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芸根本没发觉楚宗龙主仆离开了,她也的确双眸闪闪发光,但她看的不是出手救她的男子,而是从男子脖颈间掉出来的一只拇指大小的半月形白玉佩。
她怕是自己看错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细看玉佩的纹理形状,在见到阳光照射下,清楚显现的浅浅刻印上,确实是「如朕亲临」四个篆字后,她几乎要停止呼吸了。
可能吗?但普天之下这个玉佩只有一只呀……她心里满是震撼与期待。
男子见那几个人终于消失在视线后,这才将目光放回她身上,在注意到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后,他才发现皇上交付给他的令牌在打斗中掉了出来,他立即将那块玉佩塞入衣襟内,再看向她,「没想到,姑娘还有一手百发百中的好功夫。」
他会是那个人吗?阮昭芸好想开口问,但万一错了呢?
她忍住心里奔腾的激动,回答,「这是我姑姑送给我练身的,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她暗暗的再做几个深呼吸,才抬头看著这张陌生的俊颜,他是戴著人皮面具?
「你没受伤吧?」她细细打量他的脸,妄想从这张陌生的脸孔看到秦子宸原来的相貌,这一看,不由自主的又看得忘我。
竟然看痴了?男子不禁觉得好笑,下意识的伸手抚著下颚,「姑娘看这么久,应该看得出来,我脸上没伤吧?再看下去,我会脸红的。」
突然,她心跳加速,只因秦子宸右手虎口处有个刀刃似的疤痕,这名男子也有!
「你这伤——」她颤抖的指著他右手虎口的疤痕,心中激起千层滔天巨浪。
「别担心,这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并非刚刚所伤。」
是他!真的是他!她的心里充斥著种种情绪,欣喜、愧疚、还有更多的感恩,曾因她而死的人此刻好好的站在她眼前,她的眼眶忍不住湿了。
「姑娘怎么了?」
秦子宸被她这神情吓到,算算时间,他与她已有两年多未见,就他对她长大后的印象,她绝不是个情绪外露的女孩。
阮昭芸连忙将泪水压在眼底,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他再见,她只能摇头。
「姑娘定是吓坏了,我带你到那儿坐下,定定神。」
他带著她走到大树下,让她坐下后,他从他的马儿身上拿了水袋,走到溪流旁洗了洗,装了水,走回她身边,将水袋交给她,突然面露尴尬,「呃……忘了你是大家闺秀,这水袋……」
她摇摇头,接过手来就口喝了,清凉的溪水滑过她梗在喉间的硬块,缓和了她心里的激动,她将水袋再还给他,无视他那双诧异的黑眸,低头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更想从前生的记忆中,回想有关他的事情。
他的事太多,很多事也变得模糊,毕竟这时候她才十五岁,而她离世时已经三十七岁,中间有著二十二年的悲欢岁月。
但她记得的是在更多年后,他靠著征战立功,那只半月形白玉佩才会系在他的腰间,从此,他随身佩戴不曾离身,多少皇室子弟眼红,但也只有妒嫉的分儿。
因为,这是皇上赐予他可以号令暗卫的令牌。
但她不知道,原来早在她十五岁的这一年,他已得到皇上的重视,身上就有这只玉佩。
只是,回忆过往,关于他好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她怎么想不起来?
瞧她脸色始终凝重,闭口不言,秦子宸蹙眉,莫非真的被楚宗龙吓坏了?
他此刻易容,她并不知道他是谁,也许该闹闹她,让她脱离惊恐情绪。
他索性在她身边坐下,背靠著树干,懒懒的朝她丢句话,「刚刚那个家伙叫你昭芸姑娘吧?危机已过,姑娘是否该回报一下恩情?我觉得以身相许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抬头看向他,突然很想笑,他一如前世,看似桀骜轻浮,但内心却是体贴温暖,她知道他只是想让她转换心境,并非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坏事。
平心而论,他绝对是个良人,不过,她不想再将他牵扯进她的人生,虽然她已经摆脱江维仁。
「公子索求的酬劳太大,恕芸儿无法答应。」她一派正经的回答。
他深深的凝望她,想起她在外堪称完美的举止,遵从礼教,因此对她正经八百的婉拒倒不意外,但他不想那么快跟她说再见,「若是共同游玩?」
她思忖了一下,便道:「行。」
她这般爽快答应,倒令他惊讶了。
她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就得看公子的表现了。」他此刻易容,肯定没想到她已认出他的真实身分,她也不介意再跟他相聚一下,留待日后好回忆。
「行,但你不需要请教一下救命恩人的姓氏吗?」他笑著反问。
「若日后还有机会再见,芸儿再问吧。」她微笑以对,猜想他说的肯定是假名,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一个时辰后,两人策马来到离莫白山西北五里远的热闹城镇,但秦子宸要阮昭芸继续策马穿过城镇,来到南方的近郊处,这里有市集活动,聚集了许多摊贩,卖的东西琳瑯满目,还有许多游戏可玩,相当热闹。
两人弃马步行,穿梭在汹涌人潮中,有不少人都将目光逗留在这对俊男美女身上,低声赞美两人出色的容貌。
秦子宸的大手则礼貌的、没踫著阮昭芸的护著她,让他人不致在行进时推挤到她。
市集内有一人杂耍团,他们看得津津有味,看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往前走,阮昭芸在听到好几声稚嫩娃儿的开心叫嚷后,忍不住循声而去,秦子宸则大步跟上,两人来到声源处,随即一笑,竟是捉泥鳅大赛。
蓝蓝天空下,在一长方形泥池里,有近二、三十名的大小人儿弯著腰,全身沾满泥巴,来回追逐脚边的泥鳅,也因为滑倒,多出好几个大小泥人,但每个人都捧腹大笑,围观的群众也是笑咪咪的。
阮昭芸微笑驻足,秦子宸就站在她身后,但他的视线不在泥池,而在她笑盈盈的侧颜,只有老天爷知道,他多么感激今日的相遇,自从离京前往战场,他对她已做了放手的准备,没想到一个皇家秘令,令他能再见到他此生只打算放在心里深处的宝贝。
泥池内气氛热络,突然间,一名小孩发出惊叫,「有蛇!」
下一刻,混浊泥池里,不管大人小孩都拔腿往外跑,有人跌倒,有人尖叫、也有哭声,有人急著抱孩子离开,欢乐气氛丕变,那些全身沾泥的大人小孩更是乱了套的胡乱推挤。
见场面失控,秦子宸看著被人推挤向自己的阮昭芸,「冒昧了!」他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施展轻功,落到相对安全的另一边才放开她。
她还想说些什么,秦子宸却已再次飞身过去,他一手抱起跌倒在泥池内大哭的三岁男童,另一手抓起一条白色水蛇,再次飞身落在泥池外,「只是一条没毒的水蛇,大家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怀里的男童也不哭了,由于男童从头到脚都是泥泞,双手又抱著秦子宸的脖颈,连带的也将他的左脸及脖颈、上半身都沾上泥水。
男童有些忐忑,却见这名俊美男子也不介意,反而看著他一笑。
此时,男童的爹娘寻来,急急的抱过孩子,再拚命向他弯身感谢。
水蛇引起的混乱终于结束,众人再度跟他道谢,再七嘴八舌的嚷叫著检查泥池重启赛事,很快的,周围再度充满欢乐笑声。
阮昭芸看著走向自己的秦子宸,他脸上跟身上都沾了泥,她跟一旁摊贩要了一桶水,借了毛巾,沾水拧吧后,站到后方一个高起的石墩上,仔细擦拭他的脸。
他一愣,「我可以自己来。」
「没关系,你看不到要怎么擦?待会儿还是找个客栈梳洗一下,不然,我们就先回去。」她边说边细心擦拭。
回去?他可舍不得,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容颜,比他两年多前所见要更长开了些,五官更美,肤若凝脂,粉唇如绽放春樱,引人遐想,他的心跳在打量下变得急促了些。
他收敛心神,却发现好像不太对劲,她手上的毛巾在擦拭下早已沾了泥,但她并未入水搓洗,就见那毛巾愈擦愈脏了。
阮昭芸以毛巾一而再的轻轻擦过他的眉眼、高挺好看的鼻梁,薄抿的唇,走神的她思绪早已远离。
「昭芸姑娘?昭芸姑娘?」他轻声低唤。
她眨眨眼,对上他那双深邃含笑的黑眸,这才回过神,「怎、怎么了?」
「我能确定你不是在帮倒忙吗?」他以食指轻刮自己的脸,在太阳照射下,有部分泥泞早已晒成干沙了,她的脏毛巾还在他脸上绕圈圈。
她粉脸一红,急急收回手,是她恍神了,她想著她童年迷路时,秦子宸也曾经拿帕子擦拭她脸颊的一幕,竟忘了自己现下在做什么,「对不起。」
他看著放在一旁的一小桶水,蹲,率性的低头泼水洗脸,再将脖颈搓洗,身上沾染到的泥也以清水大略洗过,他站起身,朝著怔怔看著他一举一动的阮昭芸莞尔一笑,「这样快多了。」
她点头,脱口而出,「但你这举止可不像世家公子。」
「我是或不是世家公子,你在意?」他问得直接。
她摇摇头,「不会,我虽出身世家,但也不想当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套句我琳姑姑说的,像那种言行全都度量过的木头娃娃,太不真实也没温度。」
他黑眸迅速的闪过一道困惑,她变得不太一样了,凡是世家女子都有份清高与矜持,要重风范、重举止礼教,而她亦是如此,但现在,她少了那些,却多了灵动与率性,难道是取消婚姻的那场敝病所致?
「我肚子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可好?」她笑笑的问,她知道他困惑了,但她不想将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这上面。
秦子宸点头,这里是市集,附近有些店家,他们找了一间面湖的小餐馆入座,这位子极佳,可以一览湖光山色。
然而,在店小二写下阮昭芸点的菜色,笑咪咪的行礼走开后,秦子宸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黑眸一眯,直视著坐在对面的阮昭芸,再伸手抚著下颚,食指轻点两下,他不懂,怎么她点的菜色都是他最厌恶吃的?
他可是无肉不欢,但她点的菜没肉就罢了,他最讨厌的芹菜、青椒、茄子、红萝卜竟样样不缺。
难道她已经认出他了?
不可能!他易了容,眼神跟声音也不同,更何况,他们已有两年多未见,仅有几封书信往来,最后也断了,那是在他得知她与江维仁有了婚约后。
因为心太痛,他靠杀敌泄恨,竟立下大功,接著又接下皇令来这里,大约两个月后,他就得知她患了怪病、还影响生育功能,以致江府退婚。
得知此事时,他喜忧参半,喜的是江维仁不是好人,外界认为他上进仁厚,心思纯良,其实他城府极深,绝非善类,她能与他切割是好事,忧的是,她是因病而退婚,难有子嗣,他为她不舍。
「等会儿用完餐后,我就该回去了,免得姑姑担心,我与公子就此别过。」阮昭芸喝了口茶,看著他道。
秦子宸注视著她,与她相遇是老天爷的安排,他可不想辜负上天给的美意,何况,他已有战功,待处理完皇上交付的大事,他极有可能就长留京城,皇上还可能要为他赐婚——不成,他心里在乎的从来就只有眼前这一个美人。
「不急,我住的地方离碧云山庄不远,到时我送你回去。」他说。
「公子怎么知道我住碧云山庄?」她装傻的问。
他莞尔一笑,「你是大名鼎鼎的昭芸姑娘,我住的地方既然离碧云山庄不远,自然听闻你前来山庄静养的事,」他顿了一下,顺势再问:「你的病都好了?」
「我也不确定好了没,陈老御医说了,我这怪病来得突然,多名大夫都束手无策,我只知道我现在一切都好,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她知道秦子宸对她的关心,但她打从心底不打算与他相认,她怕自己会再次成为害死他的推手,她离他愈远,他应该就愈安全。
「你伤心吗?退婚的事。」
「不会,有些事很难说明白,不说了。」她微微一笑,不想花时间讨论江维仁。
此时,店小二将菜一一端上桌,笑咪咪的说:「客官请慢用。」
阮昭芸朝店小二微微一笑,让店小二脸红红的走开。
她随即拿起碗筷,再看著脸色丕变的秦子宸举筷的手有些迟疑,彷佛不知该挟哪道菜好。
「这茄子看来软嫩又不油腻,公子试试。」她以未使用的汤匙舀了些放到他碗里。
他勉强一笑,伸筷就著饭一起入口,随口一嚼就咽下了,「挺好吃的。」
也太言不由衷了!她低头忍住笑意,真是对不住了,子宸哥哥,这样整你实在有些恶劣,可是,和你相处真的很快乐,好像回到她童年走失时,两人待在那迷雾森林的早晨。
「好吃吧?这也很好吃,红萝卜炒蛋。」她愈说愈兴起,一连舀了两汤匙到他碗里。
秦子宸低头看著碗上满满的红萝卜,头皮发麻,总觉得刚刚那勉强咽下的茄子也在他胃里来回翻搅。
「不吃吗?」她一脸失望,「唉呀,我刚刚忘了问公子想吃什么?就径自点了。」
「没有,我不挑食的,这一看就很好吃。」他硬著头皮挤出笑容,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颤抖,但还是吃下去了,只因他不想看到她自责的脸。
但接下来,连续几道夹杂著他从来不踫的芋头、南瓜、芹菜等鬼蔬食不断放到他碗里,他愈笑愈僵,额际还冒出一层薄汗,但他仍死命硬吞。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眼前的风景只要忽略这一桌可怕菜色,绝对是赏心悦目的。
阮昭芸眼眸低垂,长而卷翘的睫毛如羽扇,眉宇间有抹令人心动的恬静,那轻轻咀嚼的樱唇不时的往上扬,代表她这顿饭吃得很开心,她开心,他就开心。
但秦子宸没看到的是她的笑中带泪,不知她是如何极力的压抑藏在眼底的热泪。
此时此刻,她真的觉得好幸福啊,她在乎的男人还活著,跟她坐在一起,为了不失礼,硬著头皮吞下那些讨厌的菜色,她的子宸哥哥原来是个可爱的男人呢,接下来的日子,他一定要像这样,好好的活著!
秦子宸不知她内心的千回百转,当桌上的恐怖菜色终于吃得差不多后,他连喝了三杯茶,才觉得嘴里没那些可怕的菜味。
她坚持请客,付完帐步出餐馆后,就见一名相貌普通的黑衣男子伫立一旁。
秦子宸显然认识他,向她点个头,「请等一下。」
她看著他走过去,两人说了些话,她注意到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点头,该名男子立即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他则来到她面前,她从他那双黑眸中看出一抹挣扎。
「出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突然有点事,得马上回京一趟。」他的笑容有点勉强。
她没再追问,两人随即往市集的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