实可靠?」
庄琪笑起来,恢复她的洒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遇上我断了根筋,忽然决定安分、安定下来。」
恋文也笑。「你不是总说我傻人有傻福吗?」
「可不?我走遍全球,还没你的艳福呢。忽然我就郁卒了起来,非去抽根烟解闷消气不可。」
「喂,话还没说完哪。」
恋文想留住她,好阻止她抽太多烟。而她的心思,庄琪一看就透。
「我只抽一根,抽完就睡大觉。」
砰,她关上门。砰,她打开她的房门。
第三声砰砰后,恋文摇摇头。
有个朋友知己如斯,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恋文说走就走,丢下一堆工作没个交代。想想,造成她这种名誉,等她的公司开业时,谁敢上门来哪?这个人哪天不高兴,甩手就不干了,人家想到这一点,还不对她敬而远之吗?」
庄琪僻哩啪啦时,关敬默不作声地听著;此时她告一段落,气呼呼地点起烟,他才缓缓开口。
「庄俊风会如此吗?」
「怎么不会?你不相信啊?」庄琪双眼瞪大如铜铃。
「不是不信,是……我想他有他的难处吧。」
「哼,你们男人全是一个鼻孔出气!」
「他有几十个员工,还有整间公司要他负起责任,突然失去一名最好的设计师,他的损失只怕不是我们局外人所能估量和了解。他要想些法子,稳住可能流失的客户,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说你们一个鼻孔出气吧?他就是这么自圆其说的。为了自保,伤害别人,情有可原也是不可原谅。」
必敬微笑。她的义气可敬,对朋友的情可感,谁说女人心眼小,心胸不若男人宽阔呢?他眼前便是个美丽、感人的反证。
「庄琪,他是你哥哥呀。」
「用不光明磊落的方式伤害我的朋友,大义灭亲,在所不惜。」
必敬感到十分有趣,他交抱起双臂。
「你要如何灭亲法?杀了庄俊风?」
她斜睨他。「犯了杀人罪,我去坐牢,谁来帮恋文啊?看你一脸聪明相,竟出这种馊主意。」
「啪,啪,啪。」
那拍掌声来得那么突然,以致庄琪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掌声来自空中,因为关敬双臂仍环抱在胸前,动也没动。
「喔!」她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噢,我的妈呀!是真的有!」
「有什么?」
「你没听见?」
「我有啊,我不是一直在听吗?你说——」
「哎呀,管我说什么,我说的是……相机!相机!我的相机呢?」
「忽然要相机干嘛?」
庄琪不理他,跑到客厅,拿了她搁在架子上的相机,再跑回去。
跑了几步,她顿住。
咦,那玻璃窗上不是有幅彩色玻璃画的吗?为什么窗台上阳光的投影白白一片?
她退回窗边,举首一望,哎呀,那幅果男画不见了!不,是画里的果男不见了。
「关敬!」她奔往后面房间。
必敬蹲著漆墙,「你可别给我拍照啊,我最讨厌照相。」
「谁怕你呀,浪费底片。喂,你来看。」
「看什么?我忙著呢。你自个儿一边玩好不好?」
庄琪拉他。「来看呀,快嘛。」
「唉,小姐,你真要命,忽儿要看鬼,忽儿有话要说,忽儿要拍下房子的破烂相,现在你又有什么节目了?我在这是有工作要做的哪。」
「你来看就知道了。」
她把他拉到窗旁,指著窗顶。
「你看……」她怔住。
果男又回来了。
「我在看啊。看什么?」
「他……刚刚明明不见了。」
「窗子?」
「不是啦!上面画里的男人。」
必敬叹口气。「也许他去上洗手间,走开一会儿,有什么好大惊小敝?」
「是真的呀!」庄琪顿脚。「他刚刚明明不在上面。」
「那你说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人家总有行动自由吧,行行好,你来——」他看看表。「一个多小时了,我漆了半天还在原位,照这样下去,我会给开除的。」
必敬折回去工作,留下庄琪不甘心地瞪著彩绘。她绝对没有眼花,他千真万确是她去叫关敬时才溜回来的。
「就是你,对不对?」她对著彩绘果男小声地说。「恋文看见的就是你,刚才鼓掌的也是你,对不对?」
依然如斯,折射在明亮的日光中。画当然不会回答她。
「你拍手,是因为我为恋文抱不平,是吧?那表示你喜欢她,那么她住进来以后,你可别害她,知道吗?」
「干什么对著窗子念念有词啊?」恋文问。
庄琪跳起来,转向她,手捂著胸口。
「哎,你吓死我了。」
恋文笑。「全世界不就属你胆子最大吗?」
庄琪瞥一眼窗顶,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房间另一头。
「鬼鬼祟祟做什——」
「嘘。」庄琪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的鬼,是不是就是玻璃画里的男人?」
转眼间,他就在那。站在恋文和庄琪中间靠旁边些,上身微微向前斜倾,教旁人看了——若看得见他的话——还以为他们三个围著小圈圈说悄悄话呢。
恋文望向庄琪,她的朋友正等著她回答。
这个调皮鬼,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庄琪看不见他。
「我听不懂。」恋文说。「鬼和玻璃画里的男人有何关系?」
他向恋文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庄琪说著她听到的掌声,及画里的人如何不在画里,又如何忽地回到画中,「听听你说的,哪那么神奇、画里的人还会自己下来,跑去听你说话,鼓掌喝彩完再回原位?」
恋文模模她额头。「你别是中暑了吧,楚留香?」
「你也不相信我?」庄琪大叫。「我从来不作白日梦。」
「这么聒噪,谁作白日梦也给你吵醒了。」「他」嘀咕抱怨。「见到男人这般兴奋。没见过脱光的男人吗?」
恋文忍不住大笑。
庄琪何等精敏,马上感觉有异,她眼珠子向四周一转,然后对恋文眯起眼。
「他在这,对不对?他说了什么?」
「他」凑向庄琪耳侧,「说你像春天的母鸭,呱呱呱。」
「恋文,他到底说了什么?」庄琪感到肩颈上寒毛无端倒竖起来。
恋文笑不可遏,哪有工夫说话?从来庄琪一开口,旁人得要等到她喘气呼吸的空间,才有插嘴余地,对口也没人说得过她,堂堂大学辩论社社长,她可不是靠她的美色当选的呢。
当他遽而消遁,恋文知道关敬要上场了。
「嗨,恋文。」果然关敬笑吟吟地走进客厅。
「嗨,恋文。」庄琪学舌。「我来就没这么热情的待遇。」
「不过打个招呼,你也有意见?」关敬说,目光一迳注视著恋文。
「谁理你打招呼?我指的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笑得好像满脸开花似的。」
「你想得天花,请便,我还想留著这张脸留存青史呢。」
「招蜂引蝶是真啦。」庄琪嘲弄他。「不过说真的,关敬,凭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副体格,干嘛苦哈哈的做工呢?到某些专为女性服务的地方去,保证你大红大紫、大赚大发。」
「我不用到那些地方也可照样浑身姹紫嫣红,要多少颜色有多少颜色,你呀,学著斯文、温柔些,不然当心嫁不出去。」
「 ,他倒诅咒起我来了。告诉你,我要是比你先进教堂,你来给我当花童。」
「换言之,我先结婚,你当我的女花童罗?」关敬说,向恋文眨眨眼。
庄琪气结。「恋文,你说话呀!看著我给人欺负也不吭声。」
「我现在又不是你的助辩。」恋文慢吞吞道。「再说,我当女花童太老了,你们俩去一决胜负吧,别扯我下水。」
「重色轻友。」庄琪抗议。
「我谁也没有偏啊,我是中立国的。」恋文也正好站在中间。
庄琪慧黠的眼珠一转。「那好,这么样吧,恋文结婚时,」她勾住必敬的胳臂。「咱们俩给她做花童和女花童。」
「恋文?」关敬看著她。「跟谁结婚?你要结婚了吗?」
里面当一声,关敬皱一下眉,走进去。
「什么东西?」庄琪问,也尾随而去,接著就听到她喊:「啊呀!」
「你又做了什么了?」恋文小声地朝空中问。
「他」不回答,也没现身。
「你要是太过分,我可要生气的哦。」
她走向屋里,呆在走道边。
必敬为她而设计的工作室房间,地板成了白色。关敬用旧报纸阻挡了流动的油漆,正用另一些报纸擦地板,油漆桶内的漆这么短的时间,一下就倒光了。
恋文吸一口气,让庄琪在那帮关敬,她出了房子,走到后院水池边。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她斥责声中慢慢出来,像是一团烟由四面八方聚拢,并成人形。
他抿著嘴,并不辩解。那副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模样,让恋文生气又不忍太过苛责。
「你以为你是给关敬找麻烦吗、他麻烦,我也麻烦,房子一天不装修完成,我一天没法搬进来。你是这个用意吗?让我不能住进这房子?」
他猛摇头。
「不要再孩子气,不要再恶作剧,你能答应吗?」
他不作声,没反应。
「不行、做不到?好,我把房子卖了,让简太太重新找个你喜欢的新屋主,好了吧?反正我本来也没想买它的,不晓得怎么会……」她张口结舌地打住,瞪著他。「是你!你使我糊里糊涂作决定的。」
他垂下头,「我说过我欢迎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恋文用手指刷一下头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该如何和一个鬼讲理?
「恋文,恋文,你在哪?」庄琪在前院喊。
「这儿,后面。」她扬声回答,而后对「他」说:「和刚才类似的事情若再发生,我就……」
她没能说完,庄琪就来了。
「关敬说可能是猫弄翻了油漆桶,我看就是那个鬼。你知道他在哪?」
他就在庄琪前面。
恋文叹一口气。「大概真是猫。这房子空了那么久,野猫野狗跑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再鬼呀鬼的,我以后怎么住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住这,周围要卖的房子多得是,你还怕买不到吗?」
「我买不起。别说了,今天够累人了,才过了半天不到,我八成是老了,精力衰退。」
「你需要个男人。学学我呀,找个不算太乏味无趣的男人调剂调剂,包你青春永驻。」
恋文给她个白眼。「学你、我老得更快,谁也没你的一半能耐。你哪是拿个男人调剂?你一次用一打男人消磨时光。」
庄琪吐吐舌头。「说得也是。」
「一打还是保留的说法呢。」
「楚留香岂是浪得虚名?」
「名是不虚,虚了的是你的心灵。莫再蹉跎青春啦,关敬给你当花童哩,争口气呀,你不是最不服输的?」
庄琪眼楮朝上翻。「那个人嘴尖舌利,刻薄恶毒,庸人才跟他一般见识。」
「不打不相识嘛,他比你工夫深些好啊,磨磨你的烈性。他嘴尖舌利,你尖牙利嘴,天作之合。」
「搞什么?你做起媒来啦?」
「我吃饱了没事干?此刻我是无业游民哪,我计划我的新事业都来不及。既然你在这,陪关敬吃午饭和晚饭吧,拿帐单来报帐。」
她说著就朝前门走。
「喂,喂,我陪他吃哪门子饭?我晚上有约呢。」
「取消好了,反正你每回赴那些约回来,脸上就增加一些风霜。」
「什么话?」
庄琪止步,伸手模脸。风霜?敢情她按摩的冷霜用得太少了。
恋文上了车,发动引擎。庄琪追到车门边。
「你真这么就走啦?」
「你是老手了,还用得著我当黑白军师吗?」
恋文笑著挥手,退出车道。
驶上马路后,她说:「出来吧,我知道你也上车了。」
「你和我以前一样傻。」他和他幽幽的声音一起浮现。
「以前?」恋文万分关切。「你以前做了什么傻事?」
「把心爱的人拱手让人。」
「关敬不是我男朋友。」
「你喜欢他。」他郁郁指出,还强调补充,「很喜欢。」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为己有。」
「说得大方容易,痛苦的时候你才知道悔不当初。」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屋里时你吃干醋,瞎捣乱,这会儿怎么又鼓励我去争取他?」
他难为情地低下双眼。「我也不知道。你太像她了吧。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你当作她,不喜欢你和那个讨厌鬼接近。」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指人为鬼。」她温和地纠正他,「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口中这个念念不忘的‘她’究竟是谁?还是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他极力思索著,「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些事情我记得,又有很多事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那场病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病?」
他摇摇头。「只记得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全身滚热,四周的人说话全听不清楚,入耳一片嗡嗡声。后来热退了,醒了,却人事物全非。」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告诉你吗?」
他望著前方,许久许久。很慢地,他转向她,满眼迷茫。
「怪就怪在这,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独剩我一个。过了一阵子,房子里来了些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整日吵得要命。」
「你很怕吵吗?」他不止一次向她抱怨被吵得不得安宁。
「我作画需要安静,吵吵闹闹,什么感觉也给吵混沌了。」
恋文十分欣喜。「你果然是位画家。」
「我没这么说。总之,那些人终于走了。你说奇不奇?他们说屋里有鬼,我住了这么久,可没看到什么鬼。」
恋文答不上来。她有个古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所以他不承认是鬼。
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