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平实在懊恼极了,他这辈子还没犯过那么大的错误,真是该死。如果这错误是发生在手术室,不但他一世英名毁了,恐怕连志愿到非洲小部落行医,都没人敢请他。
他一向是以冷静著称的人,每件事都可以在他理智的思考下迎刃而解,比如小学爬山时遇见大黄蜂,中学去海边时遇见疯狗浪,他都处变不惊地化险为夷。大学时守死人,解剖尸体,他一样面不改色。
他不是不怕,只是晓得不能冲动,一冲动荷尔蒙乱分泌,整个人就成了被转的陀螺,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哪知道这个汪晓青真的让他变成一只又笨又拙的陀螺呢?连到现在他的头都还昏沉沉的。
他大概是从认识她那天就开始转了。先是院长的压力,再是晓青女性柔婉的殷勤,送cD和画达到高峰。他应该再更明确拒绝,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汪家人那真诚的笑脸,总开不了口。
让他转得更厉害的是瑾平那三个丫头。在她们看到晓青亲自送礼到家后,简直渲染得不象话,变成天方夜谭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接龙,每天都要换新花招来嘲笑他。什么「院长的东床快婿」、「驹马爷,锦袍加身」、「有位才子,在水一方」……等。他不免怨起晓青,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家,又不是没人要,干嘛跑来巴结男生呢?
然后在儿童病房看见她,他几乎气炸了,气她降格以求,追他追到医院来了。这一下整个医院绘声绘影,由烤肉会开始的连续剧,一集比一集精采。他那天在办公室对晓青吼,要她顾及他、启棠及谊美的心情,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晓青的名誉。他一听到别人批评她,内心就很不愉快,是不是他下意识知道,她其实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富家千金呢?
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又打回来。无论如何,他的处理方法都不该那么莽撞火爆,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他很沮丧地去看谊美,不是想证实什么,因为他已经相信晓青。他只想聊聊天,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汪小姐和谊美很投缘,几年来我们转哪家医院,她都不间断地来看谊美,教她画图唱歌。」林太太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我好爱汪姊姊呢!她可以把我想的每个故事都画下来。」谊美的眸子发出难得的光彩。
圣平翻著画册,每一笔触都如此细致优美,没有丝毫草率应付。他想起她送来的「夕雨」,他竟辜负了她的好意。是否这些年太过顺遂,又习惯面对生死,心灵麻木到连小小的谊美都不如了?
他郑重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引来她更进一步的误解。她以为他是怕她去向启棠告状,才这样做的。这点让他很沮丧,她真把他看成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和表里不一的大混蛋吗?
为了表明心中的坦荡,当启棠质问他和晓青的事时,他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鲁莽,但就只限于谊美的这一段,其余皆避开不谈。
「难怪晓青会气成那样。」启棠摇头说:「这孩子一向心最软,对朋友同学都很好。你把她当义工的事说成在玩游戏就不对了。」
「我知道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向她道歉呀。」圣平说。
「这你放心,晓青最不会记仇,她很快会原谅你的。」启棠说:「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进展?」
「我……」圣平本想坦白说,但仍用婉转的方法,「我想经过这件事,我一定变成汪小姐的拒绝往来户了。」
「这点我倒可以帮你的忙。」启棠立刻说。
「哦!不必了!」愈描愈黑,圣平赶快说:「一切顺其自然最好,尤其男女感情之事。我怕万一院长插手,汪小姐对我愈来愈反感呢!」
启棠想一想才说:「也对。我最近被我大女儿弄得焦头烂额,实在也不敢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不过你最好快把误会解释清楚,没有晓青的笑脸,我日子也不好过呢!」
院长的命令能不遵从吗?况且祸是他惹出来的。
电话不接,拜访不见,唯一的方法就是到晓青的学校去站岗。
说到站岗,圣平不是很有经验,事实上医科学生被人高捧著,很少有这种机会。他的一个同学便曾经吹嘘,说只要女朋友迟到一分钟,他掉头就走,不管任何理由。圣平刚进医科,也曾和一些女孩约会,她们都没让他等过,反而是他课业太忙,常迟到不说,还健忘爽约,弄得对方拂袖而去。
没想到已届而立之年,还回头来玩这把戏。他特别穿上运动衫和牛仔裤,彷佛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才不会引人注意。
他在晓青的教室外等地下课。钟一响,一大堆人走出来,晓青和一个女同学低头交谈。她穿著秋葵绿吊带裤,上罩一件白色短毛衣,他再一次觉得她的清纯秀丽,加上那股别人没有的娇贵,像暖房中纤尘不染的兰花。
那朵兰花看到他时却如看到鬼,站著不能动了,他只好迎上去。
「你来做什么?」她惊恐地说。
为躲避众人好奇的眼光,她快速走到外面,圣平迈著大步,很快跟上她。
天空下著细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平方才已淋了有些湿,实在很不愿意又进雨中徘徊。但晓青可不管,她早撑开一把素青有几朵风铃草的伞,干干爽爽地向前行。
「我是来道歉的。」最近这句话他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告诉我爸爸所有的事,你为什么老阴魂不散呢?!」她睁大眼,看著雨在他头上形成一层水雾。
「你爸爸已经知道了。」他尝到嘴中的雨水。
「什么?」她惊讶地说。
「我告诉他的,表示我的歉意是真诚的,绝对和你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这样误解你,又胡说八道。你能原谅我吗?」他非常诚恳地说。
她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天呀!丙真是千金小姐,脾气派头都不小。但圣平不敢有怨言,亦步亦趋。谢天谢地,这回她很快走到学校餐厅,让他不至于成了落汤鸡。看来他不是琼瑶小说中男主角的料,因为他不觉得悲壮,反而担心感冒,排了好长的工作计划会受到阻碍。
下午三点,餐厅只有一些在聊天的人,他们坐在窗边,由屋内看而是舒服多了,不必担心生病或酸雨的问题。
「你原谅我了吗?」他又问一次。
「很难原谅,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侮辱!」她犹有余怒地说:「居然敢说我利用谊美来倒追你,把我说得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任何人都忍不下这口气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的一记耳光把我打醒了,所以我来认错。」他说。
提到耳光,她的气似乎消些,说:「我还以为你不一样,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不明白她指那一桩,只能说:「其实我压力也很大。自从你父亲请我到你家吃饭以后,医院就谣传很多。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攀龙附凤的人,所以对这些事难免会敏感些。」
「谣言怎么能听呢?」晓青说:「这是你之所以拒绝和我来往的原因吗?」
「不止如此。」她的脸色尚佳,圣平大胆说:「比如说我们是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我曾对你父亲说,你像朵娇养的兰花,我一向工作至上,没有信心可以带给你任何幸福。」
「真的吗?」晓青怀疑地看著他,「你是因为我的学历及聪明才气比不上你吧?!」
「不!你很聪明、很有才气。」他很怕事情又弄僵,「你的音乐艺术才华都不是一般人有的。因此我更犹豫,因为我们成长的方式和世界有这么多的差异。」
「连做朋友都不行吗?」她仍没有笑意,「像我送你画和cD,你执意退回,就令人很难堪。」
「我再一次抱歉。」他突然找到一个台阶下,「做朋友当然可以,只怪我反应过度了。你现在还愿意交我这朋友吗?」
「没有什么不愿意。」晓青说:「一切说清楚就好,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我老爸也不会胡乱凑对了。」
「女朋友?」他愣了一下,不希望她再有任何误会,「事实上我没有女朋友,否则我也不会赴你父亲的约了。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对感情不忠贞的人。」
「真的?」她慎重问。
「真的。」他慎重点头。
一粒水珠终于由他发梢滴到额前,晓青才看到他的狼狈样,默默地由背包拿出一条淡青色的手帕递给他。
圣平有些迟疑。
「放心,对任何朋友我都会这样做的。」她淡淡地说。
那条手帕质料和做工都很精致,一角绣几朵粉红小玫瑰花,一角绣个嫩芽绿的「青」字,帕面有隐隐的香味。在她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擦擦头和脸。
「很美的手帕,你自己做的吗?」他不自在地问。
「我在家专做衣服一向不及格。」她说:「这是我姊姊的作品,她很有天分。以前她总帮自己绣芙蓉,帮我绣兰花,最近改为玫瑰,就像我们住在虚幻的玫瑰花园中一样。」
「玟瑰花园?」他不解地问。
晓青告诉他有关玫瑰花园的故事,但他不知道他曾被比为花园外的野兽。
「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他说。
他的预感没有错,她有太多不可测,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啦!我现在真的原谅你了,你满意了吧?」她带著笑意说。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请你吃晚餐吗?事实上是我欠你的,我早该请你了。」他也露出微笑。
「有何不可?」她大方地说。
两人走出学校,天已放晴,他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远处的山在一片薄雾中,有太阳强力穿射,形成一条淡淡的彩虹。
正要上圣平的车子,戴了一副大墨镜的天宇,下了红色跑车,匆匆跑过来。
「晓青,我正要找你!」天宇喘著气说。
「你回来了呀!」晓青说,她今天可真忙。
「昨天到的。我一回来就听说郁青离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宇问。
「消息传那么快吗?」她有些意外。
「可不是。我打电话问郁青,她不理我,所以我来问你。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他急著说。
「可是……」她看看天宇,又看看圣平。
「这人是谁?」天宇不客气地问。
「我来介绍,这是周圣平医师,这是葛天宇先生。」晓青站在两人中间。
「哦──是医生。」天宇的语气充满不屑和侮辱的味道。
圣平也不想友善打招呼。他对天宇这偶像歌手的脸是有些印象,但非常讨厌他方才随意打岔的态度和现在目中无人的样子。
已有路人对天宇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女生要走过来签名。
「快点,否则待会就很难脱身了。」天宇拉著她说。
晓青抵不过天字的力气,只好对圣平说:「对不起,你的晚餐只好继续欠了,拜拜!」
看著他们的车开走,圣平傻在那儿。晓青竟丢下他,和葛天宇跑了?他还以为她一心暗恋他死缠他呢!原来真正出丑的是自己,难怪晓青说他往脸上贴金,一身臭都不知道。
此刻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懂。原来请吃饭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还真期待呢!
天空又下起毛毛两,洒在太阳光中,形成绚丽的太阳雨。山边的彩虹已消失,一切慢慢回复到原有的夕暮黄昏景色了。
※※※
天宇的新歌发表会十分成功,在为「寻觅」打歌造势之际,他已为下一个主题烦恼,选了半天,仍用先前开玩笑提到的「迷失」。他约晓青出来,就是谈作曲的事,不过他更高兴郁青也到了,整个话题就围著郁青绕。
那一天晓青把离婚的情形告诉天宇后,天宇并未如想象的发表一堆意见,只是很沉默,似乎有些话闷在眼楮内,无法用口表达。
以后他们三个人常一同出游,目的是让郁青开心,最后都只剩晓青在唱独角戏,气氛很怪,表面上她主导一切,但感觉上却像局外人,就比如此刻。
「我打算去旧金山去念艺术学院,我会住在宣秀表姊那儿,她念音乐学院,对西岸很熟。」郁青谈出国计划。
「旧金山我去过一次,很浪漫的城市,地势高低起伏,港湾有迷离之美。我还记得那首歌,如果你要去三藩市,手上要带一束花,我倒想带我的歌喉,到金门大桥高歌一曲!」天宇边哼边说。
「拜托,你又不是世纪大歌王多明哥或帕华洛帝,你一站上去,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晓青笑不可支。
「你可以挑个雾浓的日子,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既不尴尬又满有意境的。」郁青抿著唇笑。
「还是郁青的提议有建设性。」天宇扬眉说。
「废话,你这回又送她一个俄国芭蕾娃娃,她当然说好话啦!」晓青皱鼻子说。
「我不是送你一本俄国末代沙皇最终结局的书吗?」天宇说。
「还说呢!整晚拉著我一起看,边看边哭。」郁青无奈地说。
「你不知道那四个公主,个个粉状玉琢,长得好象布鲁克雪德丝和克劳蒂亚雪佛,气质还更高贵优雅,却在冰天雪地中被枪毙,才二十出头呢!我想在玫瑰花园中长大的她们,面对这种残酷的死亡,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呢?」晓青有感而发地说。
「俄国皇宫种很多玫瑰花吗?」天宇问。
「不是。玫瑰花园只是我们的暗语,代表完美的世界。」郁青解释。
「世间哪有这种地方?」天宇嘲笑说。
晓青白他一眼。
「对了!我记得有一位公主不是逃出来了吗?」天宇说。
「是安娜。不过后来DNA证明她是假的。」晓青说:「但是那假公主也带给某些人许多的安慰。」
这时天宇的行动电话响起,他听著皱起眉来,传给晓青。
「我的?」她很意外,接了过来。
「晓青吗?」是圣平的声音,「谊美病危,你快点过来!」
天呀!她连忙告辞,赶到医院时已流了好多泪。她知道谊美试过很多新药都效果不彰,死亡阴影在人人心中,但没想到真有面对的一日。
她一到病房,就看到很多人在那儿低泣。床上的谊美已走完她短暂的人生,用白布覆著,身形好小好寂寞。
「谊美──」晓青跪在床前忍不住哭叫出来。
她这一哭,一些女眷又跟著悲嚎。
「别叫了,让她安心走吧!她年纪小,黄泉路远,你们一直叫她,她会心慌的。」
有人说。
哭声立刻转小。有一双手臂扶起她,温暖的胸膛,她一抬头,看见圣平。
推车将谊美带走,众人随著。依旧是医院走廊、川堂、电梯,但有一个才熄灭的小生命,四周变得好陌生,而且路愈来愈奇怪,像暗了许多,最后才明白是到了太平间。
谊美暂停放在冰冻柜。空空的推车在一旁,大家一时间都有很强的失落感,尤其是谊美的父母,似乎忘了地球在转,天是蓝的,人要活著,整个人卡在一个空虚的谷地,不知该怎么办。
晓青走过去握林太太的手。
「谢谢你。」林太太哭著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要走的……。
圣平一直陪晓青走出医院大门,他拉住她,神情很不放心。
「我还有班,不能送你回家。」他说:「干脆你到我的公寓休息一下,等心情平静后再走,怎么样?」
她太悲伤了,无法决定什么,只有随他到公寓。他帮她开了锁和灯,交代几句话,就匆匆回医院。
她呆坐在沙发上,脑中装满了谊美生前的种种。记得第一次见面,谊美天使般的笑容,就给她一种好亲切好贴心的感觉。这几年她和很多儿童病房的孩子成为好朋友,但谊美仍是不同。尤其在说故事和画图后,谊美变成她内心的某个泉源,两人的交流化为心灵上的投契。难怪林太太老说她和谊美前辈子必有宿缘。
想到此,她干涩的眼又流出泪水,她的心都如此痛,何况谊美的家人又不知如何伤心呢!
圣平放在她前面的纸巾已经一张一张被她抽光了。
他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记得刚认识时,他避她唯恐不及的样子,实在令人难堪和好笑。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有倒追他的念头,但现在是鸭子嘴硬──死不承认。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迷他到忘了女孩子的矜持,在他办公室的冲突彻底击碎她的痴恋,而似乎也化解了圣平的顽固和偏见。走出那些迷障,情况并不糟,反而更好呢!
他来学校等她,低声下气求她的原谅,她的满腔怒气一下化为零,心中所有的坚持也立刻瓦解。他道歉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眼神由男人的严厉,变成男孩的乞怜,他可能都不知通自己的转变吧!
饼去几个星期他们成了朋友,她很大方地打电话给他,虽然两人没机会单独出去,但至少进步到称呼名字的地步。在谊美病床前踫见,他的笑如同温暖的春天……
想到谊美她又哭了。不行!再哭下去,她一个礼拜都无法见人了。
她走到浴室清洗。看到镜中的自己,眼圈红肿,如果今晚不再掉泪,或许冰敷一下就好,反正家里的女人有的是秘方。
她打开柜子看看,陈设简单,只有男人的刮胡用具。栏杆上挂著毛巾和浴巾,别无他物。她洗洗脸,就拿圣平的毛巾擦脸,上面有淡淡的味道,像他身上的,她的脸不自主红起来,彷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走出浴室,她才第一次有心参观他的住所,只有四个字形容──简陋混乱。客厅就基本的一个沙发、一个茶几、一张大书桌、一具书架,书架上放著音响和旧电视,书歪歪斜斜地堆了到处都是,连计算机土、地板上都不放过。
唯一可看的是墙上那幅画……慢著,那不是久违的「夕雨」吗?疏淡的两,落在林中,雾里有虹影,阳光在远方……。他竟留著,还挂了起来;晓青忙去翻cD架,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和奏鸣曲都在,他没有丢,可见他也不如想象中的排斥她嘛!
她心情好一些,开始帮他清理,做她在家中从未动手过的打扫工作,从客厅到卧房。
卧房的衣服落了一地,她一一拾缀。在叠被时,她突然想到那个叫海玲的干妹妹眼神充满敌意……。圣平和海玲真不是男女朋友吗?
晓青仍然介意,表面上她说当朋友,事实上她还是好喜欢他呢,怎么办?
打开窗喘一口气,从窗口可看见医院,她自幼看到大的建筑,竟令她有一丝悲伤,谊美不在了,她再也见不到那纯真的笑容了!泪又忍不住掉下来。
没有手帕,只好用袖口。她回到客厅,门锁开了,圣平提了两袋食物进来。
「你还在哭呀!」他皱眉说。
「你不是还有班吗?」她擦泪说。
「我和别人暂调两小时,待会就回去。」他从书架上翻出两个大碗说:「我买了牛肉面,填一填肚子吧!嘿!你帮我整理房间了……」
「我找些事做,才不会哭得更伤心呀!」她忙说。
「真不好意思,让小姐动手。」他边盛面边说。「我想你在家从不做这些事吧?!」
「我也是一双手十只指头,为什么不做?」她骗他说:「你以为我家专是念假的吗?」
「那就谢谢你了。」他把面端到她面前,「趁热吃吧!」
「我吃不下。」她摇摇头。
「都八点了,你一定饿了。」他说:「人一饿血糖就低,血糖低就胡思乱想,人会悲观起来。我保证你吃饱后,心情会好一点。」
「面对生死,你怎么还吃得下东西呢?」她说。
「我是医生,你忘了吗?面对生死是我每天的课题,如果因此而不吃饭,我不早饿死了吗?」他说。
「你怎么受得了呢?」她忍不住问。
「医生也是人,病人死了也会难过,尤其是长期相处的老病人。当实习医生那两年,我也经过好几次心理调适,才能面对生老病死,而不乱了方寸。」他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我承认真的很难,它们总挑起你最脆弱的感情。我有一个同学就受不了无止尽的死亡,抛弃家庭女友,抛弃远大的前程,遁入空门了。」
「我可以体会他的感觉。」晓青说:「像谊美走了,我心中的某个部分也跟她走了。每天看见生命凋零,心不是一天天空吗?」
「你真的好特别。每个人听到他出家,都骂他逃避、不负责、不够坚强,你是第一个毫不犹豫为他说话的人。」圣平看著她说:「他说的话和你有些类似。他说医院令他无法呼吸,佛教才能解决人类心灵中的痛苦,像对生的迷惘及死亡的空虚。」
「那你的感觉呢?你又如何看淡生死的?」她问。
「我不是看淡,而是更看重了,所以才更严肃面对。」他说:「有些在殡仪馆工作的人,对死似乎满有一套哲理。他们说安心的生,安心的活,也安心的死。我所做的就是安每个人的心,你能了解吗?」
「我了解也安心了,但止不住伤心。」她委屈地说。
他轻轻一笑,指指面,两人就吃起来。
「对了,你怎么还留著‘夕雨’和cD呢?」她突然问:「我以为你丢到垃圾桶了。」
「那么好的画和音乐,我为什么要丢?」他笑著走到书桌前翻翻,拿出她的手帕,「上次你借我擦雨水的。我洗干净了,但也变绉了。」
「没关系,这是纯丝棉的,烫烫就好。」她接过来。
「我的衣服一向送回家烫。如果这条手帕也拿回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我那些妹妹可是很刁钻古怪的,又不知要编出什么故事来。」他苦笑地说。
「我听我爸说,你妹妹们都非常聪明。」她问。
「应该说好胜心强,想高人一等。从读书方面来看,她们是很聪明。」他回答。
「你知道吗?我高中联考是上中山女高的。」她说。
「真的?」他非常意外,「那你为什么不念呢?」
她把秋子的理念做法简单说一遍,还有吴老师的故事,圣平听了笑出来。
「你阿嬷是教育改革的先锋,竟敢向联考挑战,真是女中豪杰。」他说:「难怪她会把你塑造得那么特别。」
「是说我脑袋空空,无一技之长吗?」她稍感不安。
「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他真的很急著解释,「我也无法形容,你和我所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同,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像你所说的玫瑰花园,带著纯真的气质。」
「纯真的另一个说辞就是愚蠢。」她不信地说。
「纯真为什么不说成清灵之气呢?」他反驳她。
她很正经地看著他说:「我觉得好奇怪,你现在为什么一直夸奖我,又对我那么好呢?」
「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他有些尴尬,「事实上谊美的死也触动到我的心,尤其看你哭成这样,我很惭愧曾污蔑你们之间的感情,老觉得有一种责任感。」
「无论如何,真的很谢谢你。」她微笑说。
吃完面,他送她坐出租车回家,又原车赶回医院。下车前她再谢他一次:「谢谢你的牛肉面。」
「这不算我欠你的一餐,等你心情好时我再请你。」他愉快地说。
她在亮著灯的大门口和他挥别,很高兴他们能和睦相处。但一想到谊美,她又叹一口气,世间事难道不能件件尽如人意吗?
※※※
五月春已将尽,谊美将行火葬。
在礼堂里,晓青一身白衣素裙,一旁是白衣黑裤的圣平,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参加病人的丧礼吧。
林太太瘦了许多,她看见晓青仍漾出泪水,说:「那本画册要陪她一起去,至少她不会寂寞。」
「我真希望再多画一些给她。」晓青哽咽地说。
「够了,谊美的福分就那么多了。」林太太抹抹眼角说。
小小的棺木中,谊美面容平静地躺著。除了折的纸金银元宝、心爱的娃娃外,书册就用红带子束著,卷在一旁。等一会这一切就要化为烟灰,谊美的灵魂真能飞升吗?
火葬室有几家同声悲哭著。当火苗吞噬谊美的棺木时,林家人都拔尖哭著叫:「谊美,火来了,快逃呀!」
已逝,灵魂要出窍。晓青也跟著哭,彷佛看到那有一双漂亮大眼的谊美正对她微笑招手说:「汪姊姊,再见了。」
美丽的灵魂,死亦凄美。
葬礼后,圣平带她四处逛著,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医院吗?」她茫然地问著。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他说。
「你休假不回家吗?」她又问。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有没有想去哪里?」他说。
「没有。」她落寞地摇摇头。
他把车开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红尘滚滚的台北,他们就坐在草浪中静静冥思。
「你为什么要陪我?」她望著他说。
「我很抱歉没帮你留住谊美。」他看著远方说:「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细腻、爱幻想。所以你们那么有缘,所以她的死会让你感到虚空。」
「我倒没想那么多。」她站了起来脱掉鞋子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纪初名舞蹈家邓肯一样,赤脚而舞。她曾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著,一队黑衣人抱著小小弊木,在黑夜的雾中前进,多哀伤的画面呀……」
「晓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会痛上一星期呢!」圣平想阻止她。
晓青不管他的劝告,不断在草地上回旋,用轻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长发丝表示纠缠的不舍。在灵界及俗世之间不断挣扎,想释放出心中的煎熬,达到四方上下的宁静……。
圣平看呆了,他没料到晓青会舞得如此专业。要一个多么聪敏的女孩,才能领悟到艺术之美呢!因为太惊讶,晓青舞毕,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他忍不住说:「难怪你爸爸说你只要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就够了。」
「我老爸还说我什么?」她紧张地问。
「他说呀,虽然你没有我聪明优秀……」
他尚未说完,晓青就一拳捶下来,叫著:「胡说!不然你也跳一段舞来看看!」
「叫我跳?连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议的。」他笑著说。
「讨厌!你不该逗我笑的。」晓青白他一眼。
「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吗?」他把鞋放在她面前,「你跳过舞,气色好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这一餐算是正式邀请,来偿还三个月前的债。」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笔。」她促狭地说。
「没问题。」他眨眨眼。
两人一扫沉重的心情,把车开回华灯初上的城市里。
一定有什么方式可以想到谊美而不心痛。美丽的生命意外凋零,就如未完全的乐章令人惆怅,像舒伯特的几首小调,像俄国公主的身亡。
她或许可以帮谊美编一段舞、写一首曲、画一幅画、写一本书,但她有这能耐和智能吗?她一生无忧无虑,像一盆太清的水,连花草鱼虫都不长,缀不出美的风景。
圣平一直都那么认真努力,不断为自己的未来垦植,以翻出生命的一片沃土。她突然好羡慕那些有目标有理想的人,而她走到这一天仍超脱不了嫁给一位医生的梦──她想当圣平的新娘。