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和台南有点距离,开车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达,塞车的话更久,所以自从回台湾之后,严亮臣几乎没南下过。
这天一早,严赖春就打电话把孙子臭骂了一顿,「你们都不下来,是要我这老太婆去看你们吗?!」
奇怪,奶奶今天很火爆,感觉心情不太好,严亮臣想。
其实是最近严赖春参加太多活动,突然有感自己年事已高,在这世界的时间不多,和亲人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加上最近有点腰酸背痛,所以特别感慨。
「马上下去看您!」严亮臣觉得事态有点严重,立刻承诺。「你不要随口说说,要说到做到。」
「我说到做到。」
「不是很忙?」
「再忙也要陪您吃顿饭。」
「这词怎么好像在那里听过?」
「就广告词啊。」
语句换一换很通用,但好像他一说要南下看奶奶,奶奶的心情就又变好了?
「奶奶,您是在撒娇吗?」
「撒什么娇,是在教育你要懂得孝顺。」
严亮臣只能苦笑,心想著那话更该跟他爸妈说才对,「要我替您教训教训您儿子媳妇吗?」
「叫他们一起下来,再不下来,就都不要下来了!」
慈禧太后发飙了,「好、好,我一定转告,还有要指名谁吗?」
「记得把所有人都叫来,记得,是所有人。」
所有人的意思是,严家上上下下四口,外加林家全家四口,然后现在还得多上一个程凯文,这样。
「奶奶是在忌妒我们上次去宜兰野餐吗?」这样的数字,就跟上次去宜兰差不多,但还多了林之筠的哥哥,感觉有点劳师勋众,他收敛笑意,有点不安,「奶奶,您还好吧?是不是人不舒服?」
「我生病你们才要来看我吗?」
「当然不是啊——是奶奶今天……很不对劲。」
其实就是想念,但讲不出口,严赖春也很要面子的。「好啦,你们想来就来,不来就算了。」
「马上就去!」
「随便你们。」
严赖春讲完就把电话挂掉,然后转头问一旁的管家,「阿桃,我很不对劲吗?」
「老夫人,您干么不干脆跟少爷说您就是想念他们,希望他们来看您,这样就好了嘛!」
严赖春扁著嘴说:「我才不要,那样多丢脸!是我自己说要搬回南部住,如果我现在又说我想他们,他们一定会在心里笑话我。」
「您想太多了,先生和少爷他们都很孝顺,只是平常太忙了,不是不在乎您。」管家阿桃在严家待超过三十年,是从年轻就伺候严赖春到成为现在的老管家,所以把严赖春的性子模得一清二楚。
「算了,你也跟著他们一鼻孔出气,我要去老人会找我的老同伴了。」
让大家全部南下其实是有用意的,但她不想先说明原因,只好耍赖以达到她的目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十一人,三部车,说出发就出发,因为严亮臣把事情讲得很严重,大家都不敢轻忽,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
中午他们就抵达台南,一部接著一部车开进严家老宅,管家阿桃见大家都到了,就飞快地跑去老人会告知严赖春。
但严赖春故意不回家,让大家在家干等。
「我们去找奶奶吧。」严亮臣拉著林之筠出门。
他们抵达老人活动中心时,大家正在唱卡拉OK,严赖春拿著麦.克风,大声唱著《烧肉粽》。
每个老人都很投入,有的还随歌起舞。
一曲结束,掌声之后,有人突然拿著麦克风高喊,「来了!来了!老夫人的高富帅孙子和白富美孙媳妇来了!」
还真跟得上潮流啊,这群年纪都六七十岁以上的老阿公和老阿嬷,竟然也知道什么是高富帅和白富美,真不简单。
不过这应该归功于严赖春奶奶,她提供了老人再学习的机会,很多语词他们都是从网络上学来的。
「大家好。」两人尴尬的向众人点头,并默默走到严赖春身旁,低声说:「奶奶,大家都在等您回家吃饭。」
「等等。」
「喔。」
老人们的聚会每次都这样吗?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大家都不用吃饭的吗?严亮臣才在想,就有人高喊,「散会了,统统回去吃饭吧!」
就这样,老人们一哄而散,严赖春这才缓缓站起来,「大家都来了吗?」
「是啊。」
「全部?」
「当然是全部。」
严赖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叫唤坐在一个角落、吹著乐器的老爷爷,「老何,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吧,顺便跟大家解说一下那个预办个人告别式的事情。」
蚌人告别式……为何要去他们家解说那个?!
严亮臣很是吃惊,担忧全写在脸上,严赖春看了,敲他的头一记,「想哪里去了,只是有事情要跟你们说而已,不用那么紧张。」
能不紧张吗?人都活得好好的,没事讨论啥个人告别式Z
「现在很流行生前就订好契约。」她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老人会里有一人的儿子是开礼仪公司的,常会找她去替往生者诵经,还说现在对死亡的观念已经有所改变,不会认为生前做好过世的准备是不吉利的事,反而有不少人会和礼仪公司签约,把身后事交代清楚,等往生了再由礼仪公司和家属依合约执行。
是奶奶太先进了,还是他们太落伍了?光听到个人告别式,严亮臣和林之筠的心就酸酸的。
目前,他们是没办法接受家人从他们身边离去的,所以连谈都不想谈。
「奶奶,别闹了!」严亮臣难得对奶奶板起脸孔。
之后一整个下午,严亮臣都待在庭院的大树下,啥也不做,一句话也不说,就算有人来找他谈,他也理都不理。
那个儿子开礼仪公司的何爷爷因为严亮臣生气了,暂时没信多做解说,吃了饭就离开了。
但到了傍晚,他又出现,而且是专门来找严亮臣。
「年轻人,你觉得生命礼仪是什么?」
严亮臣沉默不语。
「你可能会觉得人活著,却谈生命礼仪的合约是不吉利,但事实上并不是那样。」
何爷爷不管他讲不讲话,又继续说:「以前老一辈的习俗是,人死了,要给死者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可是这些人死了,却没有选择自己想要的葬礼仪式的权力,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
「死者也是有尊严的,是需要被尊重的,所以礼仪公司便推出了这种生前契约,在人还活著的时候,先和礼仪公司签订合约,依照自己的喜好,挑选想要的葬礼仪式,你不觉得这样就算死了,也会很有尊严吗?」
听著,严亮臣似乎不再那么排斥了。「您的意思是说,奶奶有她自己想要的仪式?」
「当然,在老人会里面的老人,每个都有自己想要的葬礼仪式,包括我自己。」何爷爷笑著说,彷佛早已经看淡了生死。
如此简单,却如此不容易。
严亮臣听著,心里微酸。
山姆拿刀抵著他的背时,他其实就已经在生死之间徘徊,但有关自己亲人,要接受不是那么容易。
「我很爱奶奶,所以不太能接受事先讨论这些事情。」
「我知道,但就是因为你爱你奶奶,更该尊重她的选择与决定,不是吗?难道你不希望你奶奶开心?」
「我当然希望。」
「你奶奶也一样希望你们开心,她说她知道很多事情迟早都会来到,她不希望她离开的时候,亲人们哭成一团,希望大家笑著送她离开,所以她选择了热闹的丧葬仪式,她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被送走,她是这样说的。」
明明只是讨论,严亮臣却红了眼眶。
「年轻人,爱就是顺著所爱人的心意,我想你会了解我这话的意思的。」他了解,他的理智能理解,但心理上还没办法那么快接受。
「我得想想。」
「嗯,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何爷爷离开后,林之筠才从主屋走过来,悄悄的在严亮臣身旁坐下,不打扰,只是陪伴。
她可以了解严亮臣的心情,因为乍听到要讨论严奶奶的个人告别式,她也偷偷哭了,一样没法接受严奶奶不在的情况.
她还记得,从她有记忆以来,严奶奶就像自己的奶奶一样,对她疼爱有加,不时嘘寒问暖,好吃好用都会有她一份,从没忘记她的存在。
这样的长辈,如果有一天不在了,她肯定会哭死。「你觉得怎样?」
「嗯?」
「奶奶说,想提前看看自己的生命礼仪,她有她想要的选择,她希望有天她真的走了,大家可以开开心心的送她离开。」
「嗯,那也是一种选择。」
「所以你赞同?让奶奶看自己的葬礼仪式?」
「我觉得,顺从所爱的人的心意很重要,如果那是奶奶的心愿,那我们完成她的心愿,也是一种尽孝的方式。」
「光想心就很痛了,还要去做……」
「我也是。」
林之筠握上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扣著,想和他一起面对、一起撑过去。
严亮臣心里有了答案,顺从爱的人的心意,也是一种孝顺的方式,何爷爷这样说,林之筠也这样说,他应该要尊重奶奶的意思。
夜里,等所有人都睡了,严亮臣才到严赖春房里,看见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以为她睡著了,但就在他准备上前替她拉被子时,严赖春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奶奶,是我吵醒您了吗?」
「不是,我还没睡。」严赖春摇头否认。
其实严赖春一直在等严亮臣来找她聊天一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很任性,对晚辈来说是一种刀割的痛。
但她真的不希望以后走不开,所以才决定要选择一个开心的葬礼礼仪。「陪奶奶去院子走走吧。」
「好。」
他扶奶奶下床,然后替她拿了外套披上,才搀扶著她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