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麟麾下的大军,七月底抵达南京,速战速决,将郑成功的军队驱离长江后,九月便班师回朝,只留达素在福建,与闽浙外海的叛军做招降谈判。这次郑氏的攻打,能在东南半壁造成轰动,南京也差点失掉,主因在于军守匮乏及民心不定。而能收复之因,全靠两江总督及提督的援兵之计。他们说,家眷全在北京,依大清律法,守城过三十日遗失败者,有罪也不波及妻儿,所以,他们便与郑氏军队约好三十日之后再投降。就是这三十日,广东、湖南的大军先来到,再等北京统筹的岱麟一入长江,便在南京外围前后夹击。
郑成功因丧失最好先机,又轻敌,最后不得不放弃江南,回到原来的根据地。郑氏的失败,是反清复明志士的一大挫折,对清朝而言,他们的统治又更进一步稳固,从此江南禁止集会结社,士人的思想被严厉地控制著,使造反的可能性达到最低。
郑成功的军队缟素痛哭自不必说,在北京的胜利庆功宴则不分昼夜的举行,加官进爵封赏,由内阁到吏部、兵部—一发出。
而代皇帝出征的岱麟,则更是有赏不完的宅第、马场及金银珠宝,靖王府川流不息的祝贺人潮,将附近几个胡同挤得水泄不通,若干年后,人们都还津津乐道。
这些火树银花的辉煌,这些宝马雕车的热闹,岱麟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耳旁还存有炮声隆隆、马蹄践踏的情景。一次的征战荣耀,是多少血流成河的生命换来的,实在不值得人们在堆起的尸身上欢腾又歌舞。好不容易,庆祝逐渐到尾声,在秋凉季节,只剩几个较远到的亲戚还逗留著,旬月下来,岱麟已经养成每日必醉的习惯,只要有人干杯,他必奉陪。
「好啦!你不可以再喝了。」这一天,太福晋终于看不过去的说话了。
「这是代表我和允纶兄弟友好,怎么能不喝呢!」岱麟笑著说,他除了睑稍红外,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不是嘛!我和大哥是血浓于水,胳臂往里弯,哪会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呢?嘻!」允纶则是小眼变大眼,人都东倒西歪了。
「对,我疼允纶,正准备把西郊的别墅给他立户哩!」岱麟说。
「没错,尤其是你娶了蒙古格格后,我更要搬出去了!来,为蒙古格格干一杯。」允纶又起身倒酒。
「蒙古格格?我不是已经娶过了吗?」岱麟皱眉说。
「那是王容,我现在说的是另一个——」允纶喝了一大口酒,话没接下去。
「不!我娶过一个蒙古格格就够了,不要另一个。」岱麟站起来,允纶恰好递过一杯酒,他手一甩说:「不要,我只取一瓢饮,一瓢饮呀!」酒杯一飞,打到了太福晋及几个客人身上。太福晋脸色一变,生气地说;「够了,你们兄弟也闹得差不多了。来人呀!把王爷和贝勒搀扶回去,见他们把醒酒汤喝完。」
岱麟嚷著不用人服侍,一路跟蹈地往金阙轩走去。贺古扬在后面跟著,不免叨念道:「王爷,酒喝多了会伤身,你不能每天再这样喝得醉醺醺了。」
「贺舌扬,你不懂。人生恼恨多,但愿长醉不愿醒呀!’岱麟停下来说:「只有酒才会让我一觉到天明,只有酒,才不会让我觉得醒来无味呀!」
贺古标早知道王爷有失眠的问题。在南京征战时,不能喝酒误事,他常常是睁眼到天亮,所以班师回朝肘,人整整瘦了一大圈,表面上他是忧国忧民,但贺古扬很清楚,王爷其实是为了顾姨娘。
这一个分神,岱麟已踏上通往「涧石坞」的小桥。古扬连忙拦著说:「王爷,咱们金阙轩在另一个方向哪!」
岱麟猛推开他,意即谁挡我谁倒楣;古扬跌了一大跤,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岱麟爬上那挂著几条瀑布的乱石假山。
先前,贺古扬并不明白为何岱麟要爬那么高,只是有几个清晨和黄昏,就见他待在山石项,或坐或立,危险的景象令人怵目惊心。有一天,贺古扬憋不住好奇心,自己偷爬上去,才赫然发现,在假山便可以远眺云雾里的西山,这不是又为了被幽禁在寒云寺的顾姨娘吗?既是顾姨娘,贺古扬也不多劝,只能警觉些,让岱麟来「洞石坞」,来了便防他摔下来。
十月深秋,天暗得很快,入夜后亦有霜寒之气。贺古扬左右看看,说:「王爷,我们回金阙轩吧!您刚喝了酒,小心染上风寒。」
「别管我!」岱麟吼著。
贺古扬又劝了几次,直到太阳西沉,天边已呈墨紫色,根本看不到什么山影了,可岱麟还是伫立不动。
「真是的!」贺古扬忍不住又嘀咕了,「既然想念她,把她接回来便是了,何苦在这里早看晚也看?」
「你说什么?」岱麟的声音由山顶传下来。
贺古扬豁出去地回话,‘卑职是说,王爷何不干脆到寒云寺去将顾姨娘接回王府呢?」
「你大胆放肆,王府里哪有什么顾姨娘?你再说一次,就小心我鞭你三十下!」岱麟想责著,人像要飞下来接他一顿。
贺古扬退后几步,又继续碎碎念,「顾姨娘说的果真不错。」山顶上的岱麟顿了一会儿,然后如贺舌扬意料中地又问;「她说了什么?」
「她说,只要王爷当满人的一天,就不可能有接她回来的一天。」贺古扬照著回答。
岱麟听了,突然仰天长笑,那笑声将栖在树中的鸦鸟野雁都吓得飞上天。
「贺古杨,她真是该死的冰雪聪明,对不对?她早看透本王的心思了。哈!我怎么能不当满人呢?我是满洲第一英雄,怎能败在一个小小的汉人女子手上呢?她甚至连弓箭也拿不好,一把刀也举不动,我怎么能败给她,是不是?」
「王爷,小心呀!」贺古扬紧张地在假山下张望著,开始后悔用话刺激他。
「还记得芮儿吗?我们老是要训练她,我甚至想让她考科举、中状元,位列三公九卿。哈!中状元?我真不知道是要把她留在身边当女人好,还是当男人好呢?哈!炳!」岱麟的身体摇摇欲坠,笑声变得极为凄厉。
情况不对劲了!贺古杨高喊来人,但他尚未叫开,就有侍卫举著火把围过来,因为岱麟的狂啸声已惊动了府内上下。
火把愈来愈多,岱麟人又面对著西山,山已没人黑蓝的天幕,就像他永远再也见不著的芮羽,他狠狠地喊话。
「芮羽,顾芮羽,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是顾之谅的女儿?你为什么是顾端宇的妹妹?你竟要叫我不当满人才能见你,还说什么心向著我,你该死!你天杀的该死——」
随著那最后一声「死」字,他整个人往后仰,如一片叶子般掉下来,众侍卫七围八堵的,才把半醉的岱麟接个正著。
贺古扬很怕去惊动到太福晋,所以叫人快手快脚的把岱麟抬回金阙轩。
点了安魂香,也灌了醒酒汤,贺古杨趁空交代几位奴仆时,岱麟又下了床,疯狂地在房内打转。贺古扬被他搞得手足无措了,他追随岱麟那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就不曾看过岱麟如此丧失心神的模样,醉也不该醉成这副德行吧!但他哪能了解岱麟的心呢?
罢从南征归来的第一天,岱麟一进房间,就发现所有的摆设都变了。帘帐的颜色,芮羽绣的鸳鸯枕被,檀木的梳妆台,江南的山水古画…全部都换成新的、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仿佛芮羽不曾存在一般,而他所失落的心也永远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是找不回呵!多少次,在无人的时候,他像疯子似的翻遍每个角落,却连一根头发。一只耳环、一方手帕都没有!任何能够忆起芮羽的物品,全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他连捕个风、捉个影,都茫然无著呀!
只有到「涧石坞」,对著西山遥遥而望,但愈望愈著魔,愈著魔就愈不能让她回来,免得他又要对不起国家杜稷。可是,在国家杜稷之外,总还有些什么吧?岱麟由北边的窗,撞到南边的窗,突然,他想到芮羽的那两块断玉,正瓖在挂在书房西墙上的那一对鸳鸯剑上,她一定没带走吧?
他毫无预警地又冲到书房去,吓得一群侍卫急忙追上去,只见岱麟取下那两把古剑,手举得高高的,一副要往胸膛刺去的样子,引发了乱成一团的惊呼声。但事实上岱麟只是将剑揣在怀里,口里喃喃念著,「见玉如见人,见玉如见人‧‧」
就在侍卫们还目瞪口呆的时候,岱麟便倚著旁边的卧椅,歪歪斜斜地,醉入了梦乡。
这就是听到混乱,匆匆赶来的太福晋所看到的情景。
她站在书房中央,皱著眉问;「都没有改善吗?」
「回太福晋的话,愈来愈严重。」贺古扬照贯说。
太福晋瞪著岱磷手中的汉玉,心想,都四个月了,岱磷却益发别扭,妻子不娶,倒酗起酒来,长此下去,绝非靖亲王这一脉之福,而这问题的关键,仍是出在西山的寒云寺。看样子,顾芮羽是不能留在京城了,为了岱麟、为了靖王府,事情必须尽快做个最彻底的了断。
日恒长,夜无尽,芮羽在寒云寺里是从来不记时间的,她只画梅花,一天一瓣,五天一朵,
未红细细涂,目前她已经有二十五朵了。偶尔她会望著仅有的一方蓝天,云浓多是春夏,云淡还是秋冬,她将依著四季,为岱麟祈福,愿他一生荣华、一生幸福。
不记年、不记岁,一切都容易多了。她抚模著自己垂下的青丝,想到主持师太曾说,王爷不许她出家!之前不能遁入空门求佛法,后不能回到尘世做凡人,她是真真正正地身心都被幽禁了。
幽禁中,掺满了她的悲、岱麟的恨,和两人必须遥遥相对的无奈呀!由夏到秋,他应该由江南回来了吧?心里回应著她说「是」,因为恍惚中,老听见他喊她的声音。
她不时低低相应,以为叫他的名,就会减轻一点她的痛苦。
芮羽坐在近山崖的厢房中,默默凝望天空。突然,有不寻常的脚步声传来,她心一跳,见林子里走出两个她作梦也想不到的人。
「芮羽!」晚音和杨章弘同时叫著。
「你们怎么来了?」芮羽太意外,语调显得有些瘠痉。
「我们也没料到能够找到你。」杨章弘看著她,眼中有浓似的感情说:「我们今天是来带你离开寒云寺的。」
「离开寒云寺?我不懂。」芮羽皱著眉说。
「事情是这样的。前天有个衣著华丽的妇人,
说是靖王府的亲戚,她说我们若愿意,她可以帮助我们带你离开京城。」晓音解释道。
杨章弘接下去说:「刚开始我们还以为是诡计,但她的态度又十分诚恳,她说,你在寒云寺的一日,靖王府就不得安宁,所以,你若不走,过不了明年,必会被赐死。
「赐死?这是靖王爷的意思吗?」芮羽只关心这一点。
「不管是谁的意思,以你的身分,终究是没有活路的。」杨章弘急急地说:「芮羽,这是你逃生唯一的机会,此刻就随我们回江南去吧!
「是的,芮羽,我们知道你是为免杨家的罪,才当了靖王爷的妾,如今你沦落至此,我们怎能丢开你,独自回南方呢?」晓音说。
「芮羽,无论你曾经历了什么,在我心目中,你仍是我断玉盟约的妻子呀!」杨章弘说著,还忘形的拉起她的手。
他们左三舌,右一句的,芮羽依然处在征愣之中。
逃?逃回江南吗?但她的心在这里,又该怎么逃呢?
芮羽看著他们急切的表情,摇摇头说:「不!没有靖王爷亲口的命令,我哪儿都不能去。
「难道你要在这儿等死吗?」杨章弘无法置信地说。
「如果靖王爷要我死,我只有死。」芮羽平静的回答。
杨章弘顿时瞪大了眼叫道:「荒唐,真是太荒唐了!我……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杨二哥。」芮羽轻喊他一声,我……已经是靖王爷的人,生要在北京城,死也要在北京城。」
杨章弘往后退一步,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嘴张合了好几下才说:「难怪!难怪七个月前,当岱麟来向我耍断玉时,曾说,以他满洲第一勇士的英武,不必相逼,也能让你以身心相属。芮羽,告诉我,你受他迷惑了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汉人及杨家媳妇的身分,不知羞耻地喜欢上他了?」
最后的「迷惑」及「喜欢」,像两记迎面而来的巴掌,打得她无法抬起头。
她跪了下来,以极绝望的心情和语调说:‘杨二哥,请原谅芮羽,芮羽的心全在靖王爷身上,已不配为汉人,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晓音发出一声低泣,也蹲跪在芮羽前面,泪眼相视,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杨章弘咬著牙说;「大嫂,她既不领情,我们就走吧!」
「可是——」晓音哭著说。
「大嫂,再不走,山阶下的马车就不等我们了。」杨章弘冷厉地道。
晓音又看看芮羽,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刻改变心意,但芮羽却仍低著头,表达出一种不妥协的决绝。
不寻常的脚步声再度走远,芮羽的一线生机就被自己眼睁睁地断送了。
「假如你在这个时候追上去,穿过村子,还来得及,因为本宫命令马车再等你一会儿。」身后响了一道极悦耳的满洲女子声音。
芮羽猛然回头,厢房的另一扇门前站著一位姿容美艳的妇人,她有一张雍容典雅的脸,肩披瓖貂毛的大衣,看起来便出身不凡。左右有几名从妇,包括住持师大都说:「还不快向是太后请安!」
原来这就是皇上的母亲,也就是传说中那位厉害的满洲奇女子。
芮羽很快就回复镇静,跪拜说;「犯妇顾芮羽叩见太后.太后吉祥。」
皇太后方才在帘后已经观察她许久,果真是江南来的女孩,娇滴滴又水灵灵的,能让男人恨不得将她一口吃了;而这顾芮羽又有一种温柔平和的气度,婉转的心思全在那双会迷死人的眼眸里。
皇太后轻咳一声,开口说;「顾芮羽,本宫觉得你很不聪明,你为何不跟杨家叔嫂走呢?」
芮羽这才想到刚刚的一幕是否都让皇太后看见了?她有些慌乱地说:「犯妇有罪,是靖王爷下的幽禁令,犯妇不能走。」
「是的,本宫听到你全部的理由了,前一声是靖王爷,后一声也是靖王爷,反正都是为了岱麟。」皇太后说:「如果现在本宫愿意帮你呢?帮你远离寒云寺、远离北京,得到真正的自由,你何不把握机会呢?以本宫的权位,岱麟还不敢怎么样的。」
芮羽迷糊了,她愣了一会儿才说:「回太后的话,犯妇若真走了,靖王爷会更气愤,他的恨会更深,痛苦也就永远无法解除了。」
皇太后看著她,冷哼一声说:「你以为你留下来会更好呜?你知道他现在有多惨吗?南征回来后,就无心国事,整日酗酒,喝醉了,就爬到高处,向西山大吼大叫,前几天还摔了下来,这完全不像我从小看到大的岱麟了。」
闻言,芮羽心痛至极,眼泪如珠串,哭得气都梗塞了。
皇太后将脸转向一旁,叹口气说:「如今这西山、这寒云寺,全成了靖王府的魔咒,所以,芮羽,除非你消失,否则岱麟很难恢复正常。」
芮羽努力的压制住哭泣的情绪,想理清这一段话。
「我的意思是,你若不离开寒云寺,我就必须将你处死,以断岱麟的烦忧,你明白吗?」皇太后说:
芮羽全身泛过冷意,血几乎要凝结,她连终生遥对京城的奢望都没有吗?
混乱中,她仍清楚地说:「芮羽明白。但芮羽斗胆,敢问太后,是芮羽离开对王爷好呢?还是芮羽死对王爷好呢?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前者的痛断不了,后者才能速战速决。因此,若真正为王爷著想,芮羽宁可选择被处死。」
皇太后震惊极了,她站起来,走向窗前,好一阵子只有珠翠的摇撞声,四周没人敢出声。
许久,她才转过身对著芮羽说:「奇怪,虽然我才第一次见你,可就很喜欢你了,你在很多方面,都像极年轻时候的我,义无反顾,永不回头,至死不悔。」
芮羽静静的跪著。
皇太后又一声叹息的说:「为了岱麟,三天后的午时,我会赐你一条白绫,不过,我也会叫马车等你三天,任何时候你若改变心意了,就可以立到离开。
「谢皇太后恩典,芮羽是不会走的。」她磕头说。
皇太后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又回头说:「芮羽,若本宫有个女儿,我倒希望她像你,但不要如此痴心多情,唉!也难怪岱磷会消受不起呀!
消受不起?她这样一路由南京苦苦追寻到北京,都错了吗?但无论如何,她将要为岱麟而死…
三天之后,她将画不完那第二十六朵梅花,而那永远看不了色的两片花瓣,就如两滴泪,承载著代表她心的朵朵红梅…‧
慈宁宫内,皇太后赐岱麟坐,要他陪著喝云南刚进贡的普洱茶。
她闲聊似的说:「岱麟呀!玉容格格的表妹善格格,你见过了吧?她模样活泼又娇丽,我就指给你当福晋如何?
「回太后的话,南疆尚未定——」
岱麟才说一半,皇太后就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现在才不管南疆或北疆,我只操心靖王府的子嗣问题。」
「若是子嗣,还有允纶——」
皇太后凌厉地瞪他一眼说:‘我也不完全是为子嗣!还有你,你不可以再这样颓废消沉下去了,一个男人一定要有妻有子,心有寄托,才能安定下来。
「臣知道。」岱麟又说:「但以臣目前的情况,若娶了善格格,不但心定不下来,反而害了善格格,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皇太后看样子是要发怒,但她忍了下来,喝一口茶,想想说:「你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可真难伺候!想当年,不就委屈了玉容格格吗?她老说你严肃冷漠、心事重重、难以了解,对她也不够关心,我看哪!逼你娶善格格,难保她不会成为玉容格格第二。」
「太后实在不必担心臣的婚事。」岱麟重申。
皇太后又喝一口茶,才慢条斯理的说:「依我看,天底下要如你心意的女人,大概就只有顾芮羽了。」
岱麟听见这名字,心不禁狠狠地被刺了一下。
「你真的要将她幽禁在寒云寺一辈子吗?」皇太后冷不防地问。
「顾芮羽犯了欺瞒之罪,罪不可赦,当然是终生幽禁。」他冷硬地回答。
「既是罪不可放,那何不就让她死了呢?」皇太后又问。
「死又太便宜他了,臣要她永远被自己的罪恶所折磨。」岱麟简单地说。
「结果,你要折磨她,却又因为对她的折磨而把自己弄得惨不忍睹。我和你母亲已经决定,要将事情做个完全的了断。」皇太后看到他惊愕的眼神,接著又说:「事实上,今天早上我已下了一道懿旨送到寒云寺去,赐顾芮羽死,很快地,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叫顾芮羽的女人令你恼恨了。」
岱麟倏地站起身,两眼圆睁,把桌上的普洱茶都洒了一地。
他全身颤抖,握紧拳问:「太后……懿旨真的已经送出去了?」
「没错,半个时辰前,内务府的人已经出发了。」皇太后淡淡的说。
「不——」岱磷哀嚎出声,也不管身在何处,转身就冲出了慈宁宫。
几个宫女太监赶进来,见宫内一片混乱,满脸的不解。
皇太后只说:「好好收拾,今天的事不准透露半句。」
她坐到窗前的软榻上,兀自发著呆。岱麟从三岁懂得行礼后,向来进退有度,二十多年来,哪有像今日的方寸全乱?竟然敢在太后面前翻洒酒,又大声嘶吼,再加上在慈宁宫内旁若无人地横冲直撞?
她有生以来,还只有丈夫皇太极,及为儿子摄政的多尔衮敢对她如此,而他们都死了,也可以说,当今世上,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了。
但她不只没有生气,还坐在这儿微笑。岱麟为了芮羽,压根没想到死;而芮羽为岱麟,始终不怕死,他们彼此的爱已超过世俗、超过生死,她除了慨叹、除了成全,又能多说什么呢?
懿旨已下,一条白绫就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面前,这情景令芮羽想到四个月前在靖王府祠堂里的事,当时岱麟扯掉了她的白绫,可今日的日绫却无人能阻止了。
她将仅有的二十五朵半梅花放在地上,平静地跪下,先朝南三叩拜,当年大哥是怎么说的?若他有不测,则向南榄几杯酒…如今先走的人是她,她也只求他往北烧三柱香,以慰亡妹之魂。
再朝东叩拜,这是对靖王府的。而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芮羽有的只是流不止的眼泪。
谁教你生在未世呢?这是父亲的话。
谁教你爱上岱麟呢?这是她心里的话。
一旦爱上一个人,未世或太平之世,又有什么不同呢?
「顾芮羽,午时已到,请上路吧!」内务府的差爷在一旁说。
芮羽将白绫绕上梁柱,打了个结,再将椅子放正,自己稳稳地踏上去。她闭上眼,将天光摒弃在暗处,心思杜绝在外,连远远有似风暴来的声音,也听不见——
突然,有人踢倒她脚下的椅子,将她紧紧一抱,她的双眸猛地张开,耳旁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叫喊,「不——」是岱麟让她跌落到他身上,眼楮看到他,第一句便问;‘你是来送我一程的吗?」
「不!不!不!」岱麟睑色死白,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他紧抓住她,仿佛不确定她是生是死地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能让你死,不可以死!
四个月不见,他竟憔悴至此,已无轩昂的器宇,已无风发的意气,她果然害他不浅。芮羽模著他的脸说:「我是不想死呀!但此乃太后懿旨,也是为你好呀!」旁边的差爷被这意外吓了一跳,这时才如大梦初醒般的说:「对,这是太后懿旨,靖王爷就让小的能回去交差吧!」
「怎么是为我好?这是要害死我呀!」岱麟凝视著她,痛苦万分地说。当时他怒气正盛,是如何狠绝地送走了她,而这四个月来,像勉强自己不呼吸般,他忍痛不思不见她,但此刻她又在他面前,仍是柔情似水,他的心就软化了,所有的恨也都释怀了,只存如潮水般汹涌的爱。他又激动地说:「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怎么能独活呢?」
「你能的!」生死关头,芮羽仍一心的为他著想。「岱麟,没有我,你就可以保持满洲第一英雄的荣耀,当堂堂的靖王爷,不再为天下人所耻笑。真的,芮羽死而无憾,尤其你今天来看我,我这一生都值得了。」
「不!我不在乎满洲第一英雄,更是去他的天下人,我就是不许你死!」岱麟倔强地抱著她不放。
「王爷,时辰已到,就请让小的奉命行事吧!」差爷急得下跪说;「若误了懿旨,小的会被全家抄斩呀!」
「岱麟,我和你是无路可走了呀!」芮羽也哀求著说。
「谁说无路可走?」岱麟瞪现她,下定决心说;「如果你非死不可,那我就和你一起死,一消所有的满汉情仇!
「岱麟——」芮羽惊呼,拼命地摇头。
「芮羽,还记得四个月前,你在祠堂对我所陈述的四大该死罪状吗?」他压抑著满腔的情绪说:「我,靖亲王岱麟,也有该死的四大罪状。当年在江宁,我违反纪律,破坏原则,买下戏班小伶,又为他俊美所诱,几乎丧失理智,这是该死之一。反清乱党在江南流窜,甚至入将军府要暗杀本王,本王困惑于美色,进而失查,纵虎归山,以致乱党做大,这是该死之二。
「本王见辛者库人犯之妻,起占夺之心,表面上严斥兄弟,背地里却运用权势,迳自己之私欲,这是该死之三。我沉溺于专宠,竟纳南明走远侯之妹为妻,损我天朝颜面,辱我先祖的名号,这是该死之四。芮羽,你说我是不是不忠不义,也只念儿女私情,天下之大无以自容的混蛋呢?」
当他在念第一罪状时,芮羽已是泣不成声,她只能在他怀中,用泪水湿了他的衣裳,恨不得能化成他的骨、他的髓,让两人合为一体。
岱麟从腰间取下那把随身弯刀,「你先一步走,我待会儿就自杀谢罪,与你共赴黄泉,你千万要等我喔!」
芮羽还在摇头,但她哭得太厉害,只能任由岱麟抱起来放在摆正的椅子上,在吊起的白绫前深深地吻了她。
一旁的差爷著慌了!原来是一条人命,现在变成两条,而且还是靖王爷。天呀!无论他求或不求,都是抄家的命运,这不是太冤枉了吗?
这时,自远处传来一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绳下留人,太后懿旨到——」来人赫然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殷公公,此刻,他的模样实在有够狼狈,只因他从岱麟一出紫禁城后,一路便快马追来。但没想到那匹「赤驴驹」竟像飞的一样,而且还撞翻了不少市街小贩,「让他毫无防备地来了好几场马术障碍赛。
上了西山,苍绿的森林都布满他的大呼小叫,心想,下回皇太后要玩这把戏时,至少路线要安排好嘛!好不容易终于赶上了,殷公公却只能气喘吁吁地靠在廊柱上颁旨——
「太后有旨,顾氏女名芮羽,乃前朝大学主顾之谅之女,定远候顾端宇之妹,因行宜知书达礼,个性贤淑恭良,深获本宫喜爱。本宫以爱才爱德之心,以宽德仁厚为本,免其一死,并即日起收为本宫义女,册封为芮羽格格。」
这简直是两个极端的改变,连岱麟都傻了眼,只能抱下芮羽,催她接旨,两人的表情都是不敢相信。但殷公公的戏还没唱完,他换个站姿继续拿出另一道懿旨说——
「太后有旨,芮羽格格,本宫之义女,容貌秀丽、姿容端正,才德举世无双,特指予靖亲王岱麟为福晋,并于下个月十五号于归。另,明年元月起,于江苏白湖镇兴建「格格堂」,为本宫所赐之妆奁,并告之江南父老,本朝盛恩,乃绵延恒长之德业,满汉相融,乃千秋万世之福泽。特此,靖亲王与芮羽格格承旨。」
历麟终于理出头绪,整个人迅速冷静,并领著芮羽接旨。芮羽经由赐死、册封、指婚,到封为福晋的几个大转折,人还迷迷糊糊的,像作了一场斑潮起伏的梦。
岱麟再看一遍懿旨,唇边露出许久未有的笑容,他快乐地对芮羽说:「是太后救了我们!我真服了她,她从山穷水尽之中,又帮我们找出一条活路来。」
「没错,我也得救了,谢天谢地。」先前的差爷说。
「我却累得快死了。」殷公公坐下来说。
「殷公公,这位小差爷,你们让我和芮羽格格死里逃生,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一定会重重有赏。」岱麟承诺道。
「我知道少不了的,否则这差事还真不是人干的哩!」殷公公开玩笑他说。
寒云寺经过此一阵动乱,女尼们又各自回去念经做事,只留下岱麟和芮羽静静的独处。
「我终于能名正言顺的让你当我的福晋了。」他脸上的微笑仍久久不散。
「我想当你的妻子,但一点也不想做格格。」芮羽双眉微蹙地说:「想想,我是一个汉人…我大哥若知道,一定会很…」
「嘘!」岱麟用食指轻点住她的嘴唇说:「我们已经走过这么长远艰辛的路了,你千万不要再让我们回到原点。我明白你并不在乎格格的名位,但要记得,那可是通向靖王爷的一条路呀?你不是说心永远向著我吗?」
「没有错,无论在烟雨江南、在繁华的京师。在苦不堪言的辛者库、在与世绝隔的寒云寺,我都心向著王爷。」她真诚的说。
「而我在金陵的江畔、塞外的大漠、苦寒的盛京,甚至有亲人围绕下的靖王府,都一声声地在呼唤你,听见了吗?」他问。
「若没听见,我会傻傻地问你吗?」’她发自内心地说:「岱麟,你也好傻,我听太后说,你常常对著西山吼叫,还摔了下来。」
他有些尴尬地咳两声说:「太后来看过你吗?」
芮羽点点头,并把三日前的情况,包括杨家的事都说了一遍。
岱麟听了,笑出来说:「芮羽呀!你知道你刚通过太后的考验吗?她做这些,不过是要看你是否对我真心真意,老实说,这也是我想弄清楚,却又一直不敢去求证的事。」
「你竟然对我还存有怀疑?」芮羽不服地说。
「怎能不怀疑呢?我可读了许多你们汉族妲己灭商、西施亡吴、杨贵妃祸唐…等等的故事,不可不小心。」他说。
「什么?你竟把我比成那些施美人计的害国祸水吗?」她不满的稍离开他的怀抱。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之深、恋你之深,恐怕也有让你亡我的力量。」他在她耳旁呵著气说。
他们并排靠在厢房简陋的床上,芮羽一抬头,看见那条犹挂在梁柱上的白绫,忍不住噗哧一笑。
「笑什么?」他想要知道她的每个心思。
「我在想王爷的四大该死罪状。」芮羽益发笑得厉害,「瞧你长篇大论得那么辛苦,其实很简单,你的第一罪状是,第二罪状是,第三罪状还是,第四罪状依然是!」
岱麟本来脸都绿了,但听到最后,也忍不住大笑出来。
他说;「芮羽呀!全天底下就只有你能让本王那么开心了!现在我就叫你看看什么是‘’之徒。」
「王爷,这可是佛门清静之地,而且,我下个月十五才于归呢!」她笑著躲开。
岱麟的手停在半空中,果然,远方有女尼的梵唱之声传来。
他带著邪邪的笑说:「今天我就饶过你,反正我们有一生的时间呢!」
能跟岱麟度过一生,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呀!他们趁著天未黑时,骑著「赤骥驹」下山。远处有荒野人家的炊烟袅袅,芮羽内心里升起不曾有过的幸福感,这段路在未达靖王府之前,他们不是王爷或格格,只是一般的寻常夫妻罢了。她好希望他们这样的寻常夫妻,能够一直一直、永远永远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