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恋文例外地午餐时间一到就离开了办公室,开著她的老爷车直驱她未来的新家。
车道上停著两部车。是关敬的吉普车和庄琪的跑车,一黑一红,强烈对比但十分抢眼。
走到前院时,就听到他们在屋内欢愉的谈笑声。
「……我听著听著,倒在沙发椅背上睡著了。他大为受挫,经营半天的罗曼蒂克气氛,我竟然呼呼大睡。能怪我吗?我困啦,谁教他要选那个时候求婚。」
「于是就吹了?」
「托天之幸哦!我从来没表示过要嫁给他,他不是我会考虑列为终身伴侣的男人。」
「哦?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没认真想过呀。」
「那你如此轻率就把人三振出局,对真心真意爱你的人,不是有欠公平?」
「相爱容易,相通难哦。」
「嗯。」
这声「嗯」是什么意思?心意相同?恋文踱开,晃到后院假山池边,坐在石上,忽有天下之大,独我悠悠的孤寂感。
也许她该为好朋友高兴。庄琪从来不缺男伴,男人们对她趋之若鹜,她却始终遇不到一个能和她心灵相通的。恋文感同身受,自己至今单身,何尝不是为知心者难求?
想不到她们俩个性差别那么大,到头来喜欢上同一个人。
这个自觉,令她吃了一惊。
「你几时才会赶他们走?」
恋文咚地往后跌进干涸的池子,幸好没有水。她坐在厚厚的枯叶上,朝他瞪眼。
「又是你!你不要老是不声不响地冒出来吓人好不好?」
他坐到她方才坐的石上。「我的长相很吓人吗?」
他换了衣服。嫩绿色衬衫搭配宝石蓝长裤,仍然戴著吊带,紫色的。
「怎么如此配色法?」
「不好看?」
好看极了!所以她感到纳闷。这三个颜色放在一起本应不协调的,穿在他身上却出色得耀眼。
「你是画家吗?」
他不屑地撇嘴。「这种称谓诳死人。」
「魂灵不死,精神不死,称谓不过是称谓而已。」
他深思地凝视她。她不知怎地觉得他这表情和关敬好像。
他马上沉下脸。「不要拿我和那讨厌鬼相提并论。」
他会读她的心思。她吃一惊。
他竟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叫鬼呢,她又觉好笑。
「我不是鬼。」他又看透了她脑中所想,郁郁自卫道。
「那你是谁?你连你的名字都不告诉我。」
「称谓不过是称谓而已。」他拿她才说过的话来回她,
「你不说,我就当你是鬼,称呼你‘鬼’。」
他登时消失。但她一眨眼,他又回来了,仍坐在原位,仿佛他只是表演了一招隐身术。
「我走开是因为你说那个字。」
「哪个字?鬼?」
他这次没有消失,但身形变淡,在她眼前只是一具人形的烟影。
「你再说,我走了,再也不和你见面。」
「你走吧。」她心情低落得很,此刻没有情绪和他胡扯。
他反而又将他的形体具体化了,一脸的忧郁。
「你一点也不在乎。」他幽幽埋怨。
她好气又好笑。「你又不说你是谁,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到目前为止,我只晓得你否认我拥有这房子的权利,不仅自视为主人,还作怪吓唬我的朋友,要我赶走他们。」
「我不能做你的朋友吗?」
她叹一口气。她在这和一个鬼讲理呢,谁会相信啊?
「你相信我就够了。」
她哑然。「我想些什么你都知道,我一点隐私都不能有了。」
「你想的事和我有关,我才能感知到。」
「哦。」
必敬和庄琪的笑声又传了过来。他们由屋里出来,到了前院。
「他们不会到这边来。」
恋文瞅著他。「我现在可没想和你有关的事。」
「你想著那个讨厌鬼。」
「他和你有关?」
他隔了一会儿才回答。
「他的磁场和我的相抵触。」
恋文思索片刻,眼楮光芒一闪。「所以他在的时候,你不会出现?」
「哼。」他说,十分不高兴。
「难怪你一直不要他在这。庄琪呢?她的磁场也和你有抵触吗?」
「没有。」
「她看不见你。」
「很久了,你是唯一看得见我的人。」
恋文立刻抓住他的话。「多久?」
但他又隐遁了。关敬接著出现在碎石通道。
「真是你。」他满眼含笑。「我就觉得好像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思念过度,耳朵听觉有故障。」
女人,一句甜言蜜语就什么不快也化掉了。
「你真能一心数用啦。」她咕哝,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和树叶。
必敬伸手把她拉出来。「你来了不进去,也不叫我出来,一个人坐在干水池里自言自语做什么?」
「我试试把这儿做成露天床的滋味如何。」
她看住他,愕然。
紫色T恤,蓝色工作裤,草绿色皮带。
「一忽儿要睡没有屋顶的房子,一忽儿要睡到硬邦邦的水池里,你看不出有自闭倾向嘛。」
她迷惑地瞅眼楮。「我这样就叫自闭?」
「围自己于一方局限中,不叫自闭叫什么?」
「可怪了,去了屋顶,天空无限大,在这池中四面更无建筑包围,何来局限?」
「在这。」他指向她胸口。「这儿当真无所局、无所限,屋顶遮蔽不住你胸怀中的天空,更毋须到室外来寻找空间。」
「最近大家都不约而同老化了还是怎地?」
「老化?」
「说起话来嚼著哲学草根似的。」
「哲学草根?嗯,有意思。」
「我的脑子很简单,舌头是平直的,四肢只在骨节允许的范围内弯曲,所以不要把我一个小小行为,发展成可供心理专家研究的特异反应,要不然你很快就会脑中风。」
他咧嘴而笑。「无怪你和庄琪是好朋友,两人的口才都足以驳倒基辛格。」
庄琪。恋文无声地叹口气。
「她走了吗?」
「她说她下午有约,晚上会晚点回去。」
庄琪夜夜晚归,除了昨夜。她们俩住在一起,倒要关敬来传话。
「我也该走了,还要回去上班。」她静静说。
必敬眉毛一挑。「你不是来带我去吃午饭的啊?」
她学他挑眉。「你吃饭还要我带?」立刻浑觉自己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他却笑。「说错了,是你请我吃饭。」
「怎么,你还没吃吗?」
「我在等你呀!你吃过才来的?」
「我饿得两眼冒金星了。你要吃什么?」
花钱请人吃饭还开心得不得了,她大概是第一个。
以前男人约她,上那些装潢华丽考究的西餐厅,她吃得索然无味。现在她付钱,虽然两人就在附近一间小陛吃小吃,却胜过山珍海味。
「不要走太远,随便吃点。你还要上班,我也有工作要做。」关敬如是说。
「你替我节省,还是看我一副穷相?」
「论穷相,我不是更像?」
「你可真抬举我,我长得像以外表论人的人吗?」
「我第一次和你见面时,你不大耐烦理我,不是我多心吧?」
他真敏感。「我那时以为你无聊拿我寻开心,」她的语气歉然。「又以为你是公司新来的,冒冒失失闯进我的办公室。」
「听说你辞职了。」
「庄琪告诉你这个做什么?」恋文不大高兴,不过没表现出来。
「‘雅仕’不好吗?」他没答反问。
「你工作的建筑公司,是你自己的,还是另有负责人?」她也以问做答,虽然她知道答案。
必敬当即心领神会。「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干涉你的隐私。」
「谈到工作,就是公事。」她淡淡说。
他点点头。「公事也和我无关,不过我关心你,恋文。」
她注视他。「你有话直说。」
「有许多客户和‘雅仕’维持多年生意关系,为的是他们喜欢你的设计,你这一离开,对‘雅仕’不无影响。」
她没想过。「我不认为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雅仕’这几年培植了不少年轻一代设计师,他们都相当受客户喜爱。」
他凝望住她,笑容柔和。「口气像你已成了老掉牙的老前辈。」
恋文直觉地相信庄琪和他谈了她离职的事,如果还牵扯到「雅仕」的客户,必然是庄俊风对庄琪说了什么,欲透过他妹妹传达他不便对恋文直言的事情。恋文不悦的是庄琪为何又再经一个不相干人的口。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她仍心平气和。「‘雅仕’担心我一走,会将客户一起也带走,成为我的私人客户。」
「人言可畏。」
「此地无银三百两。」
必敬眸光闪烁。「你几点要回公司?」
「两点半。」
「还有半个小时,去看看房子吧。」
他如此就把话题转掉了,恋文发觉她更加喜欢他了。不论他是否受庄琪的委托,向她传达令她感到受伤害的口讯,他点到为止的方式使她赞赏。
这个男人真不得了,他可以让每个和他相处的女人,都觉得他是个知心人。
如此充满智慧、敏锐,行止得体适礼,小心哦,舒恋文,他可以是所有女人的白马王子,更可以碎任何女人的心。
一进屋,恋文就像第一次走进来一样的反应,目瞪口呆。
才半日一夜的工夫,他把墙上的喷漆涂鸦全刮掉了,厨房、浴室和另一个小房间的间隔也都拆了。
「这是一间有起居室的主卧室,这边是工作室邻接书房,一间客房,另外一间用来招待好朋友的休憩处,以竹帘为屏隔开客厅。」
「我其实不会有太多访客或朋友来。」
他一笑。「当然有的,不过不留太多人过夜,所以客房一间就够了。」
到底谁要住?谁做主人啊?
「厨房全部采欧式设计,这儿有个洗涤、煮食台,冰箱是内藏式,旋转隐藏置物架共三个。对了,我准备用不锈钢外壳冰箱,你有何意见?」
「我想光是厨房就要用掉我在‘雅仕’一年的薪水。」她实际地表达意见。「而我在‘雅仕’的工作很快便结束。」
「你不喜欢我的设计?」
「我喜欢白金汉宫,我可以拥有它吗?」
「白金汉宫不是我的作品,不过谢谢你,这是我听过最好的恭维。」
他不直接谈她一点也不介意承认的,她负担不起一个欧洲式厨房,这般体贴,令她非常感动。
反正她意见表达了,她知道他了解,如何更改设计,就留给他去决定。
欧洲式厨房。唉,她会愿意一辈子待在里面当个快乐的厨娘,但是有些东西,喜欢不一定要拥有。她奢想不起的。
就好像她喜欢关敬,但她这辈子和他是结不了缘的,他不会是她的。
嗟!必敬和厨房有何干?
「我希望你喜欢原木地板,我不打算铺地毯。」
「太好了。」她马上赞同。「少一笔开支,而且地毯不好整理。等等,木材也很贵的呢。」
「我给你用最便宜的,好不好?」
「好。」
「你将来结婚,对象是不是也要长得经济实惠?」
她眨眨眼。「什么?」
「你一困惑、茫然时,就喜欢眨眼楮,你知道吗?」他声音好柔,他的脸忽然靠她好近。
她眼楮睁得大大的,视线却模糊。「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喜欢你眨眼楮,和若有所思盯著我看的眼神。」
她盯著他越来越近的嘴唇,费力地说话,保持清醒。「我敢说你很爱女人盯著你看。」
「你在语无伦次,恋文。」
她发现她的膝盖打战,而他及时地攫住她,把她拉向他。
砰!
她眨一下眼楮。「那是什么?」
「别管它。」
他的呼气吹在她脸上,她觉得头晕。
砰!砰!
她差点跳起来。
「该死!」关敬咕哝。
「什么声音?」她左顾右望。
「大概是门,被风吹的。」他环住她的肩。「你该回办公室去了,下午我要去买些东西,五点半去接你,一起吃了晚饭再回来这里,好不好?」
「噢,我还没有去电力公司。」她申吟。
「不要紧、我还没有要用到电的时候。过一、两天,你要是还没空,我再拨个时间去一趟。」
他陪她走到她车子旁边,突然弯身在她颊上吻一下。同时,房子那边的前门,自己打开来,再砰的大声摔回去。恋文面向它,看得明明白白,那和风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几乎笑出来。
而关敬的举动太出其不意,她脸孔绯红地赶紧坐进车子。
「小心开车,恋文,五点半见。」
她知道,五点半以前的几个小时,她会度分秒如年。
消息不知如何传开的,反正恋文自己没说。
「你是不是要自己开公司?」李云问她。「我去你那上班好不好?」
「我也跳槽,恋文。」凑热闹的,永远少不了常衍青。「我绝不介意在女老板手下做事。」
「你当然不介意,你巴望都来不及,求之不得呢。」李云马上糗他。「你跳,跳楼吗?」
「谁要跳楼?」阿元也来了。
「常相公。」李云假装没看见他哭丧的脸。
「你跳楼也要排队,老常。」阿元说。「轮不到你第一个跳。」
「咦?还有谁?」常衍青兴趣盎然。
「没见过比你更爱东家长、西家短的男人。」李云照例不放过糗他的机会。
「没有我这棵奇葩凑兴,你们饶起舌来有何乐趣可言?」
恋文叹气。「各位奇葩你们换个地方搬弄是非行不行?」
「不行啊,这事是和你有关的,背著你去说,倒真成了搬弄是非了。」阿元一本正经。
「阿元,认识你至今日,方知你如此明事理、晓大义。」
「过奖了,常相公。」阿元嘻嘻一揖。
「话说回来——」
「你安静三分钟,我三天不叫你相公。」李云打断他。
「其实我想通了,此后你叫一声相公,我便唤你一声娘子,均衡一下。」
「你还是去跳楼好了。」李云推他一掌。
「阿元叫我排队呢,你没听见吗?」
一语提醒了李云,她追问:「阿元,谁要跳楼啊?」
恋文只是摇头,看阿元跑到走道小心地张望,再进来,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老板啊,还有谁?」
「这算什么新闻啊?」李云挨近恋文,低语:「听说好几个大客户打电话来,问老板确定你是不是要走。你若自立门户,他们都要跟著你走呢。」
恋文大吃一惊。关敬的话果然其来有因。
「不要胡说,」她不动声色。「他们和公司签有合约的,无故解约要吃官司还要赔偿,何况哪有一名职员离职,客户也跟著走掉的?」
「是真——」
「这种谣言别再传啦,我也没有说离开公司,你们若当我是好朋友,就帮帮忙,听到有人再传播不实的消息,澄清一下。」
「你要走总是真的吧?」李云说。「说也不说一声,你把我们当朋友了吗?」
「我该敲锣打鼓,还是在报上登启事呢?要离开‘雅仕’,离开你们,我多难过啊。又不是喜事,值得大声叫嚷吗?」
他们都不作声了。
「那你干嘛突然要走呢?」阿元噘著嘴。「如有更好去处的话,是更上一层楼了,算好事嘛,我们都会为你高兴的。」
「是啊。」向来不合的常衍青和李云,难得的异口同声。
「我不是跳槽,所以谁也用不著跳楼。」
她的个人公司仍然只是个构想,一个目标。她连开始都没有开始,甚至还不知道如何起步,她于是略下不提,以免引发更多谣传。
必于有客户要因她而有所异动的消息,庄俊风不可能没有所闻,他没找她去问,她也不主动说明,清者自清。他准备以静制动,她的行动便足以证明。他想听口头的解说,透过庄琪或任何其他人是没用的。
真是的,工作了这几年,临要走了,无端生出些是非风波。恋文不在意,心里却难免难过。她一直全心全力专注工作,回报上司对她的重用和信任,同时庆幸社会滚滚激流不曾浊染她,因为她有个明断、知人善用的老板。如今看来,她还真如庄琪说的,是个象牙塔里的珍珠贝,以为自重、自爱、尊重别人,便可得到相同的尊重。
那么庄琪不直接和她谈,大约是唯恐这些是非污浊了她们的友谊吧?关敬是局外人,事不关己,少了顾忌,也较显得坦然无私。
这么一想,恋文心情豁然开朗。下班之前,她打电话回公寓,又拨了数次庄琪的手提电话,想约她晚上和关敬一起吃饭,却都联络不上她。
不晓得又去应酬哪些男人了。
忽然,她觉得,假如庄琪对关敬生出特别的感情,他能令她快乐、安定下来,即使她自己也喜欢关敬,就算退让又何妨?关敬一表人才,庄琪才气横溢,两人才真是郎才女貌呢。
她就是不去想关敬下午吻了她。
也许他不是有意欲吻她,大概她脸上一颗痣,他看成一粒沙。脸凑得那么近,可能他是个大近视。她笑笑,跟自己打哈哈。
她不自禁地模模自己左颊。他的唇印上时,那么柔软……
她有几个法国朋友,一见面就行法式礼,抓住对方,脸上一阵乱吻,这个时代,亲吻就像握手一样。
在美国加州读书时,有一回她向一个美国同学解释「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保守传统早期美国社会也是存在的,但那棕发碧眼男孩听后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待送她回去时,仍然问她肯不肯和他上床。恋文那时没生气,却是一阵好笑,笑得那男孩第二天就去约别的女孩了,而那女孩是他的同胞。
「笑什么?」
恋文蓦地回过神,关敬研究似的望著她。
「我笑了吗?」
「笑得不自觉,内容更精彩。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本来一句温馨可爱的话,给人随时随地的用来用去,倒成了陈腔滥调了。」
他叹息。「不愿意告诉我你想什么就算了,何必骂人呢?」
恋文笑。「谁骂你啦,你比常人多一颗心吗?」
「你讥讽我没创意,还不是骂人吗?」
「你这位大名鼎鼎、鼎鼎大名的建筑师,怎地感情如此脆弱,这么容易受伤?」
「干我们的感情何事?受伤的是我自尊。」
「喂,等一等,什么‘我们的感情’?」恋文抗议。
「我们有感情,你才伤得了我,否则任你满口三字经,我也不痛不痒,不是吗?」
这个人真是的。
「我从没读过三字经。」她故意装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顺著她的口气。「你知道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当她是白痴吗?
「愿闻其详。」她做出谦虚样子。
「意即上帝在造人之初,性,本来是件纯美的好事。到后来,欲望横流,男人女人之间只要有性,兴趣相差八万里远也不在乎。」
恋文瞠然,终于大笑。「你读的是厚黑学吧?」
「这是个秘密,你可别宣扬出去。」他小声地说。「厚黑学实际上是我写的。」
她心里已笑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满面的严肃。「哇,失敬,失敬。你拿这一套哄过多少女人开心?」
他微笑。「就跟你一个这么瞎诌而已,也没见你有多开心呀?」
她想他知道她很开心的。
「你这个人很危险。」
「从何说起?」他十分惊讶。
「你对于应付、取悦异性很老练,是匹老马。」
「首先,对不喜欢的对象才要应付,对方若是聪敏,自然感觉得到那是应付,便会知趣而退。」
「若不知道?」
「那就太笨了,也是应付一次就够了。至于取悦,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取悦嘛,那是种礼貌。关心、喜欢的人快乐,自己也欢喜。取悦的对象若是心中所爱,更是理所当然了,因为有爱,这种取悦又别具意义。」
恋文半晌无言。像关敬这样知性、感性更兼理性的男人,是她生平仅见,加上他又相貌英俊,事业有成,集合这一切优点和特质,他比真正的花花公子还要危险。
「又想什么想得出神了?」
「想将来做你妻子的女人,得具备十八般武艺,和有愚公的恒心和耐心才行。」
「换言之,我的老婆最好是个愚婆。」
「差不多。」
「这是褒还是贬?」
「你的条件太好,你的人几乎没缺点——」
「哗!」
「别打岔嘛。」
「对不起。」
「总之,女人见了你全无抗拒力,做你情妇、小老婆也会心甘情愿。当你的太太,得要容忍天下所有其他追著你不放的女人,除非她够笨够愚,不然累死了。」
「照你这么说,想要快快乐乐做我的妻子,最后还是又聋又瞎。」
「那你要累死了。」
他笑得十分开怀。「你又错了,恋文,我必定深爱我的妻子,才会愿意娶她为妻。我把她搁在家,出去拈花惹草,瞒著她,骗来说去,那才叫累。明目张胆,我还算人吗?我爱她、敬她、尊重她、尊重我们的婚姻,就算有其他女人不在乎我是已婚男人,我自己在乎。我妻子若信任我,知道还有女人盯著我、追著我,她会和我把这种事当笑话,而不是紧张兮兮,庸人自扰。」
说得真好。「唉,世上多一个你这样的男人多好。」她脱口而出。
他莞尔。「一个还不够好吗?」
「假如你字字句句由衷,言行如一,便只有一个女人可以拥有你啦。」
「咦,刚刚还说我像毒蛇般那么危险,转眼间我又成了稀世奇珍啦?」
「珍不珍,你自己最清楚喽。」
恋文转向车窗外。下班时,她的老爷车不知怎地无论如何都开不动,哼吟了几声,就一片沉寂,她只好坐他的吉普车。李云和阿元正好看见,朝她猛做鬼脸,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
他虽然总是在开玩笑,有时胡说八道,恋文觉得他其实不若外表看起来那么满不在乎。一个本性没有责任感的人,工作态度或多或少也会表现出散漫。
必敬风趣而不轻浮,自知长相迷人但不卖帅,工作认真。今日和他一番谈话,又显出他的稳重、成熟。
真的,假如有两个他,她便不必在这若有所失了。
庸人自扰,他说。
她失笑。是啊,他又没要追求她,她却故作大方,想著要把他让给庄琪。
「你好自私。」
她诧然转向他。「什么呀?」
「好笑的事自己偷偷想,偷偷笑,也不说来让我也笑一笑。」
「说你比常人多一个心嘛,这么爱多心。我想到些蠢事,自己笑自己,原谅自己,说给你听,让你也来笑我吗?」
「噢,我笑笑也会原谅你呀。」
「谁要你的原谅啊?我又不是你老婆。」
「又错了,恋文,你该说你现在还不是我老婆。」
他笑迷迷的,她在一旁气结,才认为他十分可取难得呢,他就油嘴滑舌起来。
她又把脸转开,却不知不觉浮起一朵笑靥,那笑,甜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