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经过了生离死别,所以更加珍惜身边的亲人。
韩仲熙留在家里陪伴妻子的时间变多了,两人相敬如宾,如果不知道内情的人,会将他们当作神仙眷属般看待。
韩夫人对于这现象不但不高兴,反而焦躁起来,好几次暗示丈夫出外做生意,暗示古玩店已经好久没有新的货品。
「那些事情,交给手下去做就可以了。我有更想要做的事情。」韩仲熙如此回答妻子。
「仲熙,近来不比从前,佃农跑了不少,我们的收益也大不如前了。」
「我们的财富已经够享用一辈子了,凤儿,妳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用著参透世事的眼神看妻子,韩仲熙生意人的尖锐与世故嘴脸逐渐卸下,真正开始享受生活。
他有贤慧的妻子、乖巧的儿子,还有卫宁这般贴心的左右手,韩仲熙认为自己所拥有的,比起现在京城中三宫六院尚不知足,还要强占儿媳的天子还多。
至少他知足。
卫宁离开了三个月,送承欢的棺木南下,顺便去巡视自己那块不大不小的土地。
他拜托当地的人建了一栋房子,并在土地一角立了承欢的坟。
承欢一生没有父母,没有姓氏,死后终于有了落地生根的地方。
他在他的墓碑上加了姓氏。
「卫承欢。承欢,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以后,当我的弟弟吧,记得在天上唤我一声大哥。如果寂寞的话,记得到大哥的梦里来,我会陪你说话,任你爱趴在我怀里,搭在我肩上都随你。」
卫宁默祷后,将香插在坟前,忍不住泪流满面。
「承欢,你到家了,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卫宁泣不成声,在韩家所有下人面前装出的镇定,到此刻完全崩溃。
他监督著坟莹筑起,房屋开工,一切大功告成之后,才返回韩家。
回来后,韩仲熙便常常陪著他,一起在大厅里分派工作,一起吃饭。
有时,韩仲熙会握著他的手,好久不发一语,眼神飘向远方。
卫宁想,也许韩仲熙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如此无情,他一样深深哀悼承欢的死,对他也有著一份情感。
即使那情感不能叫爱,但他还是想念他,手里握著卫宁,心里却想著已经不在的人。
想到这里,卫宁心中一痛!总是捏紧了韩仲熙的手,想要叫他把眼光移回自己的身上。
为什么?当他身边剩下了自己,他的眼光反而远离了?真是得不到的最好?
「卫宁,你太用力了。」韩仲熙望著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微笑著说。
「对不起,老爷。」卫宁还是没放手,只舒缓了手指的力量。
「承欢如果在这里多好,他总是笑著,好像每天都过得十分快乐,从不让我操心。只有你,唉……你看起来总是非不快乐。」韩仲熙有点沮丧地笑了。
「对不起,老爷。」
「你还要说多少次『对不起,老爷?』从以前到现在,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该换了吧!除了府里的工作外,你难道都没有想跟我说的话?」
他要说什么才好?
他什么都不敢说。不敢说自己多嫉妒他对承欢的想念,也不敢说自己多高兴能陪伴在他身边。
他不敢逾越现在两人的身分。
所以卫宁又说:「对不起,老爷。」
韩仲熙又笑了,非常无奈的那一种。
他用空著的那只手扶上卫宁的肩膀,低头靠近他。
"宁,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靠在他身边轻声的说。
这是他第一次唤卫宁的单名,口气亲昵且温柔。
不躲不避,却也从不靠近,老是在他身旁浅浅的笑,完全猜不出他的想法。
一年一年下去,这份感情已经从渴望逐渐升华,卫宁成为一种必要的存在,有没有将他纳为己有,有没有上的接触,反而没这么必要了。
只要卫宁在身边就好。
他是自已的支柱,只要他在身旁,就有一股说不出心安。韩仲熙用眷恋的眼神望他。
"老爷……"卫宁轻唤。
"对不起?"他帮他接了话,有嘲弄的意味。
"谢谢你。"卫宁抬头,看进韩仲熙的眼楮里。「谢什么?」
谢谢你爱我。卫宁犹豫再犹豫,一句话哽在喉头。
又怕给了韩仲熙希望,以后他失望更深。
「嗯?」韩仲熙等著,他催促他,今天卫宁的眸中像是藏著一个秘密,深邃而美丽。
一群下人跑了过来,脚步震天,惊动了两人。
卫宁连忙放开韩仲熙的手。韩仲熙望著自己空虚了的右手,眼中闪过失望,他瞥向来人。
「老爷,夫人晕倒了!」第一个到达者喘著气说。
「发生什么事?有没有请大夫?」韩仲熙问,与卫宁同时间站起。
「已经找人去请了。」
「卫宁,我们一起去看看。」韩仲熙唤,举步往外走。
「是的,老爷。」卫宁跟上。纷乱的人事物又再度隔绝了他们。
那句话,卫宁终究还是没有说。
*****
大夫说,夫人只是身体虚,开了几帖药,说要多静养。
夫人整整卧床一个月,成天睡著。这一个月当中,韩仲熙反倒像是偷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假,连忙催著卫宁收拾行李。
他们离开家,来到了西湖边。
「老爷,放著夫人好吗?」
「家里有很多佣人、婢女看著她,大夫每天看诊一次,你别担心。」韩仲熙笑著回答。
「这西湖,平日也可以来的。」卫宁劝道。老爷丢著生病的妻子在家,带著管家偷溜出来,传出去又是恶名一条。
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反倒先替韩仲熙著想。这是不是代表他重视韩仲熙胜过自己?
「平常日子,不带夫人同行不好意思。」端正的面孔笑著。
所以就趁夫人生病时溜出来?卫宁看韩仲熙一眼。
所以说,韩仲熙终究还是一个无情又自私的人。
只要自己能够享乐,结发妻子丢给下人照顾就好了,他不是不关心,只是程度上的差别。
此刻,湖上的画舫正带著他们顺著流水往不知名的方向飘荡。
叫船家开到了湖中央,荡著、荡著、卫宁已被这规律且和缓的速度摇得双眼沉重。
倚在窗栏上,他听到细细的管弦之声乘著风过来。
「什么声音?」口齿模糊的问著。
「那是其它船上传来的乐曲,好像还有人在跳舞。」韩仲熙撑起身体,往外望了望。
「是舞伎吗?」卫宁闭著眼听音乐,微微笑了。「我有个妹妹,她很会跳舞,年纪轻轻,已经是匹方争相邀约的编舞高手。」
「她现在在哪?」
「应该还在杨家吧,虽然出了一个不肖哥哥,但杨家需要她的才华,不至于赶走她。」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打蛇随棍上,卫宁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韩仲熙也就顺著问出口。
卫宁微微睁开了眼,看著水流过船旁边形成的波纹,知道自己的心也起了波澜,随著韩仲熙温柔的询问牵动。
「我爱上主人的妻子,被主人发现,受尽百般折磨,叫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无止境的残酷私刑,教他失去所有求生的意志。
「所以你受了重伤逃出来?」眼前又浮现那片雪地,一滴滴鲜红的血从卫宁身上无数的伤口淌出,韩仲熙压抑心疼与同情,只靠了近,用手搂住卫宁的肩。
原来如此,卫宁才会卧床不起数月。
「我爱上主人的妻子,罪无可赦,被罚也是应该的。」话语中,有韩仲熙难解的痛楚。私刑残酷,许多是一生无法痊愈的伤口。
之所以不愿意韩仲熙踫他,有一部分也是因为身上的伤。
他没有勇气让任何人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天底下也只有骆从信知道他的秘密。
「爱上主人的妻子?没想到你竟是个多情之人。」这句话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惊讶。
「她……是个可怜的人,丈夫在朝中钻营,回家又有几名宠妾伺候,将她放著不问不理。我每日看著她的寂寞,渐渐的就爱上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接受了我。她总是笑著扑入我怀中,像是找到依靠。但事实上,我一点保护她的能力郡没有。」
那多年前的悲伤与痛楚,好像就在这一句句简单的对话当中,随著流水飘去了。
冰冻的心开始崩解,曾经以为再也不信任他人、不懂爱、也不敢再爱,这些阴影在他发现之前,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来自己早就遗忘那些伤痛。
现在说起,像是一场梦。
靠著韩仲熙,他听见稳定的心跳。
「你还爱她吗?」
「都过去了。」
「有没有想过回去找她?」
「既然我没有能力带她走,一切就只是空谈而已。而且,也过去了。」卫宁不想承认,那段爱情早在多年前消失,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会义无反顾的去爱她,不惜违背伦常。
也许,真的只是因为寂寞,两个寂寞的人在冰冷的大宅当中相逢,所以拥抱著取暖。
然而,他却忘了爱一个人的自由,是需要代价来换取的。
「以后呢?打算孤家寡人到老?」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何况,我说过我会服侍老爷一辈子。」转头,用清澈的眼光看韩仲熙。
距离悄悄拉近,百到两人并肩坐著,近得没有一丝空隙。
「告诉我,如果你是女子,会不会接受我?」温热的气息在耳旁说著,声音很轻,像是怕破坏了风中细细的乐曲。
「会的。」他会倾尽所有的感情去爱他,以偿今生不能还的情债。
今生,他就暂且用下属的身分待在他身旁,当他的依靠,也让他当自己的依靠。这样的情感,其实就是爱吧?
但违背伦常的关系、众人议论的眼光,这些他已经尝过一次,也付出过代价了。那段惨痛的教训,让他依旧对这段感情却步。
重行闭上眼,卫宁将自己的头靠上韩仲熙的肩,从肩上的震动猜测,韩仲熙八成笑了吧,没有人说话,只有人体的体温与心情的热度,韩仲熙的手掌轻轻在他背上抚著,像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小孩。
从小为奴,极少有人如此温柔对他。
卫宁柔声说著:「如果我来生为女子,必定会倾心相恋,即使您厌恶我,我也定跟随在旁长伴左右。
「要是我来世依然不喜欢女人怎办?」韩仲熙想了想,突然笑道。
说的也是啊!要是他们又因为性别问题而错过了怎办?
别想了,珍惜眼前这一刻吧!
靶觉著韩仲熙的体温,卫宁觉得,自己是越陷越深了。
*****
夫人病好了后,又回娘家住了一阵。在这些日子当中,很多谣言就从远方传了来。
卫宁的作风平和,平常与下人接近,这些话很快就到了他耳中。
有人看到韩夫人跟男人私下相会。
传言当中绘声绘影的说著,夫人如何梨花带雨的哭著,与男人发生争执,后来男人动了气,将夫人抛下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若是夫人,她怎可能在被人看到的地方,做这些不顾尊严的行为?」卫宁静静的说,驳回了那些说法。
这种小情小爱的事,他不关心,只要话还没传到韩仲熙耳中,他还没有追究这件事,就不是他分内的事情。
倒是当地的官府开始追查起一些富豪之间逃漏税的问题,韩府首当其冲。
从京城当中发出了公文,斥责这些大富豪兼并土地,不将均田制度放在眼中的情况,眼看著,就要先找几户富豪人家查办。
卫宁送了些银两去贿赂官府,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令收了大笔钱财后,提点道:「放钱的事,可也要小心点。上面查下来,连我也作不了主。」
彼此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夫人做假帐做出了瘾,后来又将多出来的钱拿去放高利贷,钱越滚越多,但事端也越来越多。
上个月,才听说有人因为付不出高额的利钱而投井自杀。
因为没有留下只字词组,所以事情不了了之,只在街谈巷议当中听闻他为钱所苦,所以不惜一死。
「韩家也逼得太狠。」
「养了一家子的武师护院逼债,要是你,斗得过他们吗?」邻人窃窃私语,卫宁只当作没听见。他疑惑,精明的韩仲熙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惰,但他为何不管?
若韩仲熙不管,自己也只能强硬插手了,否则,官府追究,韩家将大难临头。
卫宁收集好对自己有利的资料后,挑了韩仲熙不在家的时间,上夫人的屋子去对质。
韩夫人正拿著卷书,靠在窗边对著窗外的光线阅读,卫宁找了婢女通报后进入,见到这景象,微微一笑,「夫人真是沉静高雅,这热天里还有读书的雅兴。」
「卫宁,有事吗?」
「有一两件事要向夫人请教。」先礼后兵,卫宁放柔了声音。
「真稀奇,你这么能干,也需要向我请教?」
韩夫人放下书巷,丰腴的脸含笑。卫宁方入韩家时,夫人还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现在整个人胖了一圈,不但不减她的美貌,反而合了现下流行的审美观,更加成为四邻垂涎的美女。
有这样的夫人,韩仲熙怎能毫不动心?有时候,卫宁也会奇怪的想。
卫宁示意婢女离开,等到四周无人,才开口说:「上个月,巷口出了人命,听说是给我们讨债逼死的?夫人心里应该有数吧?」
「我不懂。有这件事吗?」韩夫人眼楮转了转,故作不懂。
「夫人,狗急也会跳墙,您不觉得您将事情做绝了吗?」
逼死了人,现在再来撇清,卫宁怒火上升。
「老爷平日叫人讨田租时,不也是不择手段。这有什么?」韩夫人淡淡的笑,文雅的面庞流露恬静,没有露出被揭了底的慌张。
「夫人,最近国库空缺,朝廷下令彻查不守制度、藐视律法的大户人家,若教官府知道韩家放高利贷的事情,事情很难善了。轻则罚钱了事,重则财产充公,甚至有性命之忧,夫人,您不可能希望韩家的财富毁于一旦吧?」卫宁放软了身段,苦口婆心。
「说要查帐、查税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哪时有上门查过?卫宁,你太多虑了。」
「夫人,朝廷这次是认真的。更何况,城里的人对韩家的风评越来越差,夫人做的事,不应该让老爷承担罪名。」
近来,韩仲熙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逼人交租,宽厚的允许他们延后缴纳,反倒是夫人逼得越来越紧,让城里面的人,提起韩家就一脸鄙夷。
这教卫宁越发无法忍耐,他不能容许韩仲熙背负他没有做过的罪名。
「夫人,我敬您是主母,但如果有任何事情会伤害到韩家,我也无法坐视不管。韩家今天的产业,是老爷努力做生意换来的,不能让您这样蹧蹋了他的名声。」「卫宁,你到底想怎么样?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这般说话,你不怕我叫老爷赶你出门?
「我不怕!」卫宁不是虚张声势,这个家里,韩仲熙才是主宰一切的人,只要他没有惹恼韩仲熙,他就没有立即的危险。
「我也不想怎样,请夫人将账册交给我。还有,把所有借据都烧了。」
「不行!」想到那此一滚百、百滚千的利钱,韩夫人怎舍得,她铁青了脸。
「既然如此,我只好将外面的流言绯诏说给老爷听了。」
一劝再劝不听,卫宁只好用威胁的了。
「什么流言?」
除了夫人与男人私会的消息,卫宁还有更能给予致命一击的武器。
「有几个好事的家伙,去隔壁村子喝酒,不小心见到王家买打胎药,忍不住问了大夫,一些不好听的话就传到了家里。」卫宁眼楮的颜色变得深沉。
王家就是韩夫人的娘家。
丙不其然,韩夫人面色惨白,把持著最后一丝镇定。
「卫宁,你要就说清楚,别拐著弯子指控人。」
「夫人,请将账册、借据交给我,否则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到老爷那去了。您说,老爷是疼我,还是疼您?信我,还是信您?」
卫宁冷冷笑起来,英眉微扬,原本温雅的气质染上阴狠,教人不寒而栗。
韩夫人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一步。真是养虎为患!自己竟栽在这男人手上。
「只要我说一声,大夫就会一五一十的将一切说给老爷听。夫人好面子,担不起被休的恶名吧?」
他伸出手,客气但带著威胁:「夫人,请妳交给我。只要我拿到账册,就会将那些人撵出府,老爷一辈子也听不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沉默且尴尬的气氛停滞在房间里,他们对望,韩夫人从卫宁的眸光当中发现怒气与坚决,清清楚楚表示他不会善罢罢休。
「好,我给。」韩夫人转进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拿出两本帐簿还有一迭借据,她忿忿地塞给卫宁,冷哼一声:「全都给你!」
「谢谢。」
卫宁翻了一翻,知道是真货,如释重负的叹口气,「夫人,得罪了。」他往外走去,不想继续与夫人独处,以免落得瓜田李下。
「站住,卫宁。」
「还有事情吗?夫人。」卫宁停步,转过头看那张气白的脸。
「卫宁,你知道老爷这些年是怎么对我的?他对我不闻不问,没有将我当个人看待!」
这些话对他说又有什么用?卫宁诧异。如果真的要韩仲熙回心转意,为什么不自己去下点功夫?
她有才有貌,并不是没有机会另寻出路、得到幸福啊!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已。
「夫人,我是下人,请别在我面前失了分寸。也请您别忘记自己是韩家的女主人。有什么怨言,请您亲自去向老爷说去。」别过眼楮,卫宁静静的说。
「你!」
卫宁快步走出,身后很快就传出凄厉的哭泣声。
这样逼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实在太狠。
但为了保护韩仲熙,他可以撕下所有温柔的假面具,只要韩仲熙的财产、安全能够保住,他什么都不顾了。
既然这份情感已经觉醒,他就必须要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即使他心爱的人是一个男人,即使他看来有能力保护自己。
他依然没有勇气坦承自己的情感,但他会守护著这一份难能可贵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